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一年,在那個長滿板栗樹的山城裡,有一天,人們被一陣聒耳的烏鳴驚動,抬頭看到一群灰綠色的大鳥飛過天空,它們全都一個樣子,有一張鴨臉,長著一條老鼠尾巴。城裡的人驚惶相告,說是凶兆。
從那天起,美麗的山城發生了一場可怕的瘟疫。那些啃嚙過老鼠的虱子,從一個人身上跳到另一個人身上,人們發熱、寒戰、連腸子都嘔吐出來,死的時候,腋下和股溝長滿膿包。
街上堆滿來不及火化的死者。漫溢著焚香和屍臭,然而,在恍如煉獄的山城裡,竟傳來小女孩風鈴般悅耳的歌聲。
山坡上一幢白色尖角的房子里,白若蘭蓋著羽毛被子躺在床上,睡得很酣。她六歲的女兒藍月兒躺在母親懷裡,睜著夢幻般的眼睛,喃喃唱著歌,引來了藍蝴蝶在她頭上飛繞。
白若蘭睡著的時候比往常更美。她的皮膚雪白光亮,彷彿裹在一層晶瑩透明的薄膜里似的。她是山城裡最漂亮的女人,人們私底下喚她「若蘭皇后」。山城並不是她的故鄉,她來的時候,肚子里已經懷著女兒,身邊沒有丈夫。她連夜趕路,踏進山城的那個晚上,昏倒在城裡惟一的一座教堂外面,一位年輕的修士發現了她。
這位修士後來召集城裡的年輕男子為白若蘭蓋了一幢白色尖角房子。五個月後一個狂風暴雨的晚上,藍月兒在這裡出生。
這個早產的娃兒身上沾滿母親的胎血,清亮的眼睛對世界投了好奇的一瞥。受盡產痛折磨的白若蘭,虛弱地拿起一塊棉花擦拭女兒身上的血。她發現這個小娃兒沒有皺紋,比自己更美,美得像遠古的精靈,左邊腳踝後面有一塊紫紅色的胎記,看上去像一朵玫瑰。猝然之間,空氣中瀰漫著花兒的氣息,天空灑下一朵朵紫紅色的玫瑰,花瓣從窗子飄進屋裡,鋪滿了她為女兒準備的搖籃。
白若蘭記不起她是在夢中,還是在那場幾乎把她撕裂的陣痛中見過這種泛著紫紅色光澤的藍月玫瑰。她輕搖膝上的籃子,這小小的人兒睡得很沉,那張鮮紅色的小嘴以令人憐憫的模樣緊抿著。
「你就叫藍月兒吧。,」她對籃子里的嬰兒說。
她用手指輕撫孩子暖暖的、香香的小腦袋,想哭,卻又害怕。
「藍月兒,你要平凡一點,再平凡一點。」她滿懷哀愁對孩子說。
白若蘭在家裡替人做些刺繡,又做些冰糖栗子拿去市場賣,賺到的錢全都奉獻給教會。她一生都滿懷神傷,常常靜靜跪在聖徒像下面誠心懺悔,在禱告中祈求仁慈的上帝赦免女兒的罪。
全能的上帝好像垂聽了白若蘭的禱告。藍月兒就像城裡其他孩子一樣長大,只除了一點例外:她美貌依然,甚至比出生時更美一些。那伴隨著她美貌而來的歌聲,常常引來藍蝴蝶在她頭上飛舞。
藍月兒在學會說話之前已經會唱歌。白若蘭懷胎的時候,一天夜裡,她從床上醒來,聽到有如天籟的吟唱,她以為又是她那些追求者在她窗下唱情歌。
她探頭出窗外,只見到一地黃澄澄的月光和一隻長眼的小夜鷹,顏色像枯葉。猝然,她發現歌聲來自她的子宮,是她未出生的女兒在唱歌。她淚流滿臉,被女兒悲傷的歌聲感動。這時她已明白,女兒這一生都會在苦難中度過。
白若蘭自己的一生卻在瘟疫中過完了。她染病的時候,並沒有像其他可憐的死者那樣受盡痛苦。她身上長出些許紅色的斑點,死的時候宛若酣眠。
藍月兒發現她母親失去了氣息,她躺下,對著母親的屍體唱歌,唱了三十個日日夜夜。到了第三十一天,屍體上的紅斑褪去了,白若蘭比生前更美。
白若蘭有過無數的追求者,她卻彷彿對人世間的情愛無動於衷。那位在她進城那天救過她的年輕修士,本來決心終生侍奉上帝。第一眼見到白若蘭之後,便再也回不了頭。
他老是找借口替她漆房子,結果,屋頂上的油漆愈來愈厚,冬天的時候特別暖和。到了夏天,不管外面的日頭多麼炙熱,屋裡面還是很涼快。
直到藍月兒三歲的時候,這位年輕的修士依然每天努力爬上屋頂刷漆油。白若蘭終於忍不住說:「再這樣下去,屋頂會塌下來的。」
「嫁給我吧。」修士情不自禁地說。
白若蘭臉露欷歔,沒法回答,修士卻以為她的沉默是女人的矜持。
「那麼。我會在你窗前守候一百天。」
修士放下手上的漆油,不分晝夜在白若蘭的窗前守候。到了第九十九天,她對修士說:「回去吧,別等了,再等一百年,我也不會嫁給你。」
修士難堪地哭了。他一生從來沒哭得這麼凄涼過。藍月兒可憐他,捲起自己的床單給他抹眼淚,後來甚至把床罩也借給他。回去之後,至死的那一天,這位修士依然對著家裡的油漆瘋言瘋語。
瘟疫降臨的時候。所有那些愛慕過她的男人和那位瘋了的修士。都受盡恐懼的折磨死在床上,惟有白若蘭。在藍月兒縈迴的歌聲中化作一縷再沒有塵世情愛的幽靈。
母親死後,藍月兒帶著母親親手做的最後一罐冰糖栗子,孤零零地走過一個又一個荒蕪的城鎮,她是那場瘟疫中惟一活下來的人,那些虱子連碰都不敢碰她一下。
那場疫症從一個城鎮蔓延到另一個。然後是飢荒和戰亂,壕溝里堆滿餓死的人,連河水都是灰灰的。
藍月兒離開山城之後,一直朝西方走。母親給她講過的那些童話之中,她對「花開魔幻地」的故事最著迷。母親說,那片魔幻地上住著許多美麗的精靈,他們是世上最美的精靈。聰明伶俐又高貴,能做出最動人的音樂。那兒長滿一種花兒,白色的花瓣閃著永恆的金光。像天上的星辰,永不枯萎,人吃了便能長生不老,而且愈長愈漂亮,愈長愈聰慧。
「只要一直往西方走,就能抵達那兒。」母親告訴她。
藍月兒一直朝她的夢想之鄉走,並不覺得餓。她慢慢吃光那罐冰糖栗子,只是為了記憶起母親的味道。後來,她索性想吃的時候才吃。有時從泥土裡挖出一些樹根來吃,有時喝些樹葉上的露水,累了就睡在荒蕪的田裡。
自從母親死後,她不再唱歌,那些藍蝴蝶似乎也飛離了她的生命。她走了兩百多天,來到一個飽受戰火蹂躪的小村落。這兒早已寸草不生,能離開的人都已經離開,能吃的樹根都給人吃光了。
那天午後。她蹲在一塊被人翻過不知多少遍的田裡,原本只是想隨便找些什麼來吃,卻竟然挖出一個瘦巴巴的蘿蔔來。
「蘿蔔也好吧。」她心裡想。
當她正想咬一口的時候,一隻手飛快地從背後搶走她手上的蘿蔔。她回過頭來,看到一個比她大一點的男孩,打著赤膊,腳上連一雙鞋子都沒有,瘦嶙嶙的,肚子凸了出來,臉和雙手都是泥巴。他狼吞虎咽地把那個蘿蔔拚命往嘴裡塞,看上去就像一頭餓慌了的可憐動物,已經不像個人了。
她定定地看著他,男孩發現她比他還要小,還要瘦。她那雙驚奇又帶著同情的大眼睛盯著他看。他突然覺得慚愧,伸出那隻乾瘦的手,把吃剩的半個蘿蔔還給她,轉身就走。
她接過他手上那半個蘿蔔,並不是因為肚子餓,只是覺得有趣。她一邊吃一邊跟在他後面。
她每咬一口蘿蔔時,發出的清脆聲音壓根兒是對他的折磨。他回過頭來,咽了口口水,問她:「你幹嗎跟著我?」
她沒回答。
他故意拐了幾個彎,以為擺脫了她,卻發覺她仍然跟在後面,像個小不點似的,擺脫不了。
天已經暗了,他往前走的時候,她也往前走,他停下來的時候,她也停下來。他假裝沒看見她,眼淚卻很沒用地流到鼻翼去。流到唇邊去。那是他頭一次搶人家的東西。他想念那半個蘿蔔的滋味,更想念他沒吃到的那半個蘿蔔。這個小不點如影隨形地跟著他,就是提醒他,他是個小賊。
他用手指揩去臉上的眼淚,轉過身來,裝出一副堅強和公平的樣子,對她說:「好吧,我會找到半個蘿蔔還給你,然後你就別再跟著我。」
她點點頭。張著漂亮的小嘴朝他看。
「我叫燕孤行,你叫什麼名字?」
她仍然張著那張紅潤的小嘴。
「你的家人呢?」
她眨了一下眼,沒回答。
「只有你一個人?」
小小臉蛋上那雙亮晶晶的眸子看著他,像個不會說話的洋囡囡。
「原來你是個啞巴。」
藍月兒不說話,只是不想說話,就像她不想唱歌一樣。母親死後,她孤零零在路上走了兩百多天,沒跟人說過一句話。悲傷和孤單把她填得滿滿的,她進入了冬眠期。
「你也是跟我一樣無家可歸吧?無家的孩子都有個樣子。」他一邊走一邊說。
夜已深了,他也累了,幾乎聽得見肚子里發出的咕咕聲。他多麼希望能睡一覺。睡著了,就能忘記飢餓的滋味,甚至還有可能在夢裡夢見自己吃到很多蘿蔔,然後撫著暖呼呼的肚子滿足地睡去。
「先睡一晚,。明天再去找蘿蔔吧。」他跟自己說,也跟她說。
那天晚上,他們睡在一片荒墳里。人們為了屹樹根,連墓穴旁邊用來遮陰的矮樹都挖了出來。給人翻過千百遍的泥土裡,露出幾口早巳埋葬的棺木,裡面躺著一個個骷髏。
「你害怕嗎?」他問藍月兒,雙腳些微震顫,不知道是餓還是害怕。
陰森森的月光下,藍月兒那雙宛若星辰的眸子靜靜地看著他,不說話。有他在,她不覺得害怕。
「我不怕。」他說著躺了下去,頭埋在手裡縮成一團。藍月兒躺在他腳邊,他不敢睜開眼睛,卻聞到空氣中有花兒的氣息。
第二天,飢餓把他從清晨灰藍的微光中喚醒。他張開眼睛,發現藍月兒早已經醒來,站著看他。他羞澀地爬起來,說:「我們出發吧。」
藍月兒的運氣好,自從遇上她之後,燕孤行總能找到一點吃的東西。他們一起走了七十多天,曾經在田裡找到芋頭和紅薯,有一次甚至找到一隻死鳥,惟獨從來沒見過蘿蔔,連半個都沒有。
後來有一天,他們來到一條岔路上,燕孤行想往北走,藍月兒卻站在朝西的路上不肯走。
「你在路上沒聽到人家說北方沒有戰事嗎?」他說。
一路上。藍月兒總是聽他的。她吃得很少,把大部分都留給他。惟獨這一次,她看起來很堅持。
「好吧,反正去哪裡都一樣,我們就往西面走吧。」
他跟著她走,藍月兒高高興興地笑了。他愛跟她說話,雖然她沒回半句話,卻好像聽得懂似的。
他告訴藍月兒,他是個棄兒。
「有人把我放在一個草籃里,半夜丟到羊欄里去。」他說,聳聳肩,好像已經不覺得凄涼。
「老牧羊人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聽到嬰兒的哭聲,發現了我。他用母羊的奶喂我,把我抱到屋子裡的爐火邊,然後我就不哭了。老牧羊人已經很老,牙齒掉了幾顆,眼睛幾乎瞎了。他會用一隻綠色小烏來占卜。,」他笑笑說。
「他說我的命是一條奇命,他算了好多遍都算不出來。但是,老牧羊人非常肯定我是燕子在樹上築巢的那天出生的,所以叫我燕孤行。小不點,你見過燕子築巢嗎?」
藍月兒點點頭。
「我應該不會是一隻燕子生下來的吧?老牧羊人說,有些烏長得像人,有一張人臉,還有人的雙腿。」
笑搖搖頭。
「小不點,你有沒有父母?」
藍月兒豎起一根手指。
「只有一個?」他猜。
她點頭。
「媽媽?」
藍月兒默默點頭。
「她在哪裡?」
藍月兒眨了眨眼睛,沒說話,可憐的樣子。
「我明白了。」他老成地說,「其實我根本不愛吃蘿蔔,你呢?小不點?」
藍月兒皺起鼻子搖頭。
燕孤行孩子氣地笑了:「那我們別再找蘿蔔」
在兩個人面前展開的是一個新的旅程,他們沿著西方那條路走,經過河流和沼澤地,早上在野橘林里醒來,夜裡棲息在幽暗的山洞,只有昆蟲的亮光輝映著。他們像兩個一起夢遊的孩子,以為命運會把他們帶到約定之地。只要看到星辰,他們便陶醉得無言以對。一路上,他斷斷續續講自己的故事,也講些老牧羊人給他講過的故事,像是魔毯和神燈的傳奇。;ilf~兒總是雙手托著頭,很專註地聽著,像小野花那樣朝他盛放,鼓勵他說下去。
燕孤行告訴藍月兒,當他長大一點,老牧羊人便教他牧羊。牧羊童的生活很寫意,只需要每天帶羊到山上吃草,等它們身上長出羊毛,把羊毛剪下來就能拿去賣錢。
「放羊的時候,你要小心一個頭戴黑紗的老婆婆,她是魔女的化身,會在一瞬間變成野狗把羊群嚇走,戲弄可憐的牧羊人。所以。牧羊人趕羊的時候,手上都拿著一根拐杖,用來對付魔女變身的野狗。幸好,我還沒遇過魔女。」
一天,他又告訴藍月兒金羊毛的故事。
「它們看起來就跟普通羊兒沒有分別,等到長毛的時候,它們卻會長出一層層金色的羊毛,走起路來像個金光閃閃的毛球似的。但你要小心看牢它,萬一聽到狼嗥,它們會嚇得整故事一起升天了。
「一天,我放羊回家,老牧羊人不見了,那隻小鳥也不見了,地上只留下幾根羽毛。」
那時候,老牧羊人已經老得很厲害,時睡時醒,眼睛更壞了,卻在占卜中看見自己的命運。
一天,他在病中喃喃對燕孤行說:「孩子,我會死在一個很遠的地方,死的時候身上撒滿鳥兒的羽毛,連一聲嘆息也來不及。」
燕孤行從前聽老牧羊人說過,有靈性的鳥兒知道自己快死的時候,都會展翅朝南方的「遺忘島」飛去。島上雲霧繚繞,渺無人跡。那時。老牧羊人已經老邁不堪,只能喝些糖水活命。燕孤行猜想,老牧羊人是不想死在他跟前。所以才丟下他和三隻羊。
為了把故事說得神奇一點,他告訴藍月兒,老牧羊人和他的小鳥雙雙飛往遺忘島去了,因為走得匆忙,甚至來不及留下一聲道別的嘆息。這樣說的時候,燕孤行好像也沒那麼難過。畢竟,老牧羊人是他惟一的親人,他想念老人身上的羊膻味兒和青青草原的氣息,是這種慈愛的味道把他從一個草籃里抱起來。
比起金羊毛,藍月兒更喜歡遺忘島的故事。她甚至懷疑,遺忘島會不會就在花開魔幻地。那個時候,她以為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是來自那片花開魔幻地。
「小不點,遺忘島很遠很遠,因為從那兒回來的人都忘了島上的一切,所以沒有人能說出遺忘島的位置。」燕孤行陶醉在自己編的故事裡,像迷夢般說著。
他們又走了兩百多天,像兩個被遺忘了的孩子似的,吃些野果,也無可奈何地吃些無法飛到遺忘島去的死鳥。他們在野花叢中像小狗一樣嬉戲,做些孩子氣的幸福事兒。世界已經把他們忘記。一天,他們順著西邊的路來到一個濃霧瀰漫的迷濛曠野,天上連一顆孤星也沒有,他們在黑暗中看到一匹臉上有白星的狼。
那匹狼著魔似的盯著兩個哆嗦戰慄的孩子,張開了血盆大口,卻又猝然化作人的模樣在迷霧中消失。
「是狼人!」燕孤行大叫。然而,在那煙漫的空間,他無法確定自己看到的是夢還是真實。
只有藍月兒認定他們已經快要到達花開魔幻地了。直到許多年後,她才知道,她永遠也無法跟燕孤行一起抵達7111JL.他們在濕濕的雲霧中又走了三十天,兩個人頭上都冒出了綠色的泡沫來,身上的衣服也生出了苔蘚。直到一天,他們迷幻似的嗅著青草的氣息醒來,竟發現自己躺在嫩草油油的山腰上,眼下是一片遼闊的地平線,太陽已經掛在蔚藍的天空上。他們腳上綴著野花和芳草。
「小不點,你看!是地平線!」燕孤行興奮地叫道。
他們朝著地平線往山下走,想找河流或溪澗。聽不到淙淙的流水,卻聽到羊兒的叫聲。燕孤行循著聲音走,竟看到一隻落單的小羊在吃草,一副懵懂相。
燕孤行把羊兒抱起來,發現它四隻蹄子都另外又長出一隻蹄子。
「它走失了。」他說。
藍月兒把頭擱在小羊的肚子上,渴望的眼神似乎在說,這隻羊是他們的。
「我們在這裡等著,看看有沒有人來找它。」燕孤行說。
他們在原地守候了三天三夜,確定沒有人來要它,便高高興興帶著羊走。
「也許它會長出金羊毛。,」燕孤行憧憬著說,「賣掉金羊毛之後,我們可以再買一些羊,羊又會生下更多的羊,我們會養一大群羊,在草原上散步。到時候,我們只需要坐在馬匹上趕羊。」他高興地說,滿懷憧憬。
他們在路上折了一根樹枝來做拐杖,帶著八隻蹄子的羊去尋找最好的牧草。羊兒吃草的對侯,燕孤行用碎布來做些漂亮的風箏。他做的那些風箏好像都插上翅膀似的,能飛到最遠的天空。有一次,大風的時候,藍月兒差點兒隨著風箏一起飄上天空,燕孤行及時抓住她一隻腳踝,把她拉了回來。
一路上,他們的皮膚晒成漂亮的褐色,一心等著羊兒身上長毛。一天夜裡,他們累了,隨便把風箏系在羊腿上。第二天,
他們醒來的時候,羊和風箏都不見了。燕孤行帶著藍月兒四處去找,直到日落西山,他垂頭喪氣地看著天空。宣布:「它飛走了。」
藍月兒記起她在山城裡唱過的那些歌謠,其中一首是牧羊人趕羊時唱的牧歌,在停止說話一年零七個月十三天之後,她突然開口唱歌。那些原已飛離了她生命的藍蝴蝶,又再一次在她頭上飛舞。八隻蹄子的羊搖搖晃晃地走回來,腳上仍然系著一隻風箏。
「小不點,原來你不是啞巴!」燕孤行興奮地大叫。
「我叫藍月兒-」天使般的聲音帶著微笑說。
藍月兒就像出生前那樣,先唱歌,然後才說話。當她再開始說話,她對燕孤行說:「我們要去花開魔幻地。」
她娓娓道出那些精靈的故事,燕孤行悠然神往,說:「也許金羊毛就是從那兒來的,我們帶著羊兒一起去。」
他們一直往西走,燕孤行一路上賣些自己做的風箏賺錢。一天,藍月兒無意中發現。八隻蹄子的羊雖然久久長不出羊毛,卻會跳圈圈,於是,他們想到賣風箏時讓羊兒在旁表演跳圈圈。人們看到這隻奇怪的羊竟然身手敏捷,愛跳圈圈勝過愛草原,都會很慷慨地買些風箏。
燕孤行和藍月兒從不在一個地方久留,賺到旅費,便朝他們夢想之鄉走。那年五月的一天,暮色四合的時候,他們來到一個懸挂著無數艷紅燈籠的村莊,空氣中飄浮著迷幻的藥味兒,夾雜著人們縱情的嬉笑聲。八隻蹄子的羊躲在燕孤行身後,不想進城。
「我們好歹也要在這裡過一晚。"燕孤行對藍月兒說。
她點點頭,提著羊兒表演用的樹枝圈圈,跟著他走。然而,就連他們都感覺得到,村裡籠罩著一股妖里妖氣的味道,那些在艷紅燈籠下走過的男男女女,笑聲放浪,顛顛晃晃地,像個幻影,街上的少女似乎都帶著一種早熟的風情,背著行囊的異鄉人身上散發著一種宿醉的氣味,眼神空洞,似乎已經迷失在這個巷道交錯的小城裡,走不出去。
燕孤行和藍月兒走在大街上,發現人們都往同一個方向走,好像去看熱鬧似的。他們跟著人群的屁股後面走,來到一個提燈處處的廣場。
廣場上搭了幾個大大小小不同顏色的帳篷,帳篷外面有提著燈籠的人宣傳裡面表演的戲法,只要買票就可以進去看看。人們四散觀看,燕孤行和藍月兒一路走來,從沒見過這種熱鬧,兩個人一下子都失去了戒備,帶著羊兒到處鑽,每個帳篷瞄瞄看。
紫色帳篷里,一個三頭六臂的女人表演拋舅圈,幾十個發光的圈圈在半空中亂轉。看得人們眼花繚亂。八隻蹄子的羊看到那些圈圈,竟也咩咩叫著想去跳跳看,藍月兒拉住它的脖子,說:「你會掉下來跌死的。」
綠色帳篷里,一個矮人賣一種藥水,據說可以讓人忘了自己,但是,圍觀的人沒有一個敢喝一口,即使那幾個看來並不愛自己的人,都似乎還有些留戀。
一個脖子上戴著沉重的鐵環,頭光禿禿的巨人,在黃色帳篷里守著一盞神燈。巨人一會兒化作一縷輕煙鑽進那盞小小的神燈里,一會見又用同一個方法從神燈里鑽出來。
藍月兒看得傻了眼。
「神燈的故事原來是真的!」燕孤行在驚異中大叫。
他們身上的錢僅僅足夠讓兩個人進入最後一個紅色帳篷。帳篷頂上一個穿著閃亮銀色舞衣的女郎表演高空蕩鞦韆。她以令人膽戰心驚的動作從一個鞦韆盪到遠遠的另一個鞦韆,時而用一條白色緞帶纏住腳踝,把自己從鞦韆倒吊下來。她能猜出帳篷里每一個觀眾的名字,並把名字編進一首歌里。人們屏息靜氣看著她在半空穿來穿去,被猜中名字的人都嘖嘖稱奇,又有些難堪,好像被人看穿腸子似的。
女郎盪到燕孤行面前唱:「燕孤行是落翅的燕兒,孤單一輩子。」
爾後。她又盪到藍月兒跟前,倒掛在緞帶上唱:「這個女孩叫藍月兒,好苦的名字。」
藍月兒驚訝地朝女郎那張美麗但冰冷的臉蛋看。女郎蒼老的眼神在她身上掠過,又盪開了。
等到散場的時候,他們帶著羊兒走出帳篷。興奮的心情還未平復。這時,燕孤行看到一個有個怪嘴巴的男人。普通人的嘴巴是橫的。這個人的嘴巴卻是直的,從鼻子下面延伸到下巴。直嘴巴站在一個黑色帳篷外面,邀請會交戲法的人加入他們。
他靈機一觸,對藍月兒說:「他們還沒有會表演跳圈圈的動物。」
「對呀!這裡根本沒有動物。」藍月兒附和著說。
他們走到黑色帳篷外面,那個直嘴巴的男人兩腳叉開站著打量他們,兇巴巴地說:「你們找誰?」
「我們會表演。」因為他的嘴巴是直的。燕孤行要斜著頭回答。
直嘴巴看不出這兩個野孩子有什麼本領。橫了他們一眼,吼道:「別在這裡混事,快滾!,,」這隻羊會跳圈圈。,「藍月兒一臉自豪地對直嘴巴說。
「誰要看這隻羊表演?還不快點給我滾!」直嘴巴吼道,想把他們趕走。
「讓他們進來。"一把陰沉的聲音從帳篷里直嘴巴馬上變得恭敬又惶恐,朝著聲音的方向哈腰鞠躬,說:」是的,閻先生。「然後掀開布幔讓燕孤行和藍月兒進去。
帳篷里瀰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香味,一把背上鏤花的椅子旁邊站著一個男人,頭戴一頂黑色圓禮帽,遮住半張臉,身上的黑西裝有一股講究味兒,翻領上別一朵新鮮的紅玫瑰。煙漫的幽光下,他看起來就像午夜的魅影。
這個叫閻背香的男人看到藍月兒,心裡禁不住驚嘆:「這個小丫頭是個美人兒,能賣到很好的價錢。」
他看都不看那隻羊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說:「既然這隻羊那麼有本領,你們可以留下來。今天晚上,就睡在帳篷里吧。」
接著,他吩咐直嘴巴把他們帶到睡覺的地方去。
爾後。他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從桌子上一個有松脂香的木盒裡拿出一本羊皮封面的賬簿
來。他賣過無數女孩,然而,沒有一個能跟今天晚上這個小丫頭相此。他會把她賣到城裡最大的一家妓院去。
那家妓院蓋得像一個華麗的金鳥籠,專門招待富人,歡宴連場,數之不盡的小妓女一個個坐在用金繩子吊下來的鞦韆上,高高低低。飄來盪去,賣弄天真的風情。最後,這些女孩不是染了風流病孤零零地死在床上,便是夜裡偷偷吮吸忘憂的藥粉,在迷夢中等待上帝慈悲的召喚。那是個有去無回的地方。
他閻背香是個有眼光的人販子,只看得起最好的貨色,就像他這個馬戲團,只有那些有價值的可以留下,也走不了。
他從西裝口袋裡拿出一條白色勾花手帕展開來,在鼻子上擦了擦,臉露厭惡神色。有一天,他閻背香要蓋一家比金鳥籠更豪華的妓院,聞著溫香軟玉的脂粉味兒,而不是現在外面這種汗酸和尿臭味。到時候,他會把這些三頭六臂和直嘴巴的怪胎全都丟進流沙里活活淹死,省得上帝親自動手收拾他自己失敗的作品。
他從懷中拿出一瓶麝香貓,在白色勾花手帕上滴幾滴,在半空中抖一抖,頭向後靠,閉上眼睛享受那團香雲。明天又賣出一個女孩了,他會記在羊皮賬簿上。
有一天,今天晚上這個小丫頭會感激他。他看得出她是個非凡的貨色,再過幾年,在那個金色大鳥籠里,她將享盡榮華富貴與男人的奉承,那些可憐的男人會給她折磨得肝腸寸斷,活著時像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死後也不得安寧。
5
燕孤行和藍月兒帶著羊,跟著直嘴巴來到一個灰色帳篷外面。
「你們自己進去,有床便睡」直嘴巴粗聲大氣地說,那副嘴臉活像主人的一條走狗。
他們走進帳篷,八隻蹄子的羊跟在後面跳進去。裡面只有一盞暗燈,幾張吊床擺在那兒。那個三頭六臂的女人、能說出別人名字的鞦韆女郎、神燈里的巨人,還有剛才那幾個變戲法的人,全都睡在這兒。三頭六臂的女人說著囈語,一條手臂懸在床邊。巨人打著鼻鼾,把那盞神燈牢牢抱在懷裡。
燕孤行和藍月兒在黑暗中摸索著去找他們的床。帳篷里瀰漫著一股氣味。藍月兒在故鄉山城的那場瘟疫中,已經聞過了死人的氣味,然而,眼下這種味道,竟比那更凄涼和絕望。
他們在鞦韆女郎後面找到兩張並排的吊床躺了下來,讓羊兒睡在地上。
「他們很可憐」藍月兒壓低聲音對燕孤行說。
「也許他們就跟我們一樣,都是無父無母。」他說。
藍月兒想起故鄉那位年輕的修士,她曾經拿了自己的床單和床罩給他抹眼淚。
「修士說,每個孩子生下來的時候都是聖潔的。」她說。
「那他們的父母為什麼不要他們?」他問她,臉上帶著早熟的憂鬱。
這是一個她不懂怎麼回答的問題。
「修士說,當一個人受的苦難夠多,上帝便會把他接回去」她說。
睡在她後面那張吊床上的鞦韆女郎,翻了一下身子,弓著那雙細細乾乾傷痕斑斑的腿,無眠的眼睛在暗夜裡張著。
燕孤行雙手枕在腦後,望著篷頂破洞漏出來的星斗,說:「小不點,你看,是星星哪!」
「是花」她回答說。
他轉過臉去,看到她在黑暗中的形影,突然之間,他不想再跟她分開了。
直到往事如煙的日子,他不曾忘記,在帳篷里看星斗的那個夜晚,她躺在一張吊床上,如歌的聲音說:「天上的星星都是花兒的影子」
6
他望著星斗,沉醉地合上那雙睏倦的眼睛。當他醒來,竟看不見昨夜的篷頂,只看到清晨一片黯淡的天空。四周空空的,一個帳篷也沒有。他不是睡在吊床上,而是睡在廣場的空地上。藍月兒不見了,那些變戲法的人全都不見了。偌大的廣場上,只剩下他和八隻蹄子的羊,羊兒傻愣愣地站在他身邊。
他很是驚惶,爬起來,大叫:「小不點!藍月兒!小不點!」
並沒有一把聲音來回答他。
他搜遍廣場上每一個角落,想找到一個可以回到昨天的入口處,卻失敗了。他走到街上挨家挨戶去敲村民的門,問他們有沒有見過廣場上那些彩色帳篷,那些來開門的人堅稱,廣場上從來就沒有帳篷,只有滿地的鳥糞。他用手抵住對方的門,問他們那個馬戲團去了哪裡,這些人竟然異口同聲地說,村裡根本沒有馬戲團,也沒有什麼三頭六臂的女人。
他回到空蕩蕩的廣場上,卻還嗅得到昨夜人群留下的汗臭味和拖鞋味。這時,一群飛鳥掠過天際,在他頭上撒下白色的鳥糞,他急得哭了,絕望地呼喚藍月兒。
7
藍月兒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一個四面木板牆壁的暗室里,四周散發著一股濕濕的霉味,門從外面鎖上。她使勁拍打那道門,大叫大喊,直到累垮了,沒有一個人來開門。
她靠近房門,嗅到昨天那個戴黑色圓禮帽的男人身上嗆鼻的香味,還有直嘴巴口裡蛀牙的味道,她猛然想起昨夜在夢裡迷迷糊糊地給人抱走,無力地掙扎著。是他們把她抓來的。
她喊燕孤行,這些時日以來,頭一次,她聽不見他的回答,也看不見他,她淚眼看見的,只有從牆壁裂縫裡透出來的光線和飛揚的塵埃。
她靠著門滑倒在地板上,頭坦兩個膝蓋之間,哭得發抖。爾後,她發現離她幾步遠的地方,丟著一個破舊的洋囡囡,已經發霉,破肚子里冒出渾濁的褐色泡沫,問起來酸酸的。木地板上長出了有如棉絮的白花和野草,牆壁已經被鹽侵蝕,粉粉的鹽花散落。她沒見過比這更可憐的房間,這種霉味帶著咸腥氣,不是雨水,而是許多的眼淚造成。她彷彿看見以前的一幅景象:她不是第一個被抓來這兒的,在她之前被帶來的女孩,一個個流下了恐懼顫抖的淚水,其中一個女孩,留下了那個破肚子的洋囡囡。
她不知道他們會把她帶到哪兒去,只知道以後再也見不到燕孤行了。她抖縮著,嗚嗚地啜泣,如同受傷的小鳥悲鳴。
當藍月兒在暗室里哭泣的時候,燕孤行站在空空的廣場上,臉上濕濕的,淚眼模糊。天已經暗了。他以為只要一直在這兒等著,那個馬戲團也許會再出現。然而,風吹散了昨夜人群留下的氣味,連最後的殘跡也消失殆盡,廣場上只有吵人的蟋蟀叫聲,馬戲團並沒有回來。
他恨自己昨夜竟睡得像個死去的人,他恨自已來到這個掛滿紅燈籠的村落。他本來可以和藍月兒一起去花開魔幻地,等著羊兒身上長出金羊毛,而今卻孤零零地流下沒用的眼淚。
突然之間,八隻蹄子的羊踢了他的腳跟一下,他一邊抹眼淚一邊轉過頭來看它,羊兒沒等他回頭,便拚命往街上跑去。他跟著羊兒走,羊兒跑過一條長巷,爬上台階,沿著街心走,向左拐了一個彎,又往左走,穿過人家的後院,再越過掛滿艷紅幻一籠的大街,沿著一排商店走,繞了個大圈,不曾停下來,再穿過死寂的暗巷,進入一片野草叢,來到一排倉庫外面,繞著其中一個倉庫走,終於停在一道木板門外面,低下頭去吃從門縫裡長出來的野草。
「你是說小不點在這兒」燕孤行驚惶地望著羊,爾後臉湊到門上,低聲問:「小不點,你在裡面嗎?」
一隻手突然從背後抓住他的衣領,他掙扎著,從眼角的餘光看到昨晚在馬戲團里的那個直嘴巴。
「放開我!」他大叫。
直嘴巴把他舉到齊眼高,吼道:「小雜種,你是來找死的吧」
「燕孤行,我在這裡!」藍月兒在門後面大叫,使勁捶打那道門。
燕孤行用腳猛踢直嘴巴的胸膛,喊著說:「把她放出來!」
這時,另一個倉庫里傳來閻背香陰鬱的聲音,像野外迴音似的,聲音的主人說:「把他關起來,明天丟到流沙里活淹。」
「是的,閻先生」直嘴巴恭敬地朝那個倉庫哈腰,然後,他拉開那道門上生鏽的鉸鏈,把燕孤行丟進木板房裡去。八隻蹄子的羊看見門打開,也跳了進去。
「小不點」燕孤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暗室里叫道。
「我在這裡」藍月兒回答他。她原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此刻重逢,顫抖的聲音里竟有又驚喜。
燕孤行在黑暗中摸索,她提醒他說:「小心別踩到一個洋囡囡。」
她聞到他的味道,伸出五隻手指抓住他,他牢牢抓住那隻手,靠著她的手坐下來。
「他們是人販子」著說。
「不要怕」他安慰她。
「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她震顫的聲音說。
「我也是」他沙啞著說。
「我聽見他們說明天要把你丟到流沙里去。」
「我不怕。」
「他們賣過很多女孩」她說,聲音滿是驚惶。
他們突然聽到門上鉸鏈鬆開的碾軋聲,門嘎嘎地開了,直嘴巴提著燈籠走進來,一手把藍月兒抱起。燕孤行拼了命扯住直嘴巴的手,大叫:「放開她!」
直嘴巴使勁甩開燕孤行,走出去,把門關上,任由他在裡面大喊大叫。
藍月兒在直嘴巴手上流著淚掙扎,卻像一隻被支配似的小動物似的,只能作些無意義的反抗。
直嘴巴把她帶到一個房間去,她重又聞到那令人窒息的香味。那個戴黑色圓禮帽的男人就在這兒,在幽幽的燈下坐在一把鏤花椅子上,帽檐下面那雙陰沉的眼睛停留在她身上。
直嘴巴把她放下來,退了出去。她發著抖,對閻背香乞求說:「先生,求你放我走」
「你為什麼要走」閻背香皺著眉頭,饒有興味地問。
「我不想留在這兒」她哭著說。
臉露一抹令人發毛的微笑,他對她說:「你不會留在這兒,明天大清早,兩匹小馬接著的一輛金色大馬車,會來把你接走」
「你要把我賣去什麼地方」她顫抖著問他。
他背靠椅子上,嘆息說:「那是一個樂園去了之後便不想回來」
「我不要去」她說
「人不能只去他想去的地方」他的身體往前傾,盯著她說。
「求你不要殺我的朋友」她懇求說。
「丫頭,人有自己的命運」他從椅子上站起來,餘音漂浮在空中。
她聽不懂,抬起頭,可憐地望著他,說:「先生,求你放過我們,我會報答你」
「你怎樣報答我」他繞過書桌,停在她身邊。
她縮成一團,淚眼蒙隴,牙齒打戰。
「人不能空口講白話啊!」他手放她的肩膀上,馬上又縮了回來。
他從懷中掏出一條勾花白手帕,抹抹那隻手,又回到椅子上,坐下來,望著她,說:「帶你來,是要你記著我,將來你會感激我賜你錦衣玉食,你也會學懂怎樣報答男人」
「上帝會懲罰你」她嗚咽著說。
他望著直嘴巴在外面守著的那道門,笑聲刺耳,說:「假使有上帝,便不會有外面那種怪胎。
然後,他吩咐直嘴巴把她帶出去。
他把那條勾花手帕折起來,放到懷裡去。剛才碰到她的肩膀時,他突然感到她身體裡面有股力量,不像她外表看來這麼弱小、凄涼。
「這個丫頭將來是個妖物!」他暗自解釋那股震懾他的力量。
他閻背香是個博覽群書、過目不忘的人,他當然知道,所有禍水紅顏都是妖物,身上有一種毀滅性的誘惑力,會把男人煎熬成一副可憐相,然後吸干他的血,連一根骨頭都不剩。
8
在那個暗室里,八隻蹄子的羊拚命吃著從地板縫中長出來的青草,好像想吃出一條路來。只是,那些青草是用女孩們恐懼顫抖的眼淚灌溉的,很苦很成,它吃著吃著,流出眼淚來,咩咩的叫聲像孩子的哭泣,讓人聽了難過。
兼孤行蹲在門板後面飲泣,突然,他聽到從老遠傳來的腳步聲,愈走愈近,然後,門的鉸鏈鬆開了,直嘴巴提著燈籠把藍月兒擱在肩上帶回來。燕孤行想衝出去,給直嘴巴用力推了回來。那道門再一次關上。
「那個人明天一早便會把我賣掉」她瑟縮在地上,哭著告訴他說。
「我們要想辦法逃走」他說,聲音卻毫無把握。
「從來沒有一個女孩能夠逃出這個房間」她凄涼地說。
他無語。漆黑中,他們的身體牢牢地靠在一起,等候那不可知的殘酷命運在他們身上再端上一腳,世上竟有比棄兒和孤兒更悲慘的事。
外面刮著狼嗥樣的狂風,他們掉的眼淚會讓腳下的地板重又長出凄苦的荒草。
在那個鹽味的房間里,時間長得像永遠過不完,他們受盡恐懼與分離的折磨。爾後,他們聽到風聲停歇了,只剩下吵人的蟲鳴,愈來愈相信,離別的時刻已經不遠。直到聽見門上鉸鏈鬆開的僵澀的聲音,兩個人都以為是天亮了,兩個發抖的身體靠得更緊一些。
那道通往地獄的門辟然打開,一個提燈的形影站在外面,是個比直嘴巴小得多的形影,也沒有蛀牙的味道。
他們的眼睛睜大了一些,看到那個能說出別人名字的鞦韆女郎站在那兒。
「快跟我走!」女郎的聲音竟如他們一樣抖顫。
燕孤行連忙拖著藍月兒走出去。八隻蹄子的羊跳過門檻跟著跑。女郎把門關上,繫上鉸鏈,提燈帶他們穿越一片野草叢,來到村外的一條山路,對他們說:「從這兒一直走,不要停下來」
「姐姐,你跟我們一起走吧。」藍月兒對她說。
女郎臉露慘淡的笑容,陡地撕下臉上的一張人皮面具,露出來的那張臉,布滿斑斑駁駁的疤痕,上面長出膿包和肉芽,爛得不像一張人臉。
藍月兒和燕孤行看到她的樣子,很是吃驚。
「是閻背香把我弄成這樣的,他簡直是吸血鬼!」女郎絕望的聲音說。
「那你為什麼不跟我們一起走」藍月兒問她。
「我沒有地方可以去」女郎緩緩把那張人皮面具戴回去,凄冷的聲音說,「這張面具每四十七天要換一張,只有間背香手上有。我哪兒都不能去,快走吧,孩子」她說著把手上的燈籠給了他們,頭也不回地走進野草叢中。
在夜的暗色里,女郎孤零零地拖著戰慄的腳步走。遇見閻背香的那個晚上,她說出他的名字時,連背脊骨都發抖,她卻不肯相信預言,以為那是愛情的召喚。
他對她說,像她這樣一個美人兒,能說出別人的名字,身手又靈巧,他會把她捧成銀鞦韆上一顆閃耀的明星。
她為他離開了故鄉,這一片良辰美景的盡頭卻有一個地獄。她永遠不會忘記,也不想記起,那天,她在他身邊醒來,來不及看他一眼,狡然失去了一張臉,痛得在地上翻滾,凄厲狂。q.他隔著白色手帕拿著一瓶冒煙的藥水,對她說:「你以後都只能夠留在我的鞦韆上」
她活得像一頭畜生。多少個在帳篷的夜裡,她想乾脆從鞦韆上掉下來算了,卻還是貪生。夜裡她在吊床上醒著,卻又掉進自欺的泥淖中,以為從來就沒有什麼人皮面具,那張顛倒眾生的臉是屬於她的,然而,每隔四十七天,閻背香偏偏要提醒她一次。她像個有毒癮的人,只能在毒窟中慢慢腐爛。
把孩子放走之後的第二天晚上,她又穿上閃亮的銀色舞衣,回到馬戲團的紅色帳篷里。她用一條白色緞帶把自己倒轉從鞦韆上吊下來,在半空中穿來穿去。人們被她說出名字時,都為她鼓掌,她卻看到死神坐在另一個鞦韆上迎向她。
系在腳踝上的白色緞帶緩緩斷裂,她從半空中無聲墜落,頭在泥土地上碰得粉碎,流出來的血不是紅色的,而是像風信子的顏色。於是她明白,她受的苦難已經夠多了。
猝然之間,她臉上的人皮面具掉了下來,人們看到那張臉,嚇得四散尖叫。她在血的倒影中看到那頂把她帶來這兒的黑色圓禮帽。閻背香不僅要她死,還要剝奪她最後的尊嚴。但她的眼睛依然美麗,臉上浮起一個笑容。她在那一灘開得像風信子的鮮血里,看到許多年後的一天,那個她救過的女孩,為她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