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不識張郎是張郎
次晨張無忌一早起身,躍上高樹遙望,見山下敵軍旌旗招展,人馬奔騰,營中號角聲此起彼落,顯是調兵遣將,十分忙碌。張無忌道:「敏妹!」趙敏應道:「嗯,怎麽?」張無忌微遲疑,道:「沒甚麽,我隨口叫你一聲。」他本想與趙敏商議打退元兵之法,以她之足智多謀,定有妙策,但轉念一想:「她是朝廷郡主,背叛父兄而跟隨於我,再要她定計去殺自己蒙古族人,未免強人所難。」是以話到口邊,又忍住了不說。趙敏鑒貌辨色,已知其意,嘆了口氣,說道:「無忌哥哥,你能體諒我的苦衷,我也不用多說了。」
張無忌回入室中,旁徨無策,隨手取出趙敏昨晚取來的那兩束紙片,看了幾頁「九陰真經」,又再翻閱「武穆遺書」,披覽了幾章,無意中看到「兵困牛頭山」五個小字,心中一動,仔細看下去,卻是岳飛敘述當年如何為金兵大軍包圍、如何從間道脫困、如何突出奇兵、如何內外夾攻而大獲全勝,種種方略,記敘詳明。
張無忌拍案大叫:「天助我也!」掩住兵書,靜靜思索,這少室山上的情勢,雖與岳飛當年被困牛頭山時的情景大不相同,然用其遺意,未始不能出奇制勝。他越想越是欽服,暗想岳武穆果是天縱奇才,如此險著,常人那裡想得到,又想用兵之道便如武功一般,若是未得高人指點,高下巧拙,相去實不可以道里計。他以手指蘸了茶水,在桌上繪畫圖形,雖覺行險,卻未始不能僥倖得逞,心想以寡敵眾,終不能以堂堂正正之陣取勝。當下心意已決,來到大雄寶殿,請空聞方丈召集群雄。
片刻間各路英雄齊到殿中。張無忌居中一站,說道:「此刻韃子兵馬聚集山下,料想不久便會大舉攻山。咱們雖然昨日小勝,挫了韃子的銳氣,但韃子若是不顧性命的蜂擁而上,究屬難以抵擋。在下不才,蒙眾位英雄推舉,暫充主帥。今日敵愾同讎,請各位暫聽在下號令。」群雄齊道:「但有所命,自當凜遵,不敢有違。」張無忌道:「好!吳旗使聽令!」
銳金旗掌旗使吳勁草踏上一步,躬身道:「屬下聽令。」心想:「教主發令,第一個便差遣到我,實是我莫大榮幸。不論命我所作之事如何艱危,務須捨命以赴。」張無忌說道:「命你率領本旗兄弟,執掌軍法,那一位英雄好漢不遵號令,銳金旗長矛短斧齊往他身上招呼。縱然是本教耆宿、武林長輩,俱無例外。」吳勁草大聲道:「得令!」抽出了懷中一面小小白旗,捧在手中。吳勁草本人的武功聲望,在江湖上未臻一流之境,旁人對他原不如何重視。但自那日廣場上五行旗大顯神威,群雄均知他手中這面白旗所到之處,跟著而來的便是五百枝羽箭、五百根標槍、五百柄短斧,任你本領通天,霎時之間也是成為一團肉醬,是以見他白旗展動,心中都是一凜。
原來張無忌翻閱《武穆遺書》,見第一章便說:「治軍之道,嚴令為先。」他知這些江湖豪士向來人人自負,各行其是,個別武功雖強,聚在一起卻是烏合之眾,若非申令部勒,令人人遵從指揮,決不能與蒙古精兵相抗,因此第一件事便命金旗監令執法。
張無忌指著殿前的一堵照壁,說道:「眾位英雄,凡是輕功高強,能一躍而上此堵照壁的,請一獻身手。」群雄中登時有不少人臉現不滿之色,心道:「這是甚麽當口,卻叫我們來干這無關緊要的縱高竄低?」有些前輩高手更覺他小覷了人,大是不愉。
張松溪排眾而出,說道:「我能躍上。」躍上照壁,輕輕從另一面翻下,武當派梯雲縱輕功名聞天下,以張松溪的能耐,要躍過這堵照壁可說不費吹灰之力,但他毫不賣弄,只老老實實的遵令躍過。
接著俞蓮舟、殷梨亭、楊逍、范遙、韋一笑、殷野王等高手一一遵行,只見群雄如穿花蝴蝶,接二連三的躍過牆去,有的炫耀輕功,更在半空中演出諸般花式,躍到兩百餘人,餘下便再無人試。這堵照壁著實不低,若非輕功了得,卻也不易一躍而上。群雄武功修為不同,往往擅於拳腳兵刃的,輕功便甚平常,江湖上的成名人物無不有自知之明,決不肯當眾自暴其短。
張無忌見這四百餘人之中,少林派僧眾佔了八、九十人,心想:「少林是武林中第一大門派,果然名不虛傳。單以輕功一項而論,好手便遠較別派為多。」於是傳令道:「俞二伯、張四伯、殷六叔,請你們三位帶同擅長輕功的眾位英雄,虛張聲勢,假裝寺中人眾盡數逃走,引得敵軍來追,一到後山,即便如此如此。」武當派俞張殷三俠齊聲接令。張無忌一一分派,何者埋伏,何者斷後,何者攻堅,何者側擊,俱各詳細安排。
楊逍等見他設計巧妙,而布陣迎敵,又如此井井有條,若有預謀,無不驚訝,卻不知他乃是襲用岳武穆遺法,只是因地形有異、部屬不同,而略加更改而已。
張無忌分派已畢,最後說道:「空聞方丈、空智神僧兩位,請率同峨嵋派諸位,救護死傷。」周芷若既不在山上,峨嵋派無人為首,張無忌自覺與峨嵋派嫌隙甚深,不便指揮,因此請空聞、空智這兩位德高望重的神僧率領,料想峨嵋群弟子不致抗命。他號令一下,峨嵋派的男女弟子果然默然接令,並無異言。
張無忌朗聲說道:「今日中原志士,齊心合力,共與韃子周旋。少林派執掌鐘鼓的諸位師父,便請擂鼓鳴鐘。」群雄轟然歡呼,抽刀拔劍,意氣昂揚。
烈火旗將寺中積儲的柴草都搬了出來,堆在寺前,發火燃燒,片刻間煙焰衝天而起。厚土旗在各處佛殿頂上舖以泥沙,烈火旗再在泥沙上堆柴澆油,點燃火頭,如此縱火,不致延燒殿身,從山下遠遠望將上來,卻見數百間寺院到處有熊熊大火冒上。
山下元軍先聽得鐘鼓響動,已自戒備,待見山上火起,都道:「不好,蠻子放火燒寺,定要逃走。」
俞蓮舟率領一百五十餘名輕功卓越的好漢,從少室山的左側奔了下去。奔不到山腰,元軍已大聲鼓噪,列隊追來。群雄四散亂走,好教元軍羽箭無法叢集射發。第二批由張松溪率領,第三批由殷梨亭率領。每人背上各負一個大包袱,包中藏的不是木板,便是衣被。在元軍看來,果是棄寺逃命的狼狽情狀,羽箭射中包袱,卻傷不到人。元軍於煙霧之中看不清人數多寡,當下分兵一萬追趕,餘下一個萬人隊留在原地防變。
張無忌向楊逍道:「楊左使,韃子將軍頗能用兵,並不全軍追逐。這倒麻煩了。」楊逍道:「是,此事確實可憂。」
只聽得山下號角響起,元軍兩個千人隊分從左右攻上山來,山坡崎嶇,蒙古小馬卻馳騁如飛,長矛鐵甲,軍容甚盛。待元軍先鋒攻到半山亭邊,張無忌一揮手,烈火旗人眾從兩側搶開,伏在草中。待敵軍二千人馬又前進百餘丈,辛然一聲呼哨,噴筒中石油射出,烈火忽發,都往馬匹身上燒去。群馬悲嘶驚叫,一大半滾下山去,登時大亂。
元軍軍紀嚴明,前隊雖敗,後隊毫不為動,號令之下,三個千人隊棄去馬匹,步攻而前。烈火旗再噴火焰,又燒死燒傷了數百人,餘人仍是奮勇而上。洪水旗掌旗使唐洋揮動黑旗,毒水噴出,跟著厚土旗擲出毒砂,將元兵打得七零八落。雖有數百人攻上山峰,盡被銳金、巨木二旗殲滅。
猛聽得山下擂鼓聲急,五個千人隊人眾豎起巨大盾牌,列成橫隊,如一道鐵牆般緩緩推前。這麽一來,烈火、毒水、毒砂等均已無所施其技,即令巨木旗以巨木上前撞擊,看來也只能撞開幾個缺口,無濟於事。
空聞方丈眼見事急,說道:「張教主,請各位迅速退去,保存我中原武林的元氣。今日雖敗,日後更可捲土重來。」
正惶急間,忽聽得山下金鼓大振,一枚火箭衝天而起,跟著殺聲四起。楊逍大喜,說道:「教主,咱們的援兵來啦!」從山頂下望,瞧不見山下情景,但煙塵騰空,人喧馬嘶,援軍顯是來得甚眾。
張無忌高聲叫道:「援軍已到,大夥兒沖啊!」山上群雄各挺兵刃,衝殺下去。張無忌又叫:「各位英雄,先殺官,後殺兵。」群雄紛紛吶喊:「先殺官,後殺兵!」
蒙古軍每十名士兵為一十人隊,由十夫長率領,其上為百人隊,千人隊,萬人隊,層層統屬,臨陣時如心使臂,如臂使手,如手使指。張無忌傳令專揀元軍官長殺戮,若是兩軍對壘,列陣攻戰,此法難行,但此刻元軍在山坡上散戰,元兵雖精,官長武功終究不及中原英俠,幾名千夫長、百夫長登時被殺。一支蒙古精兵亂成了一團。
張無忌等衝到山腰,只見山下旌旗招展,南首旗上一個「徐」字,北首旗上一個「常」字,知道是徐達與常遇春到了。徐常二人本在淮泗,此時恰在豫南,得到布袋和尚說不得傳訊,獲悉教主被圍少室山,盡起部屬,星夜來援。其時豫南鄂北一帶,明教義軍與元軍混戰經年,雙方所佔地域犬牙交錯,說來便來,甚是近便,不到兩日,便已趕到。徐達與常遇春所率教眾都是久經戰陣之士,兼之人數眾多,逼迫元軍西退。
另一路元軍萬人隊追趕假裝棄寺逃走的群豪,直追向西方山谷。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率同數百名輕功卓越的好漢,邊斗邊退,逃入谷中。元軍萬夫長見山谷三邊均是峭壁,地勢兇險,但眼見敵人為數不多,谷中縱有埋伏,也盡能對付得了,於是揮軍緊追入谷。俞蓮舟等奔到懸崖之下,崖上早有數十條長索垂下,各人攀援而上。那萬夫長眼見中計,急令退軍,不料谷口烈火、毒砂、羽箭、毒水紛紛射來,巨木旗將一段段巨木堆起,封住了谷口。
便在此時,元軍第二路敗兵又到,見前無去路,便漫山遍野的四散奔逃。張無忌和徐達先後趕到,均叫:「可惜!」若是事先聯絡妥善,將元軍第二個萬人隊一齊驅入谷中,便可一鼓而殲。張無忌既沒料到元軍只分兵一半追趕,又不知援軍會來得如此神速,畢竟指揮戰陣,非其所長,「武穆遺書」上所傳戰法雖佳,但即學即用,終究難以盡會,若不是徐達、常遇春及時趕到,少林寺固然劫數難逃,而困入谷中的第一個元軍萬人隊,也終於會給友軍救出。
當下徐達號令部隊搬土運石,再在谷口加封,一隊隊弓箭手攀到崖頂,居高臨下的向谷中發箭。元軍身處絕地,無力還手,唯有找尋山石隱身躲藏。
不久常遇春率隊趕到,與張無忌會見,久別重逢,均是不勝之喜。常遇春大叫:「搬開土石,咱們衝進去將眾韃子殺個乾凈。」徐達笑道:「谷中無水無米,不出七、八日,韃子渴的渴死,餓的餓死,何勞你我兄弟動手?」常遇春笑道:「總是親手殺的乾脆。」他年紀雖較徐達為長,但平時素服徐達智謀,又見張無忌附和徐達之言,當下也不再說。
徐常二人久經戰陣,每一號令均妥善扼要。張無忌自知遠為不及,即請徐常二人指揮,搜殺潰散的元兵。
這一晚少室山下歡聲雷動,明教義軍和各路英雄慶功祝捷。群雄連日在少林寺中吃的都是素齋,口中早已淡得難過,這時大酒大肉,開懷飽啖。
席間張無忌問起常遇春身子如何,是否遵照他所開藥方調理。常遇春哈哈大笑,說道:「教主,你不必擔心,老常體健如牛,一餐要吃三斤肉,六大碗飯。打起仗來,三日三夜不睡覺也不當他一回事。」言下之意,自是說不必服甚麽葯。張無忌想起胡青牛昔日的言語,諄諄勸他須當服藥保重。常遇春唯唯答應,心下卻大不以為然。
徐達滿斟了一杯酒,奉給張無忌,說道:「恭賀教主,請盡此杯!」張無忌接過飲了。徐達說道:「屬下平日欽佩教主肝膽照人,武功絕倫,不料用兵竟亦如此神妙,實是本教之福,蒼生之幸。」張無忌哈哈大笑,說道:「徐大哥,你不用恭維我了。今日大勝,一來是徐常二位大哥來得神速,二來是靠了岳武穆的遺教。小弟實無半分功勞。」徐達奇道:「怎地是岳武穆的遺教?還盼教主明示。」
張無忌從懷中取出一束薄薄的黃紙,正是原來藏於屠龍刀中的《武穆遺書》,翻到「兵困牛頭山」那一節,遞了過去。徐達雙手接過,細細讀了一遍,不禁又驚又佩,嘆道:「武穆用兵如神,實非後人所及。若是岳武穆今日尚在世間,率領中原豪傑,何愁不把韃子逐回漠北。」說著恭恭敬敬將遺書交回。
張無忌卻不接過,說道:「『武林至尊,寶刀屠龍,號令天下,莫敢不從』,這十六個字的真義,我今日方知。所謂『武林至尊』,不在寶刀本身,而在刀中所藏的遺書。以此兵法臨敵,定能戰必勝,攻必克,最終自是『號令天下,莫敢不從』了。否則單憑一柄寶刀,又豈真能號令天下?徐大哥,這部兵書轉贈於你,望你克承岳武穆遺志,還我河山,直搗黃龍。」
徐達大吃一驚,忙道:「屬下何德何能,怎敢受教主如此厚賜?」張無忌道:「徐大哥不必推辭。我為天下蒼生而授此兵書於你。」徐達捧著兵書,雙手顫抖。張無忌道:「武林傳言之中,尚有兩句言道:『倚天不出,誰與爭鋒』?倚天劍眼下斷為兩截,但日後終能接上。劍中所藏,乃是一部厲害之極的武功秘笈。我體會這幾句話的真意,兵書是驅趕韃子之用,但若有人一旦手掌大權,竟然作威作福,以暴易暴,世間百姓受其荼毒,那麽終有一位英雄手執倚天長劍,來取暴君首級。統領百萬雄兵之人縱然權傾天下,也未必便能當倚天劍之一擊。徐大哥,這番話請你記下了。」
徐達汗流浹背,不敢再辭,說道:「屬下謹遵教主令旨。」將《武穆遺書》供在桌上,對著恭恭敬敬的磕了四個頭,又拜謝張無忌贈書之德。
此後徐達果然用兵如神,連敗元軍,最後統兵北伐,直將蒙古人趕至塞外,威震漠北,建立一代功業。
自此中原英雄傾心歸附明教,張無忌號令到處,無不凜遵。明教數百年來一直為人所不齒,被目為妖魔淫邪,經此一番天翻地覆的大變,竟成為中原群雄之首,克成大漢子孫中興的大業。其後朱元璋雖起異心,迭施奸謀而登帝位,但助他打下江山的都是明教中人,是以國號不得不稱一個「明」字。明朝自洪武元年戊申至崇禎十七年甲申,二百七十七年的天下,均從明教而來。
※※※
群雄歡飲達旦,盡醉方休。到得午後,群雄紛紛向空聞、空智告辭。
張無忌見峨嵋派弟子七零八落,心下惻然,又見宋青書躺在擔架之上,不知生死如何,便走近前去,向靜慧說道:「我瞧瞧宋大哥的傷勢。」靜慧冷冷的道:「貓哭耗子,也不用假慈悲了。」
周顛便在左近,忍不住罵道:「我教主顧念你掌門人的舊日情分,才給這姓宋的治傷。其實這等欺師叛父之徒,人人均得而殺之,你這惡尼姑羅唆甚麽?」
靜慧待要反唇相稽,但見周顛容貌醜陋,神色兇惡,只怕他蠻不講理,當真動起手來,不免要吃眼前虧,只得強忍怒氣,冷笑道:「我峨嵋派掌門人世代相傳,都是冰清玉潔的女子。周掌門若非守身如玉的黃花閨女,焉能做本派掌門?哼,宋青書這種奸人留在本派,可污了周掌門的名頭。李師侄、龍師侄,將這傢伙送回給武當派去罷!」抬著宋青書的兩名峨嵋弟子齊聲答應,將擔架抬到俞蓮舟身前,放下便走。
眾人都吃了一驚。俞蓮舟道:「甚──甚麽?他不是你掌門人的丈夫麽?」
靜慧恨恨的道:「哼,我掌門人怎能將這種人瞧在眼中?她氣不過張無忌這小子變心逃婚,在天下英雄之前羞辱本派,才騙得這小子來冒充甚麽丈夫。那知──哼哼,早知如此,我掌門人又何必負此醜名?眼下她──她──」
張無忌枉一旁聽得呆了,忍不住上前問道:「你說宋夫人──她──她其實不是宋夫人?」靜慧轉過了頭,恨恨的道:「我不跟你說話。」
便在此時,躺在擔架上的宋青書身子動了一動,呻吟道:「殺了──殺了張無忌麽?」靜慧冷笑道:「別做夢啦!死到臨頭,還想得挺美。」
殷梨亭見靜慧氣鼓鼓的,說話始終不得明白,低聲向峨嵋派另一名女弟子貝錦儀問道:「貝師妹,到底是怎麽回事?」
貝錦儀當年與紀曉芙甚是交好,聽他問起,沉吟半晌,道:「靜慧師姊,殷六俠也不是外人,小妹跟他說了,好不好?」靜慧道:「甚麽外人不外人的?不是外人要說,是外人更加要說。咱們周掌門清清白白,跟這姓宋的奸徒沒半絲瓜葛。你們親眼得見掌門人臂上的守宮砂。此事須得讓普天下武林同道眾所周知,免得壞了我峨嵋派百年來的規矩──」
殷梨亭心想:「這靜慧師太腦筋不大清楚,說話有點兒顛三倒四。」向貝錦儀道:「貝師妹,既是如此,便盼詳示。我這宋師侄如何投身貴派,與貴派掌門人到底有何干係,小兄日後得須向家師稟告。此事關涉貴我兩派,總要不傷了雙方和氣才好。」
貝錦儀嘆了口氣,道:「以這位宋少俠人品武功,本來是武林中少見的人物,只是一念情痴,墮入了業障。我掌門人似乎答允過他,待得殺了張無忌,洗雪棄婚之辱,便即下嫁於他。因此他甘心投入本派,向我掌門人討教奇妙武功。前日英雄大會之上,掌門人突然聲稱自己是『宋夫人』,說是這宋少俠的妻子,當時本派弟子人人十分驚異。當日掌門人威震群雄,懾服各派──」
周顛插嘴道:「是我們教主故意相讓的,有甚麽大氣好吹!」
貝錦儀不去理他,續道:「本派弟子雖都十分高興,但到得晚間,眾人還是問她『宋夫人』這三字的由來。掌門人露出左臂,森然道:『大夥兒都來瞧瞧!』咱們人人親眼見到,她臂上一粒守宮砂殷紅如昔,果然是位知禮守身的處子。掌門人說道:『我自稱宋夫人,乃一時權宜之計。只是要氣氣張無忌那個小子,叫他心神不定,比武時便能乘機勝他。這小子武功卓越,我確是及不上他。為了本派的聲名,我自己的聲名何足道哉?』」
她這番話朗然說來,有意要讓旁邊許多人都聽得明白,又道:「本派男女弟子,若非出家修道,原本不禁娶嫁,只是自創派祖師郭祖師以來,凡是最高深的功夫,只傳授守身如玉的處女。每個女弟子拜師之時,師父均在咱們臂上點下守宮砂。每年逢到郭祖師誕辰,先師均要檢視,當年紀師姊──就是這樣──」她說到這裡,含糊其詞,不再說了。
殷梨亭等卻均已瞭然,知道貝錦儀本想說當年紀曉芙為楊逍所誘失身,守宮砂消失,這才給滅絕師太發覺。殷梨亭與楊不悔婚後夫妻情愛甚篤,可是此時想起紀曉芙來,心下不禁憮然,忍不住向楊逍瞥了一眼,只見他熱淚盈眶,轉過了頭去。
貝錦儀道:「殷六俠,我掌門人存心要氣一氣明教張教主,偏巧這位宋少俠又對我掌門人痴纏不休,以致中間生出許多事來。只盼宋少俠身子復原,殷六俠再向張真人和宋大俠美言幾句,以免貴我兩派之間生下嫌隙。」
殷梨亭點頭道:「自當如此。我這師侄忤逆犯上,死不足惜,實是敝派門戶之羞,我倒盼他早些死了乾凈。」他心腸本軟,但想到宋青書害死莫聲谷的罪行,實是痛恨無比。
正說話間,忽聽得遠遠傳來一聲尖銳的呼喊,似乎是周芷若的聲音,呼聲突兀駭懼,顯是遇上了甚麽兇險無比的變故。
眾人突然之間,都不由得毛骨悚然,此刻在光天化日之下,前後左右都站滿了人,然而這一聲驚呼,卻如斗然有惡鬼出現一般。眾人不約而同的轉頭向聲音來處瞧去。張無忌、靜慧、貝錦儀等都快步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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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無忌生怕周芷若遇上了厲害敵人,發足急奔,幾個起落,已穿過樹林,只見一個青影狂奔而來,正是周芷若。他忙迎將上去,問道:「芷若,怎麽啦?」周芷若臉色恐怖之極,叫道:「鬼,鬼,有鬼追我!」縱身撲入張無忌懷中,兀自瑟瑟發抖。
張無忌見她嚇得失魂落魄,當下輕拍她肩膀,安慰道:「別怕,別怕!不會有鬼的。你瞧見了甚麽?」只見她上衣已被荊棘扯得稀爛,臉上手上都有不少血痕,左臂半隻衣袖也已扯落,露出一條雪藕般的白臂,上臂正中一點,如珊瑚,如紅玉,正是處女的守宮砂。
張無忌精通醫藥,知道處子臂上點了這守宮砂後,若非嫁人或是失身,終身不退。他先前聽了靜慧和貝錦儀的言語,尚自將信將疑,此刻親眼得見,更無半分懷疑,霎時之間,心中轉了無數念頭:「嫁宋青書為室云云,果然全無其事。她為甚麽要騙我?為甚麽存心氣我?難道當真是為了那『當世武功第一』的名號?還是想試試我心中對她是否尚有情意?」轉念又想:「張無忌啊張無忌,周姑娘是害死你表妹的大仇人,她是處女也好,是人家的妻室也好,跟你又有甚麽相干?」但見周芷若實在怕得厲害,不忍便推開她。
周芷若伏在張無忌懷中,感到他胸膛上壯實的肌肉,聞到他身上男性的氣息,漸漸鎮定,說道:「無忌哥哥,是你麽?」張無忌道:「是我!你見到了甚麽?干麽怕成這樣?」
周芷若突然又驚惶起來,哇的一聲,熱淚迸流,靠在他肩上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住。
這時楊逍、韋一笑、靜慧、殷梨亭等眾人均已趕到,突然看到這等情景,相互使個眼色,都悄悄的退了回去。在明教、武當派、峨嵋群俠心中,均盼周芷若與張無忌言歸於好,結為夫婦。各人於趙敏的昔日怨仇固難釋然,又總覺趙敏是蒙古貴女,張無忌若娶她為妻,只怕有礙興復大業。
周芷若哭了一陣,忽道:「無忌哥哥,有人追來麽?」張無忌道:「沒有!是誰追你?是玄冥二老麽?」周芷若道:「不!不是!你瞧清楚了,真的沒人──不,不是人──沒甚麽東西追來麽?」張無忌微笑道:「青天白日之下,有甚麽看不清楚的。」他聲轉溫柔,說道:「芷若,你連日使力過度,實在累狠了,想必頭暈眼花,看錯了甚麽。」周芷若道:「不會,決計不會的。我見了它三次,接連三次。」話聲顫抖,兀有餘悸。張無忌道:「見到三次甚麽?」
周芷若扶著他肩頭,顫巍巍的站了起來,回頭望了一眼。望這一眼似是使了極大力氣,立即又轉眼向著張無忌,見到他溫柔關懷的神色,心中一酸,全身乏力,軟倒在地,說道:「無忌哥哥,我──我都是騙你的,倚天劍和屠龍刀是我盜的──殷──殷姑娘是我殺──殺的,謝大俠是我下手點的穴道。我──我沒嫁宋青書。我心中實在──實在自始至終,便只有一個你。」
張無忌嘆道:「這些事情,我都知道,可是──可是你又何苦如此?」
周芷若哭道:「你卻不知道我師父在萬安寺的高塔之上,跟我說了些甚麽。她將屠龍刀與倚大劍中的秘密說與我知曉,要我立誓盜到寶刀寶劍,光大峨嵋一派。要我立下毒誓,假意與你相好,卻不許我對你真的動情──」
張無忌輕撫她手臂,想起當年親眼見到滅絕師太發掌擊斃紀曉芙,見她在大漠中立誓殲滅明教,又見她手持倚天劍亂殺銳金旗旗下教眾,直至後來大都萬安寺塔下,她寧可身死,也不願受自己援手,可以想見她對明教怨毒之深,痛恨之切。周芷若既承她衣缽,受她遺命,種種陰狠毒辣的行徑,自必均是出於師父所囑。他本性原是極易原諒旁人的過失,向來不善記仇,又想到她幼時漢水舟中喂飯服侍之德,那日光明頂上惡鬥何太沖夫婦及華山派高矮二老,若不是她從旁指點,說不定自己當時便已死於非命;又想起她的所作所為雖然陰毒狡猾,但實是出於對自己的深情,這時她楚楚嬌弱,伏在自己懷中,不禁頓生憐惜之心,柔聲道:「芷若,你到底見到了甚麽,竟這等害怕?」
周芷若霍地躍起,說道:「我不說。是那冤魂纏上了我,我自己作惡多端,原是當有此報。我今日一切跟你說明白了,我──我已命不久長──」說著掩面疾走,向山下奔去。
張無忌茫無頭緒,心想:「甚麽冤魂纏上了她?難道是丐幫幫眾復仇,裝神弄鬼的來嚇她麽?」慢慢在後跟去。只見她走入峨嵋派群弟子之中,貝錦儀取過一件外衣給她披上。周芷若低聲吩咐甚麽,群弟子一齊躬身。
這時山下群雄又走掉了一大批,空聞、空智二人忙著送別。楊逍、范遙等人都聚到張無忌身旁。張無忌道:「咱們也好走了。」
只見周芷若走到空聞跟前,低聲跟他說了幾句話,空聞臉色大變,怔了一怔,隨即搖頭,意似不信。周芷若再說了幾句話,忽地跪了下來,雙手合十,喃喃禱祝甚麽。空聞神色莊嚴,口誦佛號。
周顛道:「教主,此事你非得阻止不可,不阻止不行。」張無忌道:「阻止甚麽?」周顛道:「周姑娘要出家做和尚。她──她身入空門,你可糟了。」楊逍冷笑道:「周姑娘就算出家,也只做尼姑,不會做和尚,那有拜少林僧為師之理?」周顛用力在自己額頭上擊了一記,說道:「對,對!我一時胡塗了。那麽周姑娘求空聞大師干甚麽?一個少林派掌門,一個峨嵋派掌門,分庭抗禮,不用跪下啊。」
只見周芷若站起身來,臉上略有寬慰之色。張無忌嘆道:「別人的閑事,咱們不用多管了。」回頭說道:「敏妹,咱們該得走了。」那知這一回頭,卻不見趙敏。
這些日來,趙敏伴在他的身旁,形影不離,張無忌微微一驚,問道:「趙姑娘呢?」心中暗叫:「不妙,莫要芷若伏在我的懷中之時,給敏妹看到了,只道我舊情不斷,竟爾舍我而去?」忙打發人尋覓。烈火旗掌旗使辛然說道:「啟稟教主,屬下見趙姑娘下山去了!」張無忌好生難過:「敏妹不顧一切的隨我,經歷了多少患難,我豈可負她?」當即向楊逍道:「楊兄,此間事務,請你代我料理,我先走一步。」於是向空聞、空智告別,又別過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等人,向周芷若道:「芷若,好生保重,後會有期。」
周芷若低目垂眉,並不回答,只微微點了點頭,數滴珠淚,落入塵土。
※※※
張無忌展開輕功,向山下疾馳。山道上一列數里,都是從少林寺歸去的各路英雄,他不願逐一招呼,從各人身旁一幌即過,卻始終不見趙敏的蹤跡。一口氣追出三十餘里,天色將晚,道上人跡漸稀,忽想:「敏妹工於計謀,她既有心避開我,多半不從大路行走。否則以我腳程之快,早就趕上了。莫非她躲在少室山中,待我走後,她再背道而行?」一時心急如焚,顧不得饑渴,在群山叢中又兜了轉來,時時躍上樹巔高坡,四下眺望。空山寂寂,唯見歸鴉。
他直繞到少室山後,仍不見趙敏,心想:「不論如何,我對你此心不渝,縱然是天涯海角,終究也要找到你。」這麽一想,心下便即坦然,見東北角山坳里兩株大槐樹並肩聳立,當下躍上樹去,找到一根橫伸的枝幹,展身卧倒。勞累整日,多經變故,這一躺下,不久便沉沉睡去。
睡到中夜,夢寐間忽聽得數十丈外有輕輕的腳步之聲,當即驚覺。其時一輪明月已斜至西天,月光下見山坡上一人飄行極快,正向南行。那人背影纖細,一搦瘦腰,是個身材苗條的女子。
他大喜之下,一聲「敏妹」險些兒便叫出口來,但立即覺察不對,那女子身形比趙敏略高,輕功身法更大不相同,腳步輕靈勝於趙敏,飄忽處卻又不及周芷若。他好奇心起:「這少女深宵獨行,不知為了何事?」本來此事與他毫不相干,更不願去窺探人家姑娘的私事,但不禁想到:「說不定能從這少女身上找到敏妹。倘若她與敏妹全然無關,我悄悄走開便是了,原也無礙。還是別輕易放過任何線索為是。」於是扶著樹榦,輕輕溜下。
他生怕被那少女發覺,不敢近躡,心想深宵跟蹤一個不相識的少女,難免有輕薄之嫌。只見她穿一身黑衣,正是往少林寺去,心道:「她即使跟敏妹無關,所圖謀的也必是武林中之事。若她意欲不利於少林,這件閑事我也得插手管上一管。」停步傾聽,四下更無旁人,知那少女並無後援。
行了約莫一頓飯時分,那少女始終沒回頭一次。張無忌覺得她背影隱隱有些眼熟,似乎從前曾經見過,心想:「是武青嬰姑娘麽?是峨嵋派那一位女弟子麽?」又行數里,少林寺已然在望。那少女轉過山坡,便到了寺旁。她放慢腳步,在樹木山石間躲躲閃閃,顯是生怕給人發見蹤跡。
忽聽得清磬數聲,從少林寺大殿中傳出,跟著梵唱聲起,數百名僧人一齊誦經。張無忌大奇:「少林僧人居然半夜三更還在念經,且是這許多僧人,難道在做甚麽大法事麽?」
那少女行止更加閃縮,又前行數十丈,已到了大殿之旁。忽聽得腳步聲輕響,那少女在草叢中伏下,跟著四名少林僧手提戒刀禪杖,巡視過來。那少女待四僧走過,這才長身,縱身一躍,已到了殿外長窗之旁。這一縱躍飄如飛絮,已是武林中一流的輕功。張無忌見她雙手沒帶兵刃,孤身一人,不像是到少林寺來生事的模樣,要瞧明她究是何人,到底是否相識,於是彎腰從她身後繞過,斜行到大殿西北角上。他自知此時處境十分尷尬,若被少林寺中僧人知覺,以他身份,竟然深夜來寺窺探,對方縱然佯作不知,也是大損顏面,是以加倍小心,一步一動,輕捷有如貓鼠。
這時殿中誦經聲又起,他湊眼窗縫看去,見大殿上數百名僧人排列整齊,一行行的坐在蒲團之上,各人身披黃袍,外罩大紅金線袈裟,有的手執法器,有的合十低誦,正在做超度亡魂的法事。他登即省悟:「這次英雄大會傷了不少人,元軍攻山,雙方陣亡更眾。寺中僧侶連夜為死者超度,願他們往生極樂。」見空聞大師站在供桌前親自主祭,他右首站的卻是個少女。
張無忌一見,微微一驚,這少女正是周芷若。雖只見到她側面,亦已看出她神色怔忡不定,秀眉深蹙,若有深憂,心道:「是了。日間芷若在空聞大師面前跪倒,原來是求他做法事,想必是她深深懺悔自己所作所為,她爪下劍底,傷的無辜太多。」凝目向供桌上瞧去,只見中間一塊靈牌之上寫的赫然是「女俠殷離之靈位」七字。
張無忌一陣神傷,想起表妹身世之慘,對自己之一往情深,不由得怔怔的掉下淚來。
鐘磬木魚中,周芷若盈盈下拜,口唇微動,低聲禱祝。張無忌運起神功,凝神傾聽,依稀聽到:「殷姑娘──你在天之靈,好生安息──別來擾我──」他手扶牆壁,思潮起伏:「表妹命喪於她劍底,固然命苦,但芷若內心深受折磨,所受痛苦,未必比表妹更少。」腦海中突然隱隱湧起了當日在光明頂上聽到明教教眾所誦的幾句歌來:「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憐我世人,憂患實多!憐我世人,憂患實多!」
周芷若緩緩站起身來,微一側身,臉向東首,突然臉色大變,叫道:「你──你──你又來了!」聲音尖銳,壓住了滿殿鐘磬之聲。
張無忌順著她目光瞧去,只見長窗上糊的窗紙不知何時破了,破孔中露出一張少女的臉來,滿臉都是一條條傷痕。張無忌嚇得身子發顫,忍不住一聲驚呼。
那少女臉上雖是傷痕斑斑,又無昔日的凹凸浮腫,卻清清楚楚便是已死的殷離!
他待要上前招呼,只是一雙腳一時不聽使喚,竟然僵住了不能移動。只見那張臉突然隱去,大殿中砰的一聲,周芷若往後摔倒。
張無忌這時再也顧不得少林派生嫌,大聲叫道:「蛛兒,蛛兒,是你麽?」卻無人回答。他微一定神,飛身往來路追去,只見冷月斜懸,滿地樹影,那黑衣少女已不知去向。他雖素來不信鬼神,但身當此情此景,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心中發毛,站定了腳步,自聲自語:「是她,是她!怪不得背影好熟,原來是蛛兒。難道她鬼魂知道少林高僧為她超度,特來領經麽?難道她死得冤屈,真的是陰魂不散?」
少林群僧聽得聲響,早有數人搶將出來察看,見到是張無忌,都不禁呆了。一名年長僧人上前行禮,說道:「不知張教主夤夜降臨,未曾迎迓,伏乞恕罪。」張無忌拱手道:「不敢!」閃身便進殿中,只見周芷若雙目緊閉,臉上無半點血色,兀自未醒。他搶上前去,在她人中用力捏了幾下,再在她背上推拿數過。
周芷若悠悠醒轉,一見張無忌,縱體入懷,摟住了他,叫道:「有鬼,有鬼!」張無忌道:「此事好生奇怪,你別害怕。眼前這許多高僧在此,定能解此冤孽。」周芷若向來端莊穩重,這時實是怕得狠了,才在眾目睽睽之下抱住了他,聽他這麽說,臉上一紅,忙放開了他,站了起來,但兀自不住發抖,抓著他手掌,死也不敢放脫。
張無忌和空聞見過了禮,說起適才有人在外窺探之事。空聞和群僧都沒見到,但窗紙新裂,破孔俱在。
周芷若道:「無忌哥──張教主,我見到的,確然是她。」張無忌點了點頭。周芷若顫聲道:「你──你──見到的是誰?」張無忌道:「是殷姑娘,我的表妹殷離。」周芷若低低一聲驚呼,又暈了過去。這一次張無忌拉著她手,是以她並沒摔倒,略一昏暈,便即醒轉。張無忌道:「我見到了表妹,可是──她是人,不是鬼!」周芷若顫聲道:「她不是鬼?」張無忌道:「我一路跟著她到少林寺來。她行走如常,決非鬼魂。」這幾句話只是安慰周芷若,在他內心,可實難以確定。
周芷若問道:「你當真見她行走如常,確非鬼魂?」
張無忌回想一路跟隨那黑衣少女來到少林寺,又見她躲在長窗之外向殿中窺探,一舉一動,全是一個身懷武功的姑娘,毫無特異之態,向空聞道:「方丈,在下有一事不明,要向方丈請教。人死之後,是否真有鬼魂?」
空聞沉思半晌,道:「幽冥之事,實所難言。」張無忌道:「然則方丈何以虔誠行法,超度幽魂?」空聞道:「善哉,善哉!幽魂不須超度。人死業在,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佛家行法,乃在求生人心之所安,超度的乃是活人。」張無忌登時領悟,拱手道:「多謝指點。在下深夜滋擾,至為不安,萬望方丈恕罪。」空聞微笑道:「教主乃敝派的大恩人,數度拯救,使少林派得免於難,何必客氣。」
當下張無忌與群僧作別,向周芷若道:「咱們走罷!」周芷若臉有遲疑之色,不敢離開佛殿。張無忌也不便強勸,拱手道:「既是如此,咱們就此別過。」說著走出殿門。
周芷若望著他的背影,突然叫道:「無忌哥哥,你還見我不見?我──和你一起去。」縱身奔到他身旁,和他並肩出了寺門。
※※※
二人離少林寺既遠,周芷若便靠到張無忌身邊,拉住了他手。張無忌知她害怕,握著她軟滑柔膩的手掌,身畔幽香陣陣,心中不能無感。
二人默不作聲的走了一陣,周芷若悠悠嘆了一口長氣,說道:「無忌哥哥,那日我和你初次在漢水之中相逢,得蒙張真人搭救,若是早知日後要受這麽多苦楚,我當時便死在漢水之中,倒也乾凈得多。」
張無忌不答,心中又想起了明教徒所唱的那首歌,忍不住輕輕哼道:「生亦何歡?死亦何苦?憐我世人,憂患實多。」周芷若聽著歌詞,握著他的手微微顫動。
周芷若低聲道:「張真人送我去峨嵋派,自是為了我好,但如他老人家收留我在武當山上,讓我歸入武當門下,今日一切又是大不相同。唉,恩師對我何嘗不好?可是──可是她逼我罰那些毒誓,要我痛恨明教,要我恨你害你,可是我心中──實在──」
張無忌聽她說得真誠,頗為感動,知她確有許多難處,種種狠毒之事,大都是奉了滅絕師太的遺命而為,眼見她怕得厲害,對她憐惜之情又深了一層。
山道上晚風習習,送來陣陣花香,其時正當初夏,良夜露清,耳聽著一個美貌少女吐露深情,張無忌不能不怦然心動,何況當時在小島替她逼毒時曾有肌膚之親,過去她既於己有恩,又有婚姻之約,不由得心中迷惘。
周芷若道:「無忌哥哥,那日在濠州你正要和我拜堂成親,為甚麽趙姑娘一叫你,你便隨她而去?你心中真的十分愛她麽?」張無忌道:「我正要將這件事跟你說知。咱們坐下來說。」說著指了指路旁的一塊大石。
周芷若道:「不,我此刻心煩意亂,聽不下去,走一會靜靜心再說。」張無忌點點頭,任由她攜著手,信步所之。周芷若帶著他走向一條小路,行了四、五里路,說道:「好了,你跟我說罷。」走到一叢灌木前的一塊山石邊,兩人並肩坐下。
張無忌於是將趙敏手中握著謝遜一束金髮、引得他非走不可的諸般事情一一說了。周芷若聽畢,半晌不語。張無忌道:「芷若,你怪我麽?」周芷若哽咽道:「我做了這許多錯事,只怪我自己,還能怪你麽?」張無忌輕撫她肩頭,柔聲道:「世間事陰差陽錯,原難逆料,你也不用太過傷心。」
周芷若仰起頭來,說道:「無忌哥哥,我有句話問你,你須得真心答我,不能有絲毫隱瞞。」張無忌道:「好,我不會瞞你。」周芷若道:「我知道這世上曾有四個女子真心愛你。一個是去了波斯的小昭,一個是趙姑娘,另一個是──她──」她心中要說「殷姑娘」,但始終不敢說出口來,頓了一頓,道:「倘若我們四個姑娘,這會兒都好好的活在世上,都在你身邊。你心中真正愛的是那一個?」
張無忌心中一陣迷亂,道:「這個──嗯──這個──」
當日張無忌與周芷若、趙敏、殷離、小昭四人同時乘船出海之時,確是不止一次想起:「這四位姑娘個個對我情深愛重,我如何自處才好?不論我和那一個成親,定會大傷其餘三人之心。到底在我內心深處,我最愛的是那一個呢?」他始終旁徨難決,便只得逃避,一時想:「韃子尚未逐出,河山未得光復。匈奴未滅,何以家為?盡想這些兒女私情作甚麽?」一時又想:「我身為明教教主,一言一動,與本教及武林興衰都有關連。我自信一生品行無虧,但若耽於女色,莫要惹得天下英雄恥笑,壞了本教的名聲。」過一時又想:「我媽媽臨終之時,一再囑咐於我,美麗的女子最會騙人,要我這一生千萬小心提防,媽媽的遺言豈可不謹放心頭?」
其實他多方辯解,不過是自欺而已,當真專心致志的愛了那一個姑娘,未必便有礙光復大業,更未必會壞了明教的名聲,只是他覺得這個很好,那個也好,於是便不敢多想。他武功雖強,性格其實頗為優柔寡斷,萬事之來,往往順其自然,當不得已處,雅不願拂逆旁人之意,寧可捨己從人。習乾坤大挪移心法是從小昭之請;任明教教主既是迫於形勢,亦是殷天正、殷野王等動之以情;與周芷若訂婚是奉謝遜之命;不與周芷若拜堂又是為趙敏所迫。當日金花婆婆與殷離若非以武力強脅,而是婉言求他同去金花島,他多半便就去了。
有時他內心深處,不免也想:「要是我能和這四位姑娘終身一起廝守,大家和和睦睦,豈不逍遙快樂?」其時乃是元末,不論文士商賈、江湖豪客,三妻四妾實是尋常之極,單隻一妻的反倒罕有。只是明教源自波斯,向來諸教眾節儉刻苦,除妻子外少有侍妾。張無忌生性謙和,深覺不論和那一位姑娘匹配,在自己都是莫大的福澤,倘若再娶姬妾,未免太也對不起人,因此這樣的念頭在心中一閃即逝,從來不敢多想,偶爾念及,往往便即自責:「為人須當自足,我竟心存此念,那不是太過卑鄙可恥麽?」
後來小昭去了波斯,殷離逝世,又認定殷離是趙敏所害,那麽順理成章,自是要與周芷若成婚。不料變生不測,大起波折,其後真相逐步揭露,周趙二女原來善惡顛倒,幸好自己並未與周芷若成婚,鑄成大錯。趙敏更公然與父兄決裂,則此事已不為難。萬不料趙敏突然不告而別,而周芷若又有此一問。
周芷若見他沉吟不答,說道:「我問你的乃是虛幻之事。小昭當了波斯明教的處女教主,我又──又殺害了殷姑娘。四個女子之中,只剩下了趙姑娘。我只是問你,倘若我們四人都好端端的在你身邊,你便如何?」
張無忌道:「芷若,這件事我在心中已想了很久。我似乎一直難決,但到今天,我才知道真正愛的是誰。」周芷若問道:「是誰?是──是趙姑娘麽?」
張無忌道:「不錯。我今日尋她不見,恨不得自己死了才好。要是從此不能見她,我性命也是活不久長。小昭離我而去,我自是十分傷心。我表妹逝世,我更是難過。你──你後來這樣,我既痛心,又深感惋惜。然而,芷若,我不能瞞你,要是我這一生再不能見到趙姑娘,我是寧可死了的好。這樣的心意,我以前對旁人從未有過。」
他初時對殷離、周芷若、小昭、趙敏四女似是不分軒輊,但今日趙敏這一走,他才突然發覺,原來趙敏在他心中所佔位置,畢竟與其餘三女不同。
周芷若聽他這般說,輕聲道:「那日在大都,我見你到那小酒店去和她相會,便知你內心情愛之所系。只是我還痴心妄想,若是與你──與你成親之後,便──便可以拉得你回心轉意,實在──實在──那是是萬萬不能的。」
張無忌歉然道:「芷若,我對你一向敬重,對殷家表妹心生感激,對小昭是意存憐惜,但對趙姑娘卻是──卻是銘心刻骨的相愛。」
周芷若喃喃道:「銘心刻骨的相愛,銘心刻骨的相愛。」頓了一頓,低聲道:「無忌哥哥──我對你可也是銘心刻骨的相愛。你──你竟然不知道麽?」
張無忌大是感動,握著她手,柔聲道:「芷若,我是知道的。你對我這番心意,今生今世,我不知要如何報答你才好。我──我真的對你不起。」
周芷若道:「你沒對我不起,你一直待我很好,難道我不知道麽?我問你:倘若趙姑娘此番不別而行,你永遠找不到她了,倘若她給奸人害死了,倘若她對你變心,你──你便如何?」
張無忌心中已難過了很久,聽她這麽說,再也忍耐不住,流下淚來,哽咽道:「我──我不知道!總而言之,上天下地,我也非尋著她不可。」
周芷若嘆了口氣,道:「她不會對你變心的,你要尋著她,那也很容易。」
張無忌又驚又喜,站了起來,道:「她在那裡?芷若,你快說。」
周芷若一對妙目凝視著張無忌,見他臉上大喜若狂的神情,輕輕的道:「你對於我永遠不會這麽關心。你要知道趙姑娘的所在,須得答允我一件事,否則你永遠找她不到的了。」張無忌道:「你要我答允甚麽事?」
周芷若道:「這件事我現下還沒想起,日後想到了再跟你說。總之這事不違俠義之道,不礙光復大業,也於明教及你自己的名聲無損,只是做起來未必容易。」
張無忌一呆,心想:「當日敏妹要我做三件事,也說甚麽不違俠義之道,迄今為止,她只要我做過兩件事。那兩件事可真不易辦,怎麽芷若也學起她的樣來?」
周芷若道:「你不答允,自然也由得你。不過大丈夫言而有信,要是答允了我,事到臨頭,可不能推委抵賴。」
張無忌沉吟道:「你說此事不違俠義之道,不礙光復大業,也於明教及我自己的名聲無損?」周芷若道:「不錯!」張無忌道:「好,當真不違俠義之道,無損於光復大業,我便答允你了。」周芷若道:「咱們擊掌為誓。」伸出手掌,要與他互擊。
張無忌情知跟她擊掌立誓之後,便是在自己身上套了一道沉重之極的枷鎖,這個周姑娘外表溫柔斯文,但心計之工,行事之辣,絲毫不在趙敏之下,一時提起了手掌,拍不下去。
周芷若微笑道:「你只須答允我這件事,我教你頃刻之間,便見到你的心上人。」張無忌胸口一熱,再也不計其他,便和她擊掌三下。
周芷若笑道:「你瞧這裡是誰。」伸手撥開了身後的樹叢。只見一叢樹葉之後坐著一個少女,臉上似笑非笑,卻不是趙敏是誰?
張無忌驚喜交集,大叫一聲:「敏妹!」
忽聽得身後數丈之外,一個女子聲音「咦」的一聲,似乎突然見到趙敏現身,忍不住驚呼了出來。這一聲驚呼聲音甚輕,但張無忌已聽得清清楚楚。
他一呆之下,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緩緩伸出手掌去拉趙敏的手,雙掌相接,只覺她手掌頗為僵直,登時省悟,只道她日間不別而行,到處找她不到,原來卻是被周芷若擒住了,點了她穴道,藏在這裡,周芷若故意帶他到這裡來說這一番話,自是句句要趙敏聽見。倘若自己不忍令周芷若傷心,隨口討好,對她說些情濃言語,甚至摟住她親熱一番,可又墮入了她計中,那時趙敏可當真非走不可了。言念及此,不由得暗叫:「慚愧!」背上出了一身冷汗,順手一搭趙敏的脈搏,察覺氣血運行如常,並未受傷。
月光之下,只見她眉間眼角,笑意盈盈,說不盡的嬌媚可愛,想是他適才與周芷若這番對答,都教她一一聽在耳中。她雖然身不能動,口不能言,但聽到他背後吐露心曲,對自己竟是如此銘心刻骨的相愛,情意懇切,自是禁不住心花怒放。
周芷若彎下腰來,在張無忌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張無忌低聲回答一句。周芷若怒喝:「張無忌,你竟全然沒將我放在眼裡,你仔細瞧瞧,趙姑娘中毒之後,還活得成麽?」
張無忌驚道:「她──她中了毒!是你下的毒麽?」俯身察看,剛翻開趙敏左邊的眼睛,只覺背心一麻,已被點中穴道。張無忌「啊喲」一聲,身子搖幌。周芷若出手如風,纖指運勁,又點了他左肩、腰脅、後心一共五處大穴。
張無忌仰天便倒,只見青光一閃,周芷若拔出長劍,抵住了他胸口,喝道:「一不做、二不休,今日便取了你的性命。反正殷離的冤魂纏上了我。我終究是活不成了,咱們一起同歸於盡。」說著提起長劍,便往他胸口刺了下去。
※※※
忽聽得身後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且慢!周芷若,殷離並沒死!」
周芷若回過頭來,只見一個黑衣女子從草叢中疾奔而出,伸指戳來。周芷若斜身閃開,那女子回過頭來,月光側照,只見她臉容俏麗,淡淡的布著幾條血痕。張無忌看得明白,這女子正是他表妹殷離,只是臉上浮腫盡褪,雖有縱橫血痕,卻不掩其美,依稀便是當年蝴蝶谷中、金花婆婆身畔那個清秀絕俗的小姑娘。
周芷若退後兩步,左掌護胸,右手中長劍的劍尖指住張無忌胸口,喝道:「你再上前一步,我一劍先刺死了他。」殷離不敢再動,急道:「你──你做的惡事還不夠多嗎?」
周芷若道:「你到底是人是鬼?」殷離道:「我自然是人。」
張無忌突然大叫一聲:「蛛兒!」一躍而起,抱住了殷離,叫道:「蛛兒──你──你想得我好苦!」這一下出其不意,殷離嚇得尖叫一聲,被張無忌圍住了雙臂,動彈不得。
周芷若嘻嘻一笑,說道:「若非如此,你還是不肯出來。」回身去解開了趙敏的穴道,替她推血過宮,按摩筋脈。趙敏被她制住了大半日,冷清清的拋在這裡,心下好不惱怒,幸好後來聽到張無忌吐露心事,這才轉怒為喜。只是突然之間又多了一個殷離出來,卻更平添了無數心事,正是舊恨甫去,新愁轉生。
殷離嗔道:「你拉拉扯扯的干甚麽?趙姑娘、周姑娘都在這兒,成甚麽樣子?」趙敏道:「哼,要是我和周姑娘都不在這兒,那就成樣子了?」張無忌道:「我見你死後還魂,歡喜無盡,表妹,你到底──到底是怎樣的?」
殷離拉著他手臂,將他臉孔轉到月光下,凝視半晌,突然抓住他的左耳,用力一扭。張無忌痛叫:「啊喲!你干甚麽?」殷離道:「你這千刀萬剮的醜八怪!你──你將我活埋在土中,教我吃了多少苦頭。」說著在他胸口連捶三拳,砰砰有聲。
張無忌不敢運九陽神功相抗,忍痛受了她這三拳,笑道:「蛛兒,我的的確確以為你已經──已經死了,累我傷心得痛哭了幾場。你沒死,那好極啦,當真是老天爺有眼。」
殷離怒道:「老天爺有眼,你這醜八怪便沒眼。你連人家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我才不信呢。你是嫌我的臉腫得難看,沒等我斷氣,便將我埋在土中,你這沒良心的、狠心短命的死鬼!」她一連串的咒罵,神情語態,一如往昔。
張無忌笑嘻嘻的聽著,搔頭道:「你罵得是,罵得很是。當時我真胡塗,見到你滿臉鮮血,沒了呼吸,心又不跳了,只道已是無救──」殷離跳將起來,伸手又去扭他右耳。張無忌嘻嘻一笑,閃身避開,作揖道:「好蛛兒,你饒了我罷!」
殷離道:「我才不饒你呢!那日我不知怎樣醒了過來,上下四周冷冰冰的,都是石塊。你既要活埋我,干麽又在我身上堆了些樹枝石頭?為甚麽不在我身上堆滿泥土,我透不過氣來,不就真的死了?」
張無忌道:「謝天謝地,幸好我在你身上先堆了些樹枝石頭。」忍不住向周芷若斜睨一眼。殷離怒道:「這人壞透啦,我不許你看她。」張無忌道:「為甚麽?」殷離道:「她是殺死我的兇手,你還理她作甚?」趙敏插口道:「你既沒死,她便不是殺你的兇手。」殷離道:「我已死過了一次,她就作過了一次兇手!」
張無忌勸道:「好蛛兒,你脫險歸來,我們都歡喜得緊。你安安靜靜的坐下來,跟我們說說這番死裡逃生的經過。」殷離道:「甚麽我們不我們的。我來問你,你說『我們』這兩個字,到底那幾個人才是『我們』?」
張無忌笑道:「這裡只有四個人,那自然是我和周姑娘、趙姑娘了。」殷離冷笑道:「哼!我沒死,你或許還有幾分真心歡喜,可是周姑娘和趙姑娘呢?她們也都歡喜麽?」
周芷若道:「殷姑娘,那日我起下歹心,傷害於你,事後不但深自痛悔,連夢魂之中也是不安,否則今日突然在樹林中見到你,也不會嚇成這個樣子了。此刻見你平安無恙,免了我的罪孽,老天在上,我確是歡喜無限。」殷離側著頭想了片刻,點頭道:「那也有幾分道理。我本想找你算帳,既是如此,那就罷了。」
周芷若雙膝跪倒,嗚咽道:「我──我當真太也對你不起。」
殷離向來性子執拗,但眼見周芷若服輸,心下登時軟了,忙扶起她,說道:「周姊姊,過去的事,誰也別放在心上,反正我也沒死。」拉著她手,並肩坐下。殷離掠了掠頭髮,又道:「你在我臉上劃了這幾劍,也不是全無好處。我本來臉上浮腫,中劍後毒血流盡,浮腫倒慢慢消了。」周芷若心下歉仄無已,不知說甚麽好。
張無忌道:「我和義父、芷若後來在島上住了很久。蛛兒,你從墓中出來後,怎會不見到我們?」
殷離怒道:「我是不願見你。你和周姑娘這般卿卿我我,聽得我好不生氣。哼!『我此後只有加倍疼你愛你!我二人夫婦一體,我怎會給你氣受?』」她學著張無忌的口氣說了這幾句話後,又學著周芷若的口氣道:「要是我做錯甚麽,你會打我、罵我、殺我麽?我從小沒爹娘教導,難保不會一時胡塗。」她咳嗽一聲,又學著男子的嗓子說道:「『芷若,你是我的愛妻。就算你做錯了甚麽,我是重話也不捨得責備你一句。』」手指西天明月,說道:「『天上的明月,是咱倆證人。』」
原來當晚張無忌與周芷若定情時所說的言語,都讓殷離聽在耳中。這時她一一複述出來,只聽得周芷若滿臉通紅,張無忌忸怩不安。他向趙敏偷瞧一眼,她一張俏臉氣得慘白,於是伸手過去,握住了她手腕。趙敏手掌一翻,兩根長長的指甲刺入他手臂。張無忌吃痛,卻不敢叫出聲來,也不敢動。
殷離伸手入懷,取出一根木條來,放在張無忌眼前,道:「你瞧清楚了,這是甚麽?」張無忌一看,見木條上刻著一行字道:「愛妻蛛兒殷離之墓。張無忌謹立。」正是他當日在殷離墓前所豎立的。
殷離恨恨的道:「我從墓中爬了出來,見到這根木條,當時便胡塗了,怎麽?是那個狠心短命的小鬼張無忌?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後來偷聽到你二人的說話,『無忌哥哥』長,『無忌哥哥』短的,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張無忌便是曾阿牛,曾阿牛便是張無忌。你這沒良心的,騙得我好苦!」說著舉起木條,用力往張無忌頭上擊了下去,啪的一聲響,木條斷成數截,飛落四處。
趙敏怒道:「怎麽動不動便打人?」殷離哈哈一笑,說道:「我打了他,怎麽樣?你心疼了是不是?」趙敏臉上一紅,道:「他是在讓你,你別不知好歹。」
殷離笑道:「我有甚麽不知好歹?你放心,我才不會跟你爭這醜八怪呢,我一心一意只喜歡一個人,那是蝴蝶谷中咬傷我手背的小張無忌。眼前這個醜八怪啊,他叫曾阿牛也好,叫張無忌也好,我一點也不喜歡。」她轉過頭來,柔聲道:「阿牛哥哥,你一直待我很好,我好生感激。可是我的心,早就許了給那個狠心的、兇惡的小張無忌了。你不是他,不,不是他──」張無忌好生奇怪,道:「我明明是張無忌,怎地──怎地──」
殷離神色溫柔的瞧著他,獃獃的看了半晌,目光中神情變幻,終於搖搖頭,說道:「阿牛哥哥,你不懂的。在西域大漠之中,你與我同生共死,在那海外小島之上,你對我仁至義盡。你是個好人。不過我對你說過,我的心早就給了那個張無忌啦。我要尋他去。我若是尋到了他,你說他還會打我、罵我、咬我嗎?」說著也不等張無忌回答,轉身緩緩走了開去。張無忌陡地領會,原來她真正所愛的,乃是她心中所想像的張無忌,是她記憶中在蝴蝶谷所遇上的張無忌,那個打她咬她、倔強兇狠的張無忌,卻不是眼前這個真正的張無忌,不是這個長大了的、待人仁恕寬厚的張無忌。
他心中三分傷感、三分留戀、又有三分寬慰,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之中。他知道殷離這一生,永遠會記著蝴蝶谷中那個一身狠勁的少年,她是要去找尋他。她自然找不到,但也可以說,她早已尋到了,因為那個少年早就藏在她的心底。真正的人、真正的事,往往不及心中所想的那麽好。
周芷若嘆了口氣,道:「都是我不好,害得她這麽瘋瘋癲癲地。」張無忌卻想:「她確是有點兒瘋瘋癲癲,這是我害的。可是比之腦筋清楚的人,她未必不是更加快活些。」
趙敏心中所思量的,卻是另一回事,殷離來了又去了,然而周芷若呢?殷離既沒有死,謝遜也是好端端的平安無恙,倚天劍中所藏的武功、屠龍刀中所藏的兵書,連同那把刀,都已交給了張無忌,周芷若所犯的過錯,這時看來都沒甚麽大不了的了。當然,宋青書為了她而害死了莫聲谷。然而這是宋青書自己的罪孽,周芷若事先確是全不知情,也絕無唆使之意。張無忌曾與她有婚姻之約,他,可不是棄信絕義之人。
周芷若站起身來,說道:「咱們走罷!」趙敏道:「到那裡去?」周芷若道:「我適才在少林寺時,見彭瑩玉和尚匆匆前來尋他,似乎明教中出了甚麽要緊事。」張無忌一凜,心道:「我莫要為了兒女之情,誤了教中大事。」忙道:「咱們快去瞧瞧。」當下三人快步而行,不多時便到了明教教眾宿營之所。
楊逍、范遙、彭瑩玉等正命人到處找尋教主,見他回來,俱各欣慰,但見周趙二女和他同歸,又均詫異。張無忌見眾人神色沮喪,隱隱知道不妙,問道:「彭大師,你有事尋我麽?」彭瑩玉尚未回答,周芷若挽了趙敏的手,道:「咱們到那邊坐坐。」趙敏知她避嫌,不願與聞明教教內的秘密,於是與她並肩齊出。
楊逍、范遙等更是奇怪,均想:「那日濠州教主成婚之日,這兩位姑娘斗得何等厲害,此刻卻是親似姊妹。不知教主是如何調處的,果然是能者無所不能,這門『乾坤大挪移』功夫,當真令人好生佩服。」
彭瑩玉待周趙二女走出,說道:「啟稟教主,咱們在濠州打了一個大敗仗,韓山童韓兄殉難。」張無忌叫聲:「啊喲!」極是痛惜。彭瑩玉又道:「眼下淮泗軍務,由朱元璋兄弟指揮。徐達、常遇春兩位兄弟得知訊息,已領兵馳去應援,韓林兒兄弟也同去了。事在緊急,不及等候教主將令。」張無忌道:「該當如此。」
正商議軍情間,殷野王匆匆進來,說道:「啟稟教主,丐幫中有人前來報知,陳友諒那廝的下落已然查明。」張無忌道:「在那裡?」殷野王道:「這廝竟混到了本教徐壽輝兄弟部下,聽說徐兄弟對他很是寵信。」張無忌沉吟道:「既是如此,咱們倒不便躁急行事。舅舅,煩你派人通知徐兄,陳友諒這廝陰險狡猾,留在身畔大是禍胎,千萬不可跟他親近。」殷野王答應了,又道:「不如一刀殺了,乾乾凈凈。就讓我去辦罷!」
張無忌正沉吟間,忽有教眾送來徐壽輝的一封緊急文書。楊逍皺眉道:「糟糕,糟糕!竟被他佔了先著。」張無忌拆開文書一看,原來是徐壽輝的一封長稟,說道陳友諒曾得罪教主,自知罪重,悔悟殊深,現下誠心投入本教,決意痛改前非,但求教主給予自新之路。張無忌遞給楊逍、殷野王等看了。
殷野王道:「徐兄弟受此人蠱惑,必有後患。」楊逍嘆道:「陳友諒這廝極是陰險,但咱們這時若是將他殺了,不免示人以不廣,顯得咱們心記舊怨,無容人之量,勢必寒了天下英雄之心。」張無忌道:「楊左使之言不錯。彭大師,你與徐兄交好,請你便中勸導,小心提防於他,切不可讓兵馬大權落入他手中。」彭瑩玉答應了。
不料徐壽輝並未受勸,對陳友諒極是信任,終於命喪其手。後來陳友諒統率明教西路義軍,自稱漢王,與明教東路軍爭奪天下,直至鄱陽湖大戰,方始兵敗身死,數十年之間兵連禍結,令明教英雄豪傑遭受重大傷亡。
當晚張無忌與楊逍、彭瑩玉等計議,分派人眾,赴各路義軍策應。待得計議已畢,已是深夜。次晨趙敏說道:「周姊姊昨晚已然離去,說不跟你辭別了。」張無忌惘然半晌,以和張三丰分別日久,甚是想念,當下帶同趙敏、宋青書,與俞蓮舟等齊上武當山去。
※※※
少室山與武當山相距不遠,不數日便到山上。張無忌隨同俞蓮舟、張松溪、殷梨亭三人入內拜見張三丰,又見了宋遠橋及俞岱岩。
宋遠橋聽說兒子在外,鐵青著臉,手執長劍,搶將出來。張無忌等均覺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一齊跟到了大殿。張三丰也隨著出來。
宋遠橋喝道:「忤逆不孝的畜生在那裡?」瞥眼見宋青書躺在軟床之中,頭上綁滿了白布,連眼睛也遮沒了,長劍挺出,劍尖指向他身上,但手一軟,竟是刺不下去。霎時之間,想起父子之情,同門之義,不由得百感交集,回過劍來,疾往自己小腹上刺去。
張無忌急忙伸手,奪下了他手中長劍,勸道:「大師伯,萬萬不可。此事如何處理,該請太師父示下。」
張三丰嘆道:「我武當門下出此不肖子弟,遠橋,那也不是你一人的不幸,這等逆子,有不如無!」右手揮出,啪的一聲響,擊在宋青書胸口。宋青書臟腑震裂,立時氣絕。
宋遠橋跪下哭道:「師父,弟子疏於管教,累得七弟命喪畜生之手。弟子如何對得起你老人家和七弟?」張三丰伸手扶他起來,說道:「此事你確有罪愆,本派掌門弟子之位,今日起由蓮舟接任。你專心精研太極拳法,掌門的俗務,不必再管了。」宋遠橋拜謝奉命。
俞蓮舟推辭不就,但張三丰堅不許辭,只得拜領。
眾人見張三丰斃宋青書,革宋遠橋,門規嚴峻,心下無不凜然。張三丰問起英雄大會及義軍抗元之事,對張無忌溫勉有加。
趙敏向張三丰跪下磕頭,謝過當日無禮之罪,張三丰哈哈一笑,全不介懷。俞岱岩終身殘廢、張翠山喪命,均與她昔日手下的阿大、阿二等人有關,但其時趙敏尚未出生,終究也怪不到她頭上。張三丰聽得她甘心背叛父兄而跟隨張無忌,說道:「好,好!難得,難得!」
※※※
張無忌在武當山上與張三丰等聚了數日,偕同趙敏前赴濠州。
一路上連得本教捷報,又聽得各地義軍蜂起,姑蘇有張士誠,台州有方國珍,雖非明教所屬,但均是抗元的友軍,張無忌心下甚喜,與趙敏連騎東行,眼見河山指日可復,只盼自此天下太平,百姓得能安居樂業,也不枉了這幾年來出死入生,多歷憂患。
他不願多所驚動,一路均未與明教義軍將領會面,只是暗中察看,但見義軍軍紀嚴明,不擾百姓,到處多頌揚朱元璋元帥、徐達大將軍之聲。
這一日來到濠州城外,朱元璋得訊,命湯和、鄧愈兩將率兵迎候,接入賓館。湯和稟道:「朱元帥與徐大將軍、常將軍正在商議緊急軍情,得知教主到來,不勝之喜。只以軍務羈身,未克親迎,還請教主恕過不恭之罪。」張無忌笑道:「咱們自己兄弟,管這些迎送虛文作甚?自是軍情要緊。」
當晚賓館中大張筵席,湯和、鄧愈二將作陪。酒過三巡,朱元璋帶同大將花雲匆匆趕到,在席前拜伏在地。張無忌急忙扶起。朱元璋親自斟酒,恭恭敬敬的向張無忌敬了三杯,張無忌一飲而盡。朱元璋又敬趙敏,趙敏便也飲了。席間說起各路軍情,朱元璋稟報攻城掠地的業績,言下頗有得色。張無忌大加稱讚。
正說話間,大將廖永忠大踏步走進廳來,拜見教主後,在朱元璋耳邊低聲道:「已擒住了!」朱元璋道:「甚好!」忽聽得大門外一人大聲叫道:「冤枉啊!冤枉!」張無忌聽得呼冤之聲正是韓林兒,奇道:「那是韓兄弟麽?甚麽事?」朱元璋道:「啟稟教主,韓林兒這廝勾結韃子,圖謀裡應外合,倒反本教。」張無忌驚道:「韓兄弟忠誠仁義,焉有此事?快帶他進來,待我親自問他──」一言未畢,突然頭暈,霎時間天昏地黑,不知人事。
待得醒轉,只覺手腳上都已綁上了粗重的繩索,望出來黑漆一團,他這一驚真是非同小可,幸好感到一個柔軟的身子靠在胸前,原來趙敏和他縛在一起,只是兀自未醒。一凝思間,已知朱元璋起了歹心,多半他料想明教日後成事,張無忌順理成章要做皇帝,是以在酒中下了極烈的迷藥,設計暗害。張無忌微一運氣,但覺胸腹間一無異狀,功力未失,心下暗暗冷笑:「這些繩索想要綁住我,卻也沒這麽容易,此刻敏妹未醒,不忙便走。待得天明,在諸教眾之前揭破他的奸謀。」當下靜靜養神。
過了一個多時辰,忽聽得有數人走進隔壁房中,說起話來,聽聲音是朱元璋、徐達、常遇春三人。
只聽得朱元璋道:「此人背叛我教,投降元朝,證據確鑿,更無可疑,令人痛心之至。兩位兄弟,你們看怎麽辦?」不等徐常二人答話,又道:「這人耳目眾多,軍中到處是他的心腹,咱們別提他名字。」只聽徐達道:「朱大哥,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斬草除根,莫留後患。」朱元璋道:「但這小賊總是咱們首領,咱們可不能忘恩負義,這是基業,終究可說是他的。」常遇春道:「大哥若是怕殺了他軍中有變,咱們不妨悄悄下手,免得於大哥名聲有累。」
朱元璋沉默片刻,說道:「徐常二位兄弟既都如此說,便這麽辦罷。只是這小賊平素於本教教眾頗有恩德,兩位兄弟又跟他素來交好,這事可萬萬不能泄漏出去。唉,咱們今日要殺他,實是心中難受之極。」徐常二人都道:「為了復國大業,朋友私交,也不能顧了。」三人說著,便走出房去。
張無忌倒抽一口涼氣,當下運起神功,崩開身上綁縛的繩索,抱著趙敏悄悄越牆而出。他靠在牆上,不禁百感交集:「朱元璋這廝忘恩負義,那也罷了。徐常二位大哥與我何等交情,但為了一己富貴,竟也會叛我。他三人身系義軍重任,我若去幾掌殺了,只怕義軍便要瓦解冰消。我張無忌原本不圖名位,徐大哥,常大哥,你們可把我忒也看得小了。」沉思半晌,帶同趙敏,悄然而去。
他到得城外,寫了一封信,將明教教主之位讓與楊逍,於濠州所遭,卻一字不提。
張無忌卻那裡知道,徐達與常遇春所說的「小賊」乃是指韓林兒而言,張無忌來到濠州之事,他二人全無知聞,一切皆是朱元璋暗中安排,要激得張無忌心灰意懶,自行引退。朱元璋一來憚忌張無忌神勇,二來他是本教教主,眾所敬服,要說殺他,究是不敢,縱然成事,倘若萬一泄漏,後果大是堪虞。他料張無忌素以復國大事為重,對徐常二人只是情若兄弟,只要這番話給他聽在耳中,定會悄然而去。果然一切皆如所料,張無忌武功當世無敵,說到機變計謀,與朱元璋可差得太遠,終於墮入這一代梟雄奸謀之中。張無忌雖然從來不想要做甚麽皇帝,但此後每當想起徐常二人的寡恩少義,終身不免鬱郁。
至於韓林兒勾結韃子,圖謀叛變云云,也皆出於誣陷。原來韓山童死後,軍中奉韓林兒為主,朱、徐、常等均成了他的下屬。朱元璋假造了韓林兒通敵的親筆書信,又以重利買通韓林兒的心腹向徐達、常遇春告密。徐常二人深信不疑,堅欲除卻。朱元璋反而假仁假義,一定不允,直至徐常二人說至再三,方勉強許可。
他將張無忌與趙敏囚在鄰室,料得以他武功,要崩壞身上繩索自是舉手之勞,生怕他脫縛後前來尋仇,與徐常說了這番話後,立即躲起。張無忌一去,朱元璋便命廖永忠將韓林兒沉入河中浸死。這一箭雙鵰之計,竟是不露破綻。
後來楊逍雖繼任明教教主,但朱元璋羽翼已成,統兵百萬之眾,楊逍又年老德薄,萬萬不能與他爭帝皇之位了。朱元璋登基之後,反下令嚴禁明教,將教中曾立大功的兄弟盡加殺戮。常遇春因病早死,徐達終於不免於難。
趙敏見張無忌寫完給楊逍的書信,手中毛筆尚未放下,神色間頗是不樂,便道:「無忌哥哥,你曾答允我做三件事,第一件是替我借屠龍刀,第二件是當日在濠州不得與周姊姊成禮,這兩件你已經做了。還有第三件事呢,你可不能言而無信。」張無忌吃了一驚,道:「你──你──你又有甚麽古靈精怪的事要我做──」
趙敏嫣然一笑,說道:「我的眉毛太淡,你給我畫一畫。這可不違反武林俠義之道罷?」張無忌提起筆來,笑道:「從今而後,我天天給你畫眉。」
忽聽得窗外有人格格輕笑,說道:「無忌哥哥,你可也曾答允了我做一件事啊。」正是周芷若的聲音。張無忌凝神寫信,竟不知她何時來到窗外。
窗子緩緩推開,周芷若一張俏臉似笑非笑的現在燭光之下。張無忌驚道:「你──你又要叫我作甚麽了?」周芷若微笑道:「這時候我還想不到。那一日你要和趙家妹子拜堂成親,只怕我便想到了。」
張無忌回頭向趙敏瞧了一眼,又回頭向周芷若瞧了一眼,霎時之間百感交集,也不知是喜是憂,手一顫,一枝筆掉在桌上。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