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岑子黎在別墅長廊上踩熄剛抽完的煙,走進別墅前院的花園,沒看見舒柏昀等候的身影,這才又繞道進入後院卧房區的花園。

舒柏昀站在淡白色月光下,一張清麗的臉龐正左顧右盼,天氣燠熱難耐,她不知道還需要等多久。然後,她聽到一陣淫蕩的吟哦聲從九重葛圍成的籬笆叢里傳來。

舒柏昀愣在當場,正猶豫著該不該走開,忽然看見一男一女衣衫不整地從樹叢深處里走出來,兩人狀似親密,卻不是一對夫婦。如果她沒記錯,女人好像是岑子黎的堂姑,男人卻是岑子黎不知幾等的遠房親戚。

舒柏昀沒料到會撞見他們偷情的場面,幸好夜色朦朧昏暗,他們沉浸在激情中,完全沒發現舒柏昀的存在。

岑子黎繞過前院的花園緩步而來,在後院噴水池前發現舒柏昀,而他也目睹了剛才那一幕。

凝視著舒柏昀愣在當場的模樣,岑子黎出聲問:

「妳很驚訝嗎?」

「什麼?」舒柏昀回過神,發現岑子黎在她背後,她轉過身,望著他一臉冷漠的表情。

「你說那個嗎?是有點。」她簡短地說。

「有點?」岑子黎流露出不以為然的嘲弄神情,走上前盯著她綺麗的面容,冷笑出聲。「妳的表情看起來像個十六歲的單純女學生。」

「十六歲?」舒柏昀微蹙眉宇,凝睇著他臉上輕蔑的表情。「你是什麼意思?」

「少裝了。」岑子黎只說了這三個字,卻是字字冷淡不屑到極點,直刺入她心底。

「裝清純?你的意思是這樣嗎?」舒柏昀忍下怒氣,理智地問他。

「不然妳還聽出我有別的意思?」

「你憑什麼評斷我?」

「這不是我的評斷,是妳前男友的評斷。」

嚴格來說,岑子黎曾對舒柏昀充滿氣質的談吐和優雅舉止動心,卻被她不停地說謊、介入他人婚姻的負面形象破壞殆盡。

舒柏昀覺得沒有辯解的必要,岑子黎要怎麼看她是他的事。舒柏昀壓抑怒氣,極力讓自己語氣平靜。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那很好;你對我也沒有太重要的意義,我只想解除婚約。我父親送的訂婚禮物,那間高爾夫球公司的股票你全部拿去,就當作是我賠償你的金錢損失。」

話說完,舒柏昀甩頭離去,卻被岑子黎扯住手臂。他粗暴地捏痛了她,她在他眼眸深處看到狂暴的色彩,她流露出害怕的神情,下意識抬起另一隻手作勢防備──

她以為他要揍她。岑子黎在舒柏昀眼裡看到了恐懼,他輕輕放開她,心裡浮現疑惑。

「我不會打妳。」岑子黎正色地說:「我沒有打過女人,也不打算開先例。」

舒柏昀退後一步,她無法從男人的表面行為做出正確判斷,過去的陰霾從未遠去,只是被理智這塊薄幕輕輕掩住,它不會消失,只會在暗處伺機而動,準備攫住她。

「你弄痛了我的手。」舒柏昀防備著,又退了一步。

岑子黎看出她的害怕,內心忽然懊惱起來,在她眼中他真的有這麼可怕嗎?

「我說過我不會打女人,妳何必一臉覺得我是個變態的表情?」

「我只是擔心你會突然失控,所以──」她只是出於不自覺的防範起來。

「妳被男人打過嗎?」岑子黎審視她不安的表情,猜測:「所以有陰影?」

其實嚴格來說,舒柏昀不只被揍,還差一點被殺了。但她不想把這痛苦的往事告訴他,他們沒有親近到那種程度。

「有時候你的眼神真的有點可怕。」她輕描淡寫地回答。

「我拉住妳只是有話沒說完。妳父親送的不是訂婚禮物,合約載明結婚後才會生效。」他將雙手放進西裝褲的口袋,很實際地說。

說穿了他就是要錢。舒柏昀不帶任何感情地抬眼凝視他,她很高興應老先生沒把孫女嫁給眼前這個人,她很慶幸自己幫了應老先生這個忙,她不後悔自己欺騙的做法,一個人只要不感到遺憾,即使惹上再大的麻煩也無所謂。

「我很高興應可柔沒有嫁給你。」舒柏昀一字一句清晰地說。

聽出她語氣里的輕蔑,岑子黎直視舒柏昀美麗的雙眼,嘴角只有冷笑。

「所以?」

「告訴我你的條件,你要什麼才肯解除婚約,走出我的生活?」

岑子黎跨過兩大步,瞬間逼近舒柏昀面前,然後毫不猶豫地狠狠吻著她,氣勢如狂暴驟雨,趁她尚未防備,舌尖鑽進她的唇里,吸吮她唇中襲人的氣味。

自從訂婚宴那天當眾吻過她之後,岑子黎就忘不了吻她的感覺。從第一次相遇,他就察覺他們之間擁有強烈的吸引力。

舒柏昀被他吻得愣住,卻還不至於到暈頭轉向的程度,她掙扎推開岑子黎,凝視著他說:

「你不可以這樣對我。我要知道你的條件。」

「我就是要妳。我要妳新婚之夜躺在我的床上,別否認,我知道妳也很享受。」

果然是荷爾蒙作祟。都說男人是下半身思考的動物,遇到對的女人,他們多少願意掩飾自己的慾望,聲稱是被「愛情」驅使,卻沒想到岑子黎連這樣體貼的行為都沒有,大剌剌開口就說要她,卻完全不顧及她的感受。

難道他不知道,有一種愛情──柏拉圖形容的一種,他說人原本是完整的,卻被神劈成兩半,每個半邊的人都在不斷尋找自己的另外一半,期望能合而為一,恢復完整。

「你的愛、你的靈魂,你把他們遺忘到哪裡去了?」舒柏昀問他。

「我不認為這世界上有這兩者存在。」他冷淡地回答。

「果然。」舒柏昀一副頭痛的表情,感到岑子黎這個人真的太有本事穿透她理智的防火牆,逼她火冒三丈。

「相信我,我跟你這樣下去是行不通的,你難道沒有察覺我和你連溝通都出問題?」舒柏昀懊惱地說。

岑子黎一臉無所謂,語氣輕鬆地說:

「那對我來說,都是芝麻小事。」

「你說愛是芝麻小事?」舒柏昀感覺他的想法簡直幼稚到極點,語氣客觀地說:「或許你應該進診療室,讓精神科醫師矯正你的想法。」

她再正經不過地說著,岑子黎聽了,笑了出來,因她那權威的口吻,像極了一名牙醫說要矯正病人的牙齒。

「你不要笑,我是認真的,我可以幫你推薦非常專業的醫生。」舒柏昀又補上一句。

「我知道妳很專業,但我並不需要。」岑子黎嘲弄地說著,刻意把「專業」兩字說得輕浮不屑。

「讓我們回到問題的關鍵點。你需要未來的妻子為你帶來巨額財產,我父親贈送的高爾夫球公司根本不值一哂,相信有許多名媛淑女條件比我好很多,何不接受我的安排,讓我替你物色新的未婚妻?」

舒柏昀有條不紊地將自己的想法告訴岑子黎,卻引來他挑眉嘲諷。

「妳是說代替妳的替死鬼?」

「隨便你怎麼說都好。」舒柏昀沒有開玩笑的意思,這是她想出的最完美的脫身辦法。「我想你沒有理由拒絕,我完全是站在你的立場為你著想。」

「或許妳還不太了解我。」岑子黎凝視著她,眼神溫柔。

舒柏昀不明白他的意思,眼裡充滿疑惑。而岑子黎不打算將最重要的理由告訴她,他只願意談表面的原因。

「關鍵點並非只是錢,我確實可以找到條件比妳更好的對象,但我不想在龐大家族面前承認被妳愚弄。至於妳,既然身為我的未婚妻讓妳這麼痛苦這麼煩惱,妳當初為什麼要對我說謊?難道我不應該讓妳承擔後果嗎?我不在乎我們個性不合、價值觀不同,結婚後再離婚對我來說也無所謂。」

「但我不想結婚。」舒柏昀抗議。「這個後果對我來說太沉重了。」

「抗議無效。」岑子黎以手指抬高她的下頷,直盯著她的雙眸。「早知如此,妳就不該破壞我的計畫,混進來欺騙我。」

話說完,岑子黎放開她,轉身離開,留下既錯愕又感到無奈的舒柏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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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五星級飯店裡,某伺服器網路公司和T大醫學中心正在舉辦救助癌症病童的募款慈善晚宴。

晚宴的氣氛隆重卻有些無趣,不知何時講台已淪為政治人物政見發表會的舞台,大概是演講者捐出不少錢,趁機宣傳自己吧。

突然,會場響起連續不斷的B.B.CALL聲音,連坐在舒柏昀身旁的安德烈的CALL機也響了起來。現場中一位外科醫生打電話回醫院,一聽說高架橋上發生連環車禍,大型客運車翻覆,多名乘客輕重傷及死亡的消息,立刻站起身準備回醫院。

接著,所有的外科醫生全部火速離開會場。安德烈連向舒柏昀打聲招呼的時間都沒有,一轉眼,舒柏昀已不見安德烈的身影。

會場瞬間空下許多座位,台上讓人感覺無趣的演講者不知何時已下了台。舒柏昀花了十萬元買下一位年輕畫家的抽象畫,正準備取畫付款后離開會場,沒想到卻在臨時的櫃檯旁遇見小兒科醫生范廷樺。

看著舒柏昀掏出信用卡刷卡,范廷樺打聲招呼后問:「妳買了什麼?」

「畫。」舒柏昀簡短回答,她無意和范廷樺閑聊。

「我也買了一幅畫,是侯歇的抽象畫。」范廷樺語氣輕鬆地。「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妳很喜歡他的畫作。」

舒柏昀抬睫看了他一眼,面無表情地說:「是嗎?那很好。」

她記得第一次遇見范廷樺是在飛回台灣的華航客機上,當時天候不佳,機場上空的氣流不穩,飛機在天空盤旋許久才安全降落;在未順利降落之前,飛機飛得驚險,起起伏伏,乘客縱使系了安全帶,卻仍不免緊張;他們剛好坐在緊鄰的座位,一開始只是為了放鬆心情聊天,後來才知道兩人都是醫生,也才知道他們正好在同一間醫院工作。

除此之外,他們有許多嗜好相近,包括收集奇形怪狀的設計品、聽古典音樂和喜歡超現實主義的畫,她愛比利時畫家馬格利特,他愛西班牙的達利。

曾經有一度舒柏昀覺得范廷樺是上帝為她特別訂做的情人。談吐幽默、興趣相同,兩人溝通起來完全沒有障礙;接著才發現,遇見他,根本是上帝在開她玩笑。

那時,舒柏昀剛回台灣不久,根本不知道範廷樺已婚,而且妻子懷了孕。不管范廷樺在她面前是選擇性說謊還是選擇性失憶,他從頭到尾都不曾提過自己已婚的身分。

如果不是醫院的護士暗示她風度翩翩的小兒科醫師是已婚身分,舒柏昀恐怕到此時還被蒙在鼓裡。總之,事過半年,她早已走出失戀的傷痛,一點也不想要和眼前這個前男友再有任何瓜葛。

「我到現在仍然經常想起妳。」范廷樺附在她耳邊輕聲說。

感到他靠得太近,舒柏昀退開一步,側身看著他,壓低聲音說:

「我會把這句話視為一種騷擾。」

「妳為什麼換手機號碼?妳在躲我嗎?」范廷樺戴著銀邊眼鏡,一臉斯文的凝視著舒柏昀。

「不,不是,我沒必要躲你,你對我構不成威脅。」舒柏昀更換手機號碼是因為從上個月開始她經常在半夜接到沒出聲音的電話,卻又對這樣的情況無計可施,迫於無奈,只好換號碼,完全和他無關。

「是嗎?我以為妳在躲我。」

「我沒有。」舒柏昀簽下信用卡帳單,囑咐服務人員把畫送到她家,然後就打算離開會場。

范廷樺輕拉住舒柏昀的手臂,她愣了一下;他牢牢地握住她的手,眼神含著無限柔情,說:

「妳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我還有話要跟妳說。」

舒柏昀不想惹人注意,這裡有太多他們醫院的同事,她不動聲色地甩開他的手,徑自走到會場外走廊角落處。

站在走廊敞開的窗戶前,舒柏昀凝視著范廷樺。

「你想說什麼?」

「我離婚了。」

「我聽說了。」

「我是為了妳離婚的,如果不是遇上妳,我不會……」范廷樺深情款款地說。

她低垂著眼,沒有直視他盯住下放的視線,語氣輕柔地說:

「我很遺憾。但這改變不了什麼。」

「我想知道我哪一點比不上岑子黎。」高大挺拔的范廷樺碰觸她纖細的肩,情緒激動地要她看著他。「我要妳告訴我答案,好讓我死心。」

岑子黎剛坐上電梯到達宴會廳這層樓,他是受到舉辦廠商的邀請前來參加這場慈善義賣活動,參與這類活動不僅有助於公司的名聲,還可以將捐款的錢拿來抵稅,算是一舉兩得。

只是岑子黎沒料到他只是到走廊透口氣抽根煙,竟會聽見自己的名字,更目睹舒柏昀和范廷樺在轉角處談話。

照理來說,岑子黎應該離開,可是他卻又對他們談話的內容好奇,於是選擇不動聲色站在原地。

舒柏昀看著范廷樺,眼神中有些許感傷,語氣卻極嚴肅──

「你很清楚,我們會分手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

「怎麼會和岑子黎無關?我們才分手沒多久,妳就和他訂婚,時間太匆促了點,我不覺得妳會愛上像他那樣的男人。」

自從在雜誌上意外看到舒柏昀穿著訂婚禮服的照片,范廷樺到現在還是無法接受她和岑子黎訂婚的事實。

「我想妳一定是為了氣我,怪我沒對妳說實話。妳是不是為了賭氣才和他訂婚的?」范廷樺猜測。

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然而舒柏昀覺得自己沒有向范廷樺解釋的必要,更何況依照現在的情況,愈解釋只會愈糟,她只想和范廷樺劃開距離。

「不是。我不會拿訂婚這種事開玩笑。你要說的就是這些嗎?我可以走了嗎?」舒柏昀冷靜地問。

「不,妳還沒有回答,我哪一點比不上岑子黎?」范廷樺愈說愈激動,語氣帶著前所未有的輕蔑,「妳是看上他的財勢嗎?妳應該知道他賺的錢有多血腥,他的手段有多殘酷!那些錢都是他踐踏小公司小老闆的資產,踩扁他人賺取暴利,搜刮原先不屬於他的財物得來的,妳怎麼會看上那種人!?」

「要怪就怪愛情不長眼睛。」舒柏昀挑釁地看著他,一臉的無動於衷。

「妳知道他的家世背景根本不像外界所說的那般。妳知道他是岑家的私生子嗎?當年這新聞鬧得很大。他母親只是個陪酒小姐,他父親則是個敗家子,要不是他夠冷血無情,心狠手辣,妳以為憑他的身世當得上岑氏企業的總裁嗎?和他訂婚,妳根本就是羊入虎口!」范廷樺愈說愈激動。

難怪她直覺岑子黎的個性非常怪異,卻弄不清楚到底是哪裡不對勁。舒柏昀憶起許多和他用餐的情景。為什麼他家族裡的成員這麼不喜歡他?還有那一幕在廚房撞見他大笑的畫面,許多片段掠過腦海,解釋了疑問,她這時才驀然發現岑子黎也有著內心脆弱的一面。

凝視著她訝異得說不出話來的表情,范廷樺得意的笑起來。

「妳不知道他是私生子?他把妳騙得團團轉。」

舒柏昀看著范廷樺臉上的笑容,語氣平靜地說:

「私生子又如何?至少他沒有結了婚卻故意隱瞞我。」

「妳還沒有原諒我?我都為妳離婚了,妳要我怎樣?」

「我想你一直沒有搞清楚狀況,范廷樺──」

她停頓下來,沉重嘆氣。即使已經分手,她仍不希望讓兩人關係變得太僵,然而繼續牽扯下去只會讓她和他更牽扯不清。這一刻,舒柏昀不得不實話實說:

「我沒有愛你愛到這輩子非你不可的程度,我也沒有愛你愛到可以不顧自己的良心,讓愛情的慾望駕馭我的理智,超越內心道德衡量的標準,對我來說是不可能的。你要聽答案,我就老實說。比起你,我比較愛自己。」

這大概是范廷樺最不想聽到的事實,他無話可說的愣在當場。

「我沒有要你為我離婚,我的良心對得起我自己,你要為你自己的決定負責。」

「我沒想到妳會這麼殘忍。」愣住許久,范廷樺只能擠出這一句話。

「我是。這才是我,你認識的舒柏昀。」

舒柏昀不想出口傷人,但還是傷了他。她撇開視線不再看他,隔了一會兒,范廷樺轉身沉默離去。

舒柏昀獨自站在窗前好一會兒。夏季的空氣還是一樣燠熱難耐,對面街角招牌上的霓虹閃爍燦亮如天上星火,唱片行里流瀉出音樂……但站在這裡,她聽不到那是什麼音樂,不過,不管是德布西還是流行音樂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不後悔。舒柏昀為此有著些許感傷,卻沒有太過深刻的遺憾。

隔了好一會兒,站在不遠處的岑子黎覺得舒柏昀的情緒應該平靜了,這才寂靜無聲地走到她背後,叫了她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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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與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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