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回 尚余截竹為竿手 可有臨淵結網心

第四十五回 尚余截竹為竿手 可有臨淵結網心

韋小寶在天地會的所作所為,康熙無不備知底細,連得天地會中的暗語切口,也能背誦如流,但韋小寶偷盜四十二章經,在神龍教任白龍使等情,康熙卻全然不知。韋小寶仔細想來,定是天地會中出了姦細,而且這人必是自己十分親密之人。但青木堂這些老個個赤膽忠心,義氣深重,決計不會去做姦細,出賣朋友。因此他心中雖然一直存了老大一個疑團,卻沒半點端倪可尋,只覺此事十分古怪、難以索解而已。

此刻風際中這麼一說,韋小寶驀然省悟,心道:「我真該死,怎麼會想不到此人身上。那日小皇帝要我炮轟伯爵府,天地會眾人之中,就只他一個不在王府里。這事已明白不過,在伯爵府里的,決不會是姦細,否則大炮轟去,有誰逃得性命?只因他事先已經得悉因此先行避開。唉我真是大傻瓜一個,他此刻倘若不說我還不是蒙在鼓裡。」

風際中沉默寡言,模樣老實之極,武功雖高,舉止卻和一個獃頭木腦的鄉下佬一般。韋小寶偶爾猜測這姦細是誰,只想到口齒靈便、市儈一般的錢老本;舉止輕捷、精明乖巧的徐天川;辦事周到、能幹練達的高彥超;脾氣暴躁、好酒貪杯的玄貞道人,連對見多識廣、豪爽慷慨的樊綱,以及近年來衰老體弱的李力世、說話尖酸刻薄的祁清彪,也都是曾猜疑過,就是對這個半點不象姦細的風際中,從來不曾有過疑心。

突然又想:「那時候雙兒也不在伯爵府,難道她……她也是姦細,也對不住我嗎?」想到此節,不由得心中一酸,但隨即明白:「雙兒是風際中故意帶出去的。他知道這小丫頭是我的命根子,倘若轟死了她,此後事情拆穿,我定會恨他一世。他不過是皇上所派的一個姦細,暗中通報些消息而已,天地會一滅,皇上便用他不著。我如在皇上面前跟他為難,他就抵擋不住,因此不敢當真得罪了我。」

這些推想說來話長,但在當時韋小寶心中,只靈機一閃之間,便即明白,說道:「風大哥,多謝你把雙兒帶出伯爵府,免得大炮轟死了她。」

風際中「啊」的一聲,登時臉色大變,退後兩步,手按刀柄,道:「你……你……」韋小寶笑道:「你我心照不宣,皇上早就什麼都是我說了。」風際中知道皇帝對他甚是寵愛,此言自必不假,問道:「那你為什麼不遵聖旨?」這一句話一問,那便是一切直承其事。

韋小寶微笑道:「風大哥,那你何必明知故問?這叫做忠義不能兩全。皇上待我,那是沒得說的了,果真是皇恩浩蕩,可是師父待我也不錯啊。現下師父已經死了,我還沒有什麼顧慮。就不知道皇上肯不肯赦我的死罪。」

風際中道:「眼下便有個將功贖罪的良機,剛才我說皇上決意要除去三個眼中釘,除了吳三桂、陳近南之外,第三個便是盤踞的鄭經。咱們把鄭經的兒子拿了,解去,說不定便可逼得鄭經歸降。皇上這一歡喜,韋都統,你便有天大的死罪,皇上也都赦免了。」他對韋小寶既不再隱瞞,口中也便改了稱呼,叫他為「韋都統」,對總舵主也直斥其名。

韋小寶心下惱怒:「你這沒義氣的奸賊,居然敢叫我師父的名字。」但想到能和康熙言歸於好,卻也當真開心,做不做官,那也罷了,時時能和小皇帝談談講講,實有無窮樂趣。

風際中又道:「韋都統,咱們回到北京,仍然不可揭穿了。天地會的那些人得知陳近南死了,多半會推舉你做總舵主。你義氣深重,甘心拋卻榮華富貴,伯爵不做,都是統不做,只為了這件事,那一個不佩服韋都統的英雄豪氣?」

韋小寶大是得意,問道:「大家當真這麼說?你這可不是騙人?」風際中忙道:「不,不……卑職決計不敢欺騙都統大人。」韋小寶心說:「他自稱卑職,不知做的什麼官?」雖然好奇,卻不敢問,一問便露出了馬腳,「皇上早就什麼都跟我說了」這話就不對了,轉念又想:「卻不妨問他升了什麼官。」微笑道:「你立了這場大功,皇上一定升了你的官,現下是什麼官兒了?」風際中道:「皇上恩典,賞了卑職當都是司。」

韋小寶心想:「原來是個芝麻綠豆小官,跟老子可差著他媽的十七廿八級。」清朝官制,伯爵是超品大官,驍騎營都統是從一品。漢人綠營武官最高的提督是從一品,總兵正二品,此下是副將、參將、游擊,才輪到都司。但瞧風際中的模樣,臉上雖然仍是一副老實之極的神氣,眼光中已露出得意之色,便拱手笑道:「恭喜,恭喜。這是皇上親手提拔的,與眾不同。」

風際中請了一個安,道:「今日還仗大人多多栽培。」韋小寶笑道:「咱們是自己人,那有什麼說的?給皇上辦事,你本事大過我啊。」風際中道:「卑職那及大人的萬一?回大人:皇上吩咐卑職,若是見到大人,無論如何要大人回京,不可抗命違旨。卑職聽皇上的口氣,對大人著實看重,可說是十分想念。這番立了大功,將台灣鄭逆的兒子逮去北京,皇上一歡喜,定然又會升大人的官。」

韋小寶心想:「我一直當你是老實人,原來這麼會打官腔。」

風際中又道:「大人當上了天地會總舵主,將十八省各堂香主、各處重要頭目通統調在一起,說是為陳近南開喪,那時候一網打盡,教這些圖謀不軌、大逆不道的反賊一個都逃不了。這場大功勞,可比當日炮轟伯爵府更加大上十倍了。大人你想,當日你如遵旨殺了陳近南、李力世這一干人,天地會的反賊各省都有,殺了一個總舵主,又會立一個總舵主,總是殺不幹凈。只有大人自己當了總舵主,那才能斬草除根,永遠絕了皇上的心腹大患。」

這一番言語,只聽得韋小寶背上出了一身冷汗,暗想:「這條毒計果然厲害之極,料想你自己也未必想得出,十九是小皇帝的計策。我回去北京,小皇帝多半會赦免我的大罪,可是定要我去撲滅天地會。這一番他定有對我的妙法,再也逃不出他手掌心了。」越想越寒心:「小皇帝要我投降,要打我屁股,那都不打緊,但逼我去做天地會的總舵主,將所有一古腦兒殺了,這件事可萬萬干不得。這件事一做,普天下好漢個個操我的十八代祖宗,死了之後也見不得師父。這裡的大妞兒、小妞兒們,都是要打從心底里瞧不起。就算旁人不理會,韋小寶良心雖然不多,總還有這麼一丁點兒。」

他向風際中瞧了一眼,口中「哦哦」連聲,心想:「我如不答應,我立時便跟我翻臉。動起手來,我們這許多人打他一個,未必便輸了。只是這廝武功挺高,我這些大妞兒、小妞兒要是給他殺了一兩個,那可乖乖不得了。咱們不妨再來玩一下『含沙射影』。」沉吟道:「去見皇上,我倒也是很高興,只不過……只不過要殺了天地會這許多弟兄,未免太也不講義氣,不夠朋友,可得好好的商量商量。」

風際中道:「大人說得是。可是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韋小寶道:「對,對!無毒不丈夫……咦,啊喲,怎麼鄭克爽(應為土爽)這小子逃走了?」

風際中吃了一驚,回頭去瞧。韋小寶胸口對準了他,伸手正要去按毒針的機括,卻見雙兒搶上前來,叫道:「相公,什麼事?」

原來她見二人說之不休,一直關心,早在慢慢走近,忽聽得韋小寶驚呼「啊喲」,當即縱身而前。韋小寶這『含沙射影』一射出,風際中固然打中,卻也勢必波及雙兒,這時手指已經碰到了機括,可就不敢按下去。

風際中一轉頭間,見鄭克爽和馮錫范兀自站在岸邊,並無動靜,立知不妙,身子一矮,反手已抓住了雙兒,將她擋在自己身前。以雙兒的武功,風際中本來未必一抓便中,只是突然出手,雙兒全無提防,當下給他抓中了手腕脈門,上身酸麻,登時動彈不得。風際中沉聲道:「韋大人,請你舉起手來。」

偷襲的良機既失,雙兒又被制住,韋小寶登落下風,便笑嘻嘻的道:「風大哥,你開什麼玩笑?」

風際中道:「韋大人這門無影無蹤的暗器太過厲害,請你舉起雙手,否則的話,卑職只好得罪了。」說著推著雙兒向前,自己躲在她身後,教韋小寶發不得暗器。

蘇荃、方怡、阿珂、曾柔等見這邊起了變故,紛紛奔來。風際中心想:「這小子心愛這小丫頭,不敢動手,那些女人卻不會愛惜她的性命。她們只愛這小子。」左手從腰間拔出鋼刀,手臂一長,刀尖指在韋小寶的喉頭,喝道:「大家不許過來!」

蘇荃等見韋小寶身處險境,當即停步,人人都是是又焦急,又奇怪,這風際中明明是韋小寶的朋友,剛才還並肩抗敵,怎麼在一轉眼間,一言不合,便動起手來?料想定是韋小寶要放鄭克爽,風際中卻要殺了他為陳近南報仇。

刀尖抵喉,韋小寶微微向後一仰,風際中刀尖跟著前推,喝道:「韋大人,請你別動,鋼刀不長眼睛,得罪莫怪,還是舉起手來罷。」韋小寶無奈,雙手慢慢舉起,笑道:「風大哥,你想升大官,發大財,還是對我客氣一點好。」

風際中道:「升官發財固然重要,第一步還得保全性命。」突然身子微側,搶到韋小寶身後,伸手從他靴桶中拔出匕首,指住他后心,說道:「韋大人,你這把匕首鋒利得很,卑職曾見你使過幾次。」

韋小寶只有苦笑,但覺背心上微痛,知道匕首劍尖已刺破了外衣,雖然穿著護身寶衣,卻擋不住這柄寶劍。風際中喝道:「你們大家都是轉過身去,拋下兵刃。」

蘇荃等見此情勢,只得依言轉身,拋下兵器。風際中尚有六名天地會兄弟站在一旁,向著他們叫道:「大家都過來,我有話說。」那六人不明所以,走了過來。

風際中右肘一抬,拍的一聲,手肘肘尖撞正韋小寶背心『大椎穴』,左手鋼刀揮出,擦擦、拍拍、啊啊、哎唷幾下聲響,六名天地會兄弟已盡數中刀斃命。他在頃刻間連砍六人,每一刀分別砍中了一人要害。出刀之快,砍殺之狠,實是罕見。蘇荃等聽得慘呼之聲,一齊回過身來,眼見六人屍橫就地,或頭、或頸、或胸、或背、或腰、或脅,傷口中都是鮮血泉涌,眾女無不驚呼失聲,臉無人色。

原來風際中眼見已然破面,動起手來,自己只孤身一人,因此上搶先殺了這六名天地會兄弟,一來立威鎮懾,好教韋小寶及眾女不敢反抗;二來也是少了六個敵人。這麼一來,對方人數雖多,卻只剩下一個少年,七個女子。他左手長刀回過,又架在韋小寶頸中,說道:「韋大人,咱們下船罷。」他想只須將韋小寶和鄭克爽二人擒去呈獻皇上,便是立了奇功。這七個女人還是留在島上,以免到得船中多生他患,自己手下留情,不殺七女,那也是預留地步,免得和韋小寶結怨太深。皇上日後對這少年如何處置那是誰也料想不到之事。

眾女見韋小寶受他挾制,都是心驚膽戰,不知如何是好。建寧卻大聲怒罵:「你是什麼東西,膽敢如此無理?快快拋下刀子!」風際中哼了一聲,並不理會。他曾隨同韋小寶護送她去雲南就婚,識得公主,不敢出言挺撞。

公主見他不睬,更是大怒,世上除了太后、皇帝、韋小寶、蘇荃四人之外,她是誰也不放在眼內,俯身拾起地下一柄單刀,縱身而前,向風際中當頭劈落。

風際中側身避過。公主呼呼連劈三刀,風際中左右避讓。倘若換作別個女子,他早已飛腿將她踢倒。但提刀來砍的是皇帝御妹、金枝玉葉的公主,他心中所想的只是立功陞官、報效皇家,如何敢得罪了公主?當下只是閃避。公主罵道:「你這臭王八蛋奴才,站著不許動!我要砍你的腦袋,怎麼你這臭頭轉來轉去,老是教我砍不中?我跟皇帝哥哥去說,把你千刀萬剮!」風際中大吃一驚,心想這女人說得出,做得到,她跟皇帝是兄妹之親,自己只是個芝麻綠豆小武官,怎斗得過公主?可是要聽她吩咐,將自己的臭頭穩擺不動,讓殿下萬金之體的貴手提刀來砍,似乎總是有些難以奉命。

公主口中亂罵,鋼刀左一刀、右一刀的不住砍削。風際中身子微側略斜,輕輕易易的就避過了,雖然每一刀相差不過數寸,卻始終砍他不著。公主焦躁起來,橫過鋼刀,攔腰揮去。風際中叫道:「小心!」縱身躍起,眼見她這一刀收勢不住,砍向韋小寶的肩頭,他身在半空,左腳踹出,將韋小寶踹翻在地,同時借勢躍出丈余。

雙兒向前一撲,將韋小寶抱起,飛步奔開。

風際中大驚,提刀趕來。雙兒武功了得,畢竟力弱,她比韋小寶還矮了半個頭,橫抱著他只奔出數丈,風際中已然追近。韋小寶背心穴道被封,四肢不聽使喚,只道:「放下我,讓我放暗器。」可是風際中來得好快,雙兒要將韋小寶放下,讓他發射『含沙射影』暗器,其勢已然不及,危急之中,奮力將他身子拋了出去。

風際中大喜,搶過去伸手欲接,忽聽得背後嗒的一聲輕響,似是火刀、火石相撞,跟著砰的一聲巨響,他身子飛了起來,摔倒在地,扭了幾下,就此不動了。

韋小寶倒在沙灘上,倒未受傷,一時掙扎著爬不起身,但見雙兒身前一團煙霧,手裡握著一根短銃火槍,正是當年吳六奇和她結義為兄妹之時送給她的禮物。那是羅剎國的精製火器,實是厲害無比。風際中雖然卓絕,這血肉之軀卻也經受不起。

雙兒自己也嚇得呆了,這火槍一轟,只震得她手臂酸麻,手一抖,短槍掉在地下。

韋小寶惟恐風際中還沒有死,搶上幾步,胸口對準了他,按動腰間機括,一叢鋼針射將出去,盡數釘在他身上。但風際中毫不動彈,火槍一轟,早已死得透了。

眾女齊聲歡呼,擁將過來。七個女人再加上一個韋小寶,當真是七張八嘴,不折不扣,你一言我一語,紛紛詢問原由。韋小寶簡略說了。

雙兒和風際中相處甚久,一路上他誠厚質樸,對自己禮數周到,實是個極本分的老好人,那知城府如此之深,越想越害怕。她轉身拾起短槍,突然之間,明白了當年吳六奇與自己義結兄妹的深意:這位武林奇人盼望韋小寶日後娶自己為妻,不過自己乃是丫環,身份不配,作了天地會紅旗香主的義妹之後,便大可嫁得天地會青木堂主了。她念及這位義兄的好意,又見人亡槍在,不禁掉下淚來。

韋小寶轉過身來,只見鄭克爽等四人正走向海邊,要上小艇,心想:「就這麼讓他殺了師父,太太平平的離去,未免太便宜了。」當下手持匕首追上,叫道:「且慢!」鄭克爽停步回頭,面如土色,說道:「韋……韋香主,你已經答應放我……放我們走了。」韋小寶冷笑道:「我答應不殺你,可是沒答應不砍下你一條腿。」馮錫范大怒,待要發作,但只是手一提,便全身酸軟,再也使不出半分力道。這時鄭克爽已然心膽俱裂,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說道:「韋……韋香主,你砍了我一條腿,我……我定然是活不成的了。」

韋小寶搖頭道:「活得成的。你欠了我一百萬兩銀子,說用阿珂來抵押。但她跟我拜過天地,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肚裡又有了我的孩子,自願跟我。你怎能用我的老婆來向我抵押?天下有沒這個道理?」

這時蘇荃、方怡、曾柔、公主等都已站在韋小寶身旁,齊聲笑道:「豈有此理!」

鄭克爽腦中早已一片混亂,但也覺此理欠通,說道:「那……那怎麼辦?」韋小寶道:「我砍下你一條手臂、一條大腿作抵。你將來還了我一百萬兩銀子,我把你的斷臂、斷腿還你。」鄭克爽道:「剛才你說阿珂賣斷給你,作價一萬兩……一萬兩銀子的欠賬已一筆勾銷。」

韋小寶大搖其頭,說道:「不成,剛才我胡裡胡塗,上了你的大當。阿珂是我的老婆,你怎能將我的老婆賣給我自己?好!我將你的賣給你,作價一百萬兩,又將你的父親賣給你,作價一百萬兩,再將你的奶奶賣給你,作價一百萬兩,還把你的外婆賣給你,作價一百萬兩……」鄭克爽道:「我外婆已經死了。」韋小寶笑道:「死人也賣。我將你外婆的屍首賣給你,死人打八折,作價八十萬兩萬棺材奉送,不另收費。」

鄭克爽聽他越說越多,心想連死人也賣,自己的高祖、曾祖、高祖奶奶、曾祖奶奶一個個都賣過來,那還了得,就算死人打八折,甚至七折六折,那也決計吃不消,這時不敢說不買,只得哀求:「我……我實在買不起了。」韋小寶道:「好啊。你買不起了,就饒了你。可是已經買了的卻不能退貨。你欠我三百八十萬兩銀子,怎麼歸還?」

公主笑道:「是啊,三百八十萬兩銀子,快快還來。」

鄭克爽哭喪著臉道:「我身邊一千兩銀子也沒有,那裡拿得出三百八十萬兩?」韋小寶道:「也罷!沒有銀子,准你退貨。你快將你的父親、母親、奶奶、死外婆,一起交還給我。少一根頭髮也不行。」鄭克爽料想這樣胡纏下去,終究不是了局,眼望阿珂,只盼她來說個情,可是她偏偏站得遠遠地,背轉了身,決意置身事外。他心中大急,瞧韋小寶這般情勢,定是要砍去自己一手一足,不由得連連磕頭,說道:「韋香主,我……我害了陳軍師,的確是罪該萬死,只求你寬宏大量,饒了小人一命。就算是我欠了你老人家三百八十萬兩銀子,我……我一定設法歸還。」

韋小寶見折磨得他如此狼狽,憤恨稍泄,說道:「那麼你寫下一張欠據來。」鄭克爽大喜,忙道:「是,是。」轉身向衛士道:「拿紙筆來。」可是在這荒島之上,那裡有什麼紙筆?那衛士倒也機靈,當即撕下自己長衫下擺,說道:「那邊死人很多,咱們蘸些血來寫便是。」說著便要去拖風際中的屍首。韋小寶左手一伸,抓住了鄭克爽右腕,白光一閃,揮匕首割下了他右手食指的一節。鄭克爽大聲慘叫。韋小寶道:「用你指上的血來寫。」

鄭克爽痛得全身發抖,一時手足無措。韋小寶道:「你慢慢寫罷,要是血幹了不夠用,我再割你第二根手指。」鄭克爽忙道:「是,是!」那裡還敢遲延,咬牙忍痛,將斷了的食指在衣裾上寫道:「欠銀三百八十萬兩正。鄭克爽押。」寫了這十三個字,痛得幾欲暈去。

韋小寶冷笑道:「虧你堂堂的王府公子,平時練字不用功,寫一張欠據,幾個字歪歪斜斜,全是敗筆,沒一個勝筆。」將衣裾接了過來,交給雙兒,道:「你收下了。瞧瞧銀碼沒短寫了罷?這人奸詐狡猾,別少寫了幾兩。」

雙兒笑道:「三百八十萬兩銀子,倒沒少了。」說著將血書收入懷中。

韋小寶哈哈大笑,對鄭克爽下頦一腳踢去,喝道:「滾你死外婆的罷!」鄭克爽一個跟頭,滾了出去。衛士搶上扶起,包了他手指傷口。兩名衛士分別負起鄭克爽和馮錫范,上了一艘小艇,向海中劃去。韋小寶笑聲不絕,忽然想起師父慘死,忍不住又放聲大哭。

鄭克爽待不艇劃出數十丈,這才驚魂略定,說道:「咱們去搶了大船開走,料得這群天殺的狗男女追趕不上。」可是駛近大船,卻見船隊上無舵,一應船隊具全無。馮錫范恨恨的道:「這批狗男女收起來了。」眼見大海茫茫,波浪洶湧,小艇中無糧無水,如何能夠遠航?鄭克爽道:「咱們回去再求求那小賊,向他借船,最多又寫三百八十萬兩欠據。」馮錫范道:「他們也只有一艘船,怎麼借給咱們?我寧可葬身魚腹,也不願再去向這小賊哀求。」

鄭克爽聽他說得斬截,不敢違拗,只得嘆了口氣,吩咐三名衛士將小艇往大海中劃去。

韋小寶等望著鄭克爽的小艇划向大海,發現大船航行不得,這才划艇遠去,都是忍不住好笑。蘇荃見韋小寶又哭又笑,總是難泯喪師之痛,要說些引他高興,便道:「這鄭家二公子奸詐之極,明明是想搶咱們的大船。小寶,你這三百八十萬兩銀子,我瞧他是非賴不可。」韋小寶道:「料想這傢伙也是不會還的。」蘇荃笑道:「你做什麼都精明得很,可是剛才這傢伙把你自己的老婆賣給你,一萬兩銀子就算清賬,你想也不想,就沒口子答應,定是你愛阿珂妹子愛得胡塗了。那時候,他就是要你倒找一百萬兩銀子,我瞧你也會答應。」韋小寶伸袖子抹了抹眼淚,笑了起來,說道:「管他三七二十一,答應了再說,慢慢再跟他算賬。」方怡問道:「後來怎麼才想起原來是吃了大虧?」

韋小寶搔了搔頭,道:「殺了風際中之後,我心裡再沒什麼擔憂的事,忽然間腦子就清楚起來了。」他本來也沒對風際中有絲毫懷疑,只是內心深處,總隱隱覺得有個極大的禍胎,到底是什麼禍胎,卻又說不出來,只是沒來由的害怕著什麼,待得風際中一死,立時如釋重負,舒暢之極,心想:「說不定我早就在害怕這賊,只是連自己也不知道而已。」

眾人迭脫奇險,直到此刻,所有強敵死的死,逃的逃,島上才得太平。人人都是感到心力交瘁。韋小寶這時雙腳有如千斤之重,支持不住,便躺在沙灘上休息。蘇荃給他按摩背上被風際中點過的穴道。

夕陽返照,水波搖幌,海面上有如萬道金蛇競相竄躍,景色奇麗無方。眾女一個個坐了下來。過不多時,韋小寶鼾聲先作,不久眾女先後都睡著了。

直到一個多時辰之後,方怡先行醒來,到韋小寶舊日的中軍帳茅屋裡弄了飯菜,叫眾人來吃。大堂上燃了兩根松柴,照得通屋都明。八人團團圍坐,吃過飯後,方怡和雙兒將碗筷收拾下去。

韋小寶從蘇荃、方怡、公主、曾柔、沐劍屏、雙兒、阿珂七女臉上一個個瞧過去,但見有的嬌艷,有的溫柔,有的活潑,有的端麗,各有各的好處,不由得心中大樂,此時倚紅偎翠,心中和平,比之當日麗春院中和七女大被同眠的胡天胡帝,另有一番平安豐足之樂,笑道:「當年我給這小島取名為通吃島,原來早有先見之明,知道你們七位姐姐妹妹都要做我老婆,那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逃也逃不掉的了。從今而後,我們八個人住在這通吃島上壽與天齊,仙福永享。」

蘇荃道:「小寶,這八個字不吉利,以後再也別說了。」韋小寶立時省悟,知她不願意聽到任何與洪教主有關之事,忙道:「對,對!是我胡說八道。」蘇荃道:「施琅和鄭克爽回去之後,多半會帶了兵來報仇,咱們可不能在這島上長住。」眾人齊聲稱是。方怡道:「荃姐姐,你?咱們到那裡去才是?」蘇荃眼望韋小寶,笑道:「還是聽至聖寶的主意罷。」韋小寶笑道:「你叫我至聖寶?」蘇荃笑道:「若不是至聖寶,怎能通吃?」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我名字中有個寶字,本來只道是個小小的寶一對,什麼一對五,板凳兩張,原來是至聖寶。」眼望眾女一齊瞧著自己,微一沉吟,說道:「中原是去不得的。神龍島離這裡太近,那也是不好。總得去一個又舒服、又沒人的地方。」

可是沒人的荒僻地方一定不舒服,舒服的地方一定又人多。何況韋小寶心目中的舒服,既要賭博,又要看戲文、聽說書,諸位般雜耍、唱曲、菜肴、點心、美貌無一不是越多越繁華之地那是決計難以住得開心的了他一想到這些風流熱鬧,孝心忽動說道:「我們在這裡相聚也算是十分有趣只不知我娘一個人孤苦伶仃的,又是怎樣?」

眾女從來沒聽過他提起自己的母親,均想他有此孝心,倒也難得,齊問:「你娘這時候在那裡?」有的更想:「你娘便是我的婆婆,自該設法相聚服侍她老人家。」

韋小寶嘆了口氣,說道:「我娘在揚州麗春院。」

眾女一聽到「揚州麗春院」五字,除了公主一人之外,其餘六人登時霞撲面,有的轉過臉去,有的低下頭來。

公主道:「啊,揚州麗春院,你說過的,那是天下最好玩的地方,你答應過要帶我去玩的。」方怡微笑道:「他損你呢,別聽他的。那是個最不正經的所在。」公主道:「為什麼不正經?你去玩過嗎?為什麼你們個個神情這樣古怪?」方怡忍住了笑不答。公主摟住了沐劍屏的肩頭,說道:「好妹子,你說給我聽。」沐劍屏脹紅了臉,說道:「那……那是一所妓院。」公主兀自不解,問道:「他媽媽在妓院里幹什麼?聽說那是男人玩的地方啊。」方怡笑道:「他從來就愛胡說八道,你只要信了他半句,就夠你頭痛的了。」

那日在麗春院中,韋小寶和七個女子大被同眠,除了公主掉了老婊子毛東珠之外,其餘六女此刻都在跟前。公主的凶蠻殊不下毛東珠,只是既不如她母親陰毒險辣,又年輕貌美得多。韋小寶暗自慶幸,這一下掉包大有道理,倘若此刻陪著自己的不是公主而是她母親,可不知如何是好了,說不定弄到後來,自己也要像老皇爺那樣,又到五台山去出家做和尚,倘若非做和尚不可,這七個老婆是一定要帶去的。

眼見六女神色忸怩,自是人人想起了那晚的情景,他想:「那一晚黑暗之中,我亂攪一起,也弄不清是誰。阿珂和荃姐肚裡都懷了我的孩子,那是兩個了,記得還有一個,這可不知是誰,慢慢的總要問了出來。」笑吟吟的道:「咱們就算永遠住在這通吃島上,那也不寂寞啊。荃姐姐、公主、阿珂,你們肚子里已有了我的孩兒,不知還有那一個,肚子里是有了孩兒的?」

此言一出,方怡等四女的臉更加紅了。沐劍屏忙道:「我沒有,我沒有。」曾柔見韋小寶的眼光望向自己,便白了他一眼,說道:「沒有!」韋小寶道:「好雙兒,一定是咱們大功告成了。」雙兒一躍而起,躲入了屋角,說道:「不,不!」韋小寶對方怡笑道:「怡姐姐,你呢?你到麗春院的時,肚皮里塞了個枕頭,假裝大肚子,一定有先見之明。」方怡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啐道:「死太監,我又沒跟你……怎麼會有……」

沐劍屏道:「是喲。師姐、曾姐姐、雙兒妹跟我四個,又沒跟你拜堂成親,怎麼會有孩子呢?小寶你壞死了,你跟荃姐姐、公主、阿珂姐姐幾時拜了天地,也不跟我說,又不請我喝喜酒。」在她想來,世上都是拜天地結了親,這才會生孩子。

眾人聽她說天真,都是笑了起來。方怡一面笑,一面伸臂摟住了她腰,說道:「小師妹,那麼今兒晚上你就跟他拜天地做夫妻罷。」沐劍屏道:「不成的。這荒島上雙沒花轎。我見做新娘子都要穿在紅衣裙,還要鳳冠霞帔,咱們可都要沒有。」蘇荃笑道:「將就著一些,也不要緊的。昨天去采些花兒,編個花冠,就算是鳳冠了。」

韋小寶聽她們說笑,心下卻甚惶惑:「還有一個是誰呢?難道是阿琪?我記得抱著她走來走去,後來放著她坐在椅上,沒抱上床。不過那晚妞兒們太多,我胡裡胡塗的抱了她上床可也說不定,倘若她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這不傢伙將來要做蒙古整個兒好的。啊喲,不好,難道是老婊子?如果是她,歸辛樹他們可連我的兒子也打死了。」

只聽沐劍屏道:「就算在這裡拜天地,那也是方師姐先拜。」方怡道:「不,他是郡主娘娘,當然是他先拜。」沐劍屏道:「我們是亡國之人,還講什麼郡主不郡主。」方怡微笑道:「那麼雙兒妹子先跟他拜天地罷。他跟他的時候最久,一起出生入死的,患難之交,與眾不同。」雙兒紅著臉:「你再說,我要走了。」說著奔向門口,卻被方怡笑著抱住。蘇荃向韋小寶笑道:「小寶,你自己說罷。」

韋小寶道:「拜天地的事,慢慢再說。咱們明兒先得葬了師父。」

眾女一聽,登時肅然,沒想到此人竟然尊師重道,說出這樣一句禮義兼備的說來。

那知他下面的說卻又露出了本性:「你們七人,個個是我的親親好老婆,大家不分先後大小。以後每天晚上,你們都擲骰子賭輸贏,那一個贏了,那一個就陪我。」說著從懷裡取出那兩顆骰子,吹一口氣,骨碌碌的擲在桌上。公主呸了一聲,道:「你好香么?那一個輸了才韋小寶聽她們說笑,心下卻甚惶惑:「還有一個是誰呢?難道是阿琪?我記得抱著她走來走去,後來放著她坐在椅上,沒抱上床。不過那晚妞兒們太多,我胡裡胡塗的抱了她上床可也說不定,倘若她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這不傢伙將來要做蒙古整個兒好的王子。啊喲,不好,難道是老婊子?如果是她,歸辛樹他們可連我的兒子也打死了。」

只聽沐劍屏道:「就算在這裡拜天地,那也是方師姐先拜。」方怡道:「不,他是郡主娘娘,當然是他先拜。」沐劍屏道:「我們是亡國之人,還講什麼郡主不郡主。」方怡微笑道:「那麼雙兒妹子先跟他拜天地罷。他跟他的時候最久,一起出生入死的,患難之交,與眾不同。」雙兒紅著臉:「你再說,我要走了。」說著奔向門口,卻被方怡笑著抱住。蘇荃向韋小寶笑道:「小寶,你自己說罷。」

韋小寶道:「拜天地的事,慢慢再說。咱們明兒先得葬了師父。」

眾女一聽,登時肅然,沒想到此人竟然尊師重道,說出這樣一句禮義兼備的說來。

那知他下面的說卻又露出了本性:「你們七人,個個是我的親親好老婆,大家不分先後大小。以後每天晚上,你們都擲骰子賭輸贏,那一個贏了,那一個就陪我。」說著從懷裡取出那兩顆骰子,吹一口氣,骨碌碌的擲在桌上。公主呸了一聲,道:「你好香么?那一個輸了才陪你。」韋小寶笑道:「對,對!好比猜拳行令,輸了的罰酒一杯。那一個先擲?」

這一晚荒島陋屋,春意融融,擲骰子誰贏誰輸,也不必細表。自今而後,韋家眾女擲骰子便成慣例。韋小寶本來和人擲骰賭博,賭的是金銀財寶,患得患失之際,樂趣盎然,但他作法自斃,此後自身成為眾女的賭注,被迫置身局外,雖有溫柔之福,卻無賭博之樂了。可見花無常開,月有盈缺,世事原不能盡如人意。

次日八人直睡到日上三竿,這才起身。韋小寶率領七女,掩埋陳近南的遺體,眼見黃土蓋住了師父的身子,忍不住又放聲大哭。眾女一齊跪下,在墳前行禮。公主甚是不願,暗想我是堂堂大清公主,怎能向你這反賊跪拜?然而心下明白,自己雖是金枝玉葉,可是在韋小寶心目之中,只怕地位反而最低,親厚不及雙兒、美貌不及阿珂、武功不及蘇荃、機巧不及方怡、天真純善不及沐劍屏、溫柔斯文不及曾柔,差有一日之長者,蛤不過橫蠻潑辣而已,若是不拜這一拜,只怕韋小寶雙此要另眼相看,在骰子中弄鬼作弊,每天晚上賭博之時,使自己場場大勝。當下委委屈屈的也跪了下去,心中祝告:「反賊啊反賊,我公主殿下拜了你這一拜,你沒福消受,到了陰世,只怕要多吃苦頭。」

眾人拜畢站起,轉過身來。方怡突然叫道:「啊喲,船呢?船到那裡去了」

眾人叫她叫得驚惶,齊向海中望去,只見停泊著的那艘大船已不見了影蹤,無不大吃一驚,極目遠眺,惟見碧海無際,遠遠與藍天相接,海面上數十隻白鳥上下飛翔。蘇荃奔上懸崖,向島周瞭望,東南西北都以不見那船的蹤跡。方怡奔向山洞去查看收藏著的帆舵船具不船具不出所料,果然已不知去向。

眾人聚在一起面面相覷,心下都要不禁害怕。昨晚八人說笑玩鬧,直至深夜方睡忘了輪值守夜,竟給船夫偷了船具,將船駛走,從此困於孤島,再也難以脫身。

韋小寶想到施琅和鄭克爽定會帶兵前來複仇,自己八人如何抵敵?就算蘇荃、公主、阿珂趕緊生下三個孩兒,也不過十一人而已。

蘇荃安慰眾人:「事已如此,急也無用。咱們慢慢再想法子。」

回到屋中,眾人自是異口同聲的大罵船夫,但罵得個把時辰,也就沒什麼新花樣罵出來了。蘇荃對韋小寶道:「眼下得防備清兵重來。小寶,你瞧怎麼辦?」韋小寶道:「清兵再來,人數定然不少,打是打不過的。咱們只有躲了起來,只盼他們一下子找不到,以為咱們早已乘船走了。」蘇荃點頭道:「這話很是。清兵決計猜不到我們的船會給人偷走。」韋小寶高興起來,說道:「倘若我是施琅,就不會再來。他料想我們當然立即腳底抹油,那有傻不哩嘰的呆在這裡,等他前來捉拿之理?」公主道:「倘若他稟告了皇帝哥哥,皇帝哥哥就會派人來瞧瞧,就算我們已經逃了,也好尋些線索,瞧我們去那裡。」韋小寶搖頭道:「施琅不會稟告皇上的。」公主瞪著眼道:「為什麼?」韋小寶道:「我如稟告了,皇上自然就問:為什麼不將我們抓去。我只好承認打了敗仗,豈不是自討苦吃?」

蘇荃笑道:「很是,很是。小寶做官的本領高明。瞞上不瞞下,是做官的要緊訣竅。」韋小寶笑道:「荃姐姐倘若去做官,包你做大官,發大財。」蘇荃微微一笑,心想:「神龍教中那些人乾的花樣,還不是跟官場上差不多?」

韋小寶道:「施琅一說出來,皇上怪他沒用,那也罷了,必定派他前來捉拿。施琅料想我們早已逃走,那裡還捉得著?這譬人乾的花樣,還不是跟官場上差不多?」

韋小寶道:「施琅一說出來,皇上怪他沒用,那也罷了,必定派他前來捉拿。施琅料想我們早已逃走,那裡還捉得著?這豈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煩?還不如悶聲大發財罷。」

眾女一聽都要覺有理,憂愁稍解。

公主道:「鄭克爽那小子呢?他這口氣只怕咽不下去罷?」說著向阿珂望了一眼。眾人都知道她這話的含意,那自是說:「這個如花似玉的阿珂,他怎肯放手,不帶兵來奪回去?」

阿珂滿臉通紅,低下了頭,說道:「他要是再來,我……我便自盡,決計不跟他回去。」語氣極是堅決。

韋小寶大喜,心想阿珂對自己向來無情,是自己使盡詭計,偷搶拐騙,才弄到了手,此刻聽了這句話,真比立刻弄到十艘大船還要歡喜,情不自禁,便一把抱住了她,在她臉上嗒的一聲,親了一下,說道:「好阿珂,他不敢來的,他還欠了我三百八十萬兩銀子。他有天大的膽子,來見債主?」

公主道:「哎唷,好肉麻!他帶了兵來捉住了你,將借據搶了過去,又將阿珂奪了去,再將你的爹爹、媽媽、奶奶、外婆賣給你,一共七百六十萬兩銀子,割下你的指頭,叫你寫一張借據,算欠了他的。」

韋小寶越聽越惱,如果這些事他能對付得了,也就不會生氣,但鄭克爽倘若如此這般,依樣葫蘆,將他的爹爹、媽媽、奶奶、外婆硬賣給他,媽媽倒也罷了,他爹爹是誰卻從來不知,不知爹爹是誰,自然不知奶奶是誰,要將兩個連他自己也不知是誰的人賣給他,又坐地起價,漲了一倍,如何承受得落?他大怒之下,厲聲道:「別說了!鄭克爽這小子倘若領兵到來,我別的誰都不賣,就將一個天下最值錢的皇帝御妹賣給他,附送肚裡孩兒一個,作價一千萬兩。他還要找我二百四十萬兩銀子!這筆生意倒做得過。」

公主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掩面而走。沐劍屏忙追上去安慰,說料想韋小寶決無此意,不過是嚇嚇她的,不必難過。

韋小寶發了一會脾氣,卻也是束手無策。眾人只聽著蘇荃指揮,在島中密林之內找到一個大山洞,打掃布置,作為安身起居的所在,那茅草屋再也不涉足一步,只盼施琅或鄭克爽重來之時,眼見島上人跡杳然,只道他們早已遠走,不來細加搜索。

初時各人還提心弔膽,日夜輪流向海面瞭望,過得數月,別說並無清廷和台灣的艦隻,連漁船也不見一艘,大家漸漸放下心來,料想施琅不敢多事,而鄭克爽坐了小艇,定是在大海中遇風浪沉沒了。八人在島上捕魚打獸,射鳥摘果,整日價忙忙碌碌,倒也太平無事。好在島上鳥獸不少,海中魚蝦極豐,八人均有武功,漁獵甚易,是以糧食無缺。

秋去冬來,天氣一日冷似一日。蘇荃、公主、阿珂三人的肚子也一日大似一日。方怡和雙兒忙著剝製獸皮,替八人縫製冬衣,三個嬰兒的衣衫也一件件做了起來。又過得半月,忽然下起大雪來,只一日一夜之間,滿島都是皚皚白雪。八人早就有備,腌肉鹹魚、柴草乾果等物有洞中藏得甚是充足,日常閑談,話題自是不離那三個即將出世的孩兒。

這一晚雪已止了,北風甚勁,寒風不住從山洞中透進來。雙兒在火堆中加了乾柴,韋小寶取出骰子,讓眾女擲骰。五女擲過後,沐劍屏擲得三點最小,眼見她今晚是輸定了。曾柔笑道:「是劍屏妹子輸了,我不用擲啦。「沐劍屏笑道:「快擲,快擲!說不定你擲個兩點呢。」曾柔拿了骰子在手,學著韋小寶的模樣,向掌中兩粒骰子吹了一口氣,正要擲出,一陣北風吹來,風聲中隱隱似有人聲。

眾人登時變色。蘇荃本已睡倒,突然坐起,八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剎那間人人臉無血色。沐劍屏低呼一聲,將頭鑽入了方怡的懷裡。

過得片刻,風聲中傳來一股巨大之極的呼聲,這次聽得甚是清楚,喊的是:「小桂子,小桂子,你在那裡?小玄子記掛著你哪!」

韋小寶跳起身來,顫聲道:「小……小玄子來找我了?「公主道:「小玄子是誰?」韋小寶道:「是……是……「」小玄子「三字,只他一人知道就是康熙,他從來沒跟誰說起過,康熙自己更加不會讓人知道,忽然有人叫了起來,而聲音又如此響亮?他全身顫抖,只覺此事實在古怪之極,定是康熙死了,他的鬼魂記掛著自己,找到了通吃島來。瞬時之間,不禁熱淚盈眶,從山洞中奔了出去,叫道:「小玄子,小玄子,你找我么?小桂子在這裡!」

只聽那聲音又叫:「小桂子,小桂子,你在那裡?小玄子記掛著你哪!」聲音之巨,直不似出自一人之口,倒如是千百人齊聲呼叫一般,但千百人同呼,不能喊得這般整齊,而一人呼叫,任他內力如何高強,也決不能這般聲若雷震,那定是康熙的鬼魂了。

韋小寶心中難過已極,眼淚奪眶而出,心想小玄子對我果然義氣深重,死了之後,鬼魂還來找我。他平日十分怕鬼,這時卻說什麼也要和小玄子會上一面,當下發足飛奔,直向聲音來處奔去,叫道:「小玄子,你別走,小桂子在這裡!「滿地冰雪,滑溜異常,他連摔了兩個跟頭,爬起來又跑。

轉過山坡,只見沙灘邊火光點點,密若繁星,數百人手執燈籠火把,整整齊齊的排著。韋小寶大吃一驚,叫道:「啊喲!」轉身便逃。

人群中搶出一人,叫道:「韋都統,這可找到你啦!「韋小寶跨出兩步,便已然明白眼下情勢,自己蹤跡既已給人發見,對方數百人搜將過來,在這小小的通吃島上決計躲藏不了,聽那人聲音似乎有些熟悉,當即停步,硬著頭皮,緩緩轉過身。

那人叫道:「韋都統,大伙兒都想念你的緊。謝天謝地,終於找到你了。」聲音中充滿喜悅不勝之情。那人手執火把,高高舉起,快步過來,走到臨近,認出原來是王進寶。

韋小寶和故人相逢,也是一陣歡喜,想起那日在北京郊外,他奉旨前來捉拿,卻故意裝作不見,拼著前程和性命不要,放走了自己,的是義氣深重,今日是他帶隊,縱有兇險,也有商量餘地,當下微笑道:「王三哥,你的計策妙得很啊,可騙了我出來。」

王進寶拋擲火把在地,躬身說道:「屬下決計不敢相欺,實不知都統在島上。「韋小寶微笑道:「這是皇上御授的錦囊妙計,是不是?」王進寶道:「那日皇上得知韋都統避到了海外,便派屬下乘了三艘海船,奉了聖旨,一個個小島挨次尋來。上島之後,便依皇上的聖旨,這般呼喊。」

這時雙兒、蘇荃等都已趕到,站在韋小寶身後,又過一會,方怡、公主、阿珂三人也都到了。韋小寶回頭向公主道:「你皇帝哥哥本事真好,終於找到我們啦。」

王進寶認出了公主,跪下行禮。公主道:「皇上派你來抓我們去北京嗎?「王進寶忙道:「不,不是。皇上只派小將出海來尋韋都統,全不知公主殿下也在這裡。」公主低頭瞧了一眼自己凸起的大肚子,臉上一陣紅暈。

王進寶向韋小寶道:「屬下是四個多月前出海的,已上了八十多個小島呼喊尋訪,今晚終於得和都統相遇,實是歡喜得緊。「韋小寶微笑道:「我是犯了大罪之人,早就不是你上司了,這都統、屬下的稱呼,咱們還是免了罷。」王進寶道:「皇上的意思,都統聽了宣讀聖旨之後,自然明白。「轉身向人群招了招手,說道:「溫公公,請你過來。」

人群中走出一個人來,一身太監服色,卻是韋小寶的老相識,上書房的太監溫有方。他走近身來,朗聲道:「有聖旨。」

溫有方是韋小寶初進宮時的朋友,擲骰子不會作弊,是個」羊牯「,已不知欠了他多少銀子。韋小寶青雲直上之後,每次見到,總還是百兒八十的打賞。韋小寶聽得」有聖旨「三字,當即跪下。溫有方道:「這是密旨,旁人退開。」

王進寶一聽,當即遠遠退開。蘇荃等跟著也退了開去。公主卻道:「皇帝哥哥的聖旨,我也聽不得嗎?」溫有方道:「皇上吩咐的,這是密旨,只能說給韋小寶一人知道,倘若泄漏了一字半句,奴才滿門抄斬。「公主哼了一聲,道:「這麼厲害!你就滿門抄斬好了。」料想自己在旁,他決計小肯頒旨,只得退了開去。

溫有方從身邊取出兩個黃紙封套,韋小寶當即跪下,說道:「奴才韋小寶接旨。」溫有方道:「皇上吩咐,這一次要你站著接旨,不許跪拜磕頭,也不許自稱奴才。」

韋小寶大是奇怪,問道:「那是什麼道理?「溫有方道:「皇上這麼吩咐了,我就跟你這麼說,到底是什麼道理,你見到皇上時自己請問罷。」韋小寶只得朗聲道:「是,謝皇上恩典。「站起身來。溫有方將一個黃紙封遞了給他,說道:「你拆來瞧罷。」韋小寶雙手接過,拆開封套,抽出一張黃紙來。溫有方提著燈籠,照著黃紙。

韋小寶見紙上畫了六幅圖畫。第一幅畫的是兩個小孩滾在地下扭打,正是自己和康熙當年摔角比武的情形。第二幅圖畫是眾小孩捉拿鰲拜,鰲拜撲向康熙,韋小寶刀刺鰲拜。第三幅畫著一個小和尚背負一個老和尚飛步奔逃,後面有六七名喇嘛持刀追趕,那是他在清涼寺相救老皇爺的情狀。第四幅白衣尼凌空下撲,挺劍行刺康熙,韋小寶擋在他身前,代受了一劍。第五幅畫的是韋小寶在慈寧宮寢殿中將假太后踏在地下,去從床上扶起真太后。第六幅畫的是韋小寶和一個羅剎女子、一個蒙古王子、一個老喇嘛,一齊揪住一個老將軍的辮子,瞧那老將軍的服色,正是平西親王,自是說韋小寶用計散去吳三桂的三路盟軍。

康熙雅擅丹青,六幅畫繪得甚為生動,只是吳三桂、葛爾丹王子、桑結喇嘛四人他沒見過,相貌不像,其餘人物卻個個神似,尤其韋小寶一幅憊懶頑皮的模樣,更是維妙維肖。六幅畫上沒寫一個字,韋小寶自然明白,那是自己所立六件大功。和康熙玩鬧比武本來算不得是什麼功勞,但康熙心中卻是念念不忘。至於炮轟神龍教、擒獲假太后、捉拿吳應熊等功勞,相較之下便不足道了。

韋小寶只看得怔怔發獃,不禁流下淚來,心想:「他費了這麼多功夫畫這六幅圖畫,記著我的功勞,那麼心裡是不怪我了。」

溫有方等了好一會,說道:「你瞧清楚了嗎?「韋小寶道:「是。」溫有方拆開第二個黃紙封套,道:「宣讀皇上密旨。「取出一張紙來,讀道:「小桂子,他媽的,你到那裡去了?我想念你得緊,你這臭傢伙無情無義,可忘了老子嗎?」

韋小寶喃喃的道:「我沒有,真的沒有。」自三皇五帝以來,皇帝聖旨中用到「他媽的」三字,而皇帝又自稱為「老子」,看來康熙這道密旨非但空前,抑且絕後了。你不聽我話,不肯去殺你師父,又拐帶了建寧公主逃走,他媽的,你這不是叫我做你的便宜大舅子嗎?不過你功勞很大,對我又忠心,有什麼罪,我都是饒了你。我就要大婚啦,你不來喝喜酒,老子實在不快活。我跟你說,來你乖乖的投降,立刻到北京來,我已經給你另外起了一座伯爵府,比先前的還要大得多……」

韋小寶心花怒放,大聲道:「好,好!我立刻就來喝喜酒。」

溫有方繼續讀道:「咱們話兒說在前頭,從今以後,你如再不聽話,我非砍你的腦袋不可了,你可別說我騙了你到北京,又來殺你。你姓陳的師父已經死了,天地會跟你再沒什麼干係,你得出點力氣,把天地會給好好滅了。我再派你去打吳三桂。建寧公主就給你做老婆。日後封公封王,升官發財,有得你樂子的。小玄子是你的好朋友,又是你師父,鳥生魚湯,說過的話死馬難追,你給我快快滾回來罷!」

溫有方讀完密旨,問道:「你都聽明白了?「韋小寶道:「是,都聽明白了。」溫有方將密旨伸入燈籠,在蠟燭上點燃了,取出來燒成了一團灰燼。韋小寶瞧著那道密旨燒成火焰,又火滅灰,心中思潮起伏,蹲下身來,撥弄那堆灰燼。

溫有方滿臉堆笑,請了個安,笑道:「韋大人,皇上對你的寵愛,那真是沒得說的。小的今後全仗你提拔了。」

韋小寶黯然搖頭,尋思:「他要我去滅天地會。這件事可太也對不起朋友。要是我這種事也干,豈不是跟吳三桂、風際中一般無異,也成了大漢奸、烏龜王八蛋?小玄子這碗飯,可不是容易吃的。這一次他饒了我不殺,話兒卻說得明明白白,下一次可一定不饒了。但我如不肯回去,不知他又怎樣對付我?「問道:「我要是不回北京,皇上要怎麼樣?叫你們抓我回去,還是殺了我?」

溫有方滿臉詫異之色,說道:「韋大人不奉旨?那……那有這等事?這……這不是……唉,違旨的事,那是說也說不得的。」

韋小寶道:「你跟我說老實話,我要是不奉旨,那就怎樣?」溫有方搔了搔頭,說道:皇上只吩咐小的辦兩件事,一件事是將一道理密旨交給韋大人,另一件是待韋大人看了第一道密旨后,再拆閱另一道理密旨宣讀。這密旨里說的什麼說,小的半點小懂。其餘的事,那是更加不知道了。」

韋小寶點點頭,走到王進寶身前,說道:「王三哥,皇上的密旨,是要我回京辦事,可是……可是你瞧,公主的肚子大得很了,我當真走不開。要是不奉旨回京,皇上要你怎樣對付我?「心想:「先得聽聽對方的價錢。倘若說是格殺勿論,我就投降,否則的話,不妨討價還價。」

王進寶道:「皇上只差屬下到各處海島尋訪韋都統,尋到之後,自有溫公公宣讀密旨。以後的事,屬下自然一切聽憑韋都統差遣。」

韋小寶大喜,道:「皇上沒有叫你捉我、殺我?」王進寶忙道:「沒有,沒有,那有此事?皇上對韋都是統看重得很。韋都統一進京,定然有大用,不做尚書,也做大將軍。「韋小寶道:「王三哥,不瞞你說,皇上要我回京,帶人去滅了天地會。我是天地會的香主,這等殺害朋友的事,是萬萬干不得。」王進寶為人極講義氣,對韋小寶之事也早已十分清楚,聽他這麼說,不禁連連點頭,心想為了升官發財而出賣朋友,那連豬狗都不如。

韋小寶又道:「皇上待我恩重如山,可是吩咐下來的這件事,我偏偏辦不了。我不敢去見皇上的面,只好來世做牛做馬,報答皇上的大恩了。你見到皇上,請你將我的為難之處,分說分說。本來嘛,忠義不能兩全,做戲是該當自殺報主,雖然割脖子痛得要命,我無可奈何,也只好盡忠報國了。」

王進寶將心比心,自己倘若遇此難題,也只有出之以自殺一途,既報君知遇之恩,亦不負朋友相交之義,急忙勸道:「韋都統不可出此下策,咱們慢慢的想法子。待屬下將都統這番苦衷回稟皇上。張提督、趙總兵、孫副將幾位,這幾個月來都是立了些功勞,很得皇上看重,大伙兒拼著前程不要,無論如何要為韋都統磕頭求情。」

韋小寶見他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心中暗暗好笑:「要韋小寶自殺,那真是日頭從西天出了。別說自殺,老子就割自己一個小指頭兒也不會幹。再說,小玄子要殺我就殺,要饒我就饒,他自己可不知道多有主意,憑你們人磕幾個頭,又管什麼?「但見他義氣為重,心下也自感激,握住了他手,說道:「既是如此,就煩王三哥奏告皇上,說韋小寶左右為難,橫劍自刎,幸蒙你搶救才不得死。」

王進寶道:「是,是!」心想溫太監就在旁邊,一切親眼目睹,如此欺君,只怕要拆穿西洋鏡,不由露出為難之色。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王三哥不必當真,我是說笑呢。皇上深知韋小寶的為人,自殺是挺怕痛的。你一切據實回奏罷。「王進寶這才放心。

韋小寶心想倘若坐他船隻回歸中原,再逃之夭夭,皇上定要降罪,多半會殺了他的頭,自己如出言求懇,他在勢不能拒絕,可是那拇免太對不起人了,說道:「咱們正事說完啦。王三哥,兄弟在這荒島上,很久沒有賭錢了,實在沒趣之極,咱們來擲兩把怎樣?」

王進寶大喜,他賭癮之重,絕不下於韋小寶,當沒有對手之時,往往左手和右手賭,當下連聲稱好,迫不及待,命手下兵士搬過一塊平整的大石,六名兵士高舉燈籠火把在旁照看,呼么喝六,便和韋小寶賭了起來。不久溫有方,以及幾名參將、游擊也加入一起擲骰,圍在大石旁的越來越多。

沐劍屏看得疑竇滿腹,悄悄問方怡道:「師姐,他們為什麼擲骰子?難道輸了的便……便……可是他們都是男人啊。」方怡噗哧一聲,低聲道:「那個輸了,那個便來陪你。「沐劍屏雖不明世務,卻也知決無此事,伸手到方怡腋窩呵癢,二女笑成一團。

一場賭博,直到天明方罷。韋小寶面前的銀子堆成了高高的三堆,一來手氣甚旺,二來大出花樣,眾官兵十個倒有九個輸了。韋小寶興高采烈,一轉眼間,只見公主、阿珂、沐劍屏三女已倚在石上睡著了,蘇荃、方怡、雙兒、曾柔四人睡眼惺忪,強自支撐著在旁相陪,不由心感歉仄,將面前的三大堆銀子一推,說道:「王三哥,這裡幾千兩銀子,請你代為賞了給眾弟兄罷。各位來到荒島之上,沒什麼款待的,實在不好意思。」

眾官兵本已輸得個個面如土色,一聽之下,登時歡聲雷動,齊聲道謝。王進寶吩咐官兵劃了小艇回船,將船上的米糧、豬羊、好酒、藥物,以及碗筷、桌椅、鍋鑊、菜刀等物一艇艇的搬上島來。又指揮官兵在林中搭了幾大間茅屋。人多好辦事,幾百名官兵落力動手,數日之間,通吃島上諸事燦然齊備,這才和韋小寶別過。

溫有方臨別時,才知這島名叫通吃島,不由得連連跺腳嘆氣,說道早知如此,定要請韋小寶讓他推幾鋪庄,在通吃島上做閑家打庄,豈有不給通吃之理?

過得十餘日,阿珂先產下一子,次日蘇荃又產下一子。公主卻過了一個多月,才生下一女,她見人家生的都是兒子,自己卻偏偏生了個,心中生氣,連哭了數日。韋小寶不住安慰,說自己只喜歡女兒,不愛兒子,這才哄得她破涕為笑。

三個嬰兒倒有七個母親,雖然人人並無育嬰經驗,七手八腳,不免笑話百出,但三個嬰兒倒也都甚壯健活潑。眾女恭請韋小寶題名。韋小寶笑道:「我瞎字不識,要我給兒子、姑娘取名字,可為難得很了。這樣罷,咱們來擲骰子,擲到什麼,便是什麼。」

當下拿起兩粒骰子口中念念有詞:「賭神菩薩保佑,給取三個好點兒的名字。第一個!擲了下去,一粒六點,一粒五點,是個虎頭。」第二次擲了個一點和六點,湊成個「銅錘么六」,老二叫作「韋銅錘」。

第三次擲下去,第一粒骰子滾出兩點,第二粒骰子轉個不停,終於也是個兩點,湊成一張「板凳」。韋小寶一怔之下,哈哈大笑,說道:「咱們大姑娘的名字可古怪了,叫作韋板凳!「眾女無不愕然。

公主怒道:「難聽死了!好好的閨女,怎能叫什麼板凳、板凳的,快另擲一個。」

韋小寶道:「賭神菩薩給取的名字,怎麼能亂改?」將女嬰抱了過來,在她臉上嗒的一聲,親了個吻,笑道:「韋板凳親親小寶貝,這名字挺美啊。」

公主怒道:「不行,不行!說什麼也不能叫板凳。孩子是我生的,這樣難聽的名字,我可不要。「韋小寶道:「哼,孩子是你生的,你一個人生得出來嗎?」公主搶過骰子,說道:「我來擲,擲了什麼,就叫什麼。「韋小寶無奈,只得由她,說道:「好罷,這一次可不許賴!倘若也擲了虎頭、銅錘呢?」公主道:「跟她哥哥一樣,也叫虎頭、銅錘好了。」把骰子在掌中不住搖動,說道:「賭神菩薩,你如不給我閨女取個好名兒,我砸爛了你這兩粒臭骰子。」

一把擲下,兩粒骰子滾了幾滾,定將下來,天下事竟有這麼巧,居然又都是兩點,仍是一張「板凳」。公主口瞪目呆之餘,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眾人又是驚訝,又是好笑。蘇荃笑道:「妹子你別著急!兩點是雙,兩個兩點是雙雙。咱們閨女叫作韋雙雙,你瞧好不好呢?「雙兒也很喜歡,將韋雙雙接過去抱在懷裡,著實親熱。沐劍屏笑道:「雙兒妹妹,你這樣愛她,快喂她奶吃呀。」雙兒紅著臉啐了一口,道:「還是你喂!「伸手去解她衣扣。沐劍屏急忙逃走。眾女笑成一團。

通吃島上添了三個嬰兒,日子過得更加熱鬧。自從王進寶送了大批糧食用具之後,諸物豐足,不必日日漁獵,只是興之所至,想吃些新鮮魚蝦野味,才去動手。初時大家也還擔心康熙如韋小寶不至,天威不測,或有後患,但過得數月,一無消息,也就漸漸不將這事放在心上了。

到得這年十二月間,康熙差了趙良棟前來頒旨,皇帝立次子允(礻乃)為皇太子,大赦天下,韋小寶晉爵一級,封為二等通吃伯。

韋小寶設宴請趙良棟吃酒,席上趙良棟說起討伐吳三桂的戰事,說道吳三桂兵將厲害,王師諸處失利。韋小寶道:「趙二哥,請你回去奏知皇上,說我在這裡實在悶得無聊,還是請皇上派我去打吳三桂這老小子去罷。」趙良棟道:「皇上早料到爵爺忠君,得知吳逆猖獗,定要請纓上陣。皇上說道,韋小寶想去打吳三桂,那也可以,不過他得給我先滅了天地會。否則的話,還是在通吃島上釣魚捉烏龜罷。」

韋小寶眼圈紅了,險些哭了出來。

趙良棟道:「皇上說,從前漢朝漢光武年輕的時候,有個好朋友叫做嚴子陵。漢光武做了皇上之後,這嚴子陵不肯做大官,卻在富春江上釣魚。皇上又說,從前周武王的大臣姜太公,也在渭水之濱釣魚。周武王、漢光武都是古時候的好皇帝,可見凡是好皇帝,總得有個大官釣魚。皇上說道:皇上要做鳥生魚湯,倘若韋爵爺不給他在這裡捉鳥釣魚,皇上怎做得成鳥生魚湯呢?韋爵爺,屬下是個粗人,為什麼皇上要派爵爺在這裡捉鳥釣魚,實在不大明白。不過皇上英明得很,想來其中必有極大的道理。」

韋小寶道:「是,是!「只有苦笑。明知康熙是開自己的玩笑,看來自己如果不答應去滅天地會,皇帝是要自己在這裡釣一輩子的魚了。這五百名官兵說是在保護公主,其實是獄官獄卒,嚴加監視,不許自己離島一步。他越想越悲苦,一席酒筵草草終場,竟然酒後賭錢也不賭了,回到房中,怔怔的落下淚來。

七位夫人見到韋小寶哭泣,都感驚訝,齊聲慰問。他將康熙這番話說了。公主怒道:是啊!皇帝哥哥真要升你的官爵,從三等伯升為二等伯就是了,那有什麼二等通吃伯的道理。咱們大清只有昭信伯、威毅伯,要不然就是襄勤伯、承恩伯,你本來是三等忠勇伯,那就挺好,這通吃伯三字,明明是取笑人。他……他……一點也不把我放在心上。」

韋小寶道:「通吃伯倒也沒什麼,這通吃島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也不能怪皇上。我是通吃島島主,自然是通吃伯了,總是比通賠伯好得多。荃姐姐,你怎麼生想個法子,咱們逃回中原去,我……我實在是想念我媽媽。」

蘇荃搖頭道:「這件事可實在難辦,只有慢慢等等機會罷。」

韋小寶拿起茶碗,嗆啷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怒道:「你就是不肯想法子,好,我將來一個人悄悄溜了,大家可別怪我。我……我……我寧可去麗春院提大茶壺做王八,也不做這他媽的通吃伯,這可把人悶都悶死了。」

蘇荃也不生氣,微笑道:「小寶,你別著急,總有一天,皇上會派你去辦事。」

韋小寶大喜,站起來深深一揖,道:「好姐姐,我跟你陪不是了。快說,皇上會派我去辦什麼事?只要不是打天地會,我……我什麼事都干。」

公主道:「皇帝哥哥要是派你去倒便壺、洗馬桶呢?」

韋小寶怒道:「我也干。不過天天派你代做。」公主見他脾氣很大,不敢再說。

沐劍屏道:「荃姐姐,你快說,小寶當真著急得很了。」

蘇荃沉吟道:「做什麼,我是不知道。但推想皇帝的心思,總有一日會叫你去北京的。他在逼你投降,要你答應去滅天地會。你一天不答應,他就一天跟你耗著。小寶,你要做英雄好漢,要顧全朋友義氣,這一點兒苦頭總是要吃的。又要做英雄,又想聽粉頭唱十八摸,這英雄可也太易做了。」

韋小寶一想倒也有理,站起身來,笑道:「我又做英雄,自己又唱十八摸,這總可以了罷?「跟著便唱起來:「一呀摸,二呀摸,摸到荃姐姐的頭髮邊……」伸手向蘇荃的頭上摸去。眾人嘻笑中,一場小風波消於無形。

此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韋小寶和七女便在通吃島上耽了下去。每年臘月,康熙例必派人前來頒賞,賞賜韋小寶的水晶骰子、翡翠牌九、諸般鑲金嵌玉的賭具不計其數。幸好通吃島上多了五百名官兵,韋小寶倒也不乏賭錢的對手。

這一年孫思克到來頒賞。韋小寶見他頭戴紅寶石頂子,穿的是一品武官的服色,知道是升了提督,忙向他恭喜:「孫四哥,恭喜你又升了官啦!」

孫思克滿臉笑容,向他請安行禮,說道:「那都是皇上恩典,韋爵爺的提拔。」

開讀聖旨,卻原來是朝廷平定三藩,雲南平西王吳三桂、廣東平南王尚之信、福建靖南王耿精忠先後削平。康熙論功行賞,以二等通吃伯韋小寶舉薦大將,建立殊勛,甚可嘉尚,特晉爵為一等通吃伯,蔭長子韋虎頭為雲騎尉。韋小寶謝恩畢,收了康熙所賞的諸般賜物,其中竟有一座大理石屏風,便是當年在吳三桂五華宮的書房中所見,是吳三桂的三寶之一。張勇、趙良棟、孫思克等也各有厚禮。

當晚筵席之上,孫思克說起平定吳三桂的經過。原來張勇在甘肅、寧夏一帶大破吳三桂大軍,屢立大功,現下已封了一等侯,加少傅,兼太子少保,官爵已遠在韋小寶之上。孫思克說張侯爺當年給歸辛樹打了一掌之後,始終不能復原,騎不得馬,也不能站立,打仗時總是坐在轎子中指揮大軍。韋小寶嘖嘖稱奇,說道:「抬轎子的可也得是勇士才行,否則張老哥大叫衝鋒,四名轎夫卻給他來個向後轉,豈不糟糕。「孫思克道:「是啊。張侯爺臨陣之時,轎子後面一定跟著刀斧手,抬轎的倘若要向後轉,大刀斧頭就砍將下來了。」

孫思克又說起趙良棟如何取陽平關、定漢中、克成都、攻下昆明,功勞甚大,皇上封他為勇略將軍、兼雲貴總督、加兵部尚銜。王進寶和他自己,也各因力戰而升為提督。韋小寶見他說得眉飛色舞,自己不得躬逢其盛,不由得怏怏不樂,但想到四個好朋友都立了大功,封大官,又好生代他們歡喜。

孫思克道:「我們幾個人常說,這幾年打仗,那是打得非常痛快,飲水思源,都是全仗皇上知遇之恩,韋爵爺舉薦之德,倘若是韋爵爺做平西大元帥,帶著我們打吳三桂,那才是十全十美了。趙二哥和王三哥常常吵架,吵到了皇上御前,連張大哥也壓他們不下。皇上幾次提到韋爵爺,說如此吵架,怎對得起你,他們兩個才不敢再吵。」

韋小寶微笑道:「他二人本來一見面就吵架,怎麼做了大將軍之後,這脾氣還不改?」孫思克道:「可不是嗎?。兩個人分別上奏章,你說我的不是,我說你的不是。幸好皇上寬宏大量,概不追究,否則的話,只怕兩個都要落個處分呢。」

韋小寶道:「吳三桂那老小子怎麼了?你有沒有揪住他辮子,踢他媽的幾腳?」孫思克搖頭道:「這老小子的運氣也真好……「韋小寶驚道:「給他逃走了?」孫思克道:「那倒不是。他到處吃敗仗,佔了的地方一處處都失掉,眼見支持不住了就想在臨死之前過一過皇帝癮,於是穿起黃袍,身登大寶,定都衡州。咱們聽得他做了皇帝,更是唏哩花啦的狠打,他幾個大敗仗一吃,又驚又氣,就嗚呼哀哉了。「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倒便宜了這老小子。」孫思克道:「吳逆死後,他部下諸將擁立了他孫子吳世(王番)繼位,退到昆明。趙二哥打到昆明,把吳逆的大將夏國相、馬寶他們都要抓來斬了。吳世(王番)自殺,天下就太平了。」

韋小寶道:「昆明有一件國寶,卻不知怎麼樣了?「孫思克道:「什麼國寶?屬下倒沒聽說過。」韋小寶道:「那是件活國寶,便是天下第一美人陳圓圓了。「孫思克笑道:「原來是陳圓圓,可沒聽到她的下落。不知是在亂軍中死了呢,還是逃走了。」韋小寶連稱:可惜,可惜!虜了她,知道是我的岳母,自然要送到通吃島來,讓她和阿珂團聚。她母女團聚也不打緊,我們岳母女婿團聚,可大大的不同。別的不說,單是聽她彈琵琶,唱唱圓圓曲、方方歌,當真非同小可。丈母娘通吃是不能吃的,不過女婿看丈母,饞涎吞落肚,那總可以罷?」

宴后回到內堂,向七位夫人說起。阿珂聽說母親不知所蹤,雖然她自幼為九難盜去,不在母親身邊,但母女親情,不免也感傷心。

韋小寶勸阿珂不必擔心,說她母親不論到了什麼地方,那「百勝刀王」胡逸之一定隨侍在側,寸步不離,說道:「阿珂,這胡大哥的武功高得了不得,你是親眼見過的了,要保你母親一人,那是易如反掌。「阿珂心想倒也不錯,愁眉稍展。

韋小寶忽然一拍桌子,叫道:「啊喲,不好!」阿珂驚問「什麼?你說我娘有危險么?」韋小寶道:「你娘倒沒危險,我卻有大大的危險。「阿珂奇道:「怎麼危險到你身上了?」韋小寶道:「胡大哥跟我是八拜之交,是結義兄弟。倘若他在兵荒馬亂之中,卻跟你娘摟摟抱抱,勾勾搭搭,可不是做了我的岳父嗎?這輩份是一塌糊塗了。「阿珂啐了一口,白眼道:「這位胡伯伯是最規矩老實不過的,你道天下男子,都像你這般,見著女人便摟摟抱抱、勾勾搭搭嗎?」

韋小寶笑道:「來來來,咱們來摟摟抱抱、勾勾搭搭!」說著張臂向她抱去。

韋小寶升為「一等通吃伯」之後,島上廚子、侍僕、婢女又多了數十人。韋虎頭身在襁褓之中,便有了「雲騎尉」的封爵。荒島生涯,竟然也是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只不過太也安逸無聊,韋小寶千方百計想要惹事生非,搞些古怪出來,須知不作荒唐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只可惜七位夫人個個一本正經,日日夜夜,看管甚緊,連公主這等素愛胡鬧之人,也不肯追隨他興風作浪,這位一等通吃伯縛手縛腳,只有廢然長嘆。

想起孫思克揚說征討吳三桂大小諸場戰事,有時驚險百出,有時痛快淋漓,自己卻置身事外,不能去大顯身手,實是遺憾之極;自己若在戰陣之中,決計不能讓吳三桂如此一死了之,定會想個法子,將他活捉了來,關入囚籠,從湖南衡州一直游到北京,看一看收銀子五錢,向他吐一口唾沫收銀子一兩,小孩減半,免費。天下老百姓恨這大漢奸切骨,我韋小寶豈有不花差花差哉?

吳三桂已平,仗是沒得打了,但天下除了打仗之外,好玩之事甚多,只要到了人多之處,自有生髮熱鬧,總而言之,須得離開通吃島;但七個夫人、兩個兒子、一個女兒,寸步不離的跟著,便如是十塊石頭吊在頸中,要想一齊偷偷離開通吃島,委實難之又難,不如撇下這十個人,自己想法子溜了罷。自從送走孫思克后,每日里就在盤算這個主意。有時坐在大石上垂釣,想像坐在大海龜背上,乘風破浪,悠然而赴中原,不亦快哉?

這一日將近中秋,波天時仍頗炎熱,韋小寶釣了一會魚,心情煩躁,倚在石上正要朦朧入睡,忽聽得有聲音說道:「啟稟韋爵爺:海龍王有請!」

韋小寶大奇,凝神看時,只見海中浮起一頭大海龜,昂起了頭,口吐人言:「東海龍王他老人家在水晶宮中寂寞無聊,特遣小將前來恭請韋爵爺赴宴,宴后豪賭一場。海龍王以珊瑚、水晶下注,陸上的銀票一概通用。「韋小寶大喜,叫道:「妙極、妙極!這位高鄰如此客氣,自然是要奉陪的。」那大龜道:「水晶宮中有一部戲班子,擅做群英會、定軍山、鍾馗嫁妹、白水灘諸般好戲。有說書先生擅說大明英烈傳、水滸傳諸般大書。又有無數歌女,各種時新小調,嘆五更、十八摸、四季相思無一不會。海龍王的七位夫人個個花容月貌,久慕韋爵爺風流伶俐,都盼一見。」

韋小寶只聽得心癢難搔,連道:「好,好,好!咱們這就去罷。」

那大龜道:「就請爵爺坐在小的背上,擺駕水晶宮去者。」

韋小寶翻身縱身一躍,坐上大龜之背。那大龜分開海波,穩穩游到了水晶宮。東海龍王親自在宮外迎接,攜手入宮。南海龍王已在宮中相候。

歡宴之間,又有客人絡繹到來,有豬八戒和牛魔王兩個妖精,張飛、李逵、牛皋、程咬金四位大將,紂王、楚霸王、隋煬帝、明正德四位皇帝。這四帝、四將、一豬一牛二龍四位神魔,個個都是古往今來、天上地下兼海底最糊塗的大羊牯。

宴后開賭,韋小寶做莊,隨手抓牌,連連作弊,每副牌不是至尊寶,就是天一對,只贏得那十二人哇哇大叫,金銀財寶輸盡皆堆在韋小寶身前,最後連紂王的妲己、正德皇帝的李鳳姐,以及豬八戒的釘耙、張飛的丈八蛇矛也都贏了過來。

待得將李逵的兩把板斧也贏過來時,李逵賭性不好,一張黑臉只脹得黑里泛紅,大喝一聲:「賊廝鳥,做人見好就該收場了。你贏了人家婆娘,也不打緊,卻連老子的吃飯傢伙也贏了去,太也沒有義氣。「一把抓住韋小寶的胸口,提起醋缽大的拳頭,打將下來,砰的一聲,打在他耳朵之上,只震得他耳中嗡嗡作響。

韋小寶大叫一聲,雙手一提,一根釣絲甩了起來,釣魚鉤鉤在他后領之中,央猛拉之下,魚鉤入肉,全身跟著跳起。

瞬時之間,什麼李逵、張飛、海龍王全都不知去向,待得驚覺是南柯一夢,卻又聽得砰的一聲大響,起自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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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尚余截竹為竿手 可有臨淵結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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