第三四回 新婦素手裂紅裳
張無忌、周芷若、韓林兒三人騎了丐幫那大財主所贈駿馬,沿官道南下。
韓林兒對教主十分恭謹,不敢並騎而行,遠遠跟在後面,沿途倒水奉茶,猶如奴僕般服侍張周二人。張無忌過意不去,說道:「韓大哥,你雖是我教下兄弟,但我敬你為人,在公事上你聽我號令,日常相處,咱們平輩論交,便如兄弟朋友一般。」韓林兒甚是惶恐,說道:「屬下對教主死心塌地的敬仰,平輩論交,如何克當?平時無緣多親近教主,今日得以小小盡心,服侍教主,實是屬下生平之幸。」
周芷若微笑道:「我不是你教主,你卻不必對我這般恭敬。」韓林兒道:「周姑娘是天人一般的人物,小人能跟你說幾句話,已是前生修來的福氣。言語粗魯,姑娘莫怪。」周芷若聽他說得誠懇,眼光中所流露的崇敬,實將自己當作了天仙天神。她自知容色清麗,所有青年男子遇到自己無不心搖神馳,但如韓林兒這般五體投地的拜倒,卻也是平生從所未遇,少女情懷,也不禁欣喜。
張無忌問起她當日被丐幫擒獲的經過。周芷若言道:那日他出了客店不久,謝遜突然渾身顫抖,胡言亂語起來。她心中害怕,竭力勸慰,但謝遜似乎不認得她了,在店房中亂跳亂竄,過了一會,便即癱瘓在地,人事不知。便在此時,丐幫中有六七名高手同時搶進房來,她不及抽劍抵禦,即給制住,和謝遜二人同時被送到盧龍。
張無忌幼時便知義父因練七傷拳傷了心脈,兼之全家為成昆所害,偶爾會心智錯亂,只沒料到他竟會在這當口發作,以致無法抵擋丐幫的侵襲,不勝嘆息。兩人琢磨謝遜不知此刻到了何處,均感茫無頭緒。
張無忌道:「京師是各路人物會聚之處,咱們南下路過,便可去大都打探一下消息。我想青翼蝠王韋兄手中,多半會有若干線索。」周芷若抿嘴笑道:「你去大都啊,當真是想見韋一笑麽?」張無忌明白她言中之意,不禁臉上一紅,說道:「也不一定找得到韋兄。若能遇上楊左使、苦頭陀、彭和尚他們,也總能幫我出些主意。」周芷若微笑道:「有一位神機妙算、足智多謀的人兒,你到大都去找她,更能幫你出些好主意。楊左使、苦頭陀、彭和尚他們,萬萬不及這姑娘聰明。」
張無忌一直不敢跟她說起與趙敏相遇之事,這時聽她提及,不由得神色間頗為忸怩,說道:「你總是念念不忘趙姑娘,高興起來便損我兩句。」周芷若笑道:「念念不忘於她的,也不知是我呢,還是另有旁人。你自己作賊心虛,當我瞧不出你心中有鬼麽?」
張無忌心想自己與周芷若已有白頭之約,此時生死與共,兩情不貳,甚麽都不該瞞她,說道:「芷若,有一件事我該當與你說,請別生氣。」
周芷若道:「我該生氣便生氣,不該生氣便不生氣。」
張無忌心中一窒,暗想自己曾對她發下重誓,決意殺了趙敏,為表妹殷離報仇,但與趙敏相見後非但不殺,反而和她荒郊共宿,連騎并行,這番經過委實難以出口。他不善作偽,自覺羞慚,神色間便盡數顯了出來。
他沉吟之間,雙騎已奔進一處小鎮,眼見天色不早,便找一家小客店投宿。晚飯過後,他又替周芷若在背心穴道上推拿了一陣,雖是解穴的法門不合,但點穴後為時已久,推拿後血脈運轉,被封住的穴道終於也解開了。他暗想:「丐幫諸長老武功雖非極強,點穴手法卻大是神妙。芷若心性高傲,不肯在席間求他們解穴,那出手點穴之人居然也假裝忘記了。嘿嘿,這些化子死要面子,一敗塗地之餘,勉強在點穴法上占些上風也是好的。」
周芷若嫌客店中有股污穢霉氣,說道:「咱們到外面走走,活活血脈。」張無忌道:「好!」攜了她的手,走到鎮外。
其時夕陽下山,西邊天上晚霞如血,兩人閑步一會,在一株大樹下坐了,但見太陽緩緩下山,周遭暮色漸漸逼來。張無忌鼓起勇氣,將彌勒廟中如何遇見趙敏、如何發現莫聲谷的屍體、如何和宋遠橋等相會、如何循著明教的火焰記號在冀北大兜圈子等情一一說了,說到最後,雙手握著周芷若的兩手,道:「芷若,你是我未過門的妻子,咱倆夫妻一體,我甚麽事也不會瞞你。趙姑娘堅要再見我義父一面,說有幾句要緊的話問他。我當時便起了疑心,此刻回思,越想越是害怕。」說到最後這幾句,聲音也發顫了。
周芷若道:「你害怕甚麽?」張無忌只覺掌中的一雙小手寒冷如冰,也是輕輕發抖,便道:「我想起義父患有失心瘋之症,發作起來,人事不知。當年他瘋疾大發,竟要扼死我媽媽,他一對眼睛便是因此給我媽媽射瞎的。當我出生之時,義父又想殺死我爸爸媽媽,幸而聽到我的哭聲,這才神智清醒。我怕──我真怕──」
周芷若道:「你怕甚麽?」張無忌嘆了口氣,道:「此話我本不該說,但我確是擔心,我表妹是──是──義父殺的。」周芷若跳起身來,顫聲道:「謝大俠仁俠仗義,對咱們後輩更是慈愛,怎會去殺殷姑娘?」張無忌道:「我只是憑空猜測,當然作不得准。就算我表妹真為義父所殺,那也是他老人家舊疾突發,猶如夢魘一般,決不是他老人家的本意。唉,這一切帳,都該算在成昆那惡賊身上。」
周芷若沉思半晌,搖頭道:「不對,不對!難道咱們齊中『十香軟筋散』之毒,也是義父他老人家作的手腳?他又從何處得這毒藥?一個人心智突然胡塗,殺人倒也不奇,卻又怎會細心細緻的在飲食之中下毒?」
張無忌眼前猶如罩了一團濃霧,瞧不出半點光亮。只聽周芷若冷冷的道:「無忌哥哥,你是千方百計,在想替趙姑娘開脫洗刷。」張無忌道:「倘若趙姑娘真是兇手,她躲避義父尚自不及,何以執意要見義父,說有幾句要緊話問他?」
周芷若冷笑道:「這位姑娘機變無雙,她要為自己洗脫罪名,難道還想不出甚麽巧妙法兒麽?」她語聲突轉溫柔,偎倚在他身上,說道:「無忌哥哥,你是天下第一等的忠厚老實之人,說到聰明智謀,如何能是趙姑娘的對手?」
張無忌嘆了口氣,覺得她所言確甚有理,伸臂輕輕摟住她柔軟的身子,柔聲說道:「芷若,我只覺世事煩惱不盡,即令親如義父,也教我起了疑心。我只盼驅走韃子的大事一了,你我隱居深山,共享清福,再也不理這塵世之事了。」周芷若道:「你是明教的教主,倘若天如人願,真能逐走了胡虜,那時天下大事都在你明教掌握之中,如何能容你去享清福?」張無忌道:「我才幹不足以勝任教主,更不想當教主。要是明教掌握重權,這一教之主,更非由一位英明智哲之士來擔當不可。」周芷若道:「你年紀尚輕,目下才幹不足,難道不會學麽?再說,我是峨嵋一派的掌門,肩頭擔子甚重。師父將這掌門人的鐵指環授我之時,命我務當光大本門,就算你能隱居山林,我卻沒那福氣呢。」
張無忌撫摸她手指上的鐵指環,道:「那日我見這指環落在陳友諒手中,心裡焦急得了不得,只怕你受了奸人的欺辱,恨不得插翅飛到你的身邊。芷若,我沒能早日救你脫險,這些日子中,你可受委屈啦。這鐵指環,他們怎麽又還了你?」
周芷若道:「是武當門派的宋青書少俠拿來還我的。」
張無忌聽她提到宋青書的名字,突然想到她與宋青書並肩共席、在丐幫廳上飲酒的情景,問道:「宋青書對你很好,是不是?」周芷若聽他語聲有異,問道:「甚麽叫做『對你很好』?」張無忌道:「沒甚麽,我只是隨便問問。宋師哥對你一往情深,不惜叛派逆父,弒叔謀祖,對你自是很好的了。」
周芷若仰頭望著東邊初升的新月,幽幽的道:「你待我只要能有他一半的好,我就心滿意足的了。」張無忌道:「我固是不及宋師哥這般痴情,要我為你做這些不孝不義的事,那是萬萬不能。」周芷若道:「為了我,你是不能。為趙姑娘,你偏能夠。你在那小島上立了重誓,定當殺此妖女,為殷姑娘報仇。可是你一見她面,登時便將誓言忘得乾乾凈凈了。」
張無忌道:「芷若,要是我查明屠龍刀和倚天劍確是趙姑娘所盜,我表妹確實是她害死的,我自不會饒她。但若她是清白無辜,我總不能無端端的殺她。說不定我當日在小島上立誓,卻是錯了。」
周芷若不語。張無忌道:「我說錯了麽?」周芷若道:「不!我是想起在萬安寺的高塔之上,我也曾在師父跟前發過重誓。只恨我在小島上對你以身相許之時,不肯把這重誓說了出來。」張無忌驚問:「你──你發過甚麽重誓?」
周芷若道:「那時我跟師父發誓說,要是我日後嫁你為妻,我父母死在地下不得安穩,我師父化為厲鬼,日夕向我糾纏,我跟你生的子孫男的世世為奴,女的代代為娼。」
張無忌一聽到這幾句如此毒辣的惡誓,不禁身子發抖,隔了半晌,才道:「芷若,那是作不得數的,當真作不得數的。你師父只道明教是為非作惡的魔教,我是姦邪無恥的淫賊,才逼你發此重誓。她老人家若是得知真相,定要教你免了此誓。」周芷若淚流滿面,泣道:「可是她──她老人家已經不知道啦。」說著撲在他懷裡,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休。
張無忌撫摸她的柔發,慰道:「你師父倘若地下有知,定然不會怪你背誓。難道我真是姦邪無恥的淫賊嗎?」周芷若抱著他腰,說道:「你現下還不是。可是你將來受了趙敏的蠱惑,說不定──說不定便姦邪無恥了。」張無忌伸指在她頰上輕輕一彈,笑道:「你把我瞧得忒也小了。你夫君是這樣的人麽?」
周芷若抬起頭來,臉頰上兀自帶著晶晶珠淚,眼中卻已全是笑意,說道:「也不羞,你已是我的夫君了麽?你再跟那趙敏小妖女鬼鬼祟祟,我才不要你呢。誰保得定你將來不會如那宋青書一般,為了一個女子,便做出許多卑鄙無恥的勾當來。」
張無忌低下頭去,在她臉頰上一吻,笑道:「誰叫你天仙下凡,咱們凡夫俗子,怎能把持得定?這是你爹爹媽媽不好,生得你太美,可害死咱們男人啦!」
突然之間,兩丈開外一株大樹後「嘿嘿」連聲,傳來兩下冷笑。張無忌正將周芷若摟在懷裡,一愕之間,只見一個人影連幌幾幌,已遠遠去了。
周芷若一躍而起,蒼白著臉,顫聲道:「是趙敏!她一直跟著咱們。」張無忌聽這兩下冷笑確是女子聲音,卻難以肯定是否趙敏,黑夜之中,又無法分辨背影模樣,遲疑道:「真是她麽?她跟著咱們干麽?」周芷若怒道:「她喜歡你啊,還假惺惺的裝不知道呢。你們多半暗中約好了,這般裝神弄鬼的來耍弄我。」張無忌連叫冤枉。
周芷若俏立寒風之中,思前想後,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淚來。
張無忌左手輕輕摟住她肩頭,右手伸袖替她擦去淚水,柔聲道:「怎麽好端端地又流起淚來?若是我約趙姑娘來此,教我天誅地滅。你倒想想,要是我心中對她好,又知她人在左近,怎會跟你瘋瘋癲癲的說些親熱話兒?那不是故意氣她,讓她難堪麽?」
周芷若嘆道:「這話倒也不錯。無忌哥哥,我心中好生難以平定。」張無忌道:「為甚麽?」周芷若道:「我總是忘不了對師父發過的重誓。又想這趙敏定然放不過我,不論武功智謀,我都跟她差得太遠。」張無忌道:「我自當盡心竭力,保護你周全。我怎容她傷我愛妻的一根毫髮?」周芷若道:「倘若我死在她手裡,那也罷了,只怪我自己命苦。怕的是你受了她迷惑,信了她花言巧語,中了她的圈套機關,卻來殺我,那時我才死不瞑目呢。」
張無忌笑道:「那當真是杞人憂天了。世上多少害過我、得罪過我的人,我都不殺,怎麽反而會殺你?」解開衣襟,露出胸口劍疤,笑道:「這一劍是你刺的!你越刺得我深,我越是愛你。」周芷若伸出纖纖素手,輕輕撫摸他胸口的傷痕,心中苦不勝情,突然臉色蒼白,說道:「一報還一報,將來你便一劍將我刺死,我也不懊悔。」
張無忌伸臂將她摟在懷裡,柔聲道:「待咱們找到義父,便請他老人家替咱倆主婚,自後咱二人行坐不離,白頭偕老。只要你喜歡,再刺我幾劍都成,我重話兒也不說你一句。這麽著,你夠便宜了罷?」周芷若將臉頰貼在他火熱的胸膛之上,低聲道:「但願你大丈夫言而有信,不忘了今日的話。」
兩人偎倚良久,直至中宵,風露漸重,方回客店分別就寢。
※※※
次晨三人繼續南行,路上也沒發現趙敏的蹤跡,不一日已來到大都。進城時已是傍晚,只見合城男女都在洒水掃地,將街道巷裡掃得乾乾凈凈,每家門口都擺了香案。
張無忌等投了客店,問店伙城中有何大事。店小二道:「客官遠來不知,可卻也撞得真巧,合該有眼福,明日是大游皇城啊。」張無忌道:「甚麽大游皇城?」店小二道:「明天是一年一度皇上大游皇城的日子。皇上要到慶壽寺供香,數萬男男女女扮戲遊行,頭尾少說也有三、四十里長,那才叫好看哩。客官今晚早些安息,明兒起個早,到玉德殿門外去佔個座兒,要是你眼光好,皇上、皇后、貴妃、太子、公主,個個都能瞧見。你想想,咱們做小百姓的,若不是住在京師,那有親眼見到皇上的福氣?」
韓林兒聽得不耐煩起來,斥道:「認賊作父,無恥漢奸!韃子的皇帝有甚麽好看?」店小二睜大了眼睛,指著他道:「你──你──你說這種話,不是造反麽?你不怕殺頭麽?」韓林兒道:「你是漢人,韃子害得咱們多慘,你居然皇上長、皇上短,還有半點骨氣麽?」那店小二見他凶霸霸的,轉身便欲出去。
周芷若手起一指,點中了他背上的穴道,道:「此人出去,定然多口,只怕不久便有官兵前來拿人。」說著將他踢入了床底,笑道:「且餓他幾日,咱們走的時候再放他。」
過不多時,掌柜的在外面大叫:「阿福,阿福,又在那裡嘮叨個沒完沒了啦!快給三號房客人打臉水!」韓林兒忍住好笑,拍桌叫道:「快送酒飯來,大爺們餓啦。」
過了一會,另一名店小二送酒飯進來,自言自語:「阿福這小子想是去皇城瞧放煙花啦。這小子正經事不幹,便是貪玩。」
次日清晨,張無忌剛起床,便聽得門外一片諠譁。走到門口,只見街上無數男女,都是衣衫光鮮,向北涌去,人人嘻嘻哈哈,比過年還要熱鬧。炮仗之聲,四面八方的響個不停。周芷若也到了門口,道:「咱們也瞧瞧去。」張無忌道:「我跟汝陽王府中的武士動過手,別給他們認了出來,既要去瞧,須得改扮一下。」當下和周芷若、韓林兒三人扮成了村漢村女的模樣,用泥水塗黃了臉頰雙手,跟著街上眾人,湧向皇城。
其時方當卯末辰初,皇城內外已人山人海,幾無立足之地。張無忌雙臂前伸,輕輕推開人眾開道,到了延春門外一家大戶人家的屋檐下,台階高起數尺,倒是個便於觀看的所在。站定不久,便聽得鑼聲噹噹。眾百姓齊呼:「來啦,來啦!」人人延頸而望。
鑼聲漸近漸響,來到近處,只見一百零八名長大漢子,一色青衣,左手各提一面徑長三尺的大鑼,右手鑼錘齊起齊落。一百零八面大鑼當的一聲同時響了出來,直是震耳欲聾。鑼隊過去,跟著是三百六十人的鼓隊,其後是漢人的細樂吹打、西域琵琶隊、蒙古號角隊,每一隊少則百餘人,多則四、五百人。樂隊行完,只見兩面紅緞大旗高擎而至。一面旗上書著「安邦護國」,一面旗上書著「鎮邪伏魔」,旁附許多金光閃閃的梵文。大旗前後各有二百蒙古精兵衛護,長刀勝雪,鐵矛如雲,四百人騎的一色白馬。眾百姓見了這等威武氣概,都大聲歡呼起來。
張無忌暗自感嘆:「外省百姓對蒙古官兵無不恨之切骨,京師人士卻是身為亡國奴而不知恥,想是數十年來日日見到蒙古朝廷的威風,竟忘了自己是亡國之身了。」
兩面大旗剛過去,突然間西首人叢中白光連閃,兩排飛刀,直射出來,徑奔兩根旗杆。每排飛刀均是連串七柄,七把飛刀整整齊齊的插在旗杆之上。旗杆雖粗,但連受七把飛刀的砍削,幌得幾幌,便即折斷,呼呼兩響,從半空中倒將下來。只聽得慘叫之聲大作,十餘人被旗杆壓住了。眾百姓大呼小叫,紛紛逃避,登時亂成一團。
這一下變起倉卒,張無忌等也是大出意料之外。韓林兒大喜之下,正要喝采,驀地里一隻軟綿綿的手掌伸了過來,按在口上,卻是周芷若及時制止他的呼喝。
只見四百名蒙古兵各持兵刃,在人叢中搜索搗亂之人。張無忌見發射這十四柄飛刀的手勁甚是凌厲,顯是武林好手所為,只是閑人阻隔,沒能瞧見放刀之人是誰。連他都沒見到,蒙古官兵自只亂鬨哄的瞎搜一陣。過不多時,人叢中有七、八名漢子被橫拖直曳的拉了出來,口中大叫:「冤枉──」蒙古兵刀矛齊下,立時將這些漢子殺死在大街之上。
韓林兒大是氣憤,說道:「放飛刀的人早已走了,憑這些膿包,也捉得到麽?卻來亂殺良民出氣。」周芷若低聲道:「韓大哥禁聲!咱們是來瞧大游皇城,不是來大鬧皇城。」韓林兒道:「是。」不敢再說甚麽了。
亂了一陣,後邊樂聲又起,過來的一隊隊都是吞刀吐火的雜耍,諸般西域秘技,只看得眾百姓喝采不迭,於適才血濺街心的慘劇,似乎已忘了個乾凈。其後是一隊隊的傀儡戲、耍缸玩碟的雜戲,更後是駿馬拖拉的彩車,每輛車上都有俊童美女扮飾的戲文,甚麽「唐三藏西天取經」、「唐明皇游月宮」、「李存孝打虎」、「劉關張三戰呂布」、「張生月下會鶯鶯」等等,爭奇鬥勝,極盡精工。張無忌等三人一生生長於窮鄉僻壤,幾時見過這些繁華氣象,都不禁暗嘆今日大開眼界。
彩車上都插有錦旗,書明「臣湖廣行省左丞相某某貢奉」、「臣江浙行省右丞相某某貢奉」等字樣。越到後來,貢奉者的官爵愈大,彩車愈是華麗,扮飾戲文男女的身上,也是越加珠光寶氣,髮釵頸鏈竟然也都是極貴重的翡翠寶石。蒙古王公大臣一來為討皇帝喜歡,二來各自誇耀豪富,都是不惜工本的裝點貢奉彩車。
絲竹悠揚聲中,一輛裝扮著「劉智遠白兔記」戲文的彩車過去,忽然間樂聲一變,音調古拙,彩車上一面白布旗子寫的是「周公流放管蔡」。車中一個中年漢子手捧朝笏,扮演周公,旁邊坐著一個穿天子衣冠的小孩,扮演成王。管叔、蔡叔交頭接耳,向周公指指點點。接著而來的一輛彩車,旗上寫的是「王莽假仁假義」,車中的王莽白粉塗面,雙手滿持金銀,向一群寒酸士人施捨。其後是四面布旗,寫著四句詩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若使當時便身死,千古忠佞有誰知。」
張無忌心中一動:「天下是非黑白,固非易知。周公是大聖人,當他流放管叔、蔡叔之時,人人說他圖謀篡位。王莽是大奸臣,但起初收買人心,舉世莫不歌功頌德。這兩個故事,當年在冰火島上義父都曾說給我聽過的。所謂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世事真偽,實非朝夕之際可辨。」又想:「這二輛彩車與眾大不相同,其中顯是隱藏深意,主理之人,卻是個頗有學識的人物。」隨口將那四句詩念了兩遍。
忽聽得幾聲破鑼響過,一輛彩車由兩匹瘦馬拉了過來。那車子樸素無華,眾百姓遙遙望見,已鬨笑起來,都道:「這等破爛玩意也來游皇城,可不笑掉眾人的下巴麽?」
車子漸近,張無忌看得分明,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見車中一個大漢黃髮垂肩、雙目緊閉,盤膝坐在榻上,扮的卻不是金毛獅王謝遜是誰?旁邊一個青衣美貌少女,手捧茶碗,殷勤服侍,相貌雖不如周芷若之清麗絕俗,但衣飾打扮,和她當日在萬安寺塔上之時全然一模一樣。
韓林兒失聲道:「周姑娘,這人好像你啊。」周芷若哼了一聲,並不回答。張無忌回過頭去,見她臉色鐵青,胸口起伏不定,知她心中極是惱怒,於是伸手握住了她的右手,一時猜不透這輛彩車是何用意。
這車之後,跟著一輛車上仍是一旦一凈,分別扮演謝遜和周芷若。只見那旦角笑嘻嘻繞到凈角背後,伸出兩指,突然在假謝遜背上用力一戮。假謝遜「啊」的一聲大叫,倒撞下榻,假周芷若伸足將他踏住,提劍欲殺。眾百姓大聲喝采:「好啊,好啊,快殺了他。」第三輛車上仍是假謝遜和假周芷若二人,另有六七名丐幫幫眾,將假謝遜和假周芷若擒住。
張無忌此時更無懷疑,情知這三車戲文定是趙敏命人扮演,料知他和周芷若要到大都來,是以這般羞辱周芷若一番。他俯身從地下拾起幾粒小石子,中指輕彈,嗤嗤連響,將第三輛車前的兩匹瘦馬右眼睛打瞎了。小石貫腦而入,兩馬幾聲哀嘶,倒地而斃。彩車翻了過來,車上的旦角、凈角和眾配角滾了一地,街上又是一陣大亂。
周芷若咬著下唇,輕聲道:「這妖女如此辱我,我──我──」說到這裡,聲音已然哽咽了。張無忌只覺她縴手冰冷,身子顫抖,忙慰道:「芷若,這小渾蛋甚麽希奇百怪的花樣也想得出來,你別理會。只須我對你一片真心,旁人挑撥離間,我如何能信?」周芷若頓了一頓,忽道:「啊,我想起來了。那日,義父本是好端端地,突然間身子一顫,摔倒在地,跟著便胡言亂語的發起瘋來,莫非──莫非當時這妖女真是伏在客店中的暗處,向義父後心施發暗器?」張無忌沉吟道:「她若是做了手腳,再趕來彌勒廟,時刻也來得及,不過以她武功,只怕算計不了義父,也說不定是玄冥二老施的暗算。」
說話之間,蒙古官兵已彈壓住眾百姓,拉開死馬,後面一輛輛彩車又絡繹而來。張無忌和周芷若只是想著適才情事,也無心觀看車上戲文。彩車過完,只聽得梵唱陣陣,一隊隊身披大紅袈裟的番僧邁步而來。眾番僧過後,鐵甲鏘鏘,二千名鐵甲御林軍各持長矛,列隊而過,跟著是三千名弓箭手。弓箭手過盡,香煙繚繞,一尊尊神像坐在轎中,身穿錦衣的夫役抬著經過,甚麽土地、城隍、靈官、韋陀、財神、東嶽,共是三百六十尊神像,最後一神是關聖帝君。眾百姓喃喃念佛,有的便跪下膜拜。
神像過完,手持金瓜金錘的儀仗隊開道,羽扇寶傘,一對對的過去。眾百姓齊道:「皇上來啦,皇上來啦。」遠遠望見一座黃綢大轎,三十二名錦衣侍衛抬著而來。張無忌凝目瞧那蒙古皇帝,只見他面目憔悴,委靡不振,一望而知是荒於酒色。皇太子騎馬隨侍,倒是頗有英氣,背負鑲金嵌玉的長弓,不脫蒙古健兒本色。
韓林兒在張無忌耳邊低聲道:「教主,讓屬下撲上前去,一刀刺死這韃子皇帝,也好為天下百姓除一大害?」張無忌道:「不成,你去不得,韃子皇帝身旁護衛中必多高手,除非是我去。」張無忌左首一人忽然說道:「不妥,不妥。以暴易暴,未見其可也。」
張無忌、韓林兒、周芷若齊吃一驚,向這人看去,卻是個五十來歲的賣葯郎中,背負葯囊,右手拿著個虎撐。那人雙手拇指翹起,並列胸前,做了個明教的火焰手勢,低聲道:「彭瑩玉拜見教主。教主貴體無恙,千萬之喜。」
張無忌大喜,道:「啊,你是彭──」原來那人便是彭瑩玉,他化裝巧妙,站在身旁已久,張無忌等三人竟未查覺。彭瑩玉低聲道:「此間非說話之所。韃子皇帝除他不得。」張無忌素知他極有見識,點了點頭,不再言語,伸手抓住了他左手輕搖數下。
皇帝和皇太子過後,又是三千名鐵甲御林軍,其後成千成萬的百姓跟著瞧熱鬧。街旁眾百姓都道:「瞧皇後娘娘,公主娘娘去。」人人向西涌去。周芷若道:「咱們也去瞧瞧。」
四人擠入人叢,隨著眾百姓到了玉德殿外,只見七座重脊彩樓聳然而立,樓外御林軍手執藤條,驅趕閑人。百姓雖眾,但張無忌等四人既要擠前,自也輕而易舉,不久便到了彩樓之前。中間最高一座彩樓,皇帝居中而坐,旁邊兩位皇后,都是中年的肥胖婦人,全身包裹在珠玉寶石之中,說不盡的燦爛光華,頭上所戴高冠模樣甚是詭異古怪。皇太子坐於左邊下首,右邊下首坐著個二十來歲的女子,身穿錦袍,想必是公主了。
張無忌游目瞧去,只見左首第二座彩樓中,一個少女身穿貂裘,頸垂珠鏈,巧笑嫣然,美目流盼,正是趙敏。這彩樓居中坐著一位長須王爺,相貌威嚴,自是趙敏的父親汝陽王察罕特穆爾。趙敏之兄庫庫特穆爾在樓上來回閑行,鷹視虎步,甚是慓悍。
此時眾番僧正在彩樓前排演「天魔大陣」,五百人敲動法器,左右盤旋,縱高伏低,陣法變幻極盡巧妙。眾百姓歡聲雷動,皆大讚嘆。
周芷若向趙敏凝望半晌,嘆了口氣,道:「回去罷!」
※※※
四人從人叢中擠了出來,回到客店。彭瑩玉向張無忌行參見之禮,各道別來情由。張無忌問起謝遜消息,彭瑩玉甫從淮泗來到大都,未知謝遜已回中原。他說起朱元璋、徐達、常遇春等年來攻城略地,甚立戰功,明教聲威大振。
韓林兒道:「彭大師,適才咱們搶上彩樓,一刀將韃子皇帝砍了,豈非一勞永逸?」彭瑩玉搖頭道:「這皇帝昏庸無道,正是咱們大大的幫手,豈可殺他?」韓林兒奇道:「韃子皇帝昏庸無道,害苦了老百姓,怎麽反而是咱們大大的幫手?」彭瑩玉道:「韓兄弟有所不知。韃子皇帝任用番僧,朝政紊亂,又命賈魯開掘黃河,勞民傷財,弄得天怒人怨。咱們近年來打得韃子落花流水,你道咱們這些烏合之眾,當真打得過縱橫天下的蒙古精兵麽?只因這胡塗皇帝不用好官。汝陽王善能用兵,韃子皇帝偏生處處防他,事事掣肘,生怕他立功太大,搶了他的皇位,因此不斷削減他兵權,盡派些只會吹牛拍馬的酒囊飯袋來領兵。蒙古兵再會打仗,也給這些混蛋將軍害死了。這韃子皇帝,可不是咱們的大幫手麽?」
這番話只聽得張無忌連連點頭稱是。彭瑩玉又道:「咱們若是殺了韃子皇帝,皇太子接位,瞧那皇太子的模樣,倒是個厲害角色,就算新皇帝也是昏君,總比他的胡塗老子好些。倘若他起用一批能征慣戰的宿將來打咱們,那就糟了。」張無忌道:「幸得大師及時提醒,否則今日我們若然魯莽,只怕已壞了大事。」
韓林兒連打自己嘴巴,罵道:「該死,該死!瞧你這小子以後還敢胡說八道、亂出胡塗主意麽?」登時把張無忌、周芷若、彭瑩玉逗得都笑了。
彭瑩玉又道:「教主是千金之體,肩上擔負著驅虜復國的重任,也不宜干冒大險,效那博浪之一擊。屬下見皇帝身旁的護衛之中,高手著實不少,教主雖然神勇絕倫,但終須防寡不敵眾。萬一失手,如何是好?」張無忌拱手道:「謹領大師的金玉良言。」
周芷若嘆道:「彭大師這話當真半點不錯,你怎能輕身冒險?要知待得咱們大事一成,坐在這彩樓龍椅之中的,便是你張教主了。」韓林兒拍手道:「那時候啊,教主做了皇帝,周姑娘做了皇後娘娘,楊左使和彭大師便是左右丞相,那才教好呢!」周芷若雙頰暈紅,含羞低頭,但眉梢眼角間顯得不勝歡喜。
張無忌連連搖手,道:「韓兄弟,這話不可再說。本教只圖拯救天下百姓於水火之中,功成身退,不貪富貴,那才是光明磊落的大丈夫。」彭瑩玉道:「教主胸襟固非常人所及,只不過到了那時候,黃袍加身,你想推也推不掉的。當年陳橋兵變之時,趙匡胤何嘗想做皇帝呢?」張無忌只道:「不可,不可!我若有非份之想,教我天誅地滅,不得好死。」
周芷若聽他說得決絕,臉色微變,眼望窗外,不再言語了。
四人談了一會,用過酒飯,張無忌道:「我和彭大師到街上走走,打聽義父的消息。」他想韓林兒性子直,見到甚麽不平之事,立時便會揮拳相向,闖出禍來,便道:「韓兄弟,你和芷若今晚別出去了,便在客店中歇歇。」韓林兒道:「是,教主諸多小心!」當下張無忌和彭瑩玉言定一個向西,一個向東,二鼓前回到客店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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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無忌出店後向西行去,一路上聽到眾百姓紛紛談論,說的都是今日「游皇城」的熱鬧豪闊。有人道:「南方明教造反,今日關帝菩薩遊行時眼中大放煞氣,反賊定能撲滅。」有人道:「明教有彌勒菩薩保佑,看來關聖帝君和彌勒佛將有一場大戰。」又有人說:「賈魯大人拉扶掘黃河,挖出一個獨眼石人,那石人背上刻有兩行字道:『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這是運數使然,勉強不來的。」
張無忌對這些愚民之言也無意多聽,信步之間,越走越是靜僻,驀地抬頭,竟到了那日與趙敏會飲的小酒店門外。他心中一驚:「怎地無意之間,又來到此處?我心中對趙姑娘竟是如此撇不開、放不下嗎?」只見店門半掩,門內靜悄悄地,似乎並無酒客。
他稍一遲疑,推門走進,見櫃檯邊一名店伴伏在桌上打盹。走進內堂,但見角落裡那張方桌上點著一枝明滅不定的蠟燭,桌旁朝內坐著一人。這張方桌正是他和趙敏兩次飲酒的所在,除了這位酒客之外,店堂內更無旁人。
那人聽到腳步聲,霍地站起,燭影搖幌,映在那人臉上,竟然便是趙敏。
她和張無忌都沒料到居然會在此地相見,不禁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趙敏低聲道:「你──你怎麽會來?」語聲顫抖,顯是心中極為激動。張無忌道:「我閑步經過,便進來瞧瞧,那知道──」走到桌邊,見她對面另有一副杯筷,問道:「還有人來麽?」趙敏臉上一紅,道:「沒有了。前兩次我跟你在這裡飲酒,你坐在我對面,因此──因此我叫店小二仍是多放一副杯筷。」
張無忌心中感激,見桌上的四碟酒菜,便和第一次趙敏約他來飲酒時一般無異,心底體會到了她一番柔情深意,不由得伸出手去握住了她雙手,顫聲道:「趙姑娘!」趙敏黯然道:「只恨,只恨我生在蒙古王家,做了你的對頭──」
突然之間,窗外「嘿嘿」兩聲冷笑,一物飛了進來,拍的一聲,打滅了燭火,店堂中登時漆黑一團。張無忌和趙敏聽到這冷笑之聲,都知是周芷若所發,一時旁徨失措。耳聽得屋頂腳步聲細碎,周芷若如一陣風般去了。
趙敏低聲道:「你和她已有白首之約,是嗎?」張無忌道:「是,我原不該瞞你。」趙敏道:「那日我在樹後,聽到你跟她這般甜言蜜語,恨不得立刻死了,恨不得自己從來沒生在這世上。那日我冷笑兩聲,她一報還一報,也來冷笑兩聲。可是──可是你卻沒跟我說過半句教我歡喜的話兒。」
張無忌心下歉仄,道:「趙姑娘,我不該到這兒來,不該再和你相見。我心已有所屬,決不應再惹你煩惱。你是金枝玉葉之身,從此將我這個山村野夫忘記了罷。」
趙敏拿起他手來,撫著他手背上的疤痕,輕聲道:「這是我咬傷你的,你武功再高,醫道再精,也已去不了這個傷疤。你自己手背上的傷疤也去不了,能除去我心上的傷疤麽?」雙臂摟住他的頭頸,在他唇上深深一吻。
張無忌但覺櫻唇柔軟,幽香撲鼻,一陣意亂情迷。突然間趙敏用力一口,將他上唇咬得出血,跟著在他的肩頭一推,反身竄出了窗子,叫道:「你這小淫賊,我恨你,我恨你!」
韓林兒於張無忌、彭瑩玉出店後,向周芷若道:「周姑娘,你早些安歇。」不敢多說一句話,便站起身出房。周芷若微笑道:「韓大哥,你怕了我麽?連在我面前多坐一會也不肯。」韓林兒脹紅了臉,忙道:「不,不!」腳步卻邁得更加快了,一走進自己房中,立刻帶上房門,上了閂,心下怦怦亂跳,定了定神,躺在炕上,想到周芷若嬌艷清麗的容顏,溫和柔軟的話聲,心道:「周姑娘日後成了教主夫人,我跟在教主身畔,好好的干,拚命立些功勞。周姑娘一喜歡,就會說:『韓大哥,這一趟可辛苦你啦!』那時候啊,我韓林兒才不枉了這一生。」
他出了會神,微笑著朦朧睡去,睡到半夜,忽聽得門上輕輕幾下剝啄之聲。韓林兒翻身坐起,問道:「是誰?」只聽得周芷若在門外說道:「是我。你開門,我有話跟你說。」韓林兒道:「是,是。」赤足便去開門,拔去門閂,忙回身點亮了蠟燭。
只見周芷若雙目紅腫,神色大異,韓林兒嚇了一跳,問道:「周姑娘,你──你──」底下的話便說不下去了,突然靈機一動,飛奔出房,說道:「我去打水給你洗臉。」過不多時,赤著雙足,捧了一盆洗臉水進來。
周芷若凄然一笑,以手支頤,獃獃的望著燭火。韓林兒道:「你──你洗臉罷。」周芷若一言不發,搖了搖頭,忽然怔怔的流下淚來。韓林兒嚇得呆了,垂手站著,不知她為何生氣煩惱,更不知她要跟自己說甚麽話。
這般僵持良久,忽然啪的一聲輕響,燭花爆了開來。周芷若身子一顫,從沉思中醒覺,輕輕「嗯」的一聲,站起身來。韓林兒大聲道:「周姑娘,是誰對你不住,姓韓的這就拔刀子找他去,我便是性命不要,也得在他身上戳幾個透明窟窿。請你說罷!」周芷若凄然搖了搖頭,走出房去。她進房來坐了半晌,似有滿腹心事傾吐,卻一個字不說便又出去,可教韓林兒這莽撞漢子半點摸不著頭腦,獃獃站著,連連握拳捶頭。
他想了一會毫無頭緒,耳聽得遠處噹噹當的打著三更,心想:「怎地教主和彭大師還沒回來?」只得上炕又睡。朦朧間剛要合眼,忽聽得砰磅一聲,東邊房中似乎有張椅子倒在地下,那房正是周芷若所居。韓林兒急躍出房,月光掩映之下,東房窗上映出一個黑影,似是懸空而掛,兀自微微搖幌。
韓林兒大吃一驚,叫道:「周姑娘,周姑娘!」伸手推門,房門卻是閂著。他肩頭使勁一撞,撞斷門閂,搶進房去,忙打火摺點亮了蠟燭,只見周芷若雙足臨空,頭頸套在繩圈之中,繩子卻掛在樑上。他這一驚當真是魂飛天外,急忙躍起,用力扯斷繩子,將周芷若放在床上,探她鼻息,幸好尚未氣絕。他縱聲大叫:「周姑娘,周姑娘,你──你有甚麽想不開,干麽──干麽──」
忽聽得房門外一人道:「韓大哥,甚麽事?」走進一人,正是張無忌。
張無忌見此情景,也是如同陡遇雷轟,顫抖著雙手解去周芷若頸中繩索,一摸她胸口,一顆心尚自跳動,喜道:「不礙事,救得了。」伸手在她背心小腹穴道上推拿數下,一股九陽真氣從掌心傳了過去,來回一撞,周芷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韓林兒大喜,叫道:「好啦,好啦,周姑娘活轉了。」
周芷若睜開眼來,見到張無忌,哭道:「你干甚麽理我?讓我死了乾凈。」忽地見到他上唇創傷,更有幾粒細細的齒痕,怒火不可抑制,一伸手,重重打了他個耳光。
韓林兒大吃一驚,心想毆打教主,那還了得?但周芷若在他心目中卻又是有若天神,一時之間大為胡塗,不知如何是好。突然有人伸手在他肩頭輕拍兩下,韓林兒回過頭去,見是彭瑩玉,喜道:「彭大師,你回來啦,快,快來勸勸周姑娘。」彭瑩玉笑道:「勸甚麽?」向張無忌道:「啟稟教主,沒訪到有關金毛獅王的甚麽訊息。」張無忌「嗯」了一聲,神色甚是忸怩。彭瑩玉向韓林兒道:「韓兄弟,咱們到外面走走罷。」韓林兒急道:「不,不成啊,他們兩個要打架,周姑娘可不是教主的敵手。」彭瑩玉哈哈大笑,道:「胡塗兄弟!難道咱兩個幫周姑娘,就能打贏教主了麽?我說教主一定打不贏周姑娘。」說著使個眼色,拉著韓林兒便出店房。韓林兒卻兀自不住回頭,關懷之情,見於顏色。
周芷若忍不住噗哧一笑,隨即撲在床上,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張無忌坐在床邊,輕拍她肩頭,柔聲道:「芷若,我確不是約好了跟她相見,當真是誤打誤撞碰見的。」周芷若雙足亂踢,哭道:「我不信,我不信。不管你說甚麽鬼話,以後別想再叫我相信。」張無忌嘆道:「『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世上的事情,原是極易引起誤會──」
周芷若霍地坐起,說道:「那郡主娘娘用這些詩句來損我,你倒念念有辭,老是記在心裡。你瞧你的嘴唇,也不害羞,成甚麽樣子?」說到這裡,臉蛋兒卻飛紅了。
張無忌心想今日之事已百喙難辯,反正自己已決意與周芷若結成夫婦,白頭偕老,只有動之以情,令她漸漸淡忘。燭光下見她俏臉暈紅,頸中深深一根繩印,兩邊腫了上來,心想若非韓林兒及早察覺施救,待得自己回店,只怕她已是香殞玉碎,回天乏術,終成大恨,不禁又是慚愧,又是愛惜,伸臂抱住她,向她櫻唇上吻去。周芷若轉頭閃避,怒道:「你跟人家不乾不凈,又來惹我。當我是好欺的麽?」張無忌雙臂一緊,令她動彈不得,終於在她唇上深深吻了下去。周芷若掙扎不脫,心中卻也漸漸軟了。
張無忌心想自己和她雖然名分已定,終是未婚夫妻,深宵共處一室,不免有瓜田李下之嫌,於彭瑩玉、韓林兒等人臉上須不好看,於是放開了她,說道:「芷若,你好好休息,一切明日咱們再談。我若是再瞞了你去見趙姑娘,任你千刀萬剮,死而無怨。」周芷若臉上紅撲撲地,胸口起伏不定,喘氣道:「胡說八道甚麽?你明知我不會將你千刀萬剮。」張無忌笑道:「那麽你剁了我的雙足好不好?」周芷若低下了頭,眼淚撲簌簌的如珠而落。
張無忌這一來又不好走了,又坐到她身旁,摟住她肩頭,柔聲道:「怎麽又傷心啦?」周芷若只是哭泣不語。張無忌問之再三,不料越問得緊,她越是傷心。
張無忌罰誓賭咒,說決不負心薄倖。周芷若雙手蒙著臉道:「我是怨自己命苦,不是怪你。」張無忌道:「咱們大家命苦。韃子在中國作威作福,誰都是多苦多難。以後咱倆結成夫妻,又將韃子趕了出去,那就只有歡喜,沒有傷心了。」
周芷若抬起頭來,說道:「無忌哥哥,我知道你對我一片真心,只不過趙敏那小妖女想誘惑你,卻不是你三心兩意。可是──可是她聰明智慧,武功高強,容貌權勢,無不勝我十倍。我終究是爭她不過的,與其一生傷心,不如一死了之,那知韓林兒這傻瓜偏偏救活了我。我死了一次,沒勇氣再死了。我──我要學師父一樣,削髮為尼。唉,咱們峨嵋派的掌門,終究是沒一個嫁人的。」
張無忌道:「你始終不放心。這樣罷,咱們明日立時動身回到淮泗,我便跟你成親。」周芷若道:「義父還沒找到,再說,你說過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終究──終究是不成的。」說著又流下淚來。
張無忌道:「義父自然要加緊找尋。咱們會齊眾兄弟後,尋訪起來容易得多。到底幾時能趕走韃子,誰也無法逆料。難道等咱們成了老公公、老婆婆了,再來顫巍巍的拜堂成親麽?老公公、老婆婆拜天地不打緊,可是咱倆生不了孩兒,我張家可就斷子絕孫了。」周芷若紅著臉噗哧一笑,說道:「好好一個老實人,卻不知跟誰去學得這般貧嘴貧舌?」
滿天愁雲慘霧,便在兩人一笑之間,化作飛煙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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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張無忌囑咐彭瑩玉續留大都三日,打聽謝遜的訊息,自己偕同周芷若、韓林兒南下前赴淮泗。一到山東境內,便見大隊蒙古敗兵,曳甲丟盔,蜂擁而來。張無忌等見敗兵勢眾,便避道而行。後來見到一兵落單,抓住了逼問,得知朱元璋在淮北連打了幾個大勝仗,殺得元兵潰不成軍。三人不勝之喜,加緊趕路,到得魯皖邊界,已全是明教義軍的天下。義軍中有人認得韓林兒,急足報到元帥府。
三人將近濠州時,韓山童已率領了朱元璋、徐達、常遇春、鄧愈、湯和等大將迎出三十裡外。眾人久別重逢,俱各大喜。韓山童聽兒子說起遭丐幫擒獲,全仗教主相救,更是一再稱謝。鑼鼓喧天,兵甲耀眼,擁入濠州城中。
周芷若騎在馬上,跟隨在張無忌之後,左顧右盼,覺得這番風光雖不及大都皇帝皇后「游皇城」的華麗輝煌,卻也頗足快慰平生。
張無忌在城中歇了數日,楊逍、范遙、殷天正、韋一笑、殷野王、鐵冠道人、說不得、周顛、五行旗諸掌旗使等得到訊息,陸續自各地來會。
張無忌說起謝遜回來中原、被丐幫擒去又復失蹤的種種情由。楊逍、范遙、殷天正等反覆思量商議,均無頭緒。范遙道:「那個黃衫女子不知是何來歷,說不定謝兄的行蹤,要著落在她身上尋訪出來。」群豪都從未聽到過武林中有這麽一位黃衫女子,只得勸張無忌且自寬心,都道:「這黃衫女子的言語行事,對教主顯無惡意。金毛獅王若是落在她的手中,定然無恙。瞧此女之意,最多不過探詢屠龍寶刀的下落而已。」
張無忌焦慮難釋,一時卻也無可如何,只得派出五行旗下教眾,分頭赴各處打聽。又過一日,彭瑩玉自大都到來,也說未能探聽到謝遜的絲毫音訊。
明教義軍大戰數場,雖均獲勝,損折也極慘重,此後兩三個月內,義軍勢將忙於休養整頓、招募新兵,不克再與元軍大戰。彭瑩玉那晚見到周芷若自盡,雖不明底細,但自猜想得到兩人不是醋海興波,便是大鬧彆扭。范遙等又知張無忌與趙敏之間干係頗不尋常,倘若明教教主娶了蒙古郡主為妻,於抗元復國的大業為害非小,眼見目下並無大事,俱勸張無忌早日與周芷若完婚。張無忌對周芷若原已有言在先,當即允可。楊逍擇定三月十五為黃道吉日。明教上上下下喜氣洋洋,都為教主的婚事忙了起來。
此時明教威震天下,東路韓山童在淮泗一帶迭克大城,西路徐壽輝在鄂北豫南也是連敗元兵。教主大婚的喜訊傳了出去,武林人士的賀禮便如潮水般涌到。崑侖、崆峒諸派與明教向有仇怨,但一來大都萬安寺中張無忌出手相救,已於各派有恩,二來周芷若是峨嵋掌門,是以各派掌門也都遣人送禮到賀。崆峒五老的賀禮尤重。
張三丰親書「佳兒佳婦」四字立軸,一部手抄的「太極拳經」,命宋遠橋、俞蓮舟、殷梨亭三大弟子到賀。其時楊不悔已與殷梨亭成婚,一同來到濠州。張無忌笑著上前請安,大聲叫道:「六師嬸!」楊不悔滿臉通紅,拉著他手,回首前塵,又是歡喜,又是傷感。
張無忌生怕陳友諒、宋青書奸心未息,乘機為害,當下派韋一笑為謝禮使,前赴武當,暗中將宋青書害死莫聲谷、又圖謀害張三丰之事,詳細跟韋一笑說了,囑咐他上武當山拜見張三丰後,便與俞岱岩、張松溪為伴,防備陳友諒的奸謀,須待宋遠橋等回歸武當,再行告辭。韋一笑狠狠的道:「自從遵奉教主的訓諭,韋一笑不敢再吸人血,這一次撞到了這兩個奸賊,非將他二人吸個血乾皮枯不可。」張無忌忙道:「那陳友諒嘛,韋兄不妨順手除去。宋青書是我宋大師伯的獨生愛子,武當派未來的掌門,且由武當派自行清理門戶,免傷我宋大師伯之情。」韋一笑答應了,拜別而去。
到得三月初十,峨嵋眾女俠攜帶禮物,來到濠州,只丁敏君託人帶來賀禮,人卻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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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正日,明教上下人眾個個換了新衣。拜天地的禮堂設在濠州第一大富紳的廳上,懸燈結綵,裝點得花團錦簇。張三丰那副「佳兒佳婦」四字大立軸懸在居中。殷天正為男方主婚,常遇春為女方主婚。鐵冠道人為濠州總巡,部署教中弟子四下巡查,以防敵人混入搗亂。湯和統率義軍精兵,在城外駐紮防敵。
這日上午,少林派、華山派也派人送禮到賀。
申時一刻,吉時已屆,號炮連聲鳴響。眾賀客齊到大廳,贊禮生朗聲贊禮,宋遠橋和殷野王陪著張無忌出來。絲竹之聲響起,眾人眼前一亮,只見八位峨嵋派青年女俠,陪著周芷若婀婀娜娜的步出大廳。周芷若身穿大紅錦袍,鳳冠霞帔,臉罩紅巾。男左女右,新郎新娘並肩而立。贊禮生朗聲喝道:「拜天!」
張無忌和周芷若正在要紅氈毹上拜倒,忽聽得大門外一人嬌聲喝道:「且慢!」青影一閃,一個青衣少女笑吟吟的站在庭中,卻是趙敏。
群豪一見到是她,登時紛紛呼喝起來。明教和各大門派高手不少人吃過她的苦頭,沒料到她竟孤身闖入險地。性子莽撞些的便欲上前動手。
楊逍雙臂一張,也喝一聲:「且慢!」向眾人道:「今日是敝教教主和峨嵋派掌門大喜之日,趙姑娘光臨到賀,便是我們嘉賓。眾位且瞧峨嵋派和明教的薄面,將舊日梁子暫且放過一邊,不得對趙姑娘無禮。」他向說不得和彭瑩玉使個眼色,兩人已知其意,繞到後堂,即行出去查察,且看趙敏帶了多少高手同來。楊逍向趙敏道:「趙姑娘請這邊上坐觀禮,回頭在下再敬姑娘三杯水酒。」
趙敏微微一笑,說道:「我有幾句話跟張教主說,說畢便去,容日再行叨擾。」楊逍道:「趙姑娘有甚麽話,待行禮之後再說不遲。」趙敏道:「行禮之後,已經遲了。」楊逍和范遙對望一眼,知她今日是存心前來攪局,無論如何要立時阻止,免得將一場喜慶大事鬧得尷尬狼狽,滿堂不歡。楊逍踏上兩步,說道:「咱們今日賓主盡禮,趙姑娘務請自重。」他已打定了主意,趙敏若要搗亂,只有迅速出手點她穴道,制住她再說。
趙敏向范遙道:「苦大師,人家要對我動手,你幫不幫我?」范遙眉頭一皺,說道:「郡主,世上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已如此,也是勉強不來了。」
趙敏道:「我偏要勉強。」轉頭向張無忌道:「張無忌,你是明教教主,男子漢大丈夫,說過的話作不作數?」
張無忌眼見趙敏到來,心中早已怦怦亂跳,只盼楊逍能打開僵局,勸得她好好離去,聽她突然問到自己,只得答道:「我說過的話,自然作數。」趙敏道:「那日我救了你俞三叔和殷六叔之命,你答應為我做三件事,不得有違,是也不是?」
張無忌道:「不錯。你要我借屠龍寶刀一瞧,你不但已瞧到了,還將寶刀盜了去。」
這數十年來,江湖上人人關心這「武林至尊」屠龍刀的下落,忽聽得已入趙敏手中,登時群情聳動。
趙敏道:「到底屠龍刀在何人手中,只有金毛獅王謝大俠才知,你可親自前去問他。」
謝遜已返中原之事武林群豪多不知聞,聽到她提及「金毛獅王」,滿堂諠譁之聲登寂。
張無忌道:「我義父現下身在何處,我日夕挂念,甚盼姑娘示知。」趙敏微微一笑,說道:「我要你做三件事,言定只須不違武林中俠義之道,你就須得遵從。借屠龍刀一觀之事,雖然做得不大道地,但這把刀我終究是見到了,後來寶刀被盜,也不能怪你。這第一件事,算你已經辦到。現下我有第二件事要辦。張無忌,當著天下眾位英雄豪傑之前,你可不能言而無信。」張無忌道:「你要我辦甚麽事?」
楊逍插口道:「趙姑娘,你有甚麽事要奉托敝教教主,既有約定在先,只要不背武林道義,別說張教主可以應允,便是敝教上下,也當盡心竭力。此刻是張教主和新夫人參拜天地的良辰吉時,別事暫且擱在一旁,請勿多言阻撓。」說到後來,口氣已頗為嚴厲。
趙敏卻是神色自若,竟似沒將這位威霸江湖的明教光明左使放在心上,懶洋洋的道:「我這件事可更加要緊,片刻也延擱不得。」突然走上幾步,到了張無忌身前,提高腳跟,在他耳邊輕聲道:「這第二件事,是要你今天不得與周姑娘拜堂成親。」張無忌一呆,道:「甚麽?」趙敏道:「這就是第二件事了。至於第三件,以後我想到了再跟你說。」
她這幾句話雖然說得甚輕,但周芷若和站得較近的宋遠橋、俞蓮舟、殷梨亭,以及陪伴新娘的峨嵋八女卻都聽見了,各人都不禁色為之變。峨嵋八女在衣袖中暗暗捏緊了拳頭,倘若趙敏再說不遜之言,辱及峨嵋掌門,免不了要給她吃些苦頭。
張無忌搖頭道:「此事恕難從命。」趙敏道:「你答應過的話不作數麽?」張無忌道:「咱們言明在先,不得違背俠義之道。我和周姑娘既有夫婦之約,倘若依你所言,便違背了這個『義』字。」趙敏冷笑道:「你若與她成婚,才真是不孝不義。大都游皇城之時,難道你沒見到你義父如何遭人暗算?」張無忌怒火上升,大聲道:「趙姑娘,今日我敬你是客,讓你三分,若再胡說八道,得罪莫怪。」趙敏道:「這第二件事,你是不肯依我的了?」
張無忌想起她以郡主之尊,不惜拋頭露面,在群豪之前求懇自己別要行禮成婚,原是出於對自己的一片痴心,不由得心軟,柔聲道:「趙姑娘,事已如此,你還是一切──一切看開些罷。我張無忌是村野匹夫,不配──不配──」
趙敏道:「好,你瞧瞧這是甚麽?」張開右手,伸到他面前。
張無忌一看之下,大吃一驚,全身發抖,顫聲道:「這──這是我──」
趙敏迅速合攏手掌,將那物揣入了懷裡,說道:「我這第二件事,你依不依從,全由得你。」說著轉身便向大門外走去。
她掌中有甚麽東西,何以令張無忌一見之下竟這等驚惶失措,誰也無法瞧見。周芷若雙目被紅巾遮住了,只聽得張無忌和趙敏的對答,更絲毫見不到外間的物事。
張無忌急道:「趙──趙姑娘,且請留步。」趙敏道:「你要就隨我來,不要就快些和新娘子拜堂成親。男兒漢狐疑不決,別遺終身之恨。」她口中朗聲說著這幾句話,腳下並不停留,直向大門外走去。張無忌急叫:「趙姑娘且慢,一切從長計議。」眼見她反而加快腳步,忙搶上前去,叫道:「好,就依你,今日便不成婚。」趙敏停步道:「那你跟我來。」
張無忌回過頭來,見周芷若亭亭而立,心中歉仄無已,待要向她解釋幾句,卻見趙敏又在向外走去,眼前之事緊急萬分,須得當機立斷,一咬牙,便追向趙敏身後。
張無忌剛追到大門邊,突然身邊紅影閃動,一人追到了趙敏身後,紅袖中伸出纖纖素手,五根手指向趙敏頭頂插了下去。這一下兔起鶻落,迅捷無比,出手的正是新娘周芷若。
張無忌心念一動:「這一招好厲害!芷若從何處學得如此精妙的功夫?」眼見她手掌已將趙敏頂門罩住,五指插落,立是破腦之禍,當下不及細想,竄上前去便扣周芷若的脈門。周芷若左手手肘倏地撞來,波的一聲輕響,正中他胸口。張無忌體內九陽神功立時發動,卸去了這一撞的勁力,但已感胸腹間血氣翻湧,腳下微一踉蹌。
范遙眼見危急,救主情殷,伸掌向周芷若肩頭推去。周芷若左手微揮,輕輕一拂,范遙手腕一陣酸麻,這一掌便推不出去。
但這麽一阻,趙敏已向前搶了半步,避開了腦門要害,只感肩頭一陣劇痛,周芷若右手五指已插入她右肩近頸之處。張無忌「啊」的一聲,伸掌向周芷若推去。
周芷若頭上所罩紅布並未揭去,聽風辨形,左掌迴轉,便斬他手腕。張無忌絕不想和她動手,只是見她招數太過凌厲,一招間便能要了趙敏性命,迫於無奈,只有招架勸阻。周芷若上身不動,下身不移,雙手連施八下險招。張無忌使出乾坤大挪移心法,這才擋住。八攻八守,在電光石火般的一瞬之間便即過去。大廳上群豪屏氣凝息,無不驚得呆了。
趙敏肩受重傷,摔倒在地,五個傷孔中血如泉涌,登時便染紅了半邊衣裳。
周芷若霍地住手不攻,說道:「張無忌,你受這妖女迷惑,竟要舍我而去麽?」張無忌道:「芷若,請你諒解我的苦衷。咱倆婚姻之約,張無忌決無反悔,只是稍遲數日──」周芷若冷冷的道:「你去了便休再回來,只盼你日後不要反悔。」
趙敏咬牙站起,一言不發的向外便走,肩頭鮮血,流得滿地都是。
群豪雖然見過江湖上不少異事,但今日親見二女爭夫,血濺華堂,新娘子頭遮紅巾,而以神奇之極的武功毀傷情敵,無不神眩心驚,誰也說不出話來。
張無忌一頓足,說道:「義父於我恩重如山,芷若,芷若,盼你體諒。」說著向趙敏追了出去。
殷正天、楊逍、俞蓮舟、殷梨亭等不明其中原因,誰也不敢攔阻。
周芷若霍地伸手扯下遮臉紅巾,朗聲說道:「各位親眼所見,是他負我,非我負他。自今而後,周芷若和姓張的恩斷義絕。」說著揭下頭頂珠冠,伸手抓去,手掌中抓了一把珍珠,拋開鳳冠,雙手一搓,滿掌珍珠盡數成為粉末,簌簌而落,說道:「我周芷若不雪今日之辱,有如此珠。」殷天正、宋遠橋、楊逍等均欲勸慰,要她候張無忌歸來,問明再說,卻見周芷若雙手一扯,嗤的一響,一件綉滿金花的大紅長袍撕成兩片,拋在地下,隨即飛身而起,在半空中輕輕一個轉折,上了屋頂。
楊逍、殷天正等一齊追上,只見她輕飄飄的有如一朵紅雲,向東而去,輕功之佳,竟似不下於青翼蝠王韋一笑。楊逍等料知追趕不上,怔了半晌,重行回入廳來。
一場喜慶大事被趙敏這麽一鬧,轉眼間風流雲散,明教上下固感臉上無光,前來道賀的群豪也是十分沒趣。眾人紛紛猜測,不知道趙敏拿了甚麽要緊物事給張無忌看了,以致害得他急急追出,聽他言中含意,似乎此事和謝遜有重大關連,但其中真相卻是誰也不知。
峨嵋眾女低聲商議幾句,便即氣憤憤的告辭。殷天正連聲致歉,說務當率領張無忌前來峨嵋金頂鄭重賠罪,再辦婚事,千萬不可傷了兩家和氣。峨嵋眾女不置可否,當即分頭前去尋覓周芷若,群雌粥粥,痛斥男子漢薄倖無良。
※※※
原來趙敏握在掌中給張無忌看的,乃是一束淡黃色頭髮。張無忌一見,立時認出是謝遜的頭髮。謝遜所練內功與眾不同,兼之生具異稟,中年以後,一頭長發轉為淡黃,但這顏色和西域色目人的金髮卻截然有異。張無忌心想謝遜的頭髮既被趙敏割下一截,自必已入她掌握之中,自己如和周芷若拜了天地,她一怒之下,不是去殺了謝遜,便是於他不利,可是當著群豪之前,卻又不能向周芷若解釋苦衷。要知眾賀客之中,除了明教和武當派諸人之外,幾乎人人慾得謝遜而甘心,不是報復昔日他大肆殺戮之仇,便是意圖奪取屠龍寶刀。是以他一見趙敏奔出,明知萬分對不起周芷若,終以義父性命為重,跟著追去。
他出了大門,只見趙敏發足疾奔,肩頭鮮血,沿著大街一路灑將過去。他吸一口氣,竄出數丈,當即攔在她身前,說道:「趙姑娘,你別逼我做不義之人,受天下英雄唾罵。」
趙敏肩頭受傷頗重,初時憑著一口真氣支持,勉力而行,待得聽了這幾句話,說道:「你──你──」真氣一泄,登時摔倒。
張無忌俯身道:「你先跟我說,我義父在那裡?」趙敏道:「你帶著我去救他,我給──給你──指路。」張無忌道:「他老人家性命可是無恙?」趙敏有氣沒力的道:「你義父──義父落入了成昆手中。」
張無忌聽到「成昆」兩字,這一驚當真是心膽俱裂,此人武功既高,計謀又富,謝遜和他仇深似海,落入他的手中兇險不可言喻。趙敏道:「你一個人不成,叫──叫楊逍他們同去──」說著伸手指向西方,突然間腦袋向後一仰,暈了過去。
張無忌想像義父此刻的苦楚危難,五內如焚,當即抱起趙敏,匆匆撕下衣襟,替她裹了傷口,招手命街旁一個明教教徒過來,囑咐道:「你快去稟報楊左使,命他急速率領眾人,向西趕來,說我有要事吩咐。」那教徒答應了,飛奔著前去稟報。
張無忌心想早到一刻好一刻,世事難料,說不定只半刻之間的延擱,便救不到義父性命,當下抱起趙敏,快步走到城門邊,命守門士卒牽過一匹健馬,飛身而上,向西急馳。
馳了數里,只覺懷中趙敏的身子漸漸寒冷,伸手搭她脈搏,但覺跳動微弱,他驚慌起來,揭開她傷口裹著的衣襟,只見五個指孔深及肩骨,傷口旁肌肉盡呈紫黑,顯然中了劇毒。他大是驚疑:「芷若是峨嵋弟子,如何會使這般陰毒功夫?她出招凌厲狠辣,更勝於滅絕師太,那是甚麽緣故?」眼見若不急救,趙敏登時便要毒發身死,他一身新郎裝束,身邊如何會攜帶得療毒的藥品?微一沉吟,當即躍下馬背,抱著她縱身往左首山上竄去,四下張望,尋找去毒的草藥,但一時之間,連最尋常的草藥也無法找到。
他一顆心怦怦亂跳,轉過幾個山坳,口中只是喃喃禱祝。突然間眼睛一亮,只見右前方一條小瀑布旁生著四、五朵紅色小花,這是「佛座小紅蓮」,頗有去毒之效。雖說此時正當仲春百花盛放,但這紅花恰能在此處覓到,也當真是天幸。他心中大喜,抱著趙敏越過兩道山澗,摘下紅花嚼爛了,一半喂入趙敏口中,一半敷在她肩頭,這才抱起趙敏,向西便奔。
奔出三十餘里,趙敏嚶嚀一聲,醒了過來,低聲道:「我──我可還活著麽?」張無忌見「佛座小紅蓮」生效,心中大喜,笑道:「你覺得怎樣?」趙敏道:「肩上癢得很。唉,周姑娘這一手功夫當真厲害。」
張無忌將她輕輕放下,再看她肩頭時,只見黑氣絲毫不淡,只是她脈搏卻已不如先前微弱。張無忌略一沉吟,知道「佛座小紅蓮」藥性太緩,不足以拔毒,於是俯口到她肩頭,將傷口中毒血一口口的吸將出來,吐在地下,腥臭之氣,沖鼻欲嘔。
趙敏星眸回斜,伸手撫摸著他的頭髮,嘆道:「無忌哥哥,這中間的原委,你終於想到了嗎?」
張無忌吸完了毒血,到山溪中嗽了口,回來坐在她身畔,問道:「甚麽原委?」趙敏道:「周姑娘是名門正派的弟子,怎地會這種陰毒的邪門武功?」張無忌道:「我也覺奇怪,不知是誰教她的。」趙敏嫣然一笑,道:「定是魔教邪派的小賊教的了。」
張無忌笑道:「魔教中魔頭雖多,誰也不會這門武功,只有青翼蝠王吸人頸血,張無忌吸人肩血,差相彷佛。」隨即又問:「我義父怎會落在成昆手中?此刻到底在那裡?」
趙敏道:「我帶你去設法營救便是。在甚麽地方,卻是布袋和尚說不得。我一說,你飛奔前去,便拋下我不管了。」張無忌嘆道:「我總不見得如此無情無義罷?」
趙敏道:「為了你義父,你肯拋下你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何況是我?」說著慢慢斜倚在他身上,說道:「今日耽誤了你的洞房花燭,你怪我不怪?」
不知如何,張無忌此刻心中甚感喜樂,除了挂念謝遜安危之外,反覺比之將要與周芷若拜堂成親那時更加平安舒暢,到底是甚麽原因,卻也說不上來,然而要他承認歡喜趙敏攪翻了喜事,可又說不出口,只得道:「我自然怪你。日後你與那一位英雄瀟洒的郡馬爺拜堂之時,我也來大大搗亂一場,決不讓你太太平平的做新娘子。」
趙敏蒼白的臉上一紅,笑道:「你來搗亂,我一劍殺了你。」張無忌忽然嘆了口氣,黯然不語。趙敏道:「你嘆甚麽氣?」張無忌道:「不知道那位郡馬爺生前做了甚麽大善事,修來這樣的好福氣。」趙敏笑道:「你現下再修,也還來得及。」張無忌心中怦然一動,問道:「甚麽?」趙敏臉一紅,不再介面了。
說到這裡,兩人誰也不好意思往下深談,休息一會,張無忌再替她敷藥,抱起她又向西行。趙敏靠在他肩頭,粉頰和他左臉相貼,張無忌鼻中聞到的是粉香脂香,手中抱著的是溫香軟玉,不由得意馬心猿,神魂飄飄,倘若不是急於要去營救義父,真的要放慢腳步,在這荒山野嶺中就這麽走上一輩子了。
※※※
兩人這一晚便在濠州西郊荒山中露宿一夜,次日到了一處小鎮,買了兩匹健馬。趙敏毒傷極難拔凈,身子虛弱,無力單獨騎馬,只好靠在張無忌身上,兩人同鞍而乘。如此行了五日,已到河南境內。
這日正行之間,忽見前面塵頭大起,有百餘騎疾馳而來,只聽得鐵甲鏘鏘,正是蒙古的騎兵。張無忌將馬勒在一旁,讓開了道。
蒙古騎兵隊馳過,數十丈後又是一隊騎者,這群人行列不整,或前或後,行得疏疏落落,張無忌一瞥之下,見人群中竟有「神箭八雄」在內,暗叫:「不好!」急忙轉過了頭。
這二十餘人見他衣飾華貴,懷中抱著一個青年女子,兩人的臉都向著道旁,也均不以為意,神箭八雄亦無一人知覺,待這一批人過完,張無忌拉過馬頭,正要向前再行,忽聽得蹄聲輕捷,三乘馬如飛衝到。中間是匹白馬,馬上乘客錦袍金冠,兩旁各是一匹栗馬,鞍上赫然是鹿杖客和鶴筆翁玄冥二老。
張無忌待要轉身,鹿杖客已見到了二人,叫道:「郡主娘娘休慌,救駕的來了。」鶴筆翁當即縱聲長嘯。「神箭八雄」等聽到嘯聲,圈轉馬頭,將兩人圍在中間。
張無忌一怔,向懷中的趙敏望去,似說:「你安排下伏兵,向我襲擊嗎?」卻見她神色憂急,登知錯怪了她,心中立時舒坦。只聽趙敏說道:「哥哥,沒想到在這裡見到你,爹爹好罷?」張無忌聽她叫出「哥哥」兩字,才留神白馬鞍上那個錦袍青年,認得他是趙敏之兄庫庫特穆爾,漢名叫作王保保。張無忌曾在大都見過他兩次,只因此刻全神貫注於玄冥二老身上,沒去留心旁人。
王保保乍見嬌妹,不禁又驚又喜,他卻不識張無忌,皺眉道:「妹子,你──你──」趙敏道:「哥哥,我中了敵人暗算,身受毒傷不輕,幸蒙這位張公子救援,否則今天見不到哥哥了。」
鹿杖客將嘴湊到王保保耳邊,低聲道:「小王爺,那便是魔教的教主張無忌。」
王保保久聞張無忌之名,只道趙敏受他挾制,在他脅迫之下,方出此言,右手一揮,玄冥二老欺到張無忌左右五尺之處,神箭八雄中的四雄也各彎弓搭箭,對準他後心。
王保保道:「張教主,閣下是一教之主,武林中成名的豪傑,欺侮舍妹一個弱女子,豈不教人恥笑?快快將她放下,今日饒你不死。」
趙敏道:「哥哥,你何出此言?張公子確是有恩於我,怎說得上『欺侮』二字?」
王保保認定妹子是在敵人淫威之下,不得不如此說,朗聲道:「張教主,你武功再強,總是雙拳難敵四手,快快放下我妹子,今日咱們兩下各不相犯,我王保保言而有信,不須多疑。」
張無忌心想:「趙姑娘毒傷甚重,隨著我千里奔波,不易痊可,既與她兄長相遇,還是讓她隨兄而去,由王府名醫調治,於她身子有益。」便道:「趙姑娘,令兄要接你回去,咱們便此別過,只請示知我義父所在,我自去設法相救。咱們後會有期。」說到這裡,不禁黯然神傷,明知和她漢蒙異族,官民殊途,雙方仇怨甚深,但臨別之際,實不勝戀戀之情。
不料趙敏說道:「我始終沒跟你說謝大俠的所在,自有深意,我只答應帶你前去找他,卻不能告訴你地方。」張無忌一怔,道:「你重傷未癒,跟著我長途跋涉,大是不宜,還是與令兄同歸的為是。」趙敏臉上滿是執拗之色,道:「你若撇下我,便不知謝大俠的所在。我身子一天好一天,路上走走,反而好得快,回到王府去,可悶也悶死了我。」
張無忌向王保保道:「小王爺,你勸勸令妹罷。」王保保大奇,心念一轉,冷笑道:「嘿嘿,你裝模作樣,弄甚麽鬼?你手掌按在我妹子死穴之上,她自是只好遵你吩咐,嘴裡胡說八道。」張無忌一躍而起,縱身下地。
神箭八雄中有二人只道他要出手向王保保襲擊,颼颼兩箭,向他射來,風聲勁急。張無忌左手一引一帶,使出乾坤大挪移神功,兩枝狼牙箭迴轉頭去,勁風更厲,啪啪兩響,將發箭二人手中的長弓劈斷。若非那二人閃避得快,還得身受重傷。雙箭余勢不衰,疾插入地,箭尾鵰翎兀自顫動不已。眾人無不駭然。
張無忌離得趙敏遠遠地,說道:「趙姑娘,你先回府養好傷勢,我等再謀良晤。」趙敏搖頭道:「王府中的醫生那裡有你醫道高明?你送佛送上西天罷。」
王保保見張無忌遠離妹子,但妹子仍是執意與他同行,不由得又是驚詫,又是氣惱,向玄冥二老道:「有煩兩位保護舍妹,咱們走!」玄冥二老應道:「是!」走到趙敏馬旁。
趙敏朗聲道:「鹿鶴二位先生,我有要事須隨同張教主前去辦理,正嫌勢孤力弱,你二位隨我同去罷。」玄冥二老向王保保望了一眼,鹿杖客道:「魔教的大魔頭行事邪僻,郡主不宜和他多所交往,還是跟小王爺一起回府的為是。」趙敏秀眉微蹙,道:「兩位現下只聽我哥哥的話,不聽我話了麽?」鹿杖客陪笑道:「小王爺是出於愛護郡主的好意。」
趙敏哼了一聲,向王保保道:「哥哥,我行走江湖,早得爹爹允可,你不用為我擔憂,我自己會當心的。你見到爹爹時,代我問候請安。」
王保保知道父親向來寵愛嬌女,原也不敢過份逼迫,但若任由她孤身一人隨魔教教主而去,無論如何不能放心,見她伏在馬鞍之上,嬌弱無力,卻提轡便欲往西,當即張開雙臂攔住,說道:「好妹子,爹爹隨後便來,你稍待片刻,稟明了爹爹再走不遲。」
趙敏笑道:「爹爹一到,我便走不成了。哥哥,我不管你的事,你也別來管我。」
王保保再向張無忌打量,見他長身玉立,面目英俊,聽著妹子的語氣,顯已鍾情於他,心想明教造反作亂,乃是大大的叛逆,朝廷的對頭,妹子竟然受此魔頭蠱惑,為禍非小,當下左手一揮,喝道:「先將這魔頭拿下了。」
鹿杖客揮動鹿杖,鶴筆翁舞起鶴筆,化作一片黃光,兩團黑氣,齊向張無忌身上罩下。
趙敏深知玄冥二老的厲害,張無忌武功雖強,但以一敵二,手中又無兵刃,生怕傷到了他,叫道:「玄冥二老,你們要是傷了張教主,我稟明爹爹,可不能相饒。」王保保怒道:「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玄冥二老,你們殺了這小魔頭,父王和我均有重賞。」他頓了一頓,又道:「鹿先生,小王加贈四名美女,定教你稱心如意。」
他兄妹二人一個下令要殺,一個下令不得損傷,倒使玄冥二老左右做人難了。鹿杖客向師弟使個眼色,低聲道:「捉活的。」張無忌突然展開聖火令上所載武功,上身微斜,右臂彎過,從莫名其妙的方位轉了過來,啪的一聲,重重打了鹿杖客一個耳光,喝道:「你倒捉捉看。」鹿杖客突然間吃了這個大虧,又驚又怒,但他究是一流高手,心神不亂,將一根鹿頭杖使得風雨不透。張無忌欲待再使偷襲,一時之間卻也無法可施。
趙敏馬轡一提,縱馬便行。王保保馬鞭揮出,刷的一鞭,打在她坐騎的左眼之上。那馬吃痛,長聲嘶鳴,前足提了起來。趙敏傷後虛弱,險些兒從鞍上摔下,怒道:「哥哥,你定要攔我麽?」王保保道:「好妹子,你聽我話,回家後哥哥慢慢跟你賠罪。」
趙敏道:「哥哥,你若是阻止了我,有一個人不免死於非命。張教主從此恨我入骨,你妹子──你妹子也就難以活命了。」王保保道:「妹子說那裡話來?汝陽王府中高手如雲,自能保護你周全。這小魔頭別說出手傷你,便是想要再見你一面,也未必能夠。」趙敏嘆道:「我就怕不能再見他。那我──我是不想活了。」他兄妹二人情誼甚篤,向來無話不說,趙敏情急之下,竟毫不隱瞞,將傾心於張無忌的心意坦然說了出來。
王保保怒道:「妹子你忒也胡塗,你是蒙古王族,堂堂的金枝玉葉,怎能向蠻子賤狗垂青?若讓爹爹得知,豈不氣壞了他老人家?」左手一揮,又有三名好手上前夾攻。張無忌和玄冥二老此時各運神功,數丈方圓之內勁風如刀,那三名好手怎能插得下手去?
趙敏叫道:「張公子,你要救義父,須得先救我。」
王保保見妹子意不可回,心下焦急,當下伸臂將她抱了過來,放在身前鞍上,雙腿一夾,縱馬便行。趙敏的武功本較兄長為高,但重傷後全無力氣,只有張口大呼:「張公子救我,張公子救我!」
張無忌呼呼兩掌,使上了十成勁力,將玄冥二老逼得倒退三步,展開輕功,向王保保馬後追來。玄冥二老和其餘三名好手大驚,隨後急追。張無忌每當五人追近,便反手向後拍出數掌,九陽神功威力奇大,每掌拍出,玄冥二老便須閃避,不敢直攖其鋒。如此連阻三阻,張無忌追及奔馬,縱身躍起,抓住王保保後頸。這一抓之中暗藏拿穴手法,王保保上身登時酸麻,雙臂放開了趙敏,身子已被張無忌提起,向鹿杖客投去。鹿杖客急忙張臂接住,張無忌已抱起趙敏,躍離馬背,向左首山坡上奔去。
鶴筆翁和其餘好手大聲呼喝,隨後追來。可是這山峰高達數百丈,登高追逐,最是考較輕功,玄冥二老內力極強,輕功卻非一流,反是另外四、五人追在鶴筆翁之前。張無忌在山上拾起幾枚石子,連珠擲出,登時有人中石,骨碌碌的滾下山來。餘人暗自吃驚,雖在小王爺監視之下不敢停步,腳下卻放得緩了。
眼見張無忌抱著趙敏越奔越高,再也追趕不上。王保保破口大罵,連叫:「放箭,放箭!」自己也彎弓搭箭,嗖的一聲向張無忌後心射去。他弓力甚勁,但終於相距太遠,箭尖離張無忌後心尚有丈余,羽箭便掉在地下。
※※※
趙敏抱著張無忌頭頸,知道眾人已追趕不上,一顆心才算落地,嘆道:「總算我有先見之明,沒告知你謝大俠的所在,否則你這個沒良心的小魔頭焉肯出力救我。」張無忌轉過一個山坳,腳下仍是絲毫不緩,說道:「你跟我說了,自己回府養傷,豈不兩全其美?又何苦既得罪了兄長,又陪著我吃苦?」趙敏道:「我既決意跟著你吃苦,這位兄長嘛,遲早總是要得罪的。我只怕你不許我跟著你,別的我甚麽都不在乎。」張無忌雖知她對自己甚好,但有時念及,總想這不過是少女懷春,一時意動,沒料到她竟是糞土富貴,棄尊榮猶如敝屣,一往情深若此。低下頭去,但見她蒼白憔悴的臉上情意盈盈,眼波流動,說不盡的嬌媚無限,忍不住俯下頭去,在她微微顫動的櫻唇上一吻。
一吻之下,趙敏滿臉通紅,激動之下,竟爾暈了過去。張無忌深明醫理,料知無妨,心中卻又加深了一層感激,突然想起:「芷若待我,那有這般好!」
趙敏暈去一陣,便即醒轉,見他若有所思,問道:「你在想甚麽?定是想周姑娘了?」張無忌也不隱瞞,點了點頭,說道:「我想到很是對她不起。」趙敏道:「你後悔不後悔?」張無忌道:「當時我要跟她拜堂成親,想到你時,不由得好生傷心;此刻想到了她,卻又對她好生抱歉。」
趙敏微笑道:「那你心中對我愛得多些,是不是?」張無忌道:「老實跟你說罷,我對你是又愛又恨,對芷若是又敬又怕。」趙敏笑道:「哈哈!我寧可你對我又愛又怕,對她是又敬又恨。」張無忌笑道:「現下又不同了,我對你是又恨又怕,恨的是你拆散了我美滿姻緣,怕的是你不肯賠我。」趙敏道:「賠甚麽?」張無忌笑道:「今日要你以身相代,賠還我的洞房花燭。」趙敏滿臉飛紅,忙道:「不,不!那要將來跟我爹爹說好──等我向哥哥賠禮疏通,這才──這才──」張無忌道:「要是你爸爸一定不肯呢?」趙敏嘆道:「那時我嫁魔隨魔,只好跟著你這小魔頭,自己也做個小魔婆了。」
張無忌板起了臉,喝道:「大膽妖女,跟著張無忌這淫賊造反作亂,該當何罪?」趙敏也板起了臉,正色道:「罰你二人在世上做對快活夫妻,白頭偕老,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萬劫不得超生。」
兩人說到這裡,一齊哈哈大笑。
※※※
忽聽得前面一人朗聲道:「郡主娘娘,小僧在此恭候多時。」只見山後轉出二十餘名番僧,都是身穿紅袍。張無忌認得這些番僧的衣飾,那晚在萬安寺高塔之下,他們曾出手截攔自己,武功著實了得,幸好韋一笑去汝陽王府放火,才將他們引開,否則要救六大派群豪,委實不易。當先一名番僧雙手合十,躬身說道:「小僧奉王爺之命,迎接郡主回府。」
趙敏問道:「你們在這裡干麽?」那番僧道:「郡主身上有傷,王爺極是擔心,吩咐小僧,迎接郡主芳駕。」說著舉了舉手上的一隻白鴿。趙敏知道是兄長以白鴿傳訊,通知了父親,是以被這群番僧迎頭截住,問道:「我爹爹在那裡?」那番僧道:「王爺便在山下相候,急欲瞧瞧郡主傷勢如何。」
張無忌情知多言無益,大踏步便往前闖去,喝道:「要命的,快快讓道,否則莫怪我手下無情。」兩名番僧並肩踏上一步,各出右掌當胸推到。張無忌左掌揮出,一引一帶,將兩僧的掌力撞了回去。
兩名番僧齊聲叫道:「阿米阿米哄,阿米阿米哄!」似是念咒,又似罵人。趙敏不肯吃虧,叫道:「你才阿米阿米哄!」
兩名番僧登登登退了三步,其後兩名番僧各出右掌,分別伸掌抵住一僧背心,將他們推了回來。兩名番僧招式不變,又是一招「排山掌」擊至。張無忌不願跟他們硬拚,耗費真力,當下以挪移乾坤心法將二僧勁力化開,不料手指剛觸及二僧掌緣,突然間如磁吸鐵,手指竟和二僧掌緣牢牢粘住。兩名番僧大叫:「阿米阿米哄,阿米阿米哄!」張無忌連掙兩下,都是沒能掙脫,只得運起九陽神功反擊過去。
這一次卻沒將兩名番僧推動,但見二僧身後廿二名番僧已排成兩列,各出右掌,抵住前人後心,二十四名番僧排成了兩排。張無忌猛然想起:「曾聽太師父言道,天竺武功中有一門並體連功之法。這廿四個番僧集力和我對掌,我內力再強,終究敵不過廿四人合力。」他生怕更有追兵到來,一聲清嘯,手上已加了三成力,突然往斜里推出,跟著身子向左一閃,這一來,廿四名番僧的勁力已不能聯成一條直線,前面六名番僧收不住腳步,直衝過來。張無忌雙手連揮,啪啪啪啪啪啪六響過去,六名番僧摔倒在地,口噴鮮血。但其後的第七、第八名番僧跟著衝到,揮掌擊至。
張無忌心想:「還不是一樣?」右掌拍出,與二僧雙掌相接,微一凝力,正要運勁斜推,忽聽得背後腳步輕響,有人揮掌拍來。他左掌向後拍出,待要將這掌化開,可是他的乾坤大挪移心法全恃九陽神功為根,此時全力對付身前十八名番僧合力,拍向身後這一掌已只不過平時的二成力道。但覺一股陰寒之氣從掌中直傳過來,霎時間全身發顫,身形一幌,俯身撲倒。原來正是鹿杖客以玄冥神掌忽施偷襲。
趙敏驚呼:「鹿先生,住手!」撲上去遮住張無忌身子,喝道:「那一個敢再動手?」
鹿杖客本想補上一掌,就此結果了這個生平第一勁敵的性命,但見郡主如此相護,只得罷手退開,他縱聲長嘯,示意已然得手,招呼同伴趕來,說道:「郡主娘娘,王爺只盼郡主回府,並無他意。此人是大逆不道的反叛,郡主何苦如此?」
趙敏心中氣苦,本想狠狠申斥他一番,但轉念一想,莫要激動他的怒氣,竟爾傷了張無忌性命,當下忍住口邊言語,扶起張無忌。
過不多時,鸞鈴聲響,三騎馬從山道上馳來,一是鶴筆翁,一是王保保,最後一人竟是汝陽王親自到了。三人馳到近處,翻身下馬,汝陽王皺眉道:「敏敏,你怎麽了?干麽不聽哥哥的話,在這裡胡鬧?」
趙敏眼淚奪眶而出,叫道:「爹,你叫人這樣欺侮女兒。」汝陽王上前幾步,伸手要去拉她。趙敏右手一翻,白光閃動,已從懷中取出一柄匕首,抵在自己胸口,叫道:「爹,你不依我,女兒今日死在你的面前。」汝陽王嚇得退後兩步,顫聲道:「有話好說,快別這樣!你──你要怎樣?」
趙敏伸左手拉開自己右肩衣衫,扯下繃帶,露出五個指孔,其時毒質已去,傷口未癒,血肉模糊,更是可怖。汝陽王見她傷得這樣厲害,心疼愛女,連聲道:「怎樣了?怎樣了?干麽傷得這等厲害?」
趙敏指著鹿杖客道:「這人心存不良,意欲姦淫女兒,我抵死不從,他──他──便抓得我這樣,求爹爹──爹爹作主。」鹿杖客只嚇得魂飛天外,忙道:「小人斗膽也不敢,豈──豈有此事?」汝陽王向他瞪目怒視,哼了一聲,道:「好大的膽子!韓姬之事,我已寬恩不加追究,卻又冒犯我女兒起來了。拿下!」
這時他隨侍的武士已先後趕到,聽得王爺喝令拿人,雖知鹿杖客武功了得,還是有四名武士欺近身去。鹿杖客又驚又怒,心想他父女骨肉至親,郡主惱我傷她情郎,竟來反咬我一口,常言道:「疏不間親」,郡主又是詭計多端,我怎爭得過她?當下揮出一掌,將四名武士逼退,嘆道:「師弟,咱們走罷!」
鶴筆翁尚自遲疑。趙敏叫道:「鶴先生,你是好人,不像你師兄是好色之徒,快將你師兄拿下,我爹爹升你做個大官,重重有賞。」玄冥二老武功卓絕,只是熱中於功名利祿,這才以一代高手的身份,投身王府以供驅策。鶴筆翁素知師兄好色貪淫,聽了趙敏之言,倒也信了七、八成,陞官之賞又令他怦然心動,只是他與鹿杖客同門至好,卻又下不了手,一時猶豫難決。
鹿杖客臉色慘然,顫聲道:「師弟,你要升官發財,便來拿我罷。」鶴筆翁嘆道:「師哥,咱們走罷!」和鹿杖客並肩而行。
玄冥二老威震京師,汝陽王府中武士對之敬若天人,誰敢出來阻擋?汝陽王連聲呼喝,眾武士只是虛張聲勢、裝模作樣的叫嚷一番,眼見玄冥二老揚長下山去了。
汝陽王道:「敏敏,你既已受傷,快跟我回去調治。」趙敏指著張無忌道:「這位張公子見鹿杖客欺侮我,路見不平,出手相助,哥哥不明就裡,反說他是甚麽叛逆反賊。爹爹,我有一件大事要跟張公子去辦,事成之後,再同他來一起叩見爹爹。」
汝陽王聽她言中之意,竟是要委身下嫁此人,聽兒子說這人竟是明教教主,他這次離京南下,便是為了要調兵遣將,對付淮泗和豫鄂一帶的明教反賊,如何能讓女兒隨此人而去?問道:「你哥哥說,這人是魔教的教主,這沒假罷?」
趙敏道:「哥哥就愛說笑。爹爹,你瞧他有多大年紀,怎能做反叛的頭腦?」
汝陽王打量張無忌,見他不過二十一、二歲年紀,受傷後臉色憔悴,失去英挺秀拔之氣,更加不像是個統率數十萬大軍的大首領。但他素知女兒狡譎多智,又想明教為禍邦國,此人就算不是教主,只怕也是魔教中的要緊人物,須縱他不得,便道:「將他帶到城裡,細細盤問。只要不是魔教中人,我自有升賞。」他這樣說,已是顧到了女兒的面子,免得她當著這許多人面前恃寵撒嬌。
四名武士答應了,便走近身來。趙敏哭道:「爹爹,你真要逼死女兒麽?」匕首向胸口刺進半寸,鮮血登時染紅衣衫。汝陽王驚道:「敏敏,千萬不可胡鬧。」趙敏哭道:「爹爹,女兒不孝,已私下和張公子結成夫婦。你就算少生了女兒這個人。放女兒去罷。否則我立時便死在你面前。」汝陽王左手不住拉扯自己鬍子,滿額都是冷汗。他命將統兵、交鋒破敵,都是一言立決,但今日遇上了愛女這等尷尬事,竟是束手無策。
王保保道:「妹子,你和張公子都已受傷,且暫同爹爹回去,請名醫調理,然後由爹爹主持婚配。爹爹得了個乘龍快婿,我也有一位英雄妹夫,豈不是好?」他這番話說得好聽,趙敏卻早知是緩兵之計,張無忌一落入他們手中,焉有命在?一時三刻之間便處死了,便道:「爹爹,事已如此,女兒嫁雞隨雞、嫁犬隨犬,是死是活,我都隨定張公子了。你和哥哥有甚計謀,那也瞞不過我,終是枉費心機。眼下只有兩條路,你肯饒女兒一命,就此罷休。你要女兒死,原也不費吹灰之力。」
汝陽王怒道:「敏敏,你可要想明白。你跟了這反賊去,從此不能再是我女兒了。」
趙敏柔腸百轉,原也捨不得爹爹哥哥,想起平時父兄對自己的疼愛憐惜,心中有如刀割,但自己只要稍一遲疑,登時便送了張無忌性命,眼下只有先救情郎,日後再求父兄原諒,便道:「爹爹,哥哥,這都是敏敏不好,你──你們饒了我罷。」
汝陽王見女兒意不可回,深悔平日溺愛太過,放縱她行走江湖,以致做出這等事來,素知她從小任性,倘加威逼,她定然刺胸自殺,不由得長嘆一聲,淚水潸潸而下,嗚咽道:「敏敏,你多加保重。爹爹去了──你──你一切小心。」
趙敏點了點頭,不敢再向父親多望一眼。
汝陽王轉身緩緩走下山去,左右牽過坐騎,他恍如不聞不見,並不上馬,走出十餘丈,他突然回過身來,說道:「敏敏,你的傷勢不礙麽?身上帶得有錢麽?」趙敏含淚點了點頭。汝陽王對左右道:「把我的兩匹馬牽給郡主。」左右衛士答應了,將馬牽到趙敏身旁,擁著汝陽王走下山去。六名番僧委頓在地,無法站起,餘下的番僧兩個服侍一個,扶著跟在後面。
過不多時,眾人走得乾乾凈凈,只剩下張無忌和趙敏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