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我見猶憐二老意 誰能遣此雙姝情(2)
陳家洛迴文雖識得一些,苦不甚精,紙上寫的又是古時文字,全然不明其義,於是把紙攤在霍青桐前面。霍青桐一面看一面想,看了半天,把紙一折,放在懷裡。陳家洛道:「那些字說的甚麼?」霍青桐不答,低頭凝思。香香公主知道姊姊的脾氣,笑道:「姊姊在想一個難題,別打擾她。」
霍青桐用手指在沙上東畫西畫,畫了一個圖形,抹去了又畫一個,後來坐下來抱膝苦苦思索。陳家洛道:「你身子還弱,別多用心思。紙上的事一時想不通,慢慢再想,倒是籌劃脫身之策要緊。」霍青桐道:「我想的就是既要避開惡狼,又要避開這些人狼。」說著小嘴向張召重等一努。香香公主聽姊姊叫他們作「人狼」,名稱新鮮,拍手笑了起來。
霍青桐又想了一會,對陳家洛道:「請你站上馬背,向西瞭望,是否有座白色山峰。」陳家洛依言牽過白馬,躍上馬背,極目西望,遠處雖有叢山壁立,卻不見白色山峰,凝目再望一會,仍是不見,向霍青桐搖搖頭。
霍青桐道:「照圖上所示,那古城離此不遠,理應看到山峰。」陳家洛跳下馬背,問道:「甚麼古城?」霍青桐道:「小時就聽人說,這大沙漠里埋著一個古城。這城本來十分富庶繁榮,可是有一天突然刮大風沙,像小山一樣的沙丘一座座給風捲起,壓在古城之上。城裡好幾萬人沒一個能逃出來。」
轉頭對香香公主道:「妹妹,這些故事你知道得最清楚,你說給他聽。」
香香公主道:「關於那地方有許多故事,可是那古城誰也沒親眼看見過。不,有好多人去過的,但很少有人能活著回來。據說那裡有無數金銀珠寶。有人在沙漠中迷了路,無意中闖進城去,見到這許多金銀珠寶,眼都花了,自然開心得不得了,將金銀珠寶裝在駱駝上想帶走,但在古城四周轉來轉去,說甚麼也離不開那地方。」
陳家洛問道:「為甚麼?」香香公主道:「他們說,古城的人一天之中都變成了鬼,他們喜歡這個城市,死了之後仍然不肯離開。這些鬼不捨得財寶給人拿走,因此迷住了人,不讓走。只要放下財寶,一件也不帶,就很容易出來。」陳家洛道:「就只怕沒一個肯放下。」霍青桐道:「是啊,見到這許多金銀珠寶,誰肯不拿?他們說,要是不拿一點財寶,反而在古城的屋裡放幾兩銀子,那麼水井中還會湧出清水來給他喝。
銀子放得多,清水也就越多。」陳家洛笑道:「這古城的鬼也未免太貪心了。」
香香公主道:「我們族裡有些人欠了債沒法子,就去尋那地方,總是一去就永不回來。有一次,一個商隊在沙漠里救了一個半死的人。他說曾進過古城,可是出來時走來走去盡在一個地方兜圈子,他見到沙漠上有一道足跡,以為有人走過,於是拚命的跟著足跡追趕,哪知這足跡其實就是他自己的,這麼兜來兜去,終於精疲力盡,倒地不起。那商隊要他領著大伙兒再去古城,他死不答允,說道:就是把古城裡所有的財寶都給了他,也不願再踏進這鬼城一步。」
陳家洛道:「在沙漠上追趕自己的足跡兜圈子,這件事想想也覺可怕。」香香公主道:「還有更可怕的事呢。他獨個兒在沙漠中走,忽然聽到有人叫他名字。他隨著聲音趕去,聲音卻沒有了,甚麼也沒瞧見,就這樣迷了路。」陳家洛道:「有人忽然發見這許多財寶,歡喜過度,神智一定有點失常,沙漠中路又難認,很容易走不回來。要是他下了決心不要財寶,頭腦一清醒,就容易認清楚路了。倒不一定是有鬼迷人。」
霍青桐靜靜的道:「劍鞘里藏著的,就是去那座古城的路徑地圖。」陳家洛「啊」的一聲。
香香公主笑道:「我們不想要金銀財寶。就算到了,那些鬼也不放人走。這張地圖沒甚麼用,倒是這口劍好,這般鋒利,遇到敵人的兵器時,只怕一碰就能削斷。」拔下三根頭髮,放在短劍的刃鋒之山,道:「聽爹爹說,真正的寶劍吹毛能斷,不知這劍成不成?」對著短劍刃鋒吹一口氣,三根頭髮立時折為六段。她喜得連連拍手。霍青桐拿出一塊絲帕,往上丟去,絲帕緩緩飄下,舉起短劍一撩,絲帕登時分為兩截。
張召重和關東三鷹齊聲喝采,都不禁眼紅身熱。
陳家洛嘆道:「寶劍雖利,殺不盡這許多餓狼,也是枉然。」
霍青桐道:「地圖上畫明,古城環繞著一座參天玉峰而建。照圖上看來,那山峰離此不遠,應該可以望見,怎麼會影蹤全無,可教人猜想不透。」香香公主道:「姊姊你別用這些閑心思啦,就是找到了山峰,又有甚麼用處?」霍青桐道:「那麼咱們就可逃進古城。城裡有房屋,有堡壘,躲避狼群總比這裡好得多。」陳家洛叫道:「不錯!」躍身而起,又站上馬背,向西凝望,但見天空白茫茫的一片,哪裡有山峰的影子?
張召重等見他們說個不休,偏是一句話也不懂,陳家洛又兩次站上馬背瞭望,不知搗甚麼鬼。四人商量逃離狼群之法,說了半天,毫無結果。香香公主取出乾糧,分給眾人。
香香公主這時想起了她養著的那頭小鹿,不知有沒有吃飽,抬起了頭,望著天邊痴想,突然叫道:「姊姊,你看。」霍青桐順著她手指望去,只見半空中有一個黑點,一動不動的停在那裡,問道:「那是甚麼?」香香公主道:「是一頭鷹,我瞧著它從這裡飛過去,怎麼忽然在半空中停住不動了。」霍青桐道:「你別眼花了吧?」香香公主道:「不會,我清清楚楚瞧著這鷹飛過去的。」陳家洛道:「倘若不是鷹,那麼這黑點是甚麼?但如是鷹,怎麼能在空中停著不動?這倒奇了。」三人望了一會,那黑點突然移動,漸近漸大,轉眼間果然是一頭黑鷹從頭頂掠過。
香香公主緩緩舉起手來,理一下被風吹亂了的頭髮。陳家洛望著她晶瑩如玉的白手,在雪白的衣襟前橫過,忽然省悟,對霍青桐道:「你看她的手!」霍青桐瞧了瞧妹子的手,道:「喀絲麗,你的手真是好看。」香香公主微微一笑。陳家洛笑道:「她的手當然好看,可是你留意到了嗎?她的手因為很白,在白衣前面簡直分不出甚麼是手,甚麼是衣服。」霍青桐道:「嗯?」香香公主聽他們談論自己的手,不禁有點害羞,眼睛低垂的靜聽。
陳家洛道:「那隻鷹是停在一座白色山峰的頂上啊!」霍青桐叫了起來:「啊!不錯,不錯。那邊的天白得像羊乳,這高峰一定也是這顏色,遠遠望去就見不到了。」陳家洛喜道:「正是。那鷹是黑色的,所以就看得清清楚楚。」香香公主這才明白,他們談的原來是那古城,問道:「咱們怎麼去呢?」霍青桐道:「得好好想一想。」取出地圖來又看了好一回,道:「等太陽再偏西,倘若那真是一座山峰,必有影子投在地上,就能算得出去古城的路程遠近。」陳家洛道:「可別露出形跡,要教這些壞蛋猜測不透。」霍青桐道:「不錯,咱們假裝是談這條狼。」
陳家洛提過一條死狼,三人圍坐著商量,手中不停,指一下死狼鼻子,又拔一根狼毛細細觀察,拉開狼嘴來瞧它牙齒。日頭漸漸偏西,大漠西端果然出現了一條黑影,這影子越來越長,像一個巨人躺在沙漠之上。三人見了,都是喜動顏色。霍青桐在地下畫了圖形計算,說道:「這裡離那山峰,大約是二十里到二十二里。」一面說,一面將死狼翻了個身。
陳家洛把一條狼腿拿在手裡,撥弄利爪,道:「咱們如再有一匹馬,加上那白馬,三人當能一口氣急沖二十幾里。」霍青桐道:「你想法兒讓他們心甘情願的放咱們出去。」
陳家洛道:「好,我來試試。」隨手用短劍剖開死狼肚子。
張召重和關東三魔見他們翻來翻去的細看死狼,不住用回語交談,很是納悶。張召重道:「這死狼有甚麼古怪?陳當家的,你們商量怎生給它安葬嗎?」陳家洛登時靈機一動,道:「我們是在商量如何脫險。你瞧,這狼肚子里甚麼東西也沒有。」張召重道:「這狼肚子餓了,所以要吃咱們。」關東三魔聽著都笑了起來。哈合台道:「我們上次遇到狼群,躲在樹上,群狼在樹下打了幾個轉,便即走了。這一次卻耐心真好,圍住了老是不走。」滕一雷道:「上次幸得有黃羊駱駝引開狼群。
這當兒只怕周圍數百里之內,甚麼野獸都給這些餓狼吃了個乾淨,只剩下我們這一夥。」陳家洛道:「這些狼肚裡空成這個樣子,只要有一點東西是可以吃的,哪裡還肯放過?」張召重道:「你瞧這死狼瞧了半天,原來發見的是這麼一片大道理。」陳家洛道:「要逃出險境,只怕就得靠這道理。」
關東三魔同時跳起身來,走近來聽。張召重忙問:「陳當家的有甚麼好法子?」陳家洛道:「大家在這裡困守,等到樹枝燒完,又去採集,可是總有燒完的時候,那時七個人一齊送命,是不是?」張召重與關東三魔都點了點頭。陳家洛道:「咱們武林中人,講究行俠仗義,捨身救人。此刻大夥同遭危難,只要有一個人肯為朋友賣命,騎馬衝出,狼群見這裡有火,不敢進來,見有人馬奔出,自然一窩蜂的追去。那人把狼群引得越遠越好,其餘六人就得救了。」張召重道:「這個人卻又怎麼辦?」陳家洛道:「他要是僥倖能遇上清兵回兵大隊人馬,就逃得了性命。否則為救人而死,也勝於在這裡大家同歸於盡。」
滕一雷道:「法子是不錯,不過誰肯去引開狼群?那可是有死無生之事。」陳家洛道:「滕大哥有何高見?」滕一雷默然。
哈合台道:「咱們來拈鬮,拈到誰,誰就去。」張召重正在想除此之外,確無別法,聽到哈合台說拈鬮,心念一動,忙道:「好,大家就拈鬮。」
陳家洛本想自告奮勇,與霍青桐姊妹三人衝出,卻聽他們說要拈鬮,如再自行請纓,只怕引起疑心,說道:「那麼咱五人拈吧,兩位姑娘可以免了。」顧金標道:「大家都是人,幹麼免了?」哈合台道:「男子漢大丈夫,不能保護兩個姑娘,已是萬分羞愧,怎麼還能讓姑娘們救咱們出險?我寧可死在餓狼口裡,否則就是留下了性命,終身也教江湖上朋友們瞧不起。」滕一雷卻道:「雖然男女有別,但男的是一條命,女的也是一條命。除非不拈鬮,要拈大家都拈。」他想多兩個人來拈,自己拈到的機會就大為減少。顧金標對霍青桐又愛又恨,心想你這美人兒大爺不能到手,那麼讓狼吃了也好。
四人望著張召重,聽他是何主意。張召重已想好計謀,知道決計不會輪到自己,心想:「這兩個美人兒該當保全,一個是皇上要的,另一個我自己為甚麼不要?」當下昂然說道:「大丈夫寧教名在身不在。張某是響噹噹的男子漢,豈能讓娘兒們救我性命?」滕顧二人見他說得慷慨,不便再駁。顧金標道:「好,就便宜了這兩個娘兒。」滕一雷道:「我來作鬮!」俯身去摘樹枝。
張召重道:「樹枝易於作弊。用銅錢作鬮為是。」從袋裡摸出十幾枚制錢,挑了五枚同樣大小的,其餘的放回袋裡,說道:「這裡是四枚雍正通寶,一枚順治通寶,各位請看,全是一樣大小。」滕一雷逐一檢視,見無異狀,說道:「誰摸中順治通寶,誰就出去引狼。」張召重道:「正是如此。滕大哥,放在你袋裡吧。」滕一雷把五枚銅錢放入袋內。
張召重道:「哪一位先摸?」他眼望顧金標,見他右手微抖,笑道:「顧二哥莫怕。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先摸!」伸手到滕一雷袋裡,手指一捏,已知厚薄,拈了一枚雍正通寶出來,笑道:「可惜,我做不成英雄了。」張開右掌,給四人看了。原來四枚雍正通寶雖與順治通寶一般大小,但那是雍正末年所鑄,與順治通寶所鑄的時候相差了八十年左右。順治通寶在民間多用了八十年,磨損較多,自然要薄一些。只是厚薄相差甚微,常人極難發覺。張召重在武當門中練芙蓉金針之前,先練錢鏢。錢鏢的準頭手勁,與銅錢的輕重大小極有關係,他手上銅錢捏得熟了,手指一觸,立能分辨。
其次是陳家洛摸,他只想摸到順治通寶,便可帶了二女脫身,哪知不如人願,卻摸到一枚雍正通寶。張召重道:「顧二哥請摸吧。」顧金標拾起虎叉,嗆啷啷一抖,大聲道:「這枚順治通寶,註定是要我們兄弟三人拿了,這中間有弊!」張召重道:「各憑天命,有甚麼弊端?」顧金標道:「錢是你的,又是你第一個拿,誰信你在錢上沒做記號。」張召重鐵青了臉道:「那麼你拿錢出來,大家再摸過。」顧金標道:「各人拿一枚制錢出來,誰也別想冤誰。」張召重道:「好吧!死就死啦,男子漢大丈夫,如此小氣。」
滕一雷把袋裡所剩的三枚制錢拿出來還給張召重,另外又取出一枚雍正通寶,顧哈兩人拿出來的也都是雍正通寶。其時上距雍正不遠,民間所用制錢,雍正通寶遠較順治通寶為多。陳家洛道:「我身邊沒帶銅錢,就用張大哥這枚吧。」張召重道:「畢竟是陳當家的氣度不同。四枚雍正通寶已經有了,順治通寶就用這一枚。顧老二,你說成不成?」顧金標怒道:「不要順治通寶!銅錢上順治、雍正,字就不同,誰都摸得出來。」其實要在頃刻之間,憑手指撫摸而分辨錢上所鑄小字,殊非易事,顧金標雖然明知,卻終不免懷疑,又道:「你手裡有一枚雍正通寶是白銅的,其餘四枚都是黃銅的,誰拿到白銅的就是誰去。」張召重一楞,隨即笑道:「一切依你!只怕還是輪到你去喂狼。」手指微一用力,已把白銅的銅錢捏得微有彎曲,和四枚黃銅的混在一起。顧金標怒道:「要是輪不到你我,咱倆還有一場架打!」張召重道:「當得奉陪。」隨手把五枚制錢放在哈合台袋裡,說道:「你們三位先拿,然後我拿,最後是陳當家的拿。這樣總沒弊了吧?」他自忖:「即使只留下兩枚,我也能拿到黃銅的。這姓陳的小子很驕傲,不會跟我爭先恐後。」
他這麼說,關東三魔自無異言。滕一雷道:「老四,你先摸吧。」哈合台道:「老大還是你先來。」張召重笑道:「先摸遲摸都是一樣,毫無分別。」關東三魔見他在生死關頭居然仍是十分鎮定,言笑自若,也不禁佩服他的勇氣。
哈合台伸手入袋,霍青桐忽以蒙古話叫道:「別拿那枚彎的。」哈合台一怔,第一枚摸到的果然有點彎曲,忙另拿一枚,取出一看,正是黃銅的。
原來五人議論之時,霍青桐在旁冷眼靜觀,察覺了張召重潛運內力捏彎銅錢。她見關東三魔中哈合台為人最為正派,先前顧金標擒住了她要橫施侮辱,哈合台曾力加阻攔,這次又是他割斷她手腳上的繩索,因此以蒙古話示警報德。
第二個是顧金標摸。哈合台用遼東黑道上的黑話叫道:「扯抱(別拿)轉圈子(彎的東西)。」顧滕兩人側目怒視張召重,心想:「你這傢伙居然還是做了手腳。」既知其中機關,自然都摸到了黃銅製錢。
陳家洛與張召重先聽霍青桐說了句蒙古話,又聽哈合台說了句古里古怪的話,甚麼「扯抱轉圈子」,不知是甚麼意思,臉上都露出疑惑之色。陳家洛眼望霍青桐,香香公主搶著道:「別拿那枚彎的。」霍青桐也用回語道:「白銅的制錢已給這傢伙捏彎了。」陳家洛心道:「我們正要找尋借口離去。現下輪到這奸賊去摸,他定會拿了不彎的黃銅製錢,留下白銅的給我。我義不容辭的出去引狼,她們姊妹就跟我走。我們顯得被迫離開,決不會引起疑心。」張召重心想:「這次你被狼果腹,死了也別怨我。」便要伸手到哈合台袋中。
陳家洛忽見顧金標目光灼灼的望著霍青桐,心中一凜:「只怕他們用強,不讓兩姊妹和我一起走,那可糟了。」這時張召重的手已伸入袋口,陳家洛再無思索餘地,叫道:「你拿那枚彎的吧,不彎的留給我。」
張召重一怔,將手縮了回來,道:「甚麼彎不彎的?」陳家洛道:「袋裡還有兩枚制錢,一枚已給你捏彎了,我要那枚不彎的。」一伸手,已從哈合台袋裡把黃銅製錢摸了出來,笑道:「你作法自斃,留下白銅的給你自己!」張召重臉色大變,長劍出鞘,喝道:「說好是我先摸,怎麼你搶著拿?」一劍「春風拂柳」,向陳家洛頸中削去。
陳家洛頭一低,右手雙指戳他頸側「天鼎穴」。張召重竟不退避,回劍斜撩,一招「斜陽一抹」,反削他手指。陳家洛也不躲縮,手腕翻處,右手小指與拇指中暗挾著的短劍抖將上來,當的一聲,已把敵劍攔腰削斷,短劍乘勢直送,張召重只覺寒氣森森,青光閃閃,寶劍直逼面門。他面臨兇險,仍欲危中取勝,左手五指突向陳家洛雙目抓去,這一招勢道凌厲無比。陳家洛舉左臂一擋,短劍下刺敵人小腹。這麼緩得一緩,張召重已化解了險招,反身一躍,退出三步。關東三魔與霍青桐見兩人這幾下快如閃電,招招間不容髮,不禁駭然。
陳家洛乘勢進逼,猱身直上。張召重手中沒了兵器,半截長劍突向霍青桐擲去。陳家洛怕她病中無力,不能閃避,如箭般斜身射出,擋在她面前,伸手在劍柄上一擊,半截長劍落在地下。哪知張召重這一下卻是聲東擊西,一將他誘到霍青桐身邊,立即縱到香香公主身旁,拿住她雙手,轉身喝道:「快出去!」陳家洛一呆,停了腳步。張召重叫道:「你不出去,我把她丟出去喂狼!」將香香公主提起來打了個圈子,只要一鬆手,她立即飛入狼群。
這一下變起倉卒,陳家洛只覺一股熱血從胸腔中直衝上來,腦中一亂,登時沒了主意。張召重又叫:「你快騎馬出去,把狼引開!」陳家洛知道這奸賊心狠手辣,說得出做得到,處此情勢之下,只得解開白馬韁繩,慢慢跨上。
張召重又提著香香公主轉了個圈子,叫道:「我數到三,你不出火圈,我就拋人。一——二——三!」他「三」字一出口,只見兩騎馬衝出火圈。
原來霍青桐乘三魔一齊注視陳張兩人之際,已割斷韁繩,跨上馬背,手中揮動火把,縱馬衝出,心想:「他先前為我拚命而入狼群,現下我為他捨身。我也不去甚麼古城,讓餓狼在大漠中將我咬成碎片,一了百了。但願他和喀絲麗得脫危難,終身快樂。」就在此時,陳家洛也縱馬出了火圈。
關東三魔齊聲驚叫,陳家洛已揪住兩頭撲上來的餓狼頭頸,右腿在白馬頸側一推,左腿在馬腹上一捺,那馬靈敏異常,立即回頭轉身。陳家洛腳尖在馬項下輕輕一點,那馬一聲長嘶,四足騰空,躍入火圈。陳家洛大喝聲中,將兩頭惡狼向張召重擲去。張召重眼見兩狼張牙舞爪的迎面撲到,只得放下香香公主,縮身閃避。陳家洛兩把圍棋子雙手齊發,俯身伸臂,攬住香香公主的纖腰,雙腿一挾,那白馬又騰空竄出火圈。
張召重反手猛劈,將一頭狼打得翻了個身,向前俯身急沖,陳家洛匆忙中所發的圍棋子本沒準頭,都給他避了開去。
張召重這一衝守中帶攻,左手一把抓住白馬馬尾,用力后拉,要把白馬硬生生拉回。但他身子凌空,無從借力,那白馬又力大異常,向前猛竄之際,反將他身子拖得揚了起來,帶出火圈。他雙腿后挺,一個筋斗正待翻上馬背,再行搶奪香香公主,忽覺背後風生,知道不妙,半空中疾忙換勢反躍,又倒翻一個筋斗。陳家洛短劍向他后心刺出,只道必定得手,哪知此人武功實在高強,身在空中,於千鈞一髮之際仍能扭轉身軀,只見他右足在一頭餓狼頭上一點,躍回了火圈。
霍青桐揮舞著火把,早已深入狼群。陳家洛縱馬追去,但見有惡狼撲上,都被他短劍一揮,不是刺中咽喉,就是削去了尖嘴,真如砍瓜切菜,爽脆無比。兩騎馬不一刻已衝出狼群,向西疾馳,眾狼不舍,隨後趕來。
兩匹馬奔跑比群狼迅速得多,轉瞬就把狼群拋在數里之外。要知衝出狼群不難,難的是在如何擺脫這些餓狼窮日累夜、永無休止的追逐。三人暫脫於難,狂喜之下,情不自禁的擁在一起。霍青桐隨即臉上一紅,輕輕推開陳家洛手臂,縱馬向西疾奔。
二騎三人奔行不久,山石漸多,道路曲折,空中望去山峰不遠,地面行走路程卻長。直跑到天黑,那白色山峰才巍然聳立在前。霍青桐道:「據圖中所繪,古城環繞這山峰而建,看來此去不過十多里了!」三人下馬休息,取水給馬飲了。
陳家洛不住撫摸白馬的鬣毛,心想若不是得此駿馬之力,自己雖能衝出,香香公主仍在奸賊之手,那麼自己也必不忍離去,勢非重回火圈不可。霍青桐想起適才和陳家洛擁抱,臉上又是一陣發燒,此刻三人相聚,心中自也消了先前要以死相報的念頭。
三人休息片刻,馬力稍復,狼群之聲又隱隱可聞。陳家洛道:「走吧!」躍上了另一匹馬。霍青桐望了他一眼,明白他的用意,於是與妹子合乘白馬,再向西行。
夜涼如水,明月在天,雪白的山峰皎潔如玉。香香公主望著峰頂,道:「姊姊,我想山頂上一定有仙人,你說有嗎?」
霍青桐右手提韁,左手摟著她,笑道:「咱們去瞧瞧吧,不知是男仙還是女仙。」談笑之間,山峰的影子已投在他們身上。
三人仰望峰巔,崇敬之心,油然而生。陳家洛心道:「古人說:高山仰止。咱三人大難不死,這時尤感山川之美。」
山峰雖似觸手可及,但最後這幾里路竟是十分的崎嶇難行。此處地勢與大漠的其餘地方截然不同,遍地黃沙中混著粗大石礫,丘壑處處,亂岩嶙嶙,坐騎幾無落蹄之處,行得數里,一眼望去,山道竟有十數條之多,不知哪一條才是正路。
陳家洛道:「這麼許多路,怪不得人們要迷路了。」霍青桐取出地圖,在月光下看了一會,說道:「圖中說,入古城的道路是『左三右二』。」陳家洛問道:「甚麼叫做『左三右二』?」
霍青桐道:「圖上也沒說明白。」
猛聽得萬狼齊嗥,凄厲曼長,聲調哀傷。三人都是毛骨悚然。香香公主道:「它們哭得這樣傷心,不知為了甚麼?」陳家洛笑道:「想來是為了肚子餓。」霍青桐道:「這時已當子夜,群狼停下來對月嗥叫,只待叫聲一停,立即發性狂追。咱們快找路進去。」
陳家洛道:「這裡左邊有五條路,圖上說『左三右二』,那麼就走第三條路。」霍青桐道:「倘若前面是絕路,再退回來就來不及了。」陳家洛道:「那麼咱三人死在一起!」香香公主道:「好,姊姊,咱們走吧。」霍青桐聽得「三人死在一起」這句話,胸口一陣溫暖,眼眶中忽然濕了,一提馬韁,從第三條路上走了進去。
路徑愈走愈狹,兩旁山石壁立,這條路顯是人工鑿出來的,走了一陣,右邊出現三條岔路。霍青桐大喜,道:「得救啦,得救啦。」三人精神大振,催馬走上第二條路。只是道路不知已有多少年無人行走,有些地方長草比人還高,有些地方又全被沙堆阻塞,三人下馬牽引,才將馬匹拉過沙堆。陳家洛隨手搬過幾塊岩石,放在沙堆之上,阻擋群狼的追勢。
行不到里許,前面左邊又是三條歧路。香香公主忽然驚叫一聲,原來路口有一堆白骨。陳家洛下馬察看,辨明是一口方個人和一頭駱駝的骸骨,嘆道:「這人定是徨歧途,難以抉擇,以致暴骨於斯。」三人從第三條路進去,這時道路驟陡,一線天光從石壁之間照射下來,只覺陰氣森森,寒意逼人。
不多時路旁又現一堆白骨,骸骨中光亮閃耀,竟是許多寶石珠玉。霍青桐道:「這人拿到了這麼多珠寶,可是終究沒能出去。」陳家洛道:「我們走的是正路,尚且時時見到骸骨,錯路上只怕更是白骨累累了。」香香公主道:「咱們出來時誰也不許拿珠寶,好嗎?」陳家洛笑道:「你怕那些鬼不讓咱們出來,是不是?」香香公主道:「你答應我吧!」
陳家洛聽她柔聲相求,忙道:「我一定不拿珠寶,你放心好啦。」心想:「有你姊妹二人相伴,全世界的珍寶加在一起也比不上。」突然又暗自慚愧:「我為甚麼想的是姊妹二人?」
三人高低曲折的走了半夜,天色將明,人困馬乏。霍青桐道:「歇一會吧。」陳家洛道:「索性找到房子之後,放心大睡。」霍青桐點點頭。
行不多時,陡然間眼前一片空曠,此時朝陽初升,只見景色奇麗,莫可名狀。一座白玉山峰參天而起,峰前一排排的都是房屋。千百所房屋斷垣剩瓦,殘破不堪,已沒一座完整,但建築規模恢宏,氣象開廓,想見當年是一座十分繁盛的城市。一眼望去,高高矮矮的房子櫛比鱗次,可是聲息全無,甚至雀鳥啾鳴之聲亦絲毫不聞。三人從沒見過如此奇特可怖的景象,為這寂靜的氣勢所懾,連大氣也不敢喘上一口。
隔了半晌,陳家洛當先縱馬進城。
這地方極是乾燥,草木不生,屋中物品雖然經歷了不知多少年月,但大部仍然完好。三人走進最近的一所房屋。香香公主見廳上有一雙女人的花鞋,色澤仍是頗為鮮艷,輕輕喊了一聲,想拿起來細看,哪知觸手間登時化為灰塵,不由得嚇了一跳。陳家洛道:「這地方是個盆地,四周高山拱衛,以致風雨不侵,千百年之物仍能如此完好,實是罕見罕聞。」
三人沿路只見遍地白骨,刀槍劍戟,到處亂丟。陳家洛道:「故事中說這古城是被天降黃沙所埋,看情形完全不像。」
霍青桐道:「是啊!哪有沙埋的痕迹?倒像是經過了一場大戰,全城居民都給敵人殺光一般。」香香公主道:「城外千百條岔道,如果不知秘訣,任誰都要迷路。敵人不知怎麼進來的。」
霍青桐道:「那定是有姦細了。」走進一所房子,取出地圖放在桌上,伏身細看。那知桌已朽爛,外形雖仍完整,她雙臂一壓,立即垮倒。
霍青桐拾起地圖,看了一會,道:「這些屋子已如此朽壞,只怕禁不起狼群的撲擊。」指著圖中一處道:「這是城子中心,又畫著這許多記號,多半是個重要所在,如是宮殿堡壘,建築一定牢固。咱們到那裡去避狼吧。」陳家洛道:「好!」
三人循著圖中所畫道路,向前走去。城中道路也是曲折如迷宮,令人眼花繚亂,如不是有圖指示,也真走不出來。
走了小半個時辰,來到圖中所示中心,三人不禁大失所望,原來便是玉峰山腳,卻哪裡有甚麼宮殿堡壘。只是玉峰近看尤其美麗,通體雪白,瑩光純凈,做玉匠的只要找到小小的一塊白玉,已然終身吃著不盡,哪知這裡竟有這樣一座白玉山峰。三人抬頭仰望,只覺心曠神怡,萬慮俱消,暗暗讚歎造物之奇。
一片寂靜之中,遠處忽然傳來隱隱的狼嗥,香香公主驚叫起來:「狼群來啦!難道惡狼也有地圖?這真奇了。」陳家洛笑道:「惡狼的鼻子就是地圖。咱們走過的地方留下了氣息,群狼跟著追來,永遠錯不了。」霍青桐笑道:「你身上這麼香,別說是狼,就是人,也能跟著來……」話說到一半,突然指著地圖,對陳家洛道:「你瞧,這明明是山峰,怎麼裡面還畫了許多路?」陳家洛看了,道:「難道山峰裡面是空的,可以進去?」
霍青桐道:「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原因……怎樣進去呢?」
細看圖上文字解釋,用漢語輕輕讀了出來:「如欲進宮,可上大樹之頂,向神峰連叫三聲:『愛龍阿巴生』!」香香公主道:「愛龍阿巴生,哪是甚麼?」霍青桐道:「是句暗號吧,可是哪裡有甚麼大樹了?」聽狼嗥之聲又近了些,說道:「進屋躲起來吧!」
三人轉過身來,回頭向就近的屋子奔去。陳家洛跨出兩步,忽見地下凸起一物,形狀有異,俯身看時,盤根錯節,卻是個極大的樹根,叫道:「大樹在這裡!」兩姊妹走過來看。香香公主道:「那株大樹只剩下這個樹根。」霍青桐道:「爬到樹頂一叫,宮門就開,那宮殿必在山峰之內。難道這句話真是符咒,有甚麼仙法不成?」
香香公主一向相信神仙,忙道:「仙法當然是有的。」陳家洛笑道:「那時候山峰里有人,一聽見暗號,推動裡面機關,山峰上就現出洞口來。」
香香公主嘆道:「過了這許多年,裡面的人一定都死啦。」
仰望山峰,忽道:「只怕洞門就在那邊。你們瞧,上面不是有鑿出來的踏腳么?」陳家洛和霍青桐也都見到了山峰上有斧鑿痕迹,都十分喜歡。
陳家洛道:「我上去瞧瞧。」右手握了短劍,凝神提氣,往峭壁上奔去,上得丈余,舉劍戳入玉峰,一借力,再奔上丈余,已到踏腳的所在。霍青桐和香香公主齊聲歡呼。
陳家洛向下揮了揮手,察看峰壁,洞口的痕迹很是明顯,只是年深月久,洞口已被沙子堵塞。他左手緊抓峰壁上一塊凸出的玉岩,右手用短劍撥去沙子,將洞旁碎塊玉石一塊塊抽出來,拋向下面,不多一刻,抽空的洞口已可容身。他爬進去坐下。從懷中拿出點穴珠索,解開了一條條接將起來,懸挂下去。
霍青桐將珠索縛在妹子腰上。陳家洛雙手交互拉扯,把她慢慢提起。
快提到洞口,香香公主忽然驚呼。陳家洛左手向上一揮,將她提近身來,右手伸去,攬住了她纖腰,安慰道:「別怕,到啦!」香香公主臉色蒼白,叫道:「狼!狼!」
陳家洛向下望時,只見七八頭惡狼已衝到峰邊,霍青桐揮舞長劍,竭力抵拒。那白馬振鬣長嘶,向古城房屋之間飛馳而去。
陳家洛忙從洞口抽下幾塊玉石,居高臨下,用重手法將霍青桐身邊的幾頭狼打得四散奔逃,隨即掛下珠索。霍青桐怕自己病後虛弱,無力握繩,於是劍交左手,繼續揮動,右手把珠索縛在腰裡,叫道:「好啦!」陳家洛用力一扯,霍青桐身子飛了起來。
兩頭餓狼向上猛撲,霍青桐長劍一揮,削下一個狼頭,另一頭狼卻咬住了她靴子不放。香香公主嚇得大叫。霍青桐在空中彎腿把狼拉近,又是一劍把狼攔腰斬為兩截,上半截狼身仍是連著皮靴一起拉上。
陳家洛扶她坐下,去拉半截死狼,竟拉之不脫,忙問:「沒咬傷么?」霍青桐皺眉道:「還好。」從他手中接過短劍,切斷狼嘴,只見兩排尖齒深陷靴中,破孔中微微滲出血來。香香公主道:「姊姊,你腳上傷了。」幫她脫去靴子,撕下衣襟裹傷。陳家洛掉轉了頭,不敢看她赤裸的腳。香香公主裹好傷后,指著下面數千頭在各處房屋中亂竄的狼大罵:「你們這些壞東西,咬痛了姊姊的腳,我再不可憐你們啦。」
陳家洛和霍青桐都不禁微笑,轉頭向山洞內望去,黑沉沉的甚麼也瞧不見。霍青桐取出火折一晃,嚇了一跳,原來下去到地總有十七八丈高,峰內地面遠比外面的為低。陳家洛道:「這洞久不通風,現在還下去不得。」過了好一會,料想洞內穢氣已大部流出,陳家洛道:「我先下去瞧瞧。」霍青桐道:「下去之後,再上來可不容易了。」
陳家洛微笑道:「不能上來,也就算了。」霍青桐臉上一紅,目光不敢和他相接。
陳家洛把珠索一端在山石上縛牢,沿著索子溜下,繩索盡處離地還有十丈左右,沿壁又溜數丈,輕飄飄的縱下地來,著地處甚為堅實。他伸手入懷去摸火折,才想起昨日與顧金標在狼群中賭命之時已把火折點完,仰首大叫:「有火折么?」
霍青桐取出擲下。他接住晃亮,火光下只見四面石壁都是晶瑩白玉,地下放著幾張桌椅,伸手在桌上一按,桌子居然仍是堅牢完固,原來山洞密閉,不受風侵,是以洞中物事並不朽爛。他折下椅子一隻腳點燃起來,就如一個火把。
霍青桐姊妹一直望著下面,見火光忽強,又聽陳家洛叫道:「下來吧!」霍青桐道:「妹妹,你先下去!」香香公主拉著繩索慢慢溜下,見陳家洛張開雙臂站在下面,眼睛一閉就跳了下去,隨即感到兩條堅實的臂膀抱住了自己,再把自己輕輕放在地下。接著霍青桐也跳了下來,陳家洛抱著她時,只把她羞得滿臉飛紅。
這時峰外群狼的嗥叫隱隱約約,已不易聽到。陳家洛見白玉壁上映出三人影子,自己身旁是兩位絕世美女,經玉光一照,尤其明艷不可方物,但三人深入峰腹,吉凶禍福,殊難逆料,生平遭遇之奇,實以此時為最了。
香香公主見峰內奇麗,欣喜異常,拿起燃點的椅腳,徑向前行。陳家洛又折了七條椅腳捧在手裡。三人走過了長長一條甬道,前面山石阻路,已到盡頭。陳家洛心中一震,暗想:「難道過去沒通道了么?進退不得,如何是好?」只見盡頭處閃閃生光,似有一堆黃金,走近看時,卻是一副黃金盔甲,甲胄中是一堆枯骨。
那副盔甲打造得十分精緻。香香公主道:「這人生前定是個大官貴族。」霍青桐見胸甲上刻著一頭背生翅膀的駱駝,道:「這人或許還是個國王或者是王子呢。聽說那些古國中,只有國王才能以飛駱駝作徽記。」陳家洛道:「那就像中土的龍了。」
從香香公主手中接過火把,在玉壁上察看有無門縫或機關的痕迹,火把剛舉起,就見金甲之上六尺之處,有一把長柄金斧插在一個大門環里。
霍青桐喜道:「這裡有門。」陳家洛將火把交給了她,去拔金斧,但門環上的鐵鏽已銹住斧柄,取不出來。他拔出短劍,颳去鐵鏽,雙手拔出金斧,入手甚是沉重,笑道:「如果這柄金斧是他的兵器,這位國王陛下膂力倒也不小。」
石門上下左右還有四個門環,均有兩尺多長的粗大鐵鈕扣住,他削去鐵鏽,將鐵鈕一一掀起,抓住門環向里一拉,紋絲不動,於是雙手撐門,用力向外推去,玉石巨門嘰嘰發聲,緩緩開了。這門厚達丈許,那裡像門,直是一塊巨大的岩石。
三人對望了一眼,臉上均露欣喜之色。陳家洛右手高舉火把,左手拿劍,首先入門,一步跨進,腳下喀喇一聲,踏碎了一堆枯骨。他舉火把四周照看,見是一條僅可容身的狹長甬道,刀劍四散,到處都是骸骨。
霍青桐指著巨門之後,道:「你瞧!」火光下只見門后刀痕累累,斑駁凹凸。
陳家洛駭然道:「這裡的人都給門外那國王關住了。他們拚命想打出來。可是門太厚,玉石又這麼堅硬。」霍青桐道:「就算他們有數十柄這般鋒利的短劍,也攻不破這座小山般的玉門。」陳家洛道:「他們在這裡一定想盡了法子,最後終於一個個絕望而死……」香香公主道:「別說啦!別說啦!」只覺這情景實在太慘,不忍再聽。陳家洛一笑,住口不說了。
霍青桐道:「那國王怎麼盡守在門外不走,和他們同歸於盡?這可令人想不透了。」拿出地圖一看,喜道:「走完甬道,前面有大廳大房。」
三人慢慢前行,跨過一堆堆白骨,轉了兩個彎,前面果然出現一座大殿。走到殿口,只見大殿中也到處都是骸骨,刀劍散滿了一地,想來當日必曾有過一場激戰。香香公主嘆道:「不知道為甚麼要這樣惡鬥?大家太太平平、高高興興的過日子不好嗎?」
三人走進大殿,陳家洛突覺一股極大力量拉動他手中短劍,當的一聲,短劍竟爾脫手,插入地下。同時霍青桐身上所佩長劍也掙斷佩帶,落在殿上。三人嚇了一大跳。霍青桐俯身拾劍,一彎腰間,忽然衣囊中數十顆鐵蓮子嗤嗤嗤飛出,錚錚連聲,打在地下。
這一驚當真是非同小可,陳家洛左手將香香公主一拖,與霍青桐同時向後躍開數步,雙掌一錯,凝神待敵,但向前望去,全無動靜。陳家洛用回語叫道:「晚輩三人避狼而來,並無他意,冒犯之處,還請多多擔待。」隔了半晌,無人回答。
陳家洛心想:「這裡主人不知用甚麼功夫,竟將咱們兵刃憑空擊落,更能將她囊中鐵蓮子吸出。如此高深的武功別說親身遇到,連聽也沒聽見過。」又高聲叫道:「請貴主人現身,好讓晚輩參見。」只聽大殿後面傳來他說話的回聲,此外更無聲息。
霍青桐驚訝稍減,又上前拾劍,哪知這劍竟如釘在地上一般,費了好大的勁才拾了起來,一個沒抓緊,又是當的一聲被地下吸了回去。
陳家洛心念一動,叫道:「地底是磁山。」霍青桐道:「甚麼磁山?」陳家洛道:「到過遠洋航海的人說,極北之處有一座大磁山,能將普天下懸空之鐵都吸得指向南方。他們飄洋過海,全靠羅盤指南針指示方向。鐵針所以能夠指南,就由於磁山之力。」
霍青桐道:「這地底也有座磁山,因此把咱們兵刃暗器都吸落了?」陳家洛道:「多半如此,再試一試吧。」
他拾起短劍,和一段椅腳都平放於左掌,用右手按住了,右手一松,短劍立即射向地下,斜插入石,木頭的椅腳卻絲毫不動。陳家洛道:「你瞧,這磁山的吸力著實不小。」拾起短劍,緊緊握住,說道:「黃帝當年造指南車,在迷霧中大破蚩尤,就在明白了磁山吸鐵的道理。古人的聰明才智,令人景崇無已。」她姊妹不知黃帝的故事,陳家洛簡略說了。
霍青桐走得幾步,又叫了起來:「快來,快來!」陳家洛快步過去,見她指著一具直立的骸骨。骸骨身上還掛著七零八落的衣服,骨格形狀仍然完整,骸骨右手抓著一柄白色長劍,刺在另一具骸骨身上,看來當年是用這白劍殺死了那人。
霍青桐道:「這是柄玉劍!」陳家洛將玉劍輕輕從骸骨手中取過,兩具骸骨支撐一失,登時喀喇喇一陣響,垮作一堆。
那玉劍刃口磨得很是鋒銳,和鋼鐵兵器不相上下,只是玉質雖堅,如與五金兵刃相碰,總不免斷折,似不切實用。接著又見殿中地下到處是大大小小的玉制武器,刀槍劍戟都有,只是形狀奇特,與中土習見的迥然不同。陳家洛正自納罕,霍青桐忽道:「我知道啦!」微微一頓,道:「這山峰的主人如此處心積慮,布置周密。」陳家洛道:「怎麼?」霍青桐道:「他仗著這座磁山,把敵人兵器吸去,然後命部下以玉制兵器加以屠戮。」
香香公主指著一具具鐵甲包著的骸骨,叫道:「瞧呀!這些攻來的人穿了鐵甲,更加被磁山吸住,爬也爬不起來了。」
見姊姊還在沉思,道:「這不是很清楚了嗎?還在想甚麼呀?」
霍青桐道:「我就是不懂,這些手拿玉刀之人既然殺了敵人,怎麼又都一個個死在敵人身旁?」陳家洛也早就在推敲這個疑團,一時難以索解。
霍青桐道:「到後面去瞧瞧。」香香公主道:「姊姊,別去啦!」霍青桐一怔,見她臉現惻然之色,伸手挽住她臂膀,道:「別怕!那邊或許沒死人了。」
走到大殿之後,見是一座較小的殿堂,殿中情景卻尤為可怖,數十具骸骨一堆堆相互糾結,骸骨大都直立如生時,有的手中握有兵刃,有的卻是空手。陳家洛道:「別碰動了!如此死法,定有古怪原因。」霍青桐道:「這些人大都是你砍我一刀,我打你一拳,同時而死。」陳家洛道:「武林中高手相搏,如果功力悉敵,確是常有同歸於盡的。但這許多人個個如此,可就令人大惑不解了。」
三人繼續向內,轉了個彎,推開一扇小門,眼前突然大亮,只見一道陽光從上面數十丈高處的壁縫裡照射進來。陽光照正之處,是一間玉室,看來當年建造者依著這道天然光線,在峰中度准位置,開鑿而成。
三人突見陽光,雖只一線,也大為振奮。石室中有玉床、玉桌、玉椅,都雕刻得甚是精緻,床上斜倚著一具骸骨。石室一角,又有一大一小的兩具骸骨。
陳家洛熄去火把,道:「就在這裡歇歇吧。」取出乾糧清水,各自吃了一些。霍青桐道:「那些餓狼不知在山峰外要等到幾時,咱們跟它們對耗,糧食和水得盡量節省。」
三人數日來從未鬆懈過一刻,此時到了這靜室之中,不禁睏倦萬分,片刻之間,都在玉椅上沉沉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