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青衿心上意 彩筆畫中人
袁承志從鐵箱中取出許多珍寶,包了一大包,要羅立如捧在手裡。三人來到宮門。袁承志將暗語一說,守門的禁軍早得到曹太監囑咐,當即分人引了進去。來到一座殿前,禁軍退出,另有小太監接引入內,一路連換了三名太監。袁承志默記道路,心想這曹太監也真工於心計,生怕密謀敗露,連帶路人也不斷掉換。最後沿著御花園右側小路,彎彎曲曲走了一陣,來到一座小屋子前。小太監請三人入內,端上清茶點心。等了一個多時辰,曹太監始終不來,三人也不談話,坐著枯候。直到午間,才進來一名三十歲左右的太監,向袁承志問了幾句暗語。袁承志照著洪勝海所言答了,那太監點頭而出。又過了好一會,那太監引了一名肥肥白白的中年太監入來。袁承志見他身穿錦繡,氣派極大,心想這多半是宮中除了皇帝之外、第一有權有勢的司禮太監曹化淳了,果然那先前進來的太監說道:「這位是曹公公。」袁承志和羅立如、焦宛兒三人跪下磕頭。曹化淳笑道:「別多禮啦,請坐,睿王爺安好?」袁承志道:「王爺福體安好。王爺命小人問公公好。」曹化淳呵呵笑道:「我這幾根老骨頭,卻也多承王爺惦記。洪老哥遠道而來,不知王爺有甚麼囑咐。」袁承志道:「王爺要請問公公,大事籌劃得怎樣了?」
曹化淳嘆道:「我們皇上的性子,真是固執得要命。我進言了好幾次,皇上總說借兵滅寇,後患太多,只求兩國罷兵,等大明滅了流寇,重重酬謝睿王爺。」
袁承志不知多爾袞與曹化淳有何密謀。洪勝海在多爾袞屬下地位甚低,不能預聞機密,只不過是傳遞消息的信使而已。洪勝海不知,袁承志自然也不知了。這時聽了曹化淳之言,不由得心裡怦怦亂跳,耳中只是響著「借兵滅寇」四字,心想:「皇帝不肯借兵,滿洲人卻心急要借,顯是不懷好意了。」他雖鎮靜,但這個大消息突如其來,不免臉有異狀。曹化淳會錯了意,還道他因此事不成,心下不滿,忙道:「,你別急,一計不成,另有一計呀!」袁承志道:「是,是。曹公公足智多謀,我們王爺讚不絕口,常說有曹公公在宮中主持,何愁大事不成。」曹化淳笑而不言。袁承志道:「王爺有幾件薄禮,命小人帶來,請公公笑納。」說著向羅立如一指。焦宛兒接下他背著的包裹,放在桌上,解了開來。包裹一解開,登時珠光寶氣,滿室生輝。曹化淳久在大內,珍異寶物不知見過多少,尋常珠寶還真不在他眼裡,但這陣寶氣迥然有異,走近一看,不覺驚得呆了。原來包袱中珍寶無數,單是一串一百顆大珠串成的朝珠,顆顆精圓,便已世所罕見。另有一對翡翠獅子,前腳盤弄著一個火紅的紅寶石圓球,這般晶瑩碧綠的成塊大的翡翠固然從未見過,而紅寶石之瑰麗燦爛,更是難得。曹化淳看一件,贊一件,轉身對袁承志道:「王爺怎麼賞了我這許多好東西?」袁承志要探聽他的圖謀,介面道:「王爺也知皇上精明,借兵滅寇之事很不好辦,總是要仰仗公公的大力。」曹化淳給他這樣一捧,十分得意,笑吟吟的一揮手,對羅立如和焦宛兒道:「你們到外面去休息吧。」袁承志向二人點點頭,便有小太監來陪了出去。曹化淳親自關上了門,握住袁承志的手,低聲道:「你可知王爺出兵,有甚麼條款?」
袁承志心想:「那晚李岩大哥說到處事應變之道,曾說要騙出旁人的機密,須得先說些機密給他聽。我信口胡謅些便了。」說道:「公公是自己人,跟你說當然不妨,不過這事可機密之至,除了王爺,連小人在內,也不過兩三個人知道。」曹化淳眼睛一亮。袁承志挨近身去說道:「小人心想,王爺雖然瞧得起小人,但總是番邦外國,要是曹公公恩加栽培,使個人得以光祖耀宗……」曹化淳心中瞭然,知他要討官職,呵呵笑道:「洪老弟要功名富貴,那包在老夫身上。」袁承志心想:「要裝假就假到底。」忙跪下去磕頭道謝。曹化淳笑道:「事成之後,委你一個副將如何?包你派在油水豐足的地方。」袁承志滿臉喜色,忙又道謝,道:「公公大恩大德,小人甚麼事也不能再瞞公公。王爺的意思是……」左右一張,悄聲道:「公公可千萬不能泄露,否則小人性命難保。」曹化淳道:「你放心,我怎會說出去?」袁承志低聲道:「滿洲兵進關之後,闖賊是一定可以蕩平的。王爺的心意,是要朝廷割讓北直隸和山東一帶的地方相謝。兩國以黃河為界,永為兄弟之邦。」
袁承志信口胡謅。曹化淳卻毫不懷疑,一則有多爾袞親函及所約定的暗號,二則有如此重禮,三來滿洲人居心叵測,他又豈有不知?他微微沉吟,點頭說道:「眼前天下大亂,今早傳來軍訊,潼關已給闖賊攻破,兵部尚書孫傳庭殉難。大明還有甚麼將軍能用?大清再不出兵,眼見闖賊旦夕之間就兵臨城下。一破,甚麼都完蛋了。」
袁承志聽說闖王已破潼關,殺了眼下惟一手握重兵的督師孫傳庭,不禁大喜,他怕流露心中歡悅之情,忙低下了頭,眼望地下。曹化淳道:「我今晚再向皇上進言,如他仍是固執不化,咱們以國家社稷為重,只好……」說到這裡,沉吟不語,皺起了眉頭,似乎心中有極大疑難。袁承志心中怦怦亂跳,反激一句:「今上英明剛毅,公公可得一切小心。」曹化淳道:「哼,剛是剛了,毅就不見得。英明兩字,可差得太遠。大明江山亡在他手裡不打緊,難道咱們也陪著他一起送死?」這幾句話可說得上「大逆不道」,若是泄漏出去,已是滅族的罪名,他竟毫不顧忌的說了出來,可見對袁承志全無忌憚之意。袁承志道:「不知公公有何良策,好教小人放心。」曹化淳道:「嗯,就算以黃河為界,也勝過整座江山都斷送在流寇手裡。皇上不肯,難道……」說到這裡,突然住口,呵呵笑道:「洪老弟,三日之內,必有好音報給王爺。你在這裡等著吧。」雙掌一擊,進來幾名小太監,捧起袁承志所贈的珠寶,擁著曹化淳出去了。
過不多時,四名小太監領著袁承志、焦宛兒、羅立如三人到左近屋中宿歇。晚間開上膳食,甚是豐盛,用過飯後,天色已黑,小太監道了安,退出房去。
袁承志低聲道:「那曹太監正在籌劃一個大奸謀,事情非同小可,我要出去打探一下。」焦宛兒道:「我跟你同去。」袁承志道:「不,你跟羅大哥留在這裡,說不定那曹太監不放心,又會差人來瞧。」羅立如道:「我一個人留著好了,袁相公多一個幫手好些。」袁承志見焦宛兒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不便阻她意興,點了點頭,走到鄰室,雙手一伸,已點了兩名小太監的啞穴。另外兩名太監從床上跳起,睜大了眼睛,不明所以。焦宛兒拔出蛾眉鋼刺,指在兩人胸前,低聲喝道:「出一句聲,教你們見魏忠賢去!」說著鋼刺微微前伸,刺破兩人衣服,刺尖抵入了胸前肉里。袁承志暗笑,心想這當口她還說。要知魏忠賢是熹宗時的奸惡太監,敗壞天下,這時早已伏誅。他把兩名太監的衣服剝了下來,自己換上了。焦宛兒吹滅蠟燭,摸索著也換上了太監服色。袁承志把一名太監也點上了啞穴,左手捏住另一人的脈門,拉出門來,喝道:「領我們去曹公公那裡。」那太監半身酥麻,不敢多說,便即領路,轉彎抹角的行了里許,來到一座大樓之前。那小太監道:「曹公公……住……住在這裡。」袁承志不等他說第二句話,手肘輕輕撞出,已閉住他胸口穴道,將他丟在花木深處。兩人伏下身子,奔到樓邊。袁承志正要拉著焦宛兒躍上,忽聽身後腳步聲響,一人遠遠問道:「曹公公在樓上么?」袁承志答道:「我也剛來,是在樓上吧。」回頭看時,見來者共有五人,前面一人提著一盞紅紗燈,燈光掩映下見都是太監。那提燈的太監笑罵:「小猴兒崽子,說話就是怕擔干係。」說著慢慢走近。袁承志和焦宛兒低下了頭,不讓他們看清楚面貌。五名太監進門時,燈光射上門上明晃晃的朱漆,有如鏡子,照出了五人的相貌。袁承志吃了一驚,輕扯焦宛兒衣袖,等五人上了樓,低聲道:「是太白三英!」焦宛兒大驚,低聲道:「殺我爸爸的奸賊?他們做了太監?」
袁承志道:「跟咱們一樣,喬裝改扮的,上去!」兩人緊跟在太白三英之後,一路上樓,守衛的太監只道他們是一路,也不查問。到得樓上,前面兩名太監領著太白三英走進一間房裡去了。袁承志與焦宛兒不便再跟,候在門外,隱隱約約只聽得那提燈的太監說道:「請在這裡……曹公公馬上……」其餘的話聽不清楚。兩名太監隨即退了出來,下樓去了。袁承志一拉焦宛兒的手,走進房去,只見四壁圖書,原來是間書房。太白三英坐在一旁椅子,見進來兩名太監,也不在意。袁承志和焦宛兒徑自向前。焦宛兒冷笑道:「史叔叔,黎叔叔,我爹爹請三位去吃飯。」太白三英陡然見到焦宛兒,這一驚非同小可。黎剛立即跳了起來,叫道:「你……你爹爹不是死了么?」焦宛兒道:「不錯,他請三位叔叔去吃飯!」史秉文眉頭一皺,擦的一聲,長刀出鞘。袁承志一躍而出,雙手疾伸,一手一個,抓住史氏兄弟的后領提了起來,同時左腳飛出。踢在黎剛后心胛骨下三寸「鳳尾穴」上。史秉光反手一拳,袁承志毫不理會,任他打在自己胸口,雙手輕輕一合,史氏兄弟兩頭相碰,都撞暈了過去。焦宛兒還沒看清楚怎的,太白三英都已人事不知。她拔出蛾眉鋼刺,猛向史秉光胸口戳去。袁承志伸手拿住她的手腕,低聲道:「有人。」
只聽樓梯上腳步聲響,袁承志提起史氏兄弟,放在書架之後,再轉身提了黎剛,和焦宛兒都躲在書架背後,剛剛藏好,幾個人走進室來。一人說道:「請各位在這裡等一下,曹公公馬上就來。」一個嬌媚的女子聲音道:「辛苦你啦!」袁承志和焦宛兒聽出是五毒教主何鐵手的聲音,雙手互相一捏。過了片刻,又進來幾人,與何鐵手等互道寒暄。袁承志尋思:「衢州石樑派的溫氏四老也來了。原來宛兒昨晚瞧見的四個老頭子,竟便是他們,怪不得仙都派抵擋不住。他們來幹甚麼?」眾人客套未畢,曹化淳和幾名武林好手已走進室來。只聽曹化淳給各人引見,竟有方岩的呂七先生在內。袁承志心想:「溫方施害死青弟的,給我打中穴道,無人相救,多半已成廢人,溫氏的五行陣是施展不出了。但加上五毒教的高手和其他人眾,我一人萬萬抵敵不過。」
只聽曹化淳道:「太白三英呢?」一名太監答道:「史爺他們已來過啦,不知到哪裡去了。」曹化淳派人出去找尋,幾批太監找了好久回來,都說不見三人影蹤。餘人悄悄議論,顯然都不耐煩了。曹化淳道:「咱們不等了,他們自己棄了立功良機,也怨不得旁人。」只聽眾人挪動椅子之聲,想是大家坐近了聽他說話。只聽他道:「闖賊攻破潼關,兵部尚書孫傳庭殉難。」眾人噫哦連聲,甚是震動。曹化淳道:「咱們如不快想法子,賊兵指日迫近京師。要是皇上再不借兵滅寇,大明數百年的基業,都要斷送在他手裡。咱們以國家為重,只得另立明君,維持社稷。」
何鐵手道:「那就立誠王爺了。」曹化淳道:「不錯,今日要借重各位,為新君效勞。一切大事,有兄弟承當。立了大功,卻是大家的。」見眾人並無異議,當下分派職司。只聽他說道:「再過一個時辰,溫家四位老先生帶領得力弟兄,在皇上寢宮外四周埋伏,阻攔旁人入內。何教主的手下伏在書房外面,由誠王爺入內進諫。」
呂七先生道:「周大將軍統率京營兵馬,他是忠於今上的吧?要不要先除了去,以免不測?」曹化淳笑道:「周大將軍跟傅尚書那兩個傢伙,早給我略施小計除去了。何教主,你說給他聽吧。」何鐵手笑道:「曹公公要擁誠王登基,早知周大將軍跟傅尚書是兩個大患,因此命小妹連日派人去戶部偷盜庫銀。皇帝愛斤斤計較,最受不了這些小事。今日下午已下旨把周傅二人革職拿問了。」眾人壓低了嗓子,一陣嘻笑,都稱讚曹化淳神機妙算。袁承志這時方才明白,原來那些紅衣童子偷盜庫銀,不是為了錢財,實是一個通敵禍國的大陰謀,可嘆崇禎自以為精明,落入圈套之中尚自不覺。
曹化淳道:「各位且去休息一會兒,待會兄弟再來奉請。」呂七先生與溫氏四老等告辭了出去。何鐵手留在最後,將到門口時,忽道:「太白三英為甚麼不來?莫非是去向皇帝告密?」曹化淳道:「究竟何教主心思周密。這件事咱們索性瞞過了他們。不過太白三英是滿清九王的心腹,最近還立了一件大功,要說背叛九王,那倒決不至於。」何鐵手道:「甚麼大功?」曹化淳道:「他們盜了仙都派一個姓閔的一柄匕首,去刺殺了金龍幫的幫主,這麼一來,武林人物勢必大相殘殺。咱們將來避去金陵,那就舒服得多啦。」
焦宛兒早有九成料定是太白三英害她父親,這時更無懷疑。袁承志怕她傷痛氣惱之際發出聲響,何鐵手耳目靈敏,一點兒細微動靜都瞞她不過,忙伸手輕輕按住焦宛兒的嘴。只聽何鐵手笑道:「公公在宮廷之內,對江湖上的事情卻這般清楚,真是難得。」曹化淳乾笑了兩聲,道:「朝廷里的事我見得多了,哪一個不是貪圖功名利祿,反覆無常?哪一個講甚麼仁義道德?還是江湖上的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兄弟這次圖謀大事,不敢跟朝廷大臣商議,卻來禮聘各位拔刀相助,便是這個道理……」兩人說著話走出了書房。袁承志知道事在緊急,可是該當怎麼辦卻打不定主意,一時國難家仇,百感交集。焦宛兒低聲問道:「這三個奸賊怎樣處置?小妹可要殺了。」袁承志道:「好,但不要見血,以免給人發覺。」捧起史秉光的腦袋,指著他兩邊「太陽穴」道:「你會使『鐘鼓齊鳴』這一招么?」焦宛兒點點頭。袁承志道:「拇指節骨向外,這樣握拳,對啦,發招!」焦宛兒應聲出拳、噗的一聲,雙拳同時擊在史秉光兩邊「太陽穴」上。史秉光一聲沒哼,登時氣絕。她如法施為,又將史秉文和黎剛兩人打死,這時大仇得報,想起父親,不禁伏在袁承志肩頭吞聲哭泣。袁承志低聲道:「咱們快出去,瞧那何鐵手到哪裡去。」焦宛兒拿得起放得下,立時收淚,隨著袁承志走出書房。
只見曹化淳和何鐵手在前面岔道上已經分路,兩名太監手提紗燈,引著何鐵手一行人向西走去。袁承志和焦宛兒身穿太監服色,就是遇到人也自無妨,於是遠遠跟著何鐵手,穿過幾處庭院,望著她走進一座屋子裡去了。
兩人跟著進去,一進門,便聽得東廂房中有人大叫:「何鐵手你這毒丫頭,你還不放我出去?」聲音清脆,卻不是青青是誰?袁承志一聽之下,驚喜交集,再也顧不得別的,直闖進去,只見青青卧在床上,兩名小太監在旁煎藥添香。袁承志伸手點了兩名太監的穴道。青青方才認出,心中大喜,顫聲叫道:「大哥!」袁承志走到床邊,問道:「你的傷怎樣?」青青道:「還好!」見焦宛兒站在袁承志後面,問道:「你也來了?」焦宛兒道:「嗯,夏原來也在這裡,那真好極了。袁相公急得甚麼似的。」青青哼了一聲沒回答,忽道:「那何鐵手就會過來啦,大哥,你給我好好打她一頓。」
袁承志心想:「他們另有奸謀,我還是暫不露面為妙。」急道:「青弟,眼下暫時不能跟她動手。你引她說話,問明白她劫你到宮裡來幹甚麼?」青青奇道:「甚麼宮裡?」袁承志心想:「原來你還不知道這是皇宮。」只聽房外腳步聲近,不及細說,提起兩名太監塞入櫥中,見四下再無藏身之所,門外的人便要進來,只得拉了焦宛兒鑽入了床底。青青一怔之間,何鐵手與何紅葯已跨進門來。何鐵手笑道:「夏公子,你好些了嗎?咦,服侍你的人哪裡去啦,這些傢伙就知道偷懶。」青青道:「是我叫他們滾出去的,誰要他們服侍?」何鐵手不以為忤,笑道:「真是孩子脾氣。」走近藥罐,說道:「啊,葯煎好啦!」拿起一塊絲棉蒙在一隻銀碗上,然後把葯倒在碗里,藥渣都被絲棉濾去。何鐵手笑道:「這葯治傷,最是靈驗不過。你放心,葯里要是有毒,銀碗就會變黑。」青青起初見到袁承志,本是滿懷歡悅,但隨即見到焦宛兒,已很有些不快,後來見兩人手拉手的躲入床底,神態似乎頗為親密,一時滿心憤怒,罵道:「你們鬼鬼祟祟的,當我不知道么?」何鐵手笑道:「鬼鬼祟祟甚麼啊?」青青叫道:「你們欺侮我,欺侮我這沒爹沒娘的苦命人!沒良心的短命鬼!」袁承志一怔:「她在罵誰呀?」焦宛兒兒心思細密,早已瞧出青青有疑己之意,這時聽她指桑罵槐,不由得十分氣苦,不覺身子發顫。袁承志隨即懂得了她的心意,苦於無從解釋,只得輕拍她肩膀,示意安慰。
何鐵手哪知其中曲折,笑道:「別發脾氣啦,待會我就送你回家。」青青怒道:「誰要你送,難道我自己就認不得路?」何鐵手只是嬌笑。老乞婆何紅葯忽然陰森森地道:「小子,你既落入我們手裡,哪能再讓你好好回去?你爹爹在哪裡,生你出來的那個賤貨在哪裡?」青青本就在大發脾氣,聽她侮辱自己的母親,哪裡還忍耐得住,伸手拿起床頭小几上的那碗葯,劈臉向她擲去。何紅葯側身一躲,當的一聲,葯碗撞在牆上,但臉上還是熱辣辣的濺上了許多葯汁。她怒聲喝道:「渾小子,你不要命了!」袁承志在床底下凝神察看,見何紅葯雙足一登,作勢要躍起撲向青青,也在床底蓄勢待發,只待何紅葯躍近施展毒手,立即先攻她下盤。忽地白影一晃,何鐵手的雙足已攔在何紅葯與卧床之間。只聽何鐵手說道:「姑姑,我答應了那姓袁的,要送這小子回去,不能失信於人。」何紅葯冷笑道:「為甚麼?」何鐵手道:「咱們這許多人給點了穴,非那姓袁的施救不可。」何紅葯一沉吟,說道:「好,不弄死這小子便是,但總得讓他先吃點苦頭。喂,姓夏的小子,你瞧我美不美?」青青忽地「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聲中滿含驚怖,想是何紅葯醜惡的臉上更做出可怕的神情,直伸到她面前。何鐵手道:「姑姑,你又何必嚇他?」語音中頗有不悅之意。何紅葯哼了一聲道:「是了,這小子生得俊,你護著他了。」何鐵手怒道:「你說甚麼話?」何紅葯道:「年輕姑娘的心事,當我不知道么?我自己也年輕過的。你瞧,你瞧,這是從前的我!」只聽一陣之聲,似是從衣袋裡取出了甚麼東西。何鐵手與青青都輕輕驚呼一聲:「啊!」又是詫異,又是讚歎。何紅葯苦笑道:「你們很奇怪,是不是?哈哈,哈哈,從前我也美過來的呀!」用力一擲,一件東西丟在地下,原來是一幅畫在粗蠶絲絹上的肖像。袁承志從床底下望出來,見那肖像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女,雙頰暈紅,穿著擺夷人花花綠綠的裝束,頭纏白布,相貌俊美,但說這便是何紅葯那丑老婆子當年的傳神寫照,可就難以令人相信了。只聽何紅葯道:「我為甚麼弄得這樣醜八怪似的?為甚麼?為甚麼?……都是為了你那喪盡了良心的爹爹哪。」青青道:「咦,我爹爹跟你有甚麼干係?他是好人,決不會做對不起別人的事!」何紅葯怒道:「你這小子那時還沒出世,怎會知道?要是他有良心,沒對我不起,我怎會弄成這個樣子?怎會有你這小鬼生到世界上來?」
青青道:「你越說越希奇古怪啦!你們五毒教在雲南,我爹爹媽媽是在浙江結的親,道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跟你又怎麼拉扯得上了?」何紅葯大怒,揮拳向她臉上打去。何鐵手伸手格開,勸道:「姑姑別發脾氣,有話慢慢說。」何紅葯喝道:「你爹爹就是給金蛇郎君活活氣死的,現在反而出力回護這小子,羞也不羞?」何鐵手怒道:「誰回護他了?你若傷了他,便是害了咱們教里四十多人的性命。我見你是長輩,讓你三分。但如你犯了教規,我可也不能容情。」
何紅葯見她擺出教主的身份,氣焰頓煞,頹然坐在椅上,兩手捧頭,過了良久,低聲問青青道:「你媽媽呢?你媽媽定是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狐狸精,這才將你爹迷住了,是不是?」她嘆了一口氣,說道:「我做過許多許多夢,夢到你的媽媽,可是她相貌總是模模糊糊的,瞧不清楚……我真想見見她……」青青嘆道:「我媽死了。」何紅葯一驚,道:「死了?」青青道:「死了!怎麼樣?你很開心,是不是?」何紅葯聲音凄厲,尖聲道:「我逼問他你媽媽住在甚麼地方,不管怎樣,他總是不肯說,原來已經死了。當真是老天爺沒眼,我這仇是不能報的了。這次放你回去,你這小子總有再落到我手裡的時候……你媽媽是不是很像你呀?」青青惱她出言無禮,翻了個身,臉向里床,不再理會。
何紅葯道:「教主,要讓那姓袁的先治好咱們的人,再放這小子。」何鐵手道:「那還用說?」何紅葯忽然俯下身來,袁承志和焦宛兒都吃了一驚,然見她並不往床底下瞧,只伸指在床前地板上畫了幾個字。袁承志一看,見是:「下一年毒蛛蠱」六字。何鐵手隨即伸腳在地板上一拖,擦去了灰塵中的字跡,道:「好吧,就是這樣。」
袁承志尋思:「那是甚麼意思?…嗯,是了,她們在釋放青弟之前,先給她服下毒蛛蠱,毒性在一年之後方才發作,那時無葯可解,她們就算報了仇。哼,好狠毒的人,天幸教我暗中瞧見。要是我不在床底……」想到這裡,不禁冷汗直冒。何紅葯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袁承志見她雙足正要跨出門限,忽然遲疑了一下,回身說道:「你是不是真的聽我話?」何鐵手道:「當然,不過……不過咱們不能失信於人啊。」何紅葯怒道:「我早知你看中了他,壓根兒就沒存心給你爹爹報仇。」氣沖沖的迴轉,坐在椅上,室中登時寂靜無聲。袁承志和焦宛兒更是不敢喘一口大氣。
青青忽在床上猛捶一記,叫道:「你們還不出來么,幹甚麼呀?」焦宛兒大驚,便要竄出,袁承志忙拉住她手臂,只聽何鐵手柔聲安慰道:「你安心睡一會兒,天亮了就送你回去。」青青哼了一聲,握拳在床板上蓬蓬亂敲,灰塵紛紛落下。袁承志險些打出噴嚏,努力調勻呼吸,這才忍住。青青心想:「那何鐵手和老乞婆又打你不過,何必躲著?你二人在床底下到底在幹甚麼?」她哪知袁承志得悉弒帝另立的奸謀,這事關係到國家的存亡,實是非同小可,因此堅忍不出。何紅葯對何鐵手道:「你是教主,教里大事自是由你執掌。教祖的金鉤既然傳了給你,你便有生殺大權。可是我遇到的慘事,還不能教你驚心么?」何鐵手笑道:「姑姑遇到了一個負心漢子,就當天下男人個個是薄倖郎。」何紅葯道:「哼,男人之中,有甚麼好人了?何況這人是金蛇郎君的兒子啊!你瞧他這模樣兒,跟那個傢伙真沒甚麼分別,誰說他的心又會跟老子不同。」何鐵手道:「他爹爹跟他一樣俊秀么?怪不得姑姑這般傾心。」袁承志聽何鐵手的語氣,顯然對青青頗為鍾情,這人絕頂武功,又是一教之主,竟然不辨男女,倒也好笑。何紅葯長嘆一聲,道:「你是執迷不悟的了。我把我的事源源本本說給你聽。是福是禍,由你自決吧!」何鐵手道:「好,我最愛聽姑姑說故事。給他聽去了不妨么?」何紅葯道:「讓他知道了他老子的壞事,死了也好瞑目。」青青叫道:「你瞎造謠言!我爹爹是大英雄大豪傑,怎會做甚麼壞事?我不聽!我不聽!」何鐵手笑道:「姑姑,他不愛聽,怎麼辦?」何紅葯道:「我是說給你聽。他愛不愛聽,理他呢。」青青用被蒙住了頭,可是終於禁不住好奇心起,拉開被子一角,聽何紅葯敘述金蛇郎君當年的故事。只聽她說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沒你現今年紀大。你爹爹剛接任做教主,他派我做萬妙山莊的莊主,經管那邊的蛇窟。這天閑著無事,我一個人到後山去捉鳥兒玩。」何鐵手插口道:「姑姑,你做了莊主,還捉鳥兒玩嗎?」何紅葯哼了一聲,道:「我說過了,那時候我還年輕得很,差不多是個小孩子。我捉到兩隻翠鳥,心裡很是高興。回來的時候,經過蛇窟旁邊,忽聽得樹叢里嗖嗖聲響,知道有蛇逃走了,忙遁聲追過去。果見一條五花在向外遊走。我很奇怪,咱們蛇窟里的蛇養得很馴,從來不逃,這條五花到外面去幹甚麼?我也不去捉拿,一路跟著。只見那五花到了樹叢後面,徑向一個人游過去,我抬頭一看,不覺吃了一驚。」何鐵手道:「幹甚麼?」何紅葯咬牙切齒的道:「那便是前生的冤孽了。他是我命里的魔頭。」何鐵手道:「是那金蛇郎君么?」何紅葯道:「那時我也不如他是誰,只見他眉清目秀,是個長得很俊的少年。手裡拿著一束點著火的引蛇香艾。原來五花是聞到香氣,給他引出來的。他見了我,向我笑了笑。」何鐵手笑道:「姑姑那時候長得很美,他一定著了迷。」何紅葯呸了一聲,道:「我和你說正經的,誰跟你鬧著玩?我當時見他是生人,怕他給蛇咬了,忙道:『喂,這蛇有毒。你別動,我來捉!』他又笑了笑,從背上拿下一隻木箱,放在地下,箱子角兒上有根細繩縛著一隻活蛤蟆,一跳一跳的。那五花當然想去吃蛤蟆啦,慢慢的游上了木箱,正想伸頭去咬,那少年一拉繩子,箱子蓋翻了下去。五花一滑,想穩住身子,那少年左手一探,兩根手指已鉗住了五花的頭頸。我見他手法雖跟咱們不同,但手指所鉗的部位不差分毫,五花服服帖帖的動彈不得,這一來,知道他是行家,就放了心。」
何鐵手笑道:「嘖嘖嘖,姑姑剛見了人家的面,就這樣關心。」青青插口道:「喂,你別打岔成不成?聽她說呀。」何鐵手笑道:「你說不愛聽呀!」青青道:「我忽然愛聽了,可不可以?」何鐵手笑道:「好吧,我不打岔啦!」
何紅葯橫了她一眼,說道:「那時我又起了疑心,這人是誰呢?怎敢這生大膽?到這裡來捉我們的蛇?難道不知五毒教的威名嗎?又見他右手拿出一根短短的鐵棒,伸到五花口邊。五花便一口咬住。我走近細看,原來鐵棒中間是空的,五花口裡的毒液不住流出來,都給鐵管子盛住了。我這才知道,哼,原來他是偷蛇毒來著。怪不得這幾天來,蛇窟里許多蛇兒不吃東西,又瘦又懶。我叫了起來:『喂,快放下!』同時取出伏蛇管來,噓溜溜的一吹。他聽得聲音古怪,抬頭一看,那五花頭頸一扭,就在他手指上咬了一口。他忙把五花丟開,想打開木箱拿解藥。我說:『你好大膽子!』,搶上前去。哪知他武功好得出奇,只輕輕一帶,我就摔了一交……」青青插嘴道:「當然啦,你怎能是他對手?」
何紅葯白眼一翻,道:「可是我們的五花毒性何等厲害,他來不及取解藥,便已傷口毒發,昏了過去。我走近去看,忽然心裡不忍起來,心想這般年紀輕輕的便送了性命,太可惜了,而且又是這麼一身武功。」何鐵手道:「於是你就將他救了回去,把他偷偷的藏著,拿葯給他解了毒,等他傷好,你就愛上他了?」何紅葯嘆道:「不等他傷好,我已經把心許給他了。那時教里的師兄弟們個個對我好,但不知怎的,我都沒把他們瞧在眼裡,對這人卻是神魂顛倒,不由自主。過了三天,那人身上的毒退了,我問他到這裡來幹甚麼。他說我救了他性命,甚麼事也不能瞞我。他說他姓夏,身上負了血海深仇,對頭功夫既強,又是人多勢眾,報仇沒把握,聽說五毒教精研毒藥,天下首屈一指,因此趕到雲南來,想求教五毒教的功夫……」她說到這裡,袁承志和青青方才明白,原來金蛇郎君和五毒教是如此這般才打起交道來的,而他所以要取毒藥,自然旨在對付石樑溫家。只聽何紅葯又道:「他說,他暗裡窺探了許久,學到了些煉製毒藥的門道,便來偷我們蛇窟里毒蛇的毒液,要煉在暗器上去對付仇人。又過了兩天,他傷勢慢慢好了,謝了我要走。我心裡很捨不得,拿了兩大瓶毒蛇的毒液給他。他就給我畫了這幅肖像。我問他報仇的事還有甚麼為難,要不要我幫他。他笑笑,說我功夫還差得遠,幫不了忙。我叫他報了仇之後再來看我,他點頭答應了。我問他甚麼時候來。他說那就難說了,他要報大仇,還少了一件利刃,聽說峨嵋派有一柄鎮山之寶的寶劍,須得先到峨嵋山去盜劍。但不知是否真有此劍,就算有,甚麼時候能盜到,也說不上來。」袁承志聽到這裡,心想:「金蛇郎君做事當真不顧一切,為了報仇,甚麼事都干。」
何紅葯嘆道:「那時候我迷迷糊糊的,只想要他多陪我些日子。我好似發了瘋,甚麼事都不怕,明知是最不該的事,卻忍不住要去做。我覺得為了他而去冒險,越是危險,心裡越快活,就是為他死了,也是情願的。唉,那時候我真像給鬼迷住了一樣。我對他說,我知道有一柄寶劍,鋒利無比,甚麼兵器碰到了立刻就斷。他歡喜得跳起來,忙問在甚麼地方。我說,那就是我們五毒教代代相傳的金蛇劍!」袁承志聽到這裡,心頭一震,不由得伸手一摸貼身藏著的金蛇劍,心想:「難道這劍竟是五毒教的?」何紅葯續道:「我對他說,這劍是我們教里的三寶之一,藏在大理縣靈蛇山的毒龍洞里,那是我教五大分舵之一的所在,洞外把守得甚是嚴密。他求我領他去偷出來。他說只借用一下,報了大仇之後一定歸還。他不斷的相求,我心腸軟了,於是去偷了哥哥的令牌,帶他到毒龍洞去。看守的人見到令牌,又見我帶著他,便放我們進去。」
何鐵手道:「姑姑,你難道敢穿了衣服進毒龍洞?」何紅葯道:「我自然不敢……」青青插口問道:「為甚麼不敢穿了衣服進那個……那個毒龍洞?」
何紅葯哼了一聲不答。何鐵手道:「夏公子,那毒龍洞里養著成千成萬條鶴頂毒蛇,進洞之人只要身上有一處蛇葯不抹到,給鶴頂蛇咬上一口,如何得了?這些毒蛇異種異質,咬上了三步斃命,最是厲害不過。因此進洞之人必須脫去衣衫,全身抹上蛇葯。」青青道:「哦,你們五毒教的事當真……當真……」何紅葯道:「當真甚麼?若不是這樣,又怎進得毒龍洞?於是我脫去衣服,全身抹上蛇葯,叫他也搽蛇葯。他背上擦不到處,我幫他搽抹。唉,兩個少年男女,身上沒了衣服,在山洞中你幫我搽藥,我幫你搽藥,最後還有甚麼好事做出來?何況我早已對他傾心,就這麼胡裡胡塗的把身子交了給他。」
青青聽得雙頰如火,忽地想起床底下的二人,當即手腳在床板上亂捶亂打。何鐵手笑道:「夏公子,你幹甚麼?」青青怒道:「我恨他們好不怕丑。」
何紅葯幽幽嘆道:「你說我不怕丑,那也不錯,我們夷家女子,本來沒你們漢人這許多臭規矩。唉,後來我就推開內洞石門,帶了他進去。這金蛇劍和其餘兩寶放在石龍的口裡,他飛身躍上石龍,就拿到了那把劍。哪知他存心不良,把其餘兩寶都拿了下來。那便是二十四枚金蛇錐和那張藏寶地圖了。」她說到這裡,閉目沉思往事,停了片刻,輕輕嘆了口氣,說道:「我見他把三寶都拿了下來,就知事情不妙,定要他把金蛇錐和地圖放回龍口。」
青青早知那便是建文皇帝的藏寶之圖,故意問道:「甚麼地圖?我爹爹一心只想報仇,要你們五毒教的舊地圖來有甚麼用?」何紅葯道:「我也不知是甚麼地圖。這是本教幾十年來傳下來的寶物。哼,這人就是不存好心。他也不答我的話,只是望著我笑,忽然過來抱住了我。後來,我也就不問他甚麼了。他說報仇之後,一定歸還三寶。他去了之後,我天天想念著他,兩年來竟沒半點訊息。後來忽然江湖上傳言,說江南出了一個怪俠,使一把怪劍,善用金錐傷人,得了個綽號叫作『金蛇郎君』。我知道定然是他,心裡掛著他不知報了大仇沒有。過不多久,教主起了疑心,終於查到三寶失落,要我自己了斷,終於落成了這個樣子。」
青青道:「為甚麼是這個樣子?」何紅葯含怒不答。何鐵手低聲道:「那時我爹爹當教主,雖是自己親妹子犯了這事,可也無法回護。姑姑依著教里的規矩,身入蛇窟,受萬蛇咬嚙之災。她臉上變成這個樣子,那是給蛇咬的。」青青不禁打了個寒戰,心中對這個老乞婆頓感歉仄。說道:「這……這可真對你不住了。我先前實在不知道……」何紅葯橫了她一眼,哼了一聲。何鐵手又道:「她養好傷后,便出外求乞,依我們教規,犯了重罪之人,三十年之內必須乞討活命,不許偷盜一文一飯,也不許收受武林同道的周濟。」
青青低聲對何紅葯道:「要是我爹爹真的這般害了你,那確是他不好。」何紅葯鼻中一哼,說道:「我給成千成萬條蛇咬成這個樣子,被罰討飯三十年,那都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那日我帶他去毒龍洞,這結果早就想到了,也不能說是他害我的。他對我不起,卻是他對我負心薄倖。那時我還真一往情深,一路乞討,到江南去找他,到了浙江境內,就聽到他在衢州殺人報仇的事。我想跟他會面,但他神出鬼沒,始終沒能會著。等到在金華見到他時,他已給人抓住了。你知道抓他的人是誰?」何鐵手道:「是衢州的仇家么?」何紅葯道:「正是。就是剛才你見到的溫家那幾個老頭子。」何鐵手和青青同時「啊」的一聲。何鐵手是想不到溫氏四老竟與此事會有牽連,青青是聽到外公們來到北京而感驚詫。
何紅葯道:「我幾次想下毒害死敵人。但這些人早就在防他下毒,茶水飲食,甚麼都要他先試過,這一來我就沒法下手。他們押著他一路往北,後來才知是要逼他交出那張地圖來。有一次,我終於找到機會,跟他說了幾句話。他說身上的筋脈都給敵人挑斷了,已成廢人,對頭武功高強,憑我一人決計抵敵不了,眼下只有一線生機,他正騙他們上華山去。」何鐵手道:「他到華山去幹甚麼?」何紅葯道:「他說天下只有一人能夠救他,那便是華山派掌門人神劍仙猿穆人清。」袁承志在床底聽著這個驚心動魄的故事,心裡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對金蛇郎君的所作所為,不知是痛恨、是惋惜、還是憐憫?這時聽到師父的名字,更是凝神傾聽。青青聽何紅葯提到了袁承志的師父,也更留上了神,只聽她接著道:「我問他穆人清是甚麼人,他說那是天下拳劍無雙的一位高人俠士。他雖從未見過,但素知這人正直仗義,若是見到他如此受人折磨,定會出手相救。他說溫氏五老的五行陣法厲害,又有崆峒派道人相助,除了這姓穆的,別人也打他們不退。他叫我快去華山,向穆大俠哭訴相求。我答允了,心中打定主意,要是穆大俠袖手不理,我就在他面前橫劍自刎,寧可自己死了,也總要救他出來。敵人轉眼便回,不能跟他多說話,我抱住了他,想親親他的臉便走了。哪知一挨近身,忽然聞到他胸口微有女人香氣,伸手到他衣內一摸,掏出來一隻繡得很精緻的香荷包,裡面放著一束女人的頭髮,一枚小小的金釵,我氣得全身顫抖,問他是誰給的。他不肯說。我說要是不說,我就不去求穆大俠。他閉嘴不理,神氣很是高傲。你瞧,你瞧,這小子的神氣,就跟他老子當年一模一樣。」她說到這裡,聲音忽轉慘厲,一手指著青青,停了一陣,又道:「我還想逼他,看守他的人卻回來了。我實在氣苦之極。我為他受了這般苦楚,他卻撇下了我,另外有了。「等那一伙人上了華山,我也不去找甚麼穆大俠,暗中給看守他的人下毒,心想就算連那負心漢一起毒死,也不理會了,終於弄死了兩個道士。那幾個姓溫的全沒想到暗裡有人算計,一疏神,我就將他救了出來,連金蛇劍、金蛇錐都一起盜到了手。我將他藏在一個山洞裡。溫家幾兄弟遍找不見,互相疑心,自伙兒吵了一陣,再大舉搜山。這可就得罪了穆大俠。他暗中施展絕技,將他們都嚇下了華山,自己跟著也下山去了。「這天晚上,我要那負心漢說出他情人的姓名來。他知道一經吐露,我定會去害死他的心上人。他武功已失,又不能趕去保護,因此始終閉口不答。我恨極了,一連三天,每天早晨,中午、晚上,都用刺荊狠狠鞭他一頓……」青青叫了起來:「你這惡婆娘,這般折磨我爹爹!」何紅葯冷笑道:「這是他自作自受。我越打得厲害,他笑得越響。他說倒也不因為我的臉給蛇咬壞了,這才不愛我。他從來就沒真心喜歡我過,毒龍洞中的事,在他不過逢場作戲,他生平不知玩過多少女人,可是真正放在心坎兒里的,只是他未婚妻一個。他說他未婚妻又美貌又溫柔,又天真,比我可好上一百倍了,他說一句,我抽他一鞭;我抽一鞭,他就誇那個賤女人一句。打到後來,他全身沒一塊完整皮肉了,還是笑著誇個不停。「到第三天上,我們兩人都餓得沒力氣了。我出去采果子吃,回來時他卻守在洞口,說道只要我踏進洞門一步,就是一劍。他雖失了武功,但有金蛇寶劍在手,我也不敢進去。我對他說,只要他說出那女子的姓名住所,我就饒了他對我的負心薄倖,他雖是個廢人,我還是會好好的服侍他一生。他哈哈大笑,說他愛那女子勝過愛自己的性命。好吧,我們兩人就這麼耗著。我有東西吃,他卻挨餓硬挺。」何鐵手黯然道:「姑姑,你就這樣弄死了他?」何紅葯道:「哼,才沒這麼容易讓他死呢。過了幾天,他餓得全身脫力,我走進洞去,將他雙足打折了。」
青青驚叫一聲,跳起來要打,卻被何鐵手伸手輕輕按住了肩頭,動彈不得。何鐵手勸道:「別生氣,聽姑姑說完吧。」何紅葯道:「這華山絕頂險峻異常,他雙足壞了之後,必定不能下去,我就下山去打聽他情人的訊息。我要抓住這賤人,把她的臉弄得比我還要丑,然後帶去給他瞧瞧,看他還能不能再誇她贊她。「我尋訪了半年多,沒得到一點訊息,擔心那姓穆的回山撞見了他,那可要糟。那天我見那姓穆的暗中顯功,驅逐石樑派的人,本領真是深不可測,要是那負心賊求他相助,我再上華山,可就討不了便宜。待得我回到華山,哪知他已不知去向。我在山頂到處找遍了,沒一點蹤跡,不知是那姓穆的救了他呢,還是去了別的地方。十多年來,江湖上不再聽到他的信息。我走遍天南地北,也不知這沒良心的壞蛋是死是活。」袁承志聽她滿腔怨毒的說到這裡,方才恍然大悟:金蛇郎君所以自行封閉在這山洞之中,定是知道冤家魔頭必會重來,他武功全失,無法抵敵,想到負人不義,又恥於向人求救,於是入洞自殺。
忽聽得何紅葯厲聲對青青道:「哼,原來他還留下了你這孽種。你媽媽呢?她姓甚麼?叫甚麼?住在哪裡?你不說出來,我先剜去你的眼睛。」
青青笑道:「哈哈,你凶,你凶!我爹爹說得不錯,我媽媽比你好一百倍也不止,好一千倍,一萬倍……」何紅葯怒不可遏,雙手一探,十爪向青青臉上抓來。
青青急往被裡一縮,將被子蒙住了頭。何鐵手忙伸手擋住何紅葯。何紅葯怒道:「你要他說出他父母的所在,我就饒了他。」何鐵手道:「姑姑,咱們有大事在身,你卻總是為了私怨,到處招惹。仙都派的事,不也是你搞的么?」
何紅葯道:「哼,那黃木賊道跟人瞎吹,說他認得金蛇郎君,偏巧讓我聽見了,當然要逼問他那負心賊的下落。」何鐵手道:「你關了黃木這些年,給他上了這許多毒刑,他始終不說,多半是真的不知。多結仇家也是無用。」袁承志和焦宛兒暗暗點頭,心想仙都派跟五毒教的梁子原來由此而結,那麼黃木道人並沒有死,只不過給他們扣住了。何紅葯叫道:「那姓袁的小子拿著咱們的金蛇劍,又用金蛇錐打咱們的狗子,那地圖想必也落入了他手裡。你身為教主,怎地不想法子?」何鐵手道:「好啦,我知道了。姑姑,你出去休息一會兒吧。」何紅葯站起身來,厲聲說道:「我一切全跟你說了。用不用我的計策,給不給我出氣。全憑你吧!」何鐵手笑了笑,並不答話。何紅葯道:「你出來,我還有話跟你說。」何鐵手道:「在這裡說也一樣。」何紅葯道:「不,咱們出去。」袁承志見兩人走出房去,步聲漸遠,忙鑽了出來,低聲道:「青弟,咱們走吧。」青青怒目望著焦宛兒,見她頭髮蓬鬆,臉上又沾了不少灰塵,哼了一聲道:「你們兩人躲著幹甚麼?」焦宛兒一呆,雙頰飛紅,說不出話來。袁承志道:「快起身。她們不安好心,要想法兒害你呀。」青青道:「害死了最好,我不走。」袁承志急道:「有甚麼事,回去慢慢兒再說不好么?怎麼這個時候瞎搗亂。」青青怒道:「我偏偏要搗亂。」袁承志心想這人不可理喻,情勢已急,稍再耽擱,不是無法脫身,便是皇帝身邊發生大事,忙道:「青弟,你怎麼啦?」一面說,一面伸手去拉她。
青青一瞥眼間,見到焦宛兒忸怩靦腆的神色,想像適才她和袁承志在床底下躲了這麼久,不知是如何親熱,又想自己不在袁承志身邊之時,兩人又不知如何卿卿我我,越想越惱,左手握住他手,右手狠狠抓了一把。袁承志全沒提防,手背上登時給抓出四條血痕,忙掙脫了手,愕然道:「你胡鬧甚麼?」青青道:「我就是要胡鬧!」說著把棉被在頭上一兜。袁承志又氣又急,只是跺腳。
焦宛兒急道:「袁相公,你守著夏姑娘,我出去一下就回來。」袁承志奇道:「這時候你又去哪裡?」焦宛兒不答,推開窗戶,躍了出去。袁承志坐在床邊,隔被輕推青青的身子。青青翻了個身,臉孔朝里。這一來,可真把他鬧得無法可施,又不敢走開,只怕何鐵手她們回來下蠱放毒。正待好言相勸,突然門口腳步聲響,他縱身上樑,橫卧在屋頂樑上。只見何鐵手重又進來,關上門閂,慢慢走到床邊。
袁承志扣住兩枚金蛇錐。只要她有加害之意,立即發錐救人。何鐵手凝望著青青的背影,低聲道:「夏相公,我有句話要跟你說。」青青回過頭來。
何鐵手道:「我姑姑對你爹爹如此一往情深,你說她是下賤之人么?」青青萬萬想不到她問的是這一句話,呆了一呆,道:「一往情深,怎麼會是下賤?」提高了聲音道:「負心薄倖,那才下賤。」何鐵手不知她這話是故意說給袁承志聽的,心中大喜,登時容光煥發,輕聲說道:「你爹爹跟我姑姑無緣,那也怪他不得。他寧死也不肯說出你媽媽的所在,拚著性命來保護她,實是情深義重。」青青道:「可惜世上像我爹爹那樣的人很少。」何鐵手道:「要是有這樣的人,寧可不要自己的性命,也要維護你,你又怎樣?」青青道:「我可沒這般福氣。」何鐵手道:「我從前不懂,姑姑為甚麼會如此情痴,見了一個男子就這般顛倒……我……我……好吧,我不要你甚麼,你記得我也好,忘了我也好。」掉頭便走出門去。青青坐在床上怔怔發獃,不明白她是甚麼意思。袁承志飄然下地,笑道:「傻姑娘,她愛上你啦。」青青道:「甚麼?」袁承志笑道:「她當你是男人呢。」青青回想何鐵手這幾日對自己的神情說話,果然是含情脈脈的模樣。原來她一見傾心,神智胡塗了。那何紅葯則是滿腔怨毒,怒氣衝天。這兩個女子本來都見多識廣,但一個鍾情,一個懷恨,竟都似瞎了眼一般,再也沒留神自己是女扮男裝,不覺好笑,問道:「怎麼辦呢?」袁承志笑道:「你娶了這位五毒夫人算啦!」青青正待回答,窗格一響,焦宛兒躍了進來,後面跟著羅立如,青青臉色一沉,笑容頓斂。焦宛兒向袁承志道:「袁相公,承蒙你鼎力相助,我大仇已報,明兒一早,我就回金陵去啦。我爹爹在日,對你十分欽佩。你又傳了羅師哥獨臂刀法,就如是他師父一般。我們倆有一件事求你。」袁承志道:「那不忙,咱們先出宮去再說。」
焦宛兒道:「不。我要請你作主,將我許配給羅師哥。」她此言一出,袁承志和青青固然吃了一驚,羅立如更是驚愕異常,結結巴巴的道:「師……師妹,你……你說甚麼?」焦宛兒道:「你不喜歡我么?」羅立如滿臉脹得通紅,只是說:「我……我……」青青心花怒放,疑忌盡消,笑道:「好呀,恭喜兩位啦。」袁承志知道焦宛兒是為了表明與自己清白無他,才不惜提出要下嫁這個獨臂師哥,那全是要去青青疑心、以報自己恩德之意,不禁好生感激。青青這時也已明白了她的用意,頗為內愧,拉著焦宛兒的手道:「妹子,我對你無禮,你別見怪。」焦宛兒道:「我哪裡會怪姊姊?」想起剛才所受的委屈,不覺凄然下淚。青青也陪著她哭了起來。
忽然門外腳步聲又起,這次有七八個人。袁承志一打手勢,羅立如縱過去推開了窗格。
只聽何鐵手在門外喝道:「到底誰是教主?」何紅葯道:「你不依教規行事,咱們拜過教祖,只有另立教主。」一個男人聲音說道:「那小子是本教大仇人,教主你何必盡護著他?讓那姓袁的先救治了咱們兄弟,咱們再還他一個姓夏的死小子。你只答應還人,可沒說死的活的。」何鐵手笑道:「我就是不許你們進去,誰敢過來?」另一個男子聲音說道:「咱們先料理了那小子,再來算自己的帳。」腳步聲響,奔向門邊。忽聽得慘叫一聲,一人倒在地下,想是被何鐵手傷了。袁承志揮手要三人趕快出宮。羅立如當先躍出窗去。焦宛兒和青青也跟著躍出。這時門外兵刃相交,五毒教的教眾竟自內叛,和教主鬥了起來。斗不多時,蓬的一聲,有人踢開房門,搶了進來。袁承志身形一晃,已竄出窗外。那人只見到袁承志的背影,叫道:「快來,快來!那小子跑啦!」何鐵手也是一驚,當即罷手不鬥,奔進房來,只見窗戶大開,床上已空,當即跟著出窗,只見一個人影竄入了前面樹叢,忙跟蹤過去。她想追上去護送青青出宮,以免遭到自己手下的毒手,又或是為宮中侍衛所傷。五毒教眾跟著追來。眾人追得雖緊,但均默不作聲,生怕禁宮之內,驚動了旁人。
袁承志見何鐵手等緊追不捨,心想青青等這時尚未遠去,於是不即不離的引著眾人追逐自己,在御花園中兜了幾個圈子,算來估計青青等三人已經出宮,眼見前面有座宮殿,當下直竄入內。一踏進門,便覺陣陣花香,順手推開了一扇門,躲在門后。他定神瞧這屋子時,不由得耳根一熱。原來房裡錦幃綉被,珠簾軟帳,鵝黃色的地氈上織著大朵紅色玫瑰,窗邊桌上放著女子用的梳妝物品,到處是精巧的擺設,看來是皇帝一名嬪妃的寢宮,心想在這裡可不大妥當,正要退出,忽聽門外腳步細碎,傳來幾個少女的笑語之聲。尋思:如這時闖出,正好遇上,聲張起來,宮中大亂,曹化淳的奸謀勢必延擱,不免另有花樣,當下閃身隱在一座畫著美人牡丹圖的屏風之後。房門開處,聽聲音是四名宮女引著一名女子進來。一名宮女道:「殿下是安息呢,還是再瞧一會書?」袁承志心道:「原來是的寢宮。這就快點兒睡吧,別瞧甚麼勞甚子的書啦!」那公主嗯了一聲,坐在榻上,聲音中透著十分嬌慵。一名宮女道:「燒上些兒香吧?」公主又嗯了一聲。過不多時,青煙細細,甜香幽幽,袁承志只覺眼餳骨倦,頗有困意。那公主道:「把我的畫筆拿出來,你們都出去吧。」袁承志微覺訝異:「怎麼這聲音好熟?」暗暗著急,心想她畫起畫來,誰知要畫上多少時候。
眾宮女擺好丹青畫具,向公主道了晚安,行禮退出房去。這時房中寂靜無聲,只是偶有香爐中檀香輕輕的拆裂之音,袁承志更加不敢動彈。只聽那公主長嘆一聲,低聲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袁承志聽她聲音嬌柔宛轉,自是一個年紀極輕的少女,他雖不懂這首古詩的原意,但聽到「一日不見,如三月兮」那一句,也知是相思之詞,同時越加覺得她語音熟悉,尋思半晌,不覺好笑:「我是江湖草莽,生平沒進過京師,又怎會見過金枝玉葉的公主?總是她口音跟我相識之人有些近似罷啦!」這時那公主已走近案邊,只聽紙聲,調朱研青,作起畫來。袁承志老大納悶,細看房中,房門斜對公主,已經掩上,窗前珠簾低垂,除了硬闖,決計走不出去。過了良久,只聽公主伸了個懶腰,低聲自言自語:「再畫兩三天,這畫就可完工啦。我天天這般神魂顛倒的想著你,你也有一時片刻的挂念著我么?」說著站了起來,把畫放在椅上,把椅子搬到床前,輕聲道:「你在這裡陪著我!」寬衣解帶,上床安睡。袁承志好奇心起,想瞧瞧公主的意中人是怎生模樣,探頭一望,不由得大吃一驚。
原來畫中肖像竟然似足了他自己,再定神細看,只見畫中人身穿沔陽青長衫,系一條小缸青腰帶,凝目微笑,濃眉大眼,下巴尖削,可不是自己是誰?只不過畫中人卻比自己俊美了幾分,自己原來的江湖草莽之氣,竟給改成了玉面朱唇的俊朗風采,但容貌畢竟無異,腰間所懸的彎身蛇劍,金光燦然,更是天下只此一劍,更無第二口。他萬料不到公主所畫之像便是自己,不由得驚詫百端,不禁輕輕「咦」了一聲。那公主聽得身後有人,伸手拔下頭上玉簪,也不回身,順手往聲音來處擲出。袁承志只聽一聲勁風,玉簪已到面門,當即伸手捏住。那公主轉過身來。兩人一朝相,都驚得呆了。原來公主非別,竟然便是程青竹的小徒阿九。那日袁承志雖發覺她有皇宮侍衛隨從保護,料知必非常人,卻哪想到竟是公主?阿九乍見袁承志,霎時間臉上全無血色,身子顫動,伸手扶住椅背,似欲暈倒,隨即一陣紅雲,罩上雙頰,定了定神,道:「袁相公,你……你……你怎麼在這裡?」袁承志行了一禮道:「小人罪該萬死,闖入公主殿下寢宮。」阿九臉上又是一紅,道:「請坐下說話。」忽地驚覺長衣已經脫下,忙拉過披上。門外宮女輕輕彈門,說道:「殿下叫人嗎?」阿九忙道:「沒……沒有,我看書呢。你們都去睡吧,不用在這裡侍候!」宮女道:「是。公主請早安息吧。」
阿九向袁承志打個手勢,嫣然一笑,見他目不轉瞬的望著畫像,不禁大羞,忙搶過去把椅子推在一旁。一時之間,兩人誰也說不出甚麼話來,四目交投,阿九低下頭去。過了一會,袁承志低聲道:「你識得五毒教的人么?」阿九點頭道:「曹公公說,李闖派了許多來京師擾亂,因此他請了一批武林好手,進宮護駕,五毒教也在其內。聽說他們的教主何鐵手武功甚是了得。」袁承志道:「您師父程老夫子給他們打傷了,殿下可知道么?」阿九面色一變,道:「甚麼?他們為甚麼傷我師父?他受的傷厲害么?」袁承志道:「大致不礙事了。」站起身來,道:「夜深不便多談,我們住在正條子衚衕,明兒殿下能不能駕臨,來瞧瞧您師父?」阿九道:「好的。」微一沉吟,臉上又是紅了,說道:「你冒險進宮來瞧我,我……我是很感激的……」神情靦腆,聲音越說越低:「你既然見到我畫你的肖像,我的……心事……你……你自然也明白了……」說到最後這句時,聲細如蚊,已幾不可聞。袁承志心想:「糟糕,她畫我肖像,看來對我生了愛慕之意,這時更誤會我入宮來是瞧她,這可得分說明白。」只聽她又道:「自從那日在山東道上見面,你阻擋褚紅柳,令他不能傷我,我就常常念著你的恩德……你瞧這肖像畫得還像么?」袁承志點頭道:「殿下,我進宮來是……」阿九攔住他的話頭,柔聲道:「你別叫我殿下,我也不叫你袁相公。你初次識得我時,我是阿九,那麼我永遠就是阿九。我聽青姊姊叫你大哥,心裡常想,哪一天我也能叫你大哥,那才好呢。我一生下來,欽天監正給我算命,說我要是在皇宮裡嬌生慣養,必定夭折,因此父皇才許我到外面亂闖。」
袁承志道:「怪不得你跟著程老夫子學功夫,又隨著他在江湖上行走。」阿九道:「我在外面見識多了,知道老百姓實在苦得很。我雖常把宮裡的金銀拿出去施捨,又哪裡救得了這許多。」袁承志聽她體念民間疾苦,說道:「那你該勸勸皇上,請他多行仁政。老百姓衣暖食足,天下自然太平了。」阿九嘆道:「父皇肯聽人家話,早就好啦。他就是給奸臣蒙蔽,還自以為是。他老是說文武百官不肯出力,流寇殺得太少。我跟他說:流寇就是百姓,只要有飯吃,日子過得下去,流寇就變成了好百姓,否則好百姓也給逼成了流寇。我說:『父皇,你總不能把天下百姓盡數殺了!』他聽我這麼說,登時大發脾氣,說:『人人都反我,連我的親生也反我!』我便不敢再說了,唉!」袁承志道:「你見得事多,見識反比皇上明白……」尋思:「要不要把曹化淳的奸謀對她說?」
阿九忽問:「程老夫子說過我的事么?」袁承志道:「沒有,他說曾立過重誓,不能泄漏你的身世。我當時只道牽連到江湖上的恩怨隱秘,說甚麼也想不到你竟是公主。」阿九道:「程師父本是父皇的侍衛。我小時候貪玩,曾跟他學武。他不知怎的犯了罪,父皇叫人綁了要殺,我半夜裡悄悄去放了他。後來我出宮打獵,又跟他相遇,那時他已做了青竹幫的幫主。」袁承志點點頭,心想:「那日程老夫子說他行刺皇帝被擒,得人相救。原來是她救的。」阿九問道:「不知他怎麼又跟五毒教的人結仇?」袁承志正想說:「五毒教想害你爹爹,必是探知了程老夫子跟你的淵源,怕他壞了大事,因此要先除了他。」猛抬頭見紅燭短了一大截,心想時機急迫,怎地跟她說了這許多話,忙站起身來,說道:「別的話,明天再說吧。」
阿九臉一紅,低下頭來緩緩點了一點。
正在這時,忽然有人急速拍門,幾個人同聲叫道:「殿下請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