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滾。」
一字冷言,轟走一再打擾他的士紳名媛,羅德起身,走出酒吧。
難得遇上令他一眼就看上的女人,他等她,走近他。
拿出口袋裡的煙盒,抽出一根低首點燃,羅德發現她舉步優雅,可行進速度相當緩慢,甚至可說是小心翼翼。
還有,他也注意到她與飯店服務人員,似頗為熟悉,且倍受重視,因為她每走一段路,就會停下,揚手,而後就會有經過的服務人員走向她。
他認為這樣的情況,有些怪異,不過,那毫不影響他對她的興趣。
雖然艷陽已落下,天色已暗,但,手捧向日葵花束,緩步前行的她,就像是另一道絢爛光芒,取代了白天的陽光。
俯首審視低首行至面前的她,一道異樣光采,疾速掠過羅德沉亮的眸。
未施脂粉,黑髮及肩的她,柳眉大眼,唇似豐潤紅菱,清純可人。
尤其,當她柔唇一抿,淺淺一笑,嬌甜的嘴角邊,就會出現一對若隱若現的小小梨窩,教她原就純真甜美的臉孔,更顯清新可愛。
沁入她鼻的古龍水味與煙味,換來她一句歉意。
「對不起。」隨著她的轉向,一句嬌甜自她唇問逸出。
當他只是路人甲乙丙,黑髮女子低斂睫眸,小心且毫不遲疑地自羅德身前從容行過。
盯視逐漸遠去的纖細倩影,羅德·奧古曼俊眉微蹙。
他以為她會因為他的注視而停下腳步,但……她全然忽視他的存在,看也不看他一眼。忽地,一絲興味,劃過他沉亮的眼。
他不信今日的自己,會得不到她的注意。
邁開步伐,羅德·奧古曼大步走近再次停下步子、揚手,進而與服務人員輕語交談的她。
「白小姐。」正巧經過的女服務生,帶著笑容快步走向她。
「安娜,是嗎?」聽到熟悉的聲音,她唇抿淺笑,直視前方。
她名叫白素妍,現年二十一歲,是台灣w大學德文系二年級的學生,同時,她也是白氏企業的唯一女繼承人。
自小父母雙亡的她,十多年來,一直是由伯父一家人負責照顧她的生活起居,而她的生活圈也因此局限於家里、學校與臨近的小公園。
因為,她不希望在伯父與伯母,辛苦為她管理白氏企業之際,她還四處亂跑,讓他們為她的安全擔心。
至於這次,她會答應跟著堂姐來德國旅行,全是因為伯父堅持的關係。
伯父總說她已經長大了,應該要多出來見見世面,所以今年伯父送給她的生日禮物,就是這趟深德之旅。
這是她首次出國旅遊,出發前她很緊張,也很期待,而且,只要想到她也可以跟其他人一樣,走進「羅曼蒂克大道」上,一個又一個既深具歷史意義,又如夢似幻的古堡,感受異國的浪漫,她的心跳,就莫名加速躍動。
就好像她也可以在這裡,找到屬於她一人的浪漫愛情,只是,可能嗎?
她想,委難了。苦笑揚上她的嘴角。
不過沒關係的,就算她一輩子都找不到屬於自己的愛情,也找不到屬於自己的浪漫,她想,那也無所謂。
至少,她還可以在因格林兄弟而串連起的「童話大道」旅遊路線上,重溫自己的童年,也回憶爸媽生前,為她講格林童話時的溫柔與慈愛。
只是沒想到,她的深德之旅在還沒開始之前,就已經被結束掉了。
因為一個禮拜前,她才與堂姐抵達法蘭克福國際機場,當天上午,堂姐就跟剛在機上認識的德國男子走了,把她一人留在撒皇飯店。
幸好,飯店經理與服務人員,在得知她的情況后,給了她不少的協助。
「白小姐,你記性真好,我們也才說過幾次話,你就記住我了。」微笑看著氣質高雅,全無富家千金驕恣惡習的素妍,安娜眼裡有著惋惜。
「那當然,我的聽覺,可是很敏銳的。」轉向安娜,素妍眨動靈眸,嬌聲巧笑,以流利德語與之對答。
「對了,我是想請你幫我找……」她空出捧花的一手,羞澀微笑,「我應該是放在花徑邊上,可是……」突地,她話聲暫止。
一股盪於鼻間的煙味與古龍水味,教她柳眉微揚。
剛才經過酒吧時,她好像也有聞到同樣的味道。
看見素妍的表情,安娜轉看四周,發現剛剛一進酒吧就引起一陣紛亂的羅德·奧古曼,正朝她們跨步走來。
「羅德先生晚安。」面對大集團少東、飯店重要客人,她不敢怠慢。
「晚安。」羅德點頭,藍眼直盯白素妍。
似感受到他太過強烈的注視,白素妍低下素凈雪顏,凝看光潔地板,一邊靜待他與安娜對話結束,一邊研究著他的聲音。
這個男人說話速度不慢不快,音質低沉富磁性,語調沉穩有自信,且字句分明,讓人很容易感受到他話里的威冷氣勢。
她猜他肯定是一個在某個專業領域裡,很有成就、很有成就的男人。下了結論,白素妍眉眼凝笑,柔唇輕揚。
只是,突然靜下的無聲空間,教素妍感覺有些怪異。
是她的在場,打擾到他與安娜談話嗎?
「對不起,打擾兩位一下。」只要解決她的問題,她馬上就離開,「我剛說的,就請你們抽空幫我找,還有,電梯間是在哪個方向?我應該要怎麼走才會順?」
「你是不是要回房間?」
「是,時間不早了,我想上樓休息,可是,少了它,我的方向感就變得好差……」說起自己令人苦惱的問題,她神色不自然。
「哪會?就差幾步而已,很接近了。」安娜善良安慰她略感不安的心。
「你就從你現在這個方向,再往前直走大約五十公尺,然後右轉,就到電梯間了。」安娜想到,「還是我送你上樓好了。」
「謝謝你。」白素妍輕笑搖頭,「我自己上去就可以,這點路還難不倒我的,不打擾你們了,晚安。」
捧著美麗的向日葵花束,聞著撲鼻的花香,白素妍帶著愉快的心情,笑眯清眸,一步一步往電梯間慢慢走去。
可,跟在她身後的羅德,卻蹙擰劍眉,緊盯著她看。
從她與安娜的談話內容來判斷,她的方向感似乎很差,很容易迷路,但真的只是這樣而已嗎?若是,為何他仍感覺不對勁?
還沒找出她的不對勁之處,羅德·奧古曼就因為眼前一幕而大感詫異。
她到底有沒有在看路?
一部裝滿集體住宿旅客行李的大行李架,就在她的正前方,可是,她卻像沒看見似的,仍不改直行路徑,繼續往它走過去……
砰!意外撞上行李架,白素妍驚身急退,失去重心,拋撒出滿懷的向日葵,神色驚恐而無助。
「啊!」她雙手驚急揮舞,想攀住任何可以撐住她的支柱。
驚慌問,碰觸到冰冷的行李鐵架,白素妍就像是落水之人,一抓到身邊的飄流浮木,就雙手齊出緊緊抓住。
就在前面等待電梯的行李員,發現行李架晃動,探頭后看,就被她的驚人舉動嚇到。
「啊,素妍,你快放手,危險啦!」行李員嚇得連忙張開雙臂,擋住就要往她身上砸下的二十餘件行李。
白素妍一聽心驚,聽話鬆手,但卻也因此而重跌倒地。
「對不起,威廉,我不是故意的,你沒事吧?」闖了禍,她緊張問。
「我沒事,只是現在我不能幫你,你可以自己站起來吧?」他得先把鬆動的行李塞回去,要不然這些行李箱準會砸到她。
突然,一件被堆在最高處的行李箱,因被推擠而順勢落下。
「小心!」羅德眼色一變,疾步上前,一把將她扯進懷裡。
砰!鬆脫的行李箱,應聲落地,就砸中她方才倒地的位置。聽到就近身邊的重物落地聲,素妍眨動雙眸,臉色蒼白。
「你在做什麼?」拉開與她的距離,他厲聲質問。
「我……」像是做錯事被抓到,白素妍緊張、無措,低下頭。
「你沒看見行李架就在前面嗎?居然還往它走過去?」
「我……」難以回應他的責問,她緊咬紅唇,低頭不語。
「你說話啊!」難以克制的莫名怒火,令他口氣極重,「難道,你不知道這樣會造成別人的困擾?」
「羅德先生,事情沒這麼嚴重的,你別生氣,素妍她……」威廉出聲想打圓場,但被他一記冷眼嚇退。
「對不起,我……真的對不起……」他的怒火,教她緊張、害怕。
「說對不起有用嗎?萬一今天你真被行李砸到、受了傷,到時候,推送行李的人,就會因為你而受到嚴厲的懲罰,這你不知道嗎?」
「我、我知道,對不起,威廉,真的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從未被人在大庭廣眾下,如此怒聲責罵,白素妍眼眶泛紅,抿咬紅唇。
「素妍,沒事的啦,你別難過了。」威廉連忙安慰。
「素妍?」冷眼盯看名喚威廉的服務員,羅德冷哼一聲,再將矛頭對準白素妍,「就算是客人,也要有客人的自覺,別給他們製造麻煩。」
「是,我知道了,我以後不會再這樣了,真的不會了,對不起……」再一次朝他彎身道歉,她噙淚轉身,想離開這令她難堪地方。
可她的轉身舉動,卻意外再次引發羅德心中莫名怒火,也完全破壞他之前對她的好印象。
「這樣就想走了?」原以為她應該是個單純、優雅可人的女孩,但很明顯的,他錯估她了。
從她的穿著打扮,及飯店服務人員對她態度,他猜她準是個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凡事都要旁人為她處理好的富家千金。
「不……不可以嗎?」不知道自己哪裡又錯了,她低頭,強忍淚意。
「不是不可以,只是,你撒了一地的花,不必撿起來嗎?」
「是,我撿、我撿就是了。」含著淚,素妍慢慢蹲下身子,伸出手,想拾起散落一地的向日葵,但一旁的威廉,已經將她拉起。
「你是要上樓吧?來,我送你上去。」眼看四周人群越聚越多,威廉控制想落跑的衝動,連忙將白素妍帶進電梯問,免得她再被不知情的人欺負。
「可是他……他會生氣的,我還是把花撿一撿好了……」害怕羅德心中不明的怒火,她凝淚黑瞳里,有著無助的委屈與堅持。
兩人間的互動實在礙眼,頓時,一聲冷哼,逸出他的唇。
「你已經不是小孩子,自己闖的禍,就該自己收拾,不要一天到晚就只會給家人找麻煩,也不要連累那些無辜的旁人!」
「我……我知道。」再一次被陌生的他逼出淚水,素妍難過地希望一切只是夢,自己從未來過德國。
「還有,你也不要以為家裡有錢,自己就是公主,每個人都得把你捧在手心,也別以為所有人都有義務替你處理善後。」他冷語苛嚴。
被說中一切,素妍羞愧得無地自容。
她從不想連累別人,也不想麻煩別人,可是,這十多年來,她不知道已經帶給伯父他們一家人多少困擾了。
「我知道了,我會自己撿的……我自己撿……」雙手扶住牆面,素妍淚眼蒙蒙,慢慢蹲下身子。
緊抿著浸淚的唇,她伸出纖長十指,在光潔滑亮的地板上慢慢摸索。
「你?」愕見白素妍像身處在黑暗中,全憑觸覺摸索的拾花動作,羅德·奧古曼酷顏驚詫。
摸到柔軟的花辦,自素妍淚眸一亮,雙膝跪地,朝花莖部位急切觸摸過去,而後一把抓起——
「威廉,你看,我撿到一朵了!」高揚手中花,她笑眯淚眸。
「我幫你。」再也看不下去的威廉,氣得瞪羅德一眼,冒著可能會因為得罪大集團少東而被開除的危險,走上前想幫素妍撿向日葵。
「不要、不要!」驚仰蒼白雪顏,素妍朝威廉急搖手,就怕他的幫忙,會惹來羅德的怒罵與責備。
「我、我自己撿就可以了,真的!」
「好好好,我不幫你,你慢慢撿,別急、慢慢來。」威廉連忙後退。
「好,我慢慢撿。」淚顏一笑,她繼續摸著地板,撿著花。
剛剛她摘了二十朵的向日葵,現在手中有十二朵,那她只要再撿八朵就可以上樓回房間了。
撿回一朵又一朵的艷黃葵花,她凝淚黑瞳笑意閃動。
可,怔望她單純的喜悅笑顏,羅德·奧古曼藍眸幽沉。
再不知情,他,也懂了。
「你……」她不是有意連累別人,不是有意製造麻煩,不是故意去撞行李架,也不是故意撒落一地葵花,更不是故意要扳倒行李架,她只是——
「看不見。」
簡單的三字,教白素妍拾花的手,頓停於空中,笑顏僵凝。
「你的眼睛,根本就看不見。」
「我……」收回僵直的手,她想起身,想離開,但雙手緊捧著大束向日葵的她,才站起來了,又跌下。
像是感受不到瞬間跌落地的疼,她低下頭,動也不動地坐在原地。
她希望有人能幫她說句話,但,她等不到,她被四周竊竊私語的人群孤立,被逼著承認自己的殘缺。就像小時候一樣。
眨動沒有焦距的瞳,緩緩仰起蒼白雪顏,她望向他聲音來處。
「對,我的眼睛,根本就看不見。」當年那場意外車禍,不僅奪去她爸媽寶貴的生命,同時,也奪走她的視力。
「你!」想起自己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對她的惡劣態度,羅德臉色相當難看。
他以為她闖了禍,就想跑,但她不是,他錯怪了她,只是她根本不應該獨自一人在這裡!
「既然看不見,還跑出來做什麼?為什麼不待在房間里?」萬一遇到危險,失明的她,能如何能反應自理。
「我……」被他一吼,素妍雙肩一顫。
「你就不能安分待在自己應該待的地方嗎?為什麼要四處亂跑,帶給別人麻煩?」
「我沒有帶給別人麻煩,我只是……只是出來走一走,我……」恐懼佔住她的心,染上她的眼。
他、他又生氣了!剛剛她不過是無意闖了禍,他就罵她,還凶她,那現在知道她是個什麼也看不見的瞎子,他還會給她好臉色看嗎?
不,他不會的,聽,他的口氣還是那麼凶,還是那麼不講理,都不聽她說話,就只會吼她。
他一定會在大家面前再給她難看,對,他一定會用更難聽的話罵她!這種人,她碰過太多了!
再也顧不了懷裡的向日葵,白素妍臉色驚惶,手腳直顫,急身站起,想搭電梯上樓,想儘速遠離一再罵她、凶她的羅德·奧古曼。
但是,在驚慌情況下,早已經分不清東西南北的她,不管是往哪個方向沖,總會撞到圍觀、看熱鬧,或想幫她卻又因為羅德難看臉色,而不敢為她挺身而出的飯店客人。
「你……你們……讓我走、讓我走啊!」被人群包圍住,無處可逃,白素妍駭瞠無神黑瞳,全身不由自主地顫抖。
「我不要在這裡,我要回房間,我……」紅著眼眶,她伸出不停抖顫的雙手,摸索前方,想為自己摸出一條路。
「真是可憐,長得這麼白凈清秀,竟然會看不見。」幾句同情響起。
「她的眼睛好漂亮,沒人說還真看不出來是個瞎子呢。」
「唉,怎會這樣呢?可惜了那張漂亮臉蛋。」
「哼,準是做了什麼壞事,看了什麼不該看的,才會變瞎子!」
聽著一句句來自四面八方的驚嘆、惋惜、同情與刻薄,一幕幕小時候被同學、鄰居欺負的可怕記憶,教白素妍神情驚恐。
「我、我沒有做壞事,我要回房間……拜託……幫我……幫幫我……」
睜大毫無焦距的盈淚黑瞳,素妍唇齒顫抖,伸出微顫的手,哽著聲,祈求他人協助。
「你——」她的噙淚懇求,教羅德·奧古曼頓感不適。
步上前,他捉住她,想穩住她驚惶的心。
她就像是誤闖森林的小白兔,驚慌、恐懼,且楚楚可憐的模樣,教人為之心疼,就連他向來冷硬的心,也為之不忍。
「走吧,我送你上樓。」他沉聲道。
可,一聽到他的聲音,聞到他的氣息,素妍情緒頓而激動。
「不要碰我!走開、你走開!」她駭聲尖叫,掙脫他的手,驚步後退。
「你!」眼色一沉,羅德·奧古曼疾伸出大掌,緊鉗住她雪白手腕,緊繃酷寒容顏,拖著她一塊走。
「你不要抓我、不要碰我!你是壞人,你走開、走開!」
被擠出人群的威廉,一聽到白素妍的尖叫,急得想沖走入群,想把她拉出圍觀的人群。
但下一秒,剛剛還在人群里哭叫、掙扎的素妍,已經被拖到人群外。「想回房間,就給我安靜!」
「不要,我不相信你!」他不會這麼好心幫她的!
「給我住口!」她的失控,教羅德表情更顯陰沉。
「你是壞人,我不要聽你的話,我不要住口,你是壞人!」掙脫不開他有力鉗制的白素妍,一身狼狽,髮絲散亂,神情慌亂。
「帶她上樓休息!」走出人群,他看見威廉與拿著白手杖聞聲趕來的安娜,即將她拖至兩人面前。
因此突發事件而漸漸吵雜的環境,與四周接近喧嘩的人聲,教原就因眼盲而缺乏安全感的白素妍。心驚惶。
「不要、不要碰我!放開我、你們快放開我!」
就像是已被逼至絕境,白素妍淚瞳一瞠,為保護自己,驟然舞爪攻擊緊抓她不放的羅德。
「放開我、我叫你放開我!」被一波波恐懼重重包圍,素妍慌到極點。為求脫身,她奮力掙扎。
霍地,她瞠瞪驚瞳,一低頭,一張口,發狠咬住扣住她手的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