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黑風高

1.月黑風高

1997年6月20日晚上9點55分,牙買加。

很久以前,有人稱這風為「清道夫」,可如今在牙買加沒什麼人再這麼叫它了。傳說每當夜幕低垂,「清道夫」將濁氣掃出牙買加,而當清晨來臨伏生即「伏勝」。西漢今文《尚書》的最早傳授者。濟南女郎穿著黑色的緊身潛水衣,站在洞穴上方的峭壁頂上眺望大海。峭壁上鑿出的45級台階直達下面的洞穴,洞前面是一小片沙灘。峭壁擋住了月光,洞內漆黑一團。月光灑在峭壁頂上,依稀可辨的石頭、樹木閃爍著陰森瘮人的冷光。

女郎抬起手腕,按了一下手錶上的時間照明按鈕。他不會遲到,一向準時的。

洞穴與孤寂的小沙灘正面對加勒比海,與位於島北岸的瑪麗亞港相去不遠。沿海岸西行,便是奧勒巴沙人的小社區,往北100海里便是古巴。這一帶被認為是牙買加最旖旎多姿的海濱。

女郎從未到過此地,但出於工作需要,她已對這裡的地形了如指掌。它屬私人領地,在洞穴上方,離石階盡頭不遠處,有一座不起眼的三卧室別墅。倘若今晚大功告成,這別墅就是她放縱情慾、一宵狂歡的所在。她期待的那位男人風流倜儻,性感誘人,與他相識的女人無一不想與他共衾合歡。當然,今晚的首要目標是完成任務,但她參加今晚匪夷所思的行動還另有所圖,這就是第二個目標——完成任務后的盡情放縱,享受既有付出又有回報的肉慾盛宴。鋌而走險使她慾火中燒,躍躍欲試,這正是她選擇這個認錢不認人的行當的原因。她喜歡玩火。

「我在這裡。」她身後傳來男人輕輕的聲音。

「你很準時。」她說。

「當然。」金髮男人操著濃重的倫敦口音,他走過來站在女郎身邊,眺望大海。他也穿著黑色潛水衣。「你知道怎麼干吧?」他的目光不停地在她苗條的身段上打轉。

女郎知道自己的美艷足以讓男人神魂顛倒,她就是喜歡這樣擺布男人。她看著面前的男人,估摸今天晚上能否如願以償。

男人一頭金色的鬈髮,魁梧健壯,面貌酷似古羅馬人。她想,絕大多數女人都會死心塌地地跟他走遍天涯海角。

「他到后,我會帶他去別墅,然後你就給我們一個『出其不意』,把他幹掉。」

男人微笑道:「太妙了。」

他倆的年齡都在二十五六歲上下,他倆的技能與經驗足以對付一般性的行刺任務。但今晚的行動非同一般,他們的對手令人生畏,為此他們足足訓練了好幾個星期。

「邁克爾先生,我先出場。」她的手撫摸著男人的下巴,「只要給我一點時間,我就能讓他心猿意馬。」

「不過,別玩過頭。我可不想把你倆都幹掉。」

「看來你還挺自信,別忘了他是誰。」

「他已是過時的人物了。」

就在這時,一架皇家海軍的噴氣機突然出現了,在距他們不到一公里處掠過,以近400公里的時速朝北飛向大海深處,一個身影倏然一閃跳出機艙。

「他來了。」金髮男人說,「準時到達。」他倆緊緊抓住對方的手,男人魯莽地吻了下女郎的嘴唇,「待會兒見,親愛的……等我們完事兒之後。」男人離開后,她拾級而下,走進陰森森的洞穴里。

實際上,那個人從飛機上跳出之前就已經打開降落傘,跳傘技師在他身後將傘拋出機艙,這是一頂經英國特種航空隊改裝、專供特種部隊使用的雲彩系列特大號矩形降落傘,在極其危險的超低空降落海面的過程中,它起到了減速的作用。那人顯然是深諳此道的跳傘高手,是00系間諜的一員。

女郎走下最後幾級台階,盯著海面。那人訇然墜入海中,一時間只看到那頂黑乎乎的降落傘漂在海面上、好大一會兒他才冒出水面,解開降落傘。女郎朝水面走去,好讓他看見。那個魁梧健壯的男人沉穩地游過來,在水裡站住腳,朝她走來。他扯下潛水面罩與通氣管,丟在一邊,脫掉腳上的鰭板。

他同金髮男人一樣,周身散發出的性感魅力簡直使人神魂顛倒,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才開口說話。

「今晚惡氣一掃而光。」她說。

「明天清風肯定光臨。」他接上了暗號。

「來得真準時,007!我是05,不過你可以叫我斯蒂芬妮。你沒事吧?」

「我很好。謝謝!我叫邦德,詹姆斯·邦德。」

「超低空跳傘,相當危險,是吧?」她握住他伸過來的手,問道。

「只要在離開飛機前打開降落傘,就不會有問題。你帶發報機了嗎?」

昏暗中,邦德的長相顯得比她記憶中的更嚴峻。她第一次看到他是在兩個星期之前的一次葬禮上,當時她被邦德那種顧盼自如的自信鎮住了。他英俊瀟洒、皮膚黝黑,藍灰色的眼睛炯炯有神,短短的黑髮夾雜著有點灰白的鬢毛,隨隨便便地朝左邊梳過去,有一綹正好掛在了右眉上,恰如一個粗黑的逗號。右面頰上有一條三英寸長的淡淡疤痕。修長挺拔的鼻子下是短短的上唇,其下是一張線條優美卻又冷峻無情的大嘴。

「發報機在上頭別墅里,邦德先生,走,我帶你去。」她拉起他的手,輕柔地牽著他朝石階走去,隨即又鬆開手,在前頭領路。邦德跟在後面,警覺地注意四周的動靜。

上面指示斯蒂芬妮在葬禮上好好盯著邦德。邦德中校顯得自制力極強。同其他護棺人一樣,他身穿佩有三條緞帶的皇家海軍制服。葬禮上,該到的頭頭腦腦都露面了,包括新近退休的M——秘密情報處的頭兒邁爾斯·梅瑟維爵士,剛到任的M——秘密情報處的女老闆,他倆的姓名的第一個字母都是M;還有邁爾斯忠心耿耿的女秘書莫奈彭妮、布思羅德少校,甚至還有首相。也難怪,一個國家若失去了像海軍上將德里克·布萊斯克那樣的大人物,所有的重要人物當然要來寄託他們最後的哀思。

布萊斯克上將是個傳奇人物,一位戰鬥英雄,他曾組織突襲隊專門襲擊納粹的燃料庫,搜集情報提供給盟軍。戰後,他成了秘密情報處的特別顧問,也是邁爾斯的私人朋友。

斯蒂芬妮遵令在葬禮上觀察邦德的一舉一動,邦德以軍人的嚴謹一絲不苟地履行職責:凝神挺立,臉無表情。直到葬禮結束后,在他擁抱莫奈彭妮的瞬間,她才覺察出他的些許溫情。

此後,斯蒂芬妮又繼續監視了007兩個星期,記錄他的日常習慣。她跟蹤007去過他的住處,他獨身一人住在切爾西國王路的一所公寓里。她還尾隨他去過布萊德斯,那是一個男士俱樂部,新近才接納女士。她甚至還從泰晤士河對面的塔特藝術館,看著他步入秘密情報處的豪廈。終於,15天後一切行動準備就緒,現在該是動手的時候了。斯蒂芬妮為此殫精竭慮,因為今天的目標是詹姆斯·邦德,她和搭檔必須料算到他的一舉一動。

但交手伊始就出乎她的意料——她本以為邁克爾會在別墅里等待他們的到來,誰知他從黑暗裡冒出來,在台階頂端恭候他倆。邁克爾出手不凡,飛起一腳踢在邦德的臉上,邦德猝不及防,仰面倒下,從台階上滾了下去。斯蒂芬妮閃在一邊,金髮刺客舉著ASP型9.5毫米自動手槍一路追下去。邦德滾到半路停住了,頭衝下腳朝上肩膀歪扭,姿勢怪異地躺在那裡。

邁克爾舉起槍,瞄準紋絲不動的邦德。「等等,」斯蒂芬妮輕聲說,「我想他是折斷了脖子!」

邁克爾小心翼翼地走下台階來到邦德跟前,蹲下身子察看。

邦德動手了。他一個鷂子翻身,左右開弓擊中邁克爾的臉部,隨即朝他右手腕劈去,將ASP手槍打落在地。

邁克爾立即反擊,他一頭撞到邦德的肚子上,兩人扭作一團,一直滾下台階,在沙灘上搏鬥。最後,年輕人壓在了邦德身上,雙手卡住了他的脖子。

邦德心想,這小子還真有點兒勁。

斯蒂芬妮跑下台階,站在一旁看著他倆惡鬥,感到腎上腺素猛地衝上來。似乎這兩個男人是在為她決鬥,她雙腳發軟,渾身顫慄,喘不過氣來。

邦德將兩臂猛地插入邁克爾的雙肘之間,雙劍電劈,向兩邊撐開,邁克爾鬆開了手。邦德立即抓住機會,一頭撞過去,邁克爾一聲哀叫,鼻子開了花。

兩人都站起身,防備對方下一步的攻擊。

邦德的PPK手槍還掛在潛水衣皮帶上的防水槍套里,糟糕的是,它被緊緊地扣在裡面,至少兩三秒鐘才能拔出來。邦德知道自己沒有這時間。面前的這小子雖然嫩了一點,但功夫不錯,不可低估。邦德不得不承認對方更強勁些,儘管他自己身體狀況也相當棒,但畢竟青春已過。

金髮男人出擊了。他一聲大喊,跳起身,飛起一腳正中邦德的胸膛,邦德跟蹌後退,這一腳本來是致命的,但踢偏了,離左胸的要害處相去甚遠。邁克爾一驚:邦德居然沒被踢倒。他立即揚起拳頭朝邦德的腹部擊去。這是刺客犯下的第一個錯誤:混用戰術。他採用了傳統的西方拳擊,又使出幾招功夫,還搬用了柔道。邦德的信條卻是:哪種有效就用哪種,同他選定賭博下注法一樣,一旦選定決不改變。在徒手打鬥中他更是如此。

邁克爾揮拳重擊邦德,沒料想將自己整個兒暴露在對手面前。邦德將他雙手反剪掀倒在地,沒等對方醒過神來,他已經壓在邁克爾身上,開拳猛擊他的臉。但邁克爾一發力將邦德壓在了底下,用小臂死死壓住他的脖子,另一手摸索著邦德的防水槍套,想下了他的槍。邦德想用肘部去頂刺客的肋骨,但這一招反而使刺客更加發狠。邦德抽出手掐住邁克爾的脖子,但為時已晚,邁克爾從槍套里取出華爾瑟PPK7.65毫米手槍,飛身躍起。

「不準動!」年輕人一聲大喊,槍口朝下對準邦德的前額。「我已經給了你致命一擊,你居然沒倒下來。」他疑惑地盯著邦德,好像看見了鬼魂。

007喘過一口氣,答道:「那是你犯的第一個錯誤,那一腳離我左胸還有一厘米多呢。」

邁克爾伸直胳膊,準備開火。

「你現在犯了第二個錯誤。」邦德說。

「哦,是嗎?」邁克爾低聲喃語。「總不會是我站得不是地方吧?」

邦德飛起雙腳,狠狠踢在他的腿叉處,邁克爾一聲尖叫,彎下腰倒在地上,槍失手掉地。

「朋友,你暴露了要害處。」邦德說,站起身撿回華爾瑟手槍,「我是說要害處。」

他低頭問正在痛苦扭動的年輕人:「你是誰?」但年輕人只是呻吟不止。「你是不是想說話?」這時,邦德想起了那個姑娘。

斯蒂芬妮就站在他們身後的台階邊,她不知道溜之大吉好呢,還是跪下求饒好。

「過來。」邦德命令道,她走上前來,看著倒在地上哼叫的邁克爾,「你認識他嗎?」邦德厲聲問道。

她使勁搖搖頭:「不認識。」

邦德把手中的華爾瑟遞給她,「那就幹掉他。」

她大吃一驚。

「他是殺手,他來這裡就是要殺我。」邦德說,「他知道我住在這裡。我可不管他是誰,於掉算了。」

斯蒂芬妮接過手槍,瞄準她的搭檔。金髮男人瞪大眼睛。邦德在一旁盯著斯蒂芬妮,她躊躇不定地望著躺在地上的邁克爾。

「05,我給你下過命令了。」邦德冷冷地說。

狂風呼號,女郎如定格一般。僵持了十秒鐘,邦德說:「算了,別緊張了。」

斯蒂芬妮垂下手臂,神情沮喪。

「我就是下不了手,沒法扣動扳機。」

邦德走過去接過槍。「一個能幹的間諜為了不暴露身份,有時不得不殺掉盟友或朋友。千萬別忘了這一點。05,你暴露了自己。如果在過去,如果我是克格勃之類的,我會立即發現你不僅認識03,而且與他很熟。」

女郎嘆氣道:「你說得不錯。你在訓練中總能對付突如其來的襲擊。對不起,我以為你這回贏不了呢——這真讓人弄不懂。」

「00系的人不怕一萬就怕萬一。」他蹲下身子對著他所謂的03問道,「怎麼樣,03,是你挑起了這場惡鬥,幾乎要了我的命。」邦德調侃道,「你的使命告吹了,邁克爾,但分數還可以,別擔心。」

邁克爾呻吟著,嘔吐起來。

「真對不起,03。」邦德說,「過幾個小時你就會好的。有時00系間諜必須以痛苦的方式才能學到本領。請記住你學到的要害處的知識。瞧,我都幹了些什麼呀!但願你下回好運氣。」

邦德說完站起身朝石階走去,斯蒂芬妮趕了上去。

「這麼說你知道他會到這裡來?」她問。

邦德搖搖頭,「我不知道。但當你不來救我時,我就感到事情有些不對頭。這類00系訓練科目對我也是一種考驗。我不知道你們的目標是什麼,你們也不知道我的目標是什麼。這整齣戲都是倫敦方面導演的。看來,對我的挑戰是如何對付潛入我私人住宅的人,我覺得你倆是想來幹掉我吧?」

斯蒂芬妮大聲笑道:「是的,簡直是不自量力,是不是?0系間諜居然想暗殺00系間諜!」邦德微微一笑。

「邁克爾不會有事吧?我不很喜歡這個人,他總愛與我搭訕。」

「他會好的。除了萬不得已,我不會往死里打。但他確實把我逼急了。再說,他也實在太不小心。我沒怎麼傷著他,他很快就可以回金斯頓了。要是換了其他場合,他必死無疑。我這一腳與吊錘比還差一點兒。」

「與什麼?」她問。

「沒什麼。」邦德帶著她走上峭壁。月光皎潔,一切都沐浴在銀色之中,與下面的昏黑形成鮮明對照。

邦德是在一年前買下這房子的。儘管那時英屬牙買加的鼎盛期已經過去,但邦德對這個島國情有獨鍾。牙買加的記憶與夢幻多年來一直縈繞在他心中,他多想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啊!所以,當房子的主人——一位著名的英國記者兼作家去世后,他立即買下了它。這樣,除了在倫敦的公寓,他在這可愛的島嶼上有了一處僻靜的度假別墅。自從買下之後,在執行任務之暇,他就泡在這幢陳設簡陋的房子里。他把這房子稱為「含羞草」,那是一種牙買加北海岸的野草,很敏感,一碰葉子就會蜷縮起來。

斯蒂芬妮隨邦德走進別墅,他立即脫去精濕的潛水衣,只剩下一條褲衩,好像忘了屋裡還有一位美人兒正看著他脫衣。「要知道,你本來也會送命的,」邦德說,「如果你不能讓人家相信你的假身份,那麼它就一文不值。」

「我會記住的。」她答應道,一邊饒有興趣地看著他,一邊用手指撥弄著他放在茶几上的華爾瑟手槍。「這槍是不是有點兒過時?」她問道,「它不是標準裝備吧?」

「不是,但曾經是。」邦德說,「我用了多年的ASP手槍。近來特別想再用用老槍,不知道為什麼,反正它讓我感到很……很親切,於是我決定從此就用華爾瑟,真是積習難改啊!」

斯蒂芬妮舉起槍對準邦德。

「如果我現在開槍,我的首要任務就完成了。」她不像在開玩笑。

邦德斜眼盯住她,屋裡死般的寂靜,他那冷峻的目光使她幾乎不敢開槍。

但她還是扣動了扳機。槍機發出咔噠一聲空響,她吃驚地張大嘴巴。

邦德伸出放有彈夾的手說:「你以為有陌生人在場,我會把上膛的手槍放在茶几上嗎?很抱歉,05,這回你又考砸了。」邦德走進卧室,「我要去沖個澡,你隨意。但在盡情消受之前,先打開收發報機,看看有沒有倫敦的消息。」

斯蒂芬妮聽出邦德話里的挑逗意味,粲然一笑。淋浴聲嘩嘩響著,她打開先前放在屋裡的公文箱,箱里有一隻BP機大小的黑盒子,她打開開關,發光的顯示屏上出現了密碼「33」。這是邦德想要知道的。

她走進卧室,喊道:「33!」

正淋浴的邦德大聲咒道:「該死的,那是說我必須儘快回倫敦,有緊急任務!」

斯蒂芬妮大失所望,但也只好認了。她拉開自己濕潛水衣的拉鏈,將它從身上扒下來,走進了衛生間。

她的首要任務已經告吹……但如果馬上行動,還有一點時間。真夠倒霉的,她期盼已久的歡度良宵都維持不到天亮。如果運氣好,她還有一兩個小時。

但她至少得到了中意的男人,第二個目標達到了!她赤身撩開浴簾,跨進去與邦德共浴同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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