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初見世面

第三章 初見世面

十二月第一星期的末了,拉斯蒂涅接到兩封信,一封是母親曲,一封是大妹妹的。那些一望而知的筆跡使他快樂得心跳,害怕得發抖。對於他的希望,兩張薄薄的紙等於一道生死彼關的判決書。想到父母姊妹的艱苦,他固然有點害怕;可是她們對他的溺愛,他太有把握了,盡可放心大膽吸取她們最後幾滴血。母親的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孩子,你要的錢我寄給你了。但望好好的使用,下次即使要救你性命,我也不能瞞了父親再張羅這樣大的數目,那要動搖我們的命根,拿田地去抵押了。我不知道計劃的內容,自然無從批評;但究竟是什麼性質的計劃,你不敢告訴我呢?要解釋,用不著寫上凡本書,我們為娘的只要一句.話就明白,面這句話可以免得我因為無從捉摸而牽腸接肚。告訴你,來信使我非常痛苦。好孩子,究竟是什麼情緒使你引起我這樣的恐怖呢?你寫信的時候大概非常難受吧,因為我看信的時候就很難受。你想干哪一行呢?難道你的前途,你的幸福,就在於裝出彌沒有的身份,花費你負擔不起的本錢,浪費你寶貴的求學的光陰,去見識那個社會嗎?孩子,相信你母親口巴,拐彎抹角的路決無偉大的成就。象你這種情形的青年,應當以忍耐與安命為美德。我不埋怨你,我不願我們的貢獻對你有半點兒苦味。我的話是一個又相信兒子,又有遠見的母親的話。你知道你的責任所在,我也知道你的心是純潔的,你的用意是極好的。所以我很放心的對你說:好,親愛的,去干吧!我戰戰兢兢,因為我是母親;但你每走一步,我們的願望和祝福總是陪你一步。謹慎小心呀,親愛的孩子。你應當象大人一般明哲,你心愛的五個人①的命運都在你的肩上。是啊,我們的財富都在你身上,正如你的幸福就是我們的幸福。我們都求上帝幫助你的計劃;你的姑母真是好到極點,她甚至懂得你關於手套的話。她很快活的說,她對長子特別軟心。歐也納,你應該深深的愛她,她為你所做的事,等你成功以後再告訴你,否則她的錢要使你燙手的。你們做孩子的還不知道什麼叫做犧牲紀念物!可是我們哪一樣不能為你犧牲呢?她要我告訴你,說她親你的前額,希望你常常快樂。倘不是手指害痛風症,她也要寫信給你呢。父親身體很好。今年的收成超過了我們的希望。再會了,親愛的孩子,關於你妹妹們的事,我不說了,洛爾另外有信給你。她喜歡拉拉扯扯的談家常,我就讓她來了。但求上天使你成功!噢!是的,你非成功不可,歐也納,你使我太痛苦了,我再也受不了第二次。因為巴望能有財產給我的孩子,我才懂得貧窮的滋味。好了,再會吧。切勿杳無音信。接受你母親的親吻吧。」

歐也納念完信,哭了。他想到高老頭扭掉鍍金盤子,賣了錢替女兒還債的情景。「你的母親也扭掉了她的首飾,」他對自己說。「姑母賣掉紀念物的時候一定也哭了。你有什麼權利詛咒阿娜斯大齊呢?她為了情人,你為了只顧自己的前程,你比她強在哪裡?」大學生肚子里有些熱不可當的感覺。他想放棄上流社會,不拿這筆錢。這種良心上的責備正是心胸高尚的表現,一般人批判同胞的時候不大理會這一點,唯有無上的安琪兒才會考慮到,所以人間的法官所判的罪犯,常常會得到天使的赦免。拉斯蒂涅拆開妹子的信,天真而婉轉的措辭使他心裡輕鬆了些。

「親愛的哥哥,你的信來得正好,阿迎德和我,想把我們的錢派作多少用場,簡直決不定買哪樣好了。你象西班牙王的僕人一樣,打碎了主予的表,倒反解決了他的難題;你一句話教我們齊了心。真的,為了選擇問題,我們老是在拌嘴,可做夢也想不到,原來只有一項用途真正能滿足我們所有的慾望。阿邊德快活得宣跳起來。我們倆樂得整天瘋瘋癲癲,以至於(姑母的說法)媽媽扮起一本正經的臉來問:『什麼事呀,兩位小姐?』如果我們因此受到一言半語的埋怨,我相信我們還要快活呢。一個女子為了所愛的人受苦才是樂事!只有我在快樂之中覺得不痛快,有點兒心事。將來我決不是一個賢慧的女人,裁太會花錢,買了兩根腰帶,一支穿引胸衣小孔的美麗的引針,一些無聊東西,因此我的錢沒有胖子阿邊德多;她很省儉,把洋錢一塊塊積起來象喜鵲一樣。②她有兩百法郎!我么,可憐的朋友,我只有一百五十。我大大的遭了報應,真想把腰帶扔在井裡,從此我用到腰帶心中就要不舒適了。唉,我措了你的油。阿邊德真好,她說:『咱們把三百五十法郎合在一塊兒寄繪他吧!』實際情形怒不詳細奉告!我們依照你的吩咐,拿了這筆了不得的款子假裝出去散步,『上大路,直奔呂番克村,把錢交給驛站站長格冷貝先生。回來我們身輕如燕。阿迦德問我:『是不是因為快樂我們身體這樣輕?』我們不知講了多少話,恕不細述了。反正談的是你巴黎佬的事。噢!好哥哥,我們真愛你!要說守秘密吧,象我們這樣的調皮姑娘,據姑母說,什麼都做得出來,就是守口如瓶也辦得到。母親和姑母偷偷摸摸的上安古蘭末,兩人對旅行的目標絕口不提,動身之前,還經過一次長時期的會議,我們和男爵大人都不準參加。在拉斯蒂涅國里,大家紛紛猜測。公主們給王后陛下所繡的小孔紗衫,極秘密的趕起來,把兩條邊補足了。凡端伊方面決定不砌圍牆,用籬笆代替。小百姓要損失果子,再沒有釘在牆上的果樹,但外人可以賞玩一下園內的好風景。如果王太子需要手帕,特·瑪西阿母后在多年不動的庫房裡,找出了一匹遺忘已久的上等荷蘭細布;阿迎德和洛爾兩位公主,正在打點針線和老是陳得紅紅的手,聽候太子命令。唐·亨利和唐·迦勃里哀兩位小王子還是那麼淘氣:狂吞葡萄醬,惹嬸嬸們冒火,不肯念書,喜歡掏鳥案,吵吵嚷嚷,冒犯禁令去砍伐柳條,做槍做棒。教皇的專佼,俗稱為本堂教士,威嚇說要驅逐他們出教,如果他們再放著神聖的文法不學而去舞槍弄棒。再會昭,親愛的哥哥,我這封信表示我對你全心全意的祝福,也表示我對你的友愛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你將來回家,一定有許多事情告訴我!你什麼都不會瞞我,是不是?我是大妹妹呀。姑母曾經透露一句,說你在交際場中頗為得意。只講起一個女子,其餘便隻字不提。只宇不提,當然是對我們啰!喂!歐也納,你需要的話,我們可以省下手帕的布替你做襯衣。關於這一點,快俠來信。倘若你馬上要做工很好的漂亮襯衫,我們得立刻趕做;有什麼我們不知道的巴黎式樣,你寄令樣子來,尤其袖口。再會了,再會了!我吻你的左額,那是專屬於我的。另外一張信紙我留給阿迦德,她答應凡是我寫的話決不偷看。可是為保險起見,她寫的時候我要在旁監視。愛你的妹妹洛爾·特·拉斯蒂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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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父親,母親,兩個妹妹,兩個兄弟,一個姑母,應當是七個人。

②西方各國傳說,喜鵲愛金屬發光之物,鄉後人家常有金屬物被喜鵲銜去之事。

「哦!是啊,是啊,」歐也納心裡想,「無論如何非發財不可!奇珍異寶也報答不了這樣的忠誠。我得把世界上所有的幸福都帶給她們。」他停了一會又想:「一千五百五十法郎,每個法郎都得用在刀口上!洛爾說得不錯。該死!我只有粗布襯衫。為了男人的幸福,女孩子家曾象小偷一樣機靈。她那麼天真,為我設想卻那麼周到,猶如天上的安琪兒,根本不懂得塵世的罪過便寬恕了。」

於是世界是他的了!先把裁縫叫來,探過口氣,居然答應賒賬。見過了脫拉伊先生,拉斯蒂涅懂得裁縫對青年人的生活影響極大。為了賬單,裁縫要不是一個死冤家,便是一個好朋友,總是走極端的。歐也納所找的那個,懂得人要衣裝的者話,自命為能夠把青年人捧出山。後來技斯蒂涅感激之餘,在他那套巧妙的談吐里有兩句話,使那個成衣匠發了財:

「我知道有人靠了他做的兩條褲子,攀了一門有兩萬法郎陪嫁的親事。」

一千五百法郎現款,再加可以賒賬的衣服!這麼一來,南方的窮小子變得信心十足。他下樓用早餐的時候,自有一個年輕人有了幾文的那種說不出的神氣。錢落到一個大學生的口袋裡,他馬上覺得有了靠山。走路比從前有勁得多,槓桿有了著力的據點,眼神豐滿,敢於正視一切,全身的動作也靈活起來;隔夜還怯生生的,挨了打不敢還手;此刻可有膽子得罪內閣總理了。他心中有了不可思議的變化:他無所不欲,無歷不能,想入非非的又要這樣又要那樣,興高采烈,豪爽非凡,話也多起來了。總之,從前沒有羽毛的小鳥如今長了翅膀。沒有錢的大學生拾取一星半點的歡娛,象一條狗冒著無窮的危險偷一根骨頭,一邊咬著嚼著,吮著骨髓,一邊還在跑。等到小夥子袋裡有了幾校不容易招留的金洋,就會把樂趣綱細的體昧,咀嚼,得意非凡,魂靈兒飛上半天,再不知窮苦二字怎講。整個巴黎都是他的了。那是樣樣閃著金光,爆出火花的年齡!成年以後的男女哪還有這種快活勁兒!那是欠債的年齡,提心弔膽的年齡!而就因為提心弔膽,一切歡樂才格外有意思!凡是不熟悉賽納河左岸,沒有在技丁區混過的人,根本不懂得人生!

技斯蒂涅咬著伏蓋太太家一個銅子一個的煮熟梨,心上想:「嘿!巴黎的婦女知道了,準會到這兒來向我求愛。」

這時柵門上的鈴聲一響,驛車公司的一個信差走進飯廳。他找歐也納·特·拉斯蒂涅先生,交給他兩隻袋和一張簽字的回單。歐也納被伏脫冷深深的瞅了一眼,好象被鞭子獨了一下。

伏脫冷對他說:「那你可以去找老師學擊劍打槍了。」

「金船到了,」伏蓋太太瞧著錢袋說。

米旭諾小姐不敢對錢袋望,唯恐人家看出她貪心。

「你的媽媽真好,」古的太太說。

「他的媽媽真好,」波阿萊馬上跟了一句。

「對啊,媽媽連血都擠出來了,」伏脫冷道。「現在你可以胡鬧,可以交際,去釣一筆陪嫁,跟那些滿頭桃花的伯爵夫人跳舞了。可是聽我的話,小朋友,靶子場非常去不可。」

伏脫冷做了一個瞄準的姿勢。拉斯蒂涅想拿酒錢給信差,一個錢都掏不出來。優脫冷拿一個法郎丟給來人。

「你的信用是不錯的,」他望著大學生說。

拉斯蒂涅只得謝了他,雖然那天從鮑賽昂家回來,彼此搶自過幾句以後,他非常討厭這個傢伙。在那八天之內,歐也納和優脫冷見了面都不做聲,彼此只用冷眼觀察。大學生想來想去也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大概思想的放射,總是以孕育思想的力量為準的,頭腦要把思想送到什麼地方,思想便落在什麼地方,準確性不下於從炮身里飛出去的彈丸,效果卻各各不同。有些嬌嫩的個性,思想可以鑽進去損壞組織;也有些武裝堅強的個性,銅牆銑壁式的頭腦,旁人的意志打上去只能頹然墮下,好象炮彈射著城牆一樣;還有軟如棉花的個性,旁人的思想一碰到它使失掉作用,猶如炮彈落在堡壘外面的泥溝里。拉斯蒂涅的那種頭腦卻是裝滿了火藥,一觸即發,他朝氣太旺,不能避免思想放射的作用,接觸到別人的感情,不能不感染,許多古怪的現象在他不知不覺之間種在他心裡。他的精神視覺象他的山貓眼睛一樣明徹;每種靈敏的感官都有那種神秘的力量,能夠感知遙遠的思想,也具有那種反應敏捷,往返自如的彈性;我們在優秀的人物身上,善於把握敵人缺點的戰士身上,就是佩服這種彈性。並且一個月以來,歐也納所發展的優點跟缺點一樣多。他的缺點是社會逼出來的,也是滿足他日趨高漲的慾望所必需的。在他的優點中間,有一頃是南方人的興奮活潑,喜歡單刀直入解決困難,受不了不上不下的局面;北方人把這個優點稱為缺點,他們以為這種性格如果是繆拉成功的秘訣,也是他喪命曲原因。①由此可以得出一個結論:如果一個南方人把北方人的狡猾和洛阿河彼被岸②的勇猛聯合起來,就可成為全材,坐上瑞典的王位。③因此,拉斯蒂涅決不能長久處於伏脫冷的炮火之下,而不弄清楚這家秋究竟為敵為友。他常常覺得這怪人看透他的情慾,看透飽的心思,而這怪人自己卻把一切藏得那麼嚴,其深不可測正如無所不知,無所不見,而一言不發的斯芬克斯。這財歐也納荷包里有了幾文,想反抗了。伏腸冷喝完了最後幾口咖啡,預備起身出去,歐也納說:

「對不起,請你等一下。

「千么?」伏脫冷回答,一邊戴上他的闊邊大帽,提起鐵手杖。乎時他常常拿這根手杖在空中舞動,大有三四個強盜來攻擊也不怕的神氣。

「我要還你錢。」拉斯蒂涅說著,急急忙忙解開袋子,數出一百四十法郎給伏蓋太太,說道:「賬算清,朋友親。到今年年底為止,咱們兩訖了。再請兌五法郎零錢給我。」

「朋友親,賬算清,」波阿萊瞧著伏脫冷重複了士句。

「這兒還你一法郎,」拉斯蒂涅把錢授給那個戴假頭髮的斯芬克斯。

「好象你就怕欠我的錢,嗯?」伏脫冷大聲說著,犀利的目光直瞧到他心裡;那副涎皮賴臉的挖苦人的笑容,歐也納一向討厭,想跟他鬧了好幾回了。

「暖……是的,」大學生回答,提著兩隻錢袋預備上樓了。

伏脫冷正要從通到客廳的門裡出去,大學生想從通到樓梯道的門裡出去。

「你知道么,特·拉斯蒂涅喇嘛侯爵大人,你的話不大客氣?」伏脫冷說著,砰的一聲關上容廳的門,迎著大學生走過來。大學生冷冷的瞅著他。

拉斯蒂涅帶上飯廳的門,拉著伏脫玲走到樓梯腳下。樓梯間有扇直達花園的板門,嵌著長玻璃,裝著鐵柵。西爾維正從廚房出來,大學生當著她的面說:

「伏脫冷先生,我不是侯爵,也不是什麼拉斯蒂涅喇嘛。」

「他們要打架了,」米旭諾小姐不關痛癢的說。

「打架!」波阿萊跟著說。

「噢,不會的,」伏蓋太太摩挲著她的一堆洋錢回答。

「他們到菩提樹下去了,」維多莉小姐明了聲,站起來向窗外張望。「可憐的小夥子沒有錯阿。」

古的太太說:「上樓吧,親愛的孩子,別管鬧事。」

古的太太和維多莉起來走到門口,西爾維迎面攔住了去路,說道:

「什麼事啊?伏脫冷先生對歐也納先生說:咱們來評個理吧!說完抓著他的胳膊,踏著我們的朝鮮薊走過去了。」

這時伏脫冷出現了。——「伏蓋媽媽,」他笑道,「不用怕,我要到菩提樹下去試試我的手槍。」

「哎呀!先生,」維多莉合著手說,「幹麼你要打死歐也納先生呢?」

伏脫冷退後兩步,瞧著維多莉。

「又是一樁公案,」他那種嘲弄的聲音把可憐的姑娘羞得滿面通紅。「這小夥子很可愛是不是?你教我想起了一個主意。好,讓我來成全你們倆的幸福吧,美麗的孩子。」

古的太太抓起女孩子的胳膊,一邊走一邊湊在她耳邊說:

「維多莉,你今兒真是莫名其妙。」

伏蓋太太道:「我不願意人家在我這裡打槍,你要驚動鄰居,老清早叫警察上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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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繆拉為法國南方人,拿破崙之妹婿,帝政時代名將之一,曾為拿波里王,終

為輿軍俘獲槍決,以大膽勇猛出名。

②洛阿河彼岸事實上還不能演算法國南部;巴爾扎克筆下的南方,往往範圍比一般更廣。

③指裴拿陶德,也是法國南方人,拿破崙部下名將。后投奔瑞典,終為瑞典國王,迄今瑞典王室猶為裴氏嫡系。

「哦!放心,伏蓋媽媽,」伏脫冷回答。「你別慌,我們到靶子場去就是了。」說罷他追上拉斯蒂涅,親熱的抓了他的手臂:

「等會你看我三十五步之外接連五顆子彈打在黑桃A①的中心,你不至於泄氣吧?我看你有點生氣了,那你可要糊裡糊塗送命的呢。」

「你不敢啦?」歐也納說。

「別惹我,」伏脫冷道。「今兒天氣不冷,來這兒坐吧,」他指著幾隻綠漆的凳子。「行,這兒不會有人聽見了。我要跟你談談。你是一個好小子,我不願意傷了你。咱家鬼——(嚇!該死!)咱家伏脫冷可以賭咒,我真喜歡你。為什麼?我會告訴你的。現在只要你知道,我把你認識得清清楚楚,好象你是我生的一般。我可以給你證明。哎,把袋子放在這兒吧,」他指著圓桌說。

技斯蒂涅把錢袋放在桌上,他不懂這傢伙本來說要打死他,怎麼又忽然裝做他的保護人。

「你很想知道我是誰,千過什麼事,現在又幹些什麼。你太好奇了,孩子。哎,不用急。我的話長呢。我倒過媚。你先聽著,等會再回答。我過去的身世,倒過霉三個字兒就可以說完了。我是誰?伏腸冷。做些什麼?做我愛做的事。完啦。你要知道我的性格嗎?只要對我好的或是我覺得投機的人,我對他們和氣得很。這種人可以百無禁忌,儘管在我小腿上踢幾腳,我也不會說一聲哼,當心!可是,小乖乖!那些跟我找麻煩的人,或是我覺得不對勁的,我會凶得象魔鬼。還得告訴你,我把殺人當作——呸——這樣的玩藝兒!」說著他唾了一道口水,「不過我的殺人殺的很得體,倘使非殺不可的話。我是你們所說的藝術家。別小看我,我念過貝凡紐多·徹里尼②的《回憶錄》,還是念的義大利文的原作!他是一個會作樂的好漢,我跟他學會了模仿天意,所謂天意,就是不分青紅皂白把我們亂殺一陣。我也學會了到處愛美。你說:單槍匹馬跟所有的人作對,把他們一齊打倒,不是挺美嗎?對你們這個亂七八糟的社會組織,我仔細想過。告訴你,孩子,決鬥是小娃娃的玩藝兒,簡直胡鬧。兩個人中間有一個多餘的時候,只有傻瓜才會聽憑偶然去決定。決鬥嗎?就象猜銅板!呃!我一口氣在黑桃A的中心打進五顆子彈,一穎釘著一顆,還是在三十五步之外!有了這些小本領,總以為打中個把人是沒問題的了。唉!哪知我隔開二十步打一個人竟沒有中。對面那混蛋,一輩子沒有拿過手槍,可是你瞧!」他說著解開背心,露出象熊背一樣多毛的胸脯,生著一簇教人又噁心又害怕的黃毛,「那乳臭末乾的小子竟然把我的毛燒焦了。」他把拉斯蒂涅的手指按在他乳房的一個窟窿上。「那時我還是一個孩子,象你這個年紀,二十一歲。我還相信一些東西,譬如說,相信一個女人的愛情,相信那些弄得你七葷八素的荒唐事兒。我們交起手來,你可能把我打死。假定我躺在地下了,你怎麼辦?得逃走啰,上瑞士去,白吃爸爸的,而爸爸也沒有幾文。你現在的情形,讓我來點醒你;我的看法高人一等,因為我有生活經驗,知道只有『兩條路好走:不是糊裡糊塗的服從,就是反抗。我,還用說嗎?我對什麼都不服從。照你現在這個派頭,你知道你需要什麼,一百萬家財,而且要快;不然的話,你儘管胡思亂想,一切都是水中撈月,白費!這一百萬,我來繪你吧。」他停了一下,望著歐也納。「啊!啊!現在你對伏脫冷老頭的神氣好一些了。一聽我那句話,你就象小姑娘聽見人家說了聲:晚上見,便理理毛,舐舐嘴唇,有如蠍過牛奶的貓眯。這才對啦。來,來,咱們合作吧。先算算你那筆賬,小朋友。家鄉,咱們有爸爸,媽媽,祖姑母,兩個妹妹(一個十八一個十七),兩個兄弟(一個十五一個十歲),這是咱們的花名冊。祖姑母管教兩個妹妹,神甫教兩個兄弟拉丁文。家裡總是多喝栗子湯,少暗自麵包;爸爸非常愛措他的褲子,媽媽難得添一件冬衣和夏衣,妹妹們能將就便將就了。我什麼都知道,我住過南方。要是家裡每年給你一千二,田裡的收入統共只有三千,那麼你們的情形』就是這樣。咱們有一個廚娘,一個當差,面子總要顧到,爸爸還是男爵呢。至於咱們自己,咱們有野心,有鮑賽昂家撐腰,咱們擠著兩條腿走去,心裡想發財,袋裡空空如也;嘴裡吃著伏蓋媽媽的起碼飯菜,心裡愛著聖·日耳曼區的山珍海味;睡的是破床,想的是高堂大廈!我不責備你的慾望。我的小心肝,野心不是個個人有的。你去問問娘兒們,她們追求的是怎麼樣的男人,還不是野心家?野心家比旁的男子腰粗臂胖,血中銑質更多,心也更熱;女人強壯的時候真快樂,真好看,所以在男人中專挑有力氣的愛,便是給他壓壞也甘心。我一項一項舉出你的慾望,好向你提出問題。問題是這樣:咱們肚子餓得象狼,牙齒又尖又快,怎麼辦才能弄到大魚大肉?第一要吞下《法典》,那可不是好玩的事,也學不到什麼;可是這一關非過不可。好,就算過了關,咱們去當律師,預備將來在重罪法庭當一個庭長,把一些英雄好漢,肩膀上刺了T.F.③打發出去,好讓財主們太太平平的睡覺。這可不是味兒,而且時間很長。先得在巴黎愁眉苦臉的熬兩年,對咱們饞涎欲滴的美果只許看,不許碰。老想要而要不到,才磨人呢。倘若你面無血色,性格軟綿綿的象條蟲,那還不成問題;不幸咱們的血象獅子的一樣滾燙,胃口奇好,一天可以胡鬧二十次。這樣你就受罪啦,受好天爺地獄里最凶的刑罰啦『就算你安分守己,只喝牛奶,做些哀傷的待;可是熬盡了千辛萬苦,憋著一肚子怨氣之後,你總得,不管你怎樣的胸襟高曠,先要在一個混蛋手下當代理檢察,在什麼破落的小城裡,政府丟給你一千法郎薪水,好象把殘羹冷飯扔給一條肉鋪里的狗。你的職司是釘在小偷背後狂吠,替有錢的人辯護,把有心肝的送上斷頭台。你非這樣不可!要沒有靠山,你就在內地法院里發霉。到三十歲,你可以當一名年捧一千二的推事,倘若捧住飯碗的話。熬到四十歲,娶一個磨坊主人的女兒,帶來六千上下的陪嫁。得啦,謝謝吧。要是有靠山,三十歲上你便是檢察官,五千法郎薪水,娶的是區長的女兒。再玩一下卑鄙的政治手段,譬如讀選舉票,把自由黨的瑪虞哀念做保王黨的維萊(既然押韻,用不著良心不安),你可以在四十歲上升做首席檢察官,還能當議員。你要注意,親愛的孩子,這麼做是要n自們昧一下良心,吃二十年苦,無聲無臭的受二十年難,咱們的姊妹只能當老姑娘終身。還得奉告一句:首席檢察官的缺份,全法國統共只有二十個,候補的有兩萬,其中盡有些不要臉的,為了升官發財,不惜出賣妻兒子女。如果這一行你覺得倒胃口,那麼再來瞧瞧旁的。特·拉斯蒂涅男爵有意當律師嗎?噢!好極了!先得熬上十年,每月一千法郎開銷,要一套藏書,一間事務所,出去應酬,卑躬屈膝的巴結訴訟代理人,才能招攬案子,到法院去吃灰。要是這一行能夠使你出頭,那也罷了;可是你去問一問,五十歲左右每年掙五萬法郎以上的律師,巴黎有沒有五個?嚇!與其受這樣的委屈,還不如去當海盜。再說,哪兒來的本錢?這都泄氣得狠。不錯,還有一條出路是女人的陪嫁。哦,你願意結婚嗎?那等於把一塊石頭掛上自己的脖子。何況為了金錢而結婚,咱們的榮譽感,咱們的志氣,又放到哪兒去?還不如現在就反抗社會!象一條蛇似的躺在女人前面,舐著丈母的腳,做出叫母豬也害臊的卑鄙事情,呸!這樣要能換到幸福,倒還罷了。但這種情形之下娶來的老婆,會教你倒媚得象陰溝蓋。跟自己的老婆斗還不如同男人打架。這是人生的三岔口,朋友,你挑吧。你已經挑定了,你去過表親鮑賽昂家,嗅到了富貴氣。你也去過高老頭的女兒雷斯多太太家,聞到了巴黎婦女的味道。那天你回來,臉上明明白白寫著幾個宇:往上爬!不顧一切的往上爬。我暗中叫好,心裡想這倒是一個配我脾胃的漢子。你要用錢,哪兒去找呢?你抽了姊妹的血。做弟兄的多多少少全騙過姊妹的錢。你家鄉多的是栗子,少的是洋錢,無知道怎麼弄來的一千五百法郎,往外溜的時候跟大兵出門搶劫一樣快,錢完了怎麼辦?用功嗎?用功的結果,你現在明白了,是給被阿萊那等角色老來在伏蓋媽媽家租間屋子。跟你情形相仿的四五萬青年,此刻都有一個問題要解決:趕快掙一筆財產。你是其中的一個。你想:你們耍怎樣的拚命,怎樣的鬥爭;勢必你吞我,我吞你,象一個瓶里的許多蜘蛛,因為根本沒有四五萬個好缺份。你知道巴黎的人怎麼打天下的?不是靠天才的光芒,就是靠腐蝕的本領。在這個人堆里,不象炮彈一般轟進去,就得象瘟疫一般鑽進去。清白老實一無用處。在天才的威力之下,大家會屈服;先是恨他,毀謗他,因為他一日獨吞,不肯分肥;可是他要堅持的話,大家便屈服了;總而言之,沒法把你埋在土裡的時候,就向你磕頭。雄才大略是少有的,遍地風行的是腐化墮落。社會上多的是飯桶,而腐蝕便是飯桶的武器,你到處覺得有它的刀尖。有些男人,全部家私不過六千法郎薪水,老婆的衣著花到一萬以上。收入只有一千二的小職員也會買田買地。你可以看到一些女人出賣身體,為的要跟貴族院議員的公子,坐了車到長野跑馬場的中央大道上去賓士。女兒有了五萬法郎進款,可憐的膿包高老頭還不得不替女兒還債,那是你親眼目睹的。你試著瞧吧,在巴黎走兩三步路要不碰到這一類的鬼玩藝才怪。我敢把腦袋跟這一堆生菜打賭,你要碰到什麼你中意的女人,不管是誰,不管怎樣有錢,美麗,年輕,你馬上掉在黃蜂窠里。她們受著法律束縛,什麼事都得跟丈夫明爭暗鬥。為了情人,衣著,孩子,家裡的開銷,虛榮,所玩的手段,簡直說不完,反正不是為了高尚的動機。所以正人君子是大眾的公敵。你知道什麼叫做正人君子嗎?在巴黎,正人君子是不聲不響,不願分贓的人。至於那批可憐的公共奴隸,到處做苦工而沒有報酬的,還沒有包括在內;我管他們叫做相信上帝的傻瓜。當然這是德行的最高峰,愚不可及的好榜樣,同時也是苦海。倘若上帝開個玩笑,在最後審判時缺席一下,那些好人包你都要愁眉苦臉!因此,你要想快快發財,必須現在已經有錢,或者裝做有錢。耍弄大錢,就該大刀闊斧的干,要不就完事大吉。三百六十行中,倘使有十幾個人成功得快,大家便管他們叫做賊。你自己去找結論吧。人生就是這麼回事。跟廚房一樣腥臭。要撈油水不能怕弄髒手,只消事後洗乾淨;今日所謂道德,不過是這一點。我這樣議論社會是有權利的,因為我認識社會。你以為我責備社會嗎?絕對不是。世界一向是這樣的。道德家永遠改變不了它。人是不完全的,不過他的作假有時多有時少,一般傻子便跟著說風俗淳樸了,或是澆薄了。我並不幫平民罵富翁,上中下三等的人都是一樣的人。這些高等野獸,每一百萬中間總有十來個狠傢伙,高高的坐在一切之上,甚至坐在法律之上,我便是其中之一。你要有種,你就揚著臉一直線望前沖。可是你得跟妒忌,毀謗,庸俗鬥爭,跟所有的人鬥爭。拿破崙碰到一個叫做奧勃里的陸軍部長,差一點送他往殖民地。④你自己忖一忖吧!看你是否能每天早上起來,比隔夜更有勇氣。倘然是的話,我可以給你提出一個誰也不會拒絕的計劃。喂,你聽著。我有個主意在這兒。我想過一種長老生活,在美國南部弄一大塊田地,就算十萬阿爾邦吧。⑤我要在那邊種植,買奴隸,靠了賣牛,賣煙草,賣林木的生意掙他幾百萬,把日子過得象小皇帝一樣;那種隨心所欲的生活,蹲在這兒破窯里的人連做夢也做不到的。我是一個大詩人。我的待不是寫下來的,而是在行動和感情上表現的。此刻我有五萬法郎,只夠買四十名黑人。我需要二十萬法郎,因為我要兩百個黑人,才能滿足我長老生活的癮。黑人,你懂不懂?那是一些自生自發的孩子,你愛把他們怎辦就怎辦,決沒有一個好奇的檢察官來過問。有了這筆黑資本,十年之內可以掙到三四百萬。我要成功了,就沒有人盤問我出身。我就是四百萬先生,合眾國公民。那時我才五十歲,不至於發霉,我愛怎麼玩兒就怎麼玩兒。總而言之,倘若我替你弄到一百萬陪嫁,你肯不肯給我二十萬?兩成傭金,不算太多吧?你可以教小媳婦兒愛你。一朝結了婚,你得表示不安,懊惱,半個月功夫裝做悶悶不樂。然後,某一天夜裡,先來一番裝腔做勢,再在兩次親吻之間,對你老婆說出有二十萬的債,當然那時要把她叫做心肝寶貝啰!這種戲文天天都有一批最優秀的青年在搬演。一個少女把心給了你,還怕不肯打開錢袋嗎?你以為你損失了嗎?不。一樁買賣就能把二十萬撈回來。憑你的資本,憑你的頭腦,掙多大的家財都不成問題。於是乎⑥,你在六個月中間造成了你的幸福,造成了一個小嬌娘的幸福,還有伏脫冷老頭的幸福,還有你父母姊妹的幸福,他們此刻不是缺少木柴,手指凍得發疼嗎?我的提議跟條件,你不用大驚小怪!巴黎六十件美滿的婚姻,總有四十七件是這一類的交易。公證人公會曾經強逼某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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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黑桃為撲克牌的一種花色,A為每種花色中最大的脾。此處是指打槍的靶子。

②貝凡紐多·徹里尼(150O—1571),十六世紀義大利版畫家,雕塑家,以生活放浪冒險著名於世。

③苦役犯肩上黥印T.F.兩個字母,是苦役二字的縮寫。

④一七九四年的拿破崙被國防委員會委員奧勃里解除義大利方面軍的炮兵指揮。

⑤阿爾邦為古量度名,納等於三十至五十一畝,固地域而異。每畝合一百平方公尺。

⑥原文是拉丁文,舊時邏輯學及侈辭學中的套頭語,表示伏脫玲也念過書。

「要我怎麼辦呢?」拉斯蒂涅急不可待的打斷了伏脫冷的話。

「噢,用不著你多費心的,」優脫冷回答的時候,那種高興好比一個漁翁覺得魚兒上了鉤。「你聽我說!凡是可憐的,遭難的女子,她的心等於一塊極需要愛情的海綿,只消一滴感情,立刻膨脹。追求一個孤獨,絕望,貧窮,想不到將來有大家私的姑娘,呢!那簡直是拿了一手同花順子①,或是知道了頭獎的號碼去買獎券,或是得了消息去做公債。你的親事就象在三和土上打了根基。一朝有幾百萬家財落在那姑娘頭上,她會當做泥土一般扔在你腳下,說道:『拿吧,我的心肝!拿吧,阿陶夫!阿弗萊!拿吧,歐也納!』只消阿陶夫,阿弗萊,或者歐也納有那聰明的頭腦肯為她犧牲。所謂犧牲,不過是賣掉一套舊衣服,換幾個錢一同上藍鍾飯鋪吃一頓香菌包子;晚上再到滑稽劇院看一場戲;或者把表送往當鋪,買一條披肩送她。那些愛情的小玩藝兒,無須跟你細說;多少女人都喜歡那一套,譬如寫情書的時候,在信箋上灑幾滴水冒充眼淚等等,我看你似乎完全懂得調情的把戲。你瞧,巴黎彷彿新大陸上的森林,有無數的野蠻民族在活動,付』么伊林諾人,許龍人,都在社會上靠打獵過活。你是個追求百萬家財的獵人,得用陷阱,用鳥笛,用哨子去獵取。打獵的種類很多:有的獵取陪嫁;有的獵取破產後的清算;②有的出賣良心,有的出賣無法抵抗的定戶。③凡是滿載而歸的人都被敬重,慶賀,受上流社會招待。說句公平話,巴黎的確是世界上最好客的城市。如果歐洲各大京城高傲的貴族,不許一個聲名狼藉的百萬富翁跟他們稱兄道弟,巴黎自會對他張開臂抱,赴他的宴會,吃他的飯,跟他碰杯,祝賀他的醜事。」

「可是哪兒去找這樣一個姑娘呢?」歐也納問。』

「就在眼前,聽你擺布!」

「維多莉小姐嗎?」

「對啦!」

「怎麼?』,

「她已經愛上你了,你那個特·拉斯蒂涅男爵夫人!」

「她一個子兒都沒有呢,」歐也納狠詫異的說。

「噢!這個嗎?再補上兩句,事情就明白了。泰伊番老頭在大革命時代暗殺過他的一個朋友;他是跟咱們一派的好漢,思想獨往獨來。他是銀行家,弗萊特烈一泰伊番公司的大股東;他想把全部家產傳給獨養兒子,把維多莉一腳踢開。咱家我,可不喜歡這種不平事兒。我好似堂·吉河德,專愛鋤強扶弱。如果上帝的意志要召回他的兒子,泰伊番自會承認女兒;他好歹總要一個繼承人,這又是人類天生的傻脾氣;可是他不能再生孩子,我知道。維多莉溫柔可愛,很快會把老子哄得回心轉意,用感情弄得他團團轉,象個德國陀螺似的。你對她的愛情,她感激萬分,決不會忘掉,她會嫁給你。我么,我來替天行道,教上帝發願。我有個生死之交的朋友,洛阿軍團④的上校,最近調進王家衛隊。他聽了我的話加入極端派的保王黨,他才不是固執成見的糊塗蛋呢。順便得忠告你一句,好朋友,你不能拿自己的話當真,也不能拿自己的主張當真。有人要收買你的主張,不妨出賣。一個自命為從不改變主張的人,是一個永遠走直線的人,相信自己永遠正確的大傻瓜。世界上沒有原則,只有事故;沒有法律,只有時勢;高明的人同事故跟時勢打成一片,任意支配。倘若真有什麼固定購原則跟法律,大家也不能隨時更換,象咱們換襯衫一樣容易了。一個人用不著比整個民族更智慧。替法國出力最少的倒是受人膜拜的偶像,因為他者走激進的路;其實這等人至多只能放在博物院中跟機器一塊兒,掛上一條標籤,叫他做拉斐德⑤,至於被每個人丟石子的那位親王,根本瞧不起人類,所以人家要他發多少誓便發多少誓;他卻在維也納會議中使法國兔於瓜分;他替人爭了王冠,人家卻把污泥丟在他臉上。⑥唆!什麼事的底細我都明白;人家的秘密我知道的才多呢!不用多說了。只消有一天能碰到三個人對一條原則的運用意見一致,我就佩服,我馬上可以採取一個堅決的主張;可是不知何年何月才有這麼一天呢!對同一條法律的解釋,法庭上就沒有三個推事意見相同。言歸正傳,說我那個朋友吧。只消我開聲口,他會把耶穌基督重新釘上十字架。憑我伏脫冷者頭一句話,他會跟那個小於尋事,他——對可憐的妹子連一個子兒都不給,哼!——……然後……」

伏脫冷站超身子,擺著姿勢,好似一個劍術教師準備開步的功架:

「然後,請他回老家!」

「怕死人了!」歐也納道。「你是開玩笑吧,伏脫冷先生?」

「喲!喲!喲!別緊張,」他回答。「別那麼孩子氣。你要是願意,儘管去生氣,去冒火!說我惡棍,壞蛋,無賴,強盜,都行,只別叫我騙子,也別叫我姦細!來吧,開口吧,把你的連珠炮放出來吧!我原諒你,在你的年紀上那是挺自然的!我就是過來人!不過得仔細想一想。也許有一天你乾的事比這個更要不得,你會去拍漂亮女人的馬屁,接受她的錢。你已經在這麼想了。因為你要不在愛情上預支,你的夢想怎麼能成功?親愛的大學生,德行是不可分割的,是則是,非則非,一點沒有含糊。有人說罪過可以補贖,可以用仟侮來抵銷!哼,笑話!為要爬到社會上的某一級而去勾引一個女人,離間一家的弟兄,總之為了個人的快活和利益,明裡暗裡所乾的一切卑鄙勾當,你以為合乎信仰,希望,慈悲三大原則嗎?一個紈絝子弟引誘未成年的孩子一夜之間丟了一半家產,憑什麼只判兩個月徒刑?一個可憐的窮鬼在加重刑罰的情節⑦中偷了一千法朗,憑什麼就判終身苦設?這是你們的法律。沒有一條不荒謬。戴了黃手套說漂亮話的人物,殺人不見血,永遠躲在背後j普通的殺人犯卻在黑夜裡用銑棍撬門進去,那明明是犯了加重刑罰的條款了。我現在向你提議的,跟你將來所要做的,差別只在於見血不見血。你還相信世界上真有什麼固定不變的東西!暖!千萬別把人放在眼裡,倒應該研究一下法綱上哪兒有漏洞。只要不是彰明較著發的大財,骨子裡都是大家遺忘了的罪案,只是案子做得乾淨罷了。」

「別說了,先生,我不能再聽下去,你要教我對自己都懷疑了,這時我只能聽感情指導。」

「隨你吧,孩子。我只道你是個硬漢;我再不跟你說什麼了。不過,最後交代你一句,」他目不轉睛的瞪著大學生,「我的秘密交給你了。」

「不接受你計劃,當然會忘掉的。」

「說得好,我聽了很高興。不是么,換了別人,就不會這麼謹慎體貼了。別忘了我這番心意。等你半個月。要就辦,不就算了。」

眼看伏脫冷挾著手杖,若無其事的走了,拉斯蒂涅不禁想道:「好一個死心眼兒的傢伙!特·鮑賽昂太太文文雅雅對我說的,他赤裸裸的說了出來。他拿鋼鐵般的利爪把我的心撕得粉碎。千么我要上特·紐沁根太太家去?我剛轉好念頭,他就猜著了。關於德行,這強盜坯三言兩語告訴我的,遠過於多少人物多少書本所說的。如果德行不允許妥協,我豈不是偷盜了我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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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同花顧於為紙牌中最高級的大牌。

②資本主義社會中有的商人是靠倒閉清算而發財的。

③出賣良心是指受賄賂的選舉,出賣定戶指報館老闆出讓報紙,

④滑鐵盧一位以後,拿破崙朗一部分軍隊改編為洛阿軍團。

⑤拉裴德一生並無重大貢獻而聲名不衰,政制屢更,仍無影響。

⑥指泰勒朗,在拿破崙時代以功封為親王,王政時代仍居顯職,可謂三朝元老。路易十八能復辟,泰勒朗在幕後出了很大的力量。

⑦加重刑罰的情節為法律術語,例如手持武器,夜入人家,在刑事上即為加重刑罰的情節。

他把錢袋望桌上一扔,坐下來胡思亂想。

「忠於德行,就是做一個偉大的殉道者!喝!個個人相信德行,可是誰是有德行的?民眾崇拜自由,可是自由的人民在哪兒?我的青春還象明凈無雲的藍天,可是巴望富貴,不就是決定扯謊,屈膝,在地下爬,逢迎歐拍,處處作假嗎?不就是甘心情願聽那般扯過謊,屈過膝,在地下爬過的人使喚嗎?要加入他們的幫口,先得侍候他們。呸!那不行。我要規規矩矩,清清白白的用功,日以繼夜的用功,憑勞力來掙我的財產。這是求富貴最慢的路,但我每天可以問心無愧的上床。自璧無理,象百合一樣的純潔,將來回顧一生的時候,豈不挺美?我跟人生,還象一個青年和他的未婚妻一樣新鮮。伏脫冷卻教我看到婚後十年的情景。該死!我越想越糊塗了。還是甚麼都不去想,聽憑我的感情指導陽。」

胖子西爾維的聲音趕走了歐也納的幻想,她報告說裁縫來了。他拿了兩口錢袋站在裁縫前面,覺得這個場面倒也不討厭。試過夜禮服;又試一下白天穿的新裝,他馬上變了一個人。

他心上想:「還怕比不上特·脫拉伊?還不是一樣的紳士氣派?」」先生,」高老頭走進歐也納的屋子說,「你可是問我特·紐沁根太太上哪些地方應酬嗎?」

「是啊。」

「下星期一,她要參加特·加里里阿諾元帥的跳舞會。要是你能夠去,請你回來告訴我,她們姊妹倆是不是玩得痛快,穿些什麼衣衫,總之,你要樣樣說給我聽。」

「你怎麼知道的?」歐也納讓他坐在火爐旁邊問他。

「她的老媽子告訴我的。從丹蘭士和公斯當斯①那邊,我打聽出她們的一舉一動。」他象一個年輕的情人因為探明了情婦的行蹤,對自己的手段非常得意。「你可以看到她們了,你!」他的艷羨與痛苦都天真的表現了出來。

「還不知道呢,」歐也納回答。「我要去見特·鮑賽昂太太,問她能不能把我介紹給元帥夫人。」

歐也納想到以後能夠穿著新裝上子爵夫人家,不由得暗中歡喜。倫理學家所謂人心的深淵,無非指一些自欺欺人的思想,不知不覺只顧自己利益的念頭。那些突然的變化,來一套仁義道德的高調,又突然回到老路上去,都是迎合我們求快樂的願望的。眼看自己穿扮齊整,手套靴子樣樣合格之後,拉斯蒂涅又忘』了敦品勵學朗決心。青年人陷於不義的時候,不敢對良心的鏡子照一照;成年人卻不怕正視;人生兩個階段的不同完全在於這一點。

幾天以來,歐也納和高老頭這對鄰居成了好朋友。他們心照

不宣的友誼,伏脫冷和大學生的不投機,其實都出於同樣的心理。將來倘有什麼大膽的哲學家,想肯定我們的感情對物質世界的影響,一定能在人與動物的關係中找到不少確實的例子,證明感情並不是抽象的。譬如說,看相的人推測一個人的性格,決不能一望面知,象狗知道一個陌生人對它的愛憎那麼俠。有些無聊的人想淘汰古老的字眼,可是物以類聚這句成語始終掛在每個人的嘴邊。受到人家的愛,我們是感覺到的。感情在無論什麼東西上面都能留下痕迹,並且能穿越空間。一封信代表一顆靈魂,等於口語的忠實的回聲,所以敏感納人把信當做愛情的至寶。高老頭的盲目的感情,已經把他象狗一樣的本能發展到出神入化,自然能體會大學生對他的同情,欽佩和好意。可是初期的友誼還沒有到推心置腹的階段。歐也納以前固然表示要見特·紐沁根太太,卻並不想托老人介紹,而僅僅希望高里奧漏出一點兒口風給他利用。高老頭也直到歐也納訪問了阿娜斯大齊和特·鮑賽昂太太回來,當眾說了那番話,才和歐也納提起女兒。他說:

「親愛的先生,你怎麼能以為說出了我的名字,特·雷斯多太大使生你的氣呢?兩個女兒都很孝順,我是個幸福的父親。只是兩個女婿對我不好。我不願意為了跟女婿不和,教兩個好孩子傷心;我寧可暗地裡看她們。這種偷偷摸摸鮑快樂,不是那些隨時可以看到女兒的父親所能了解的。我不能那麼辦,你懂不懂?所以碰到好天氣,先問過老媽子女兒是否出門,我上天野大道去等。車子來的時候,我的心跳起來;看她們穿扮那麼漂亮,我多高興。她們順便對我笑一笑,噢!那就象天上照下一道美麗的陽光,把世界鍍了金。我呆在那兒,她們還要回來呢。是呀,我又看見她們了』!呼吸過新鮮空氣,臉蛋兒紅紅的。周圍的人說:『哦!多漂亮的女人!』我聽了多開心。那不是我的親骨血嗎?我喜歡替她們拉車的馬,我願意做她們膝上的小狗。她們快樂,我才覺得活得有意思。備有各的愛的方式,我那種愛又不妨礙淮,於么人家要管我的事?我有我享福的辦法。晚上去看女兒出門上跳舞會,難道犯法嗎?要是去晚了,知道『太太已經走了』,那我才傷心死呢!有一晚我等到清早三點,才看到兩天沒有見面的娜齊。我快活得幾乎暈過去!我求你,以後提到我,一定得說我女兒孝順。她們要送我各式各樣的禮物,我把她們攔住了,我說:『不用破費呀!我要那些禮物幹什麼?我一樣都不缺少。』真的,親愛的先生,我是什麼東西?不過是一個臭皮囊罷了,只是一顆心老跟著女兒。」

那時歐也納想出門先上蒂勒黎公園遛遛,然後到了時間去拜訪特·鮑賽昂太太。高老頭停了一忽又說:「將來你見過了特·紐沁根太太,告訴我你在兩個之中更喜歡哪一個。」

這次的散步是歐也納一生的關鍵。有些女人注意到他了:他那麼美,那麼年輕,那麼體面,那麼風雅!一看到自己成為路人讚美的目標,立刻忘了被他羅掘一空的姑母姊妹,也忘了良心的指摘。他看見頭上飛過那個極象天使的魔鬼,五色翅膀的撤旦,一路撤著紅寶石,把黃金的箭射在宮殿前面,把女人們穿得大紅大紫,把簡陋的王座蒙上惡俗的光彩;他聽著那個虛榮的魔鬼嘮叨,把虛幻的光彩認為權勢的象徵。伏脫冷的議論儘管那樣的玩世不恭,已經深深的種在他心頭,好比處女的記憶中有個媒婆的影子,對她說過:「黃金和愛情,滔滔不盡!」

懶洋洋的溜達到五點左右,歐也納去見特·鮑賽昂太太,不料碰了個釘子,青年人無法抵抗的那種釘子。至此為止,他覺得於爵夫人非常客氣,非常殷勤;那是貴族教育的表現,不一定有什麼真情實意的。他一進門,特。鮑賽昂太太便做了『個不高興的姿勢,冷冷的說:

「特·拉斯蒂涅先生,我不能招待你,至少在這個時候!我忙得很……」

對於一個能察畝現色的人,而拉斯蒂涅已經很快的學會了這一套,這句話,這個姿勢,這副眼光,這種音調,源源本本說明了貴族階級的特性和習慣;他在絲絨手套下面瞧見了銑掌,在儀態萬方之下瞧見了本性和自私,在油漆之下發現了木料。總之他所見了從王上到末等貴族一貫的口氣:我是王。以前歐也納把她的話過於當真,過於相信她的心胸寬大。不幸的人只道恩人與受恩的人是盟友,以為一切偉大的心靈完全乎等。殊不知使恩人與受恩曲人同心一體的那種慈悲,是跟真正的愛情同樣絕無僅有,同樣不受了解的天國的熱情。兩者都是優美的心靈慷慨豪爽的表現。拉斯蒂涅一心想踏進特·加里里阿諾公爵夫人的舞會,也就忍受了表姊的脾氣。

「太太,」他聲音顫危危的說,「沒有要緊事兒,我也不敢來驚動你,你包涵點兒吧,我回頭再來。」

「行,那麼你來吃飯吧。」她對剛才的嚴厲有點不好意思了;因為這位太太的好心的確不下於她的高貴。

雖則突然之間的轉園使歐也納很感動,他臨走仍不免有番感慨:「爬就是了,什麼都得忍受。連心地最好的女子一剎那間也會忘掉友誼的諾言,把你當破靴似的扔掉,旁的女人還用說嗎?各人自掃門前雪,想不到竟是如此!不錯,她的家不是鋪子,我不該有求於她。真得像伏脫冷所說的,象一顆炮彈似的轟進去!」

不久想到要在子爵夫人家吃飯的快樂,大學生的牢騷也就沒有了。就是這樣,好似命中注定似的,他生活中一切瑣瑣碎碎的事故,都逼他如伏脫冷所說的,在戰場上為了不被人殺而不得不殺人,為了不受人騙而不得不騙人,把感情與良心統統丟開,戴上假面具,冷酷無情的玩弄人,神不知鬼不覺的去獵取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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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丹蘭士是特·紐沁根太太的文傭人,公斯當斯是特·雷斯多太太的女佣人。

他回到子爵夫人家,發見她滿面春風,又是向來的態度了。兩人走進飯廳,於爵早已等在那兒。大家知道,王政時代是飲食最奢侈的時代。特·鮑賽昂先生什麼都玩膩了,除了講究吃賜以外,再沒有旁的嗜好;他在這方面跟路易十八和台斯加公爵①是同道。他飯桌上的奢侈是外表和內容並重的。歐也納還是第一道在世代管纓之家用餐,沒有見識過這等場面。舞會結束時的宵夜餐在帝政時代非常時行,軍人們非飽餐一頓,養足精神,應付不了國內國外的鬥爭。當時的風氣把這種宵夜餐取消了。歐也納過去只參加過舞會。幸虧他態度持重,——將來他在這一點上很出名的,而那時已經開始有些氣度,——並沒顯得大驚小怪。可是眼見鏤刻精工的銀器,席面上那些說不盡的講究,第一次領教到毫無聲響的侍應,一個富於想象的人怎麼能不羨慕無時無刻不高雅的生活,而不厭棄他早上所想的那種清苦生涯呢!他忽然想到公寓的情形,覺得厭惡之極,發誓正月里非搬家不可:一則換一所乾淨的屋子,一則躲開伏脫冷,免得精神上受他的威脅。頭腦清楚的人真要問,巴黎既有成千成萬,有聲無聲曲傷風敗俗之事,怎麼國家會如此糊塗,把學校放在這個城裡,讓青年人聚集在一起?怎麼美麗的婦女還會受到尊重?怎麼兌換商堆在鋪面上的黃金不至於從木鐘②里不翼面飛?再拿青年人很少犯罪的情形來看,那些耐心的飢荒病者拚命壓止饞癆的苦功,更令人佩服了!窮苦的大學生跟巴黎的鬥爭,好好描寫下來,便是現代文明最悲壯的題材。

特·鮑賽昂太太瞅著歐也納逗他說話,他卻始終不肯在於爵面前開一聲口。

「你今晚陪我上義大利劇院去嗎?」子爵夫人問她的丈夫。

「能夠奉陪在我當然是樁快樂的事,」子爵的回答殷勤之中帶點兒俏皮,歐也納根本沒有發覺。「可惜我要到多藝劇院去會朋友。」

「他的情婦啰,」她心裡想。

「阿瞿達今晚不來陪你嗎?」子爵問。

「不,」她回答的神氣不太高興。

「暖,你一定要人陪的話,不是有拉斯蒂涅先生在這裡嗎?」

於爵夫人笑盈盈的望著歐也納,說道:「對你可不大方便吧?」

「夏多勃里昂先生說過:法國人喜歡冒險,因為冒險之中有光榮。」歐也納彎了彎身子回答。

過了一會,歐也納坐在特·鮑賽昂太太旁邊,給一輛飛快的轎車送往那個時髦劇院。他走進一個正面的包廂,和子爵夫人同時成為無數手眼鏡的目標,子爵夫人的裝束美艷無比。歐也納幾乎以為進了神仙世界。再加銷魂盪魄之事接踵而至。

子爵夫人問道:「你不是有話跟我說嗎?呦!你瞧,特·紐沁根太太就離我們三個包廂。她的姊姊同特·脫拉伊先生在另外一邊。」』

於爵夫人說著對洛希斐特小姐的包廂瞟了一眼,看見特·阿瞿達先生並沒在座,頓時容光煥發。

「她可愛得很,」歐也納瞧了瞧特。紐沁根太太。

「她的眼睫毛黃得發自。」

「不錯,可是多美麗的細腰身t」

「手很大。」

「噢!眼睛美極了!」

「脆太長。」

「長有長的漂亮。」

「真的嗎?那是她運氣了。彌瞧她手眼鏡舉起放下的姿勢!每個動作都脫不了高里奧氣息,」子爵夫人這些話使歐也納大為詫異。

特·鮑賽昂太太擎著手眼鏡照來照去,似乎並沒注意特·紐沁根太太,其實是把每個舉動瞧在眼裡。劇院里都是漂亮人物。可是特·鮑賽昂太太的年輕,俊俏,風流的表弟,只注意但斐納·特·紐沁根一個,叫但斐納看了著實得意。

「先生,你對她盡瞧下去,要給人家笑話了。這樣不顧一切的死釘人是不會成功的。」

「親愛的表姊,我已經屢次承蒙你照應,倘使你願意成全我的話,只請你給我一次惠面不費的幫助。我已經入迷了。」

「這麼快?」

「是的。」

「就是這一個嗎?」

「還有甚麼旁的地方可以施展我的抱負呢?」他對錶姊深深的望了一眼,停了一忽又道:「特·加里里阿諾公爵夫人跟特。斐里夫人很要好。你見到她的時候,請你把我介紹給她,帶我去赴她下星期一曲跳舞會。我可以在那兒碰到特。紐沁根太太,試試我的本領。」

「好吧,既然你已經看中她,你的愛情一定順利。瞧,特·瑪賽在特,迎拉蒂沃納公主的包廂里。特·紐沁根太太在受罪啦,她氣死啦。要接近一個女人,尤其銀行家的太太,再沒比這個更好的機會了。唐打區的婦女都是喜歡報復的。」

「你碰到這情形又怎麼辦?」

「我么,我就不聲不響的受苦。」

這時特·阿瞿達侯爵走進特·鮑賽昂太太的包廂。

他說:「因為要來看你,我把事情都弄糟啦,我先提一聲,免得我白白犧牲。」

歐也納覺得子爵夫人臉上的光輝是真愛情的表示,不能同巴黎式的調情打趣,裝腔作勢混為一談。他對錶姊欽佩之下,不說話了,嘆了口氣把座位讓給阿瞿達,心裡想:「一個女人愛到這個地步,真是多高尚,多了不起!這傢伙為了一個玩具式的娃娃把她丟了,真教人想不通。」他象小孩子一樣氣憤之極,很想在特.鮑賽昂太大腳下打滾,恨不得有魔鬼般的力量把她搶到自己心坎里,象一隻鷹在平原上把一頭還沒斷奶的小白山羊抓到案里去。在這個粉白黛綠的博物院中沒有一幅屬於他的畫,沒有一個屬於他的情婦,他覺得很委屈。他想:「有一個情婦等於有了王侯的地位,有了權勢的標識!」他望著特·紐沁根太太,活象一個受了侮辱的男子瞪著敵人。子爵夫人回頭使了個眼色,對他的知情識趣表示不勝感激。台上第一幕剛演完。

她問阿瞿達:「你和特·紐沁根太太相熟,可以把拉斯蒂涅先生介紹給她嗎?」

侯爵對歐也納說:「哦,她一定很高興見見你的。」

漂亮的葡萄牙人起身挽著大學生的手臂,一眨眼便到了特·紐沁根太太旁邊。

「男爵夫人,」侯爵說道,「我很榮幸能夠給你介紹這位歐也納·特·拉斯蒂涅騎士,特·鮑賽昂太太的表弟。他對你印象非常深刻,我有心成全他,讓他近前來瞻仰瞻仰他的偶像。」

這些話多少帶點打趣和唐突的口吻,可是經過一番巧妙的掩飾,永遠不會使一個女人討厭。特·紐沁根太太微微一笑,把丈夫剛走開而留下的座位讓歐也納坐了。

她說;「我不敢請你留在這兒,一個人有福分跟特·鮑賽昂太太在一起,是不肯走開的。」

「可是,太太,」歐也納低聲回答,「如果我要討表姊的歡心,恐怕就該留在你身邊。」他又提高嗓子;「候爵來到之前,我們正談著你,談著你大方高雅的風度。」

特。阿瞿達先生獨身告辭了。

「真的,先生,你留在我這兒嗎?」男爵夫人說。「那我們可以相瞿了,家姊和我提過你,真是久仰得很!」

「那麼她真會作假,她早已把我擋駕了。」

「怎麼呢?」

「太太,我應當把原因告訴你;不過要說出這樣一樁秘密,先得求你包涵。我是令尊大人的鄰居,當初不知道特·雷斯多太太是他的女兒。我無意中,冒冒失失提了一句,把令姊和令姊夫得罪了。你真想不到,特·朗日公爵夫人和我的表姊,認為這種背棄父親的行為多麼不合體統。我告訴她們經過情形,她們笑壞了。特·鮑賽昂太太把你同令姊做比較,說了你許多好話,說你待高里奧先生十分孝順。真是,你怎麼能不孝順他呢?他那樣的疼你,叫我看了忌妒。今兒早上我和令尊大人談了你兩小時。剛才陪表姊吃飯的時候,我腦子裡還裝滿了令尊的那番話,我對錶姊說:我不相信你的美貌能夠跟你的好心相比。大概看到我對你這樣仰慕,特·鮑賽昂太太才特意帶我上這兒來,以她那種饋有的殷勤對我說,我可以有機會碰到你。」

「先生,」銀行家太太說,「承你的情,我感激得很。不久我們就能成為老朋友了。」

「你說的友誼固然不是泛泛之交,我可永遠不願意做你的朋友。」

初出茅廬的人這套印版式的話,女人聽了總很舒服,喉有冷靜的頭腦才會覺得這話空洞貧乏。一個青年人的舉動,音調,目光,使那些廢話變得有聲有色。特·紐沁根太太覺得拉斯蒂涅風流瀟洒。她象所有的女子一樣,沒法回答大學生那些單刀直入的話,扯到旁購事情上去了。

「是的,妹姊對可憐的父親很不好。他卻是象上帝一樣的疼我們。特·紐沁根先生只許我在白天接待父親,我沒有法兒才讓步的。可是我為此難過了多少時候,哭了多少回。除了平時虐待之外,這種霸道也是破壞我們夫婦生活的一個原因。旁人看我是巴黎最幸福的女子,實際卻是最痛苦的。我對你說這些話,你一定以為我瘋了。可是你認識我父親,不能算外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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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台斯加公爵生於一七四七;一七七四年為宮中掌膳大臣。路易十八復辟后,仍任原職,以善於烹調著名。相傳某次與王共同進膳后以不消化病卒。路易十八聞訊,自溺「胃力比那個可憐的台斯加強多了」。

②木鐘為當時兌換商堆放金額之器物,有如吾國舊時之錢板。

「噢!」歐也納回答,「象我這樣願意把身心一齊捧給你的人,你永遠不會碰到第二個。你不是要求幸福么?」他用那種直扣心弦的聲音說。「啊!如果女人的幸福是要有人愛,有人疼;有一個知己可以訴說心中的慾望,夢想,悲哀,喜悅;把自己的心,把可愛的缺點和美妙的優點一齊顯露出來,不怕被人拿去利用;那麼請相信我,這顆赤誠鮑心只能在一個年輕的男子身上找到,因為他有無窮的幻想,只消你有一點兒暗示,他便為你赴湯蹈火;他還不知道天高地厚,也不想知道,因為你便是他整個的世界。我啊,請不要笑我幼稚,我剛從偏僻的內地來,不懂世故,只認識一般心靈優美的人;我沒有想到什麼愛情。承我的表姊瞧得起,把我看做心腹;從她那兒我才體會到熱情的寶貴;既然沒有一個女人好讓我獻身,我就象希呂彭①一樣愛慕所有的女人。可是我剛才進來一看見你,便象觸電似的被你吸住了。我想你已經想了好久!可做夢也想不到你會這樣的美。特·鮑賽昂太太叫我別盡瞧著你,她可不知道你美麗的紅唇,潔白的皮色,溫柔的眼睛,叫人沒有法子不看。你瞧,我也對你說了許多瘋話,可是請你讓我說吧。」

女人最喜歡這些絮絮四四的甜言蜜語,連最古板的婦女也會聽進去,即使她們不應該回答。這麼一開場,拉斯蒂涅又放低聲音,說了一大堆體己話;特·紐沁根太太的笑容明明在鼓勵他。她不時對特·邊拉蒂沃納公主包廂里的特·瑪賽膘上一眼。拉斯蒂涅陪著特·紐沁根太太,直到她丈夫來找她回去的時候。

「太太,」歐也納說,「在特·加里里阿諾公爵夫人的舞會之前,我希望能夠去拜訪你。」

「既然內人請了你,她一定歡迎你的,」特·紐沁根男爵說。一看這個臃腫的亞爾薩斯人的大圓臉,你就知道他是個老奸巨猾。

特·鮑賽昂太太站起來預備和阿瞿達一同走了。歐也納一邊過去作別,一邊想:「事情進行得不錯;我對她說『你能不能愛我?』她並不怎麼吃驚。韁繩已經扣好,只要跳上去就行了。」他不知道男爵夫人根本心不在焉,正在等特·瑪賽的一封信,一封令人心碎的決裂的信。歐也納誤會了這意思,以為自己得手了,滿心歡喜,陷於爵夫人走到戲院外邊的廊下,大家都在那兒等本

歐也納走後,阿瞿達對於爵夫人笑著說:「你的表弟簡直換了一個人。他要衝進銀行去了。看他象鰻魚一般靈活,我相信他會抖起來的。也只有你會教他挑中一個正需要安慰的女人。」

「可是,」特·鮑賽昂太太回答,「先得知道她還愛不愛丟掉她的那一個。」

歐也納從義大利劇院走回聖·日內維新衡,一路打著如意算盤。他剛才發現特·雷斯多太太注意他,不營他在於爵夫人的包廂里,還是在特·紐沁根太太包廂里,他料定從此那位伯爵夫人不會再把他擋駕了。他也預算一定能夠討元帥夫人喜歡,這樣他在巴黎高等社會的中心就有了四個大戶人家好來往。他已經懂得,雖然還不知道用什麼方法,在這個複雜的名利場中,必須抓住一個機紐,才能高高在上的控制機器;而他自問的確有數輪子擱淺的力量。「倘若特·紐沁根太太對我有意,我會教她怎樣控制她的丈夫。那傢伙是做銀錢生意的,可以幫我一下於發一筆大財。」這些念頭,他並沒想得這樣露骨,他還不夠老練,不能把局勢看清,估計,細綱的籌劃;他的主意只象輕雲一般在天空飄蕩,雖沒有優脫冷的計劃狠毒,可是放在良心的增鍋內熔化之下,也未必能提出多少純粹的分子了。一般人就是從這一類的交易開始,終於廉恥蕩然,而今日社會上也相習成風,恬不為怪。方正清白,意志堅強,嫉惡如仇,認為稍出常規便是罪大惡極的人物,在現代比任何時代都寥落了。過去有兩部傑作代表這等清白的性格,一是莫里哀的,阿賽斯德,一是比較晚近的華爾特·司各特的丁斯父子。也許性質相反的作品,把一個上流人物,一個野心家如何抹煞良心,走邪路,裝了偽君子面達到目的,曲曲折折描寫下來,會一樣的美,一樣的動人心魄。

拉斯蒂涅走到公寓門口,已經對紐沁根太太著了迷,覺得她身段窈窕,象燕子一樣輕巧。令人心醉的眼睛,彷彿看得見血管而象絲織品一樣細膩的皮膚,迷人的聲音,金黃的頭髮,他都一一回想起來;也許他走路的時候全身的血活動了,使腦海中的形象格外富於誘惑性。他粗手粗腳的敲著高老頭的房門,喊:

「喂,鄰居,我見過但斐納太大了。」

「在哪兒?」

「義大利劇院。」

「她玩得怎麼樣?請進來喔。」老人沒穿好衣服就起來開了門,趕緊睡下。

「跟我說呀,她怎麼樣?」他緊跟著問。

歐也納還是第一次走進高老頭的屋子。欣賞過女兒的裝束,再看到父親住的醜地方,他不由得做了個出驚的姿勢。窗上沒有帘子,糊壁紙好幾處受了潮氣而脫落,捲縮,露出煤煙熏黃的石灰。老頭兒躺在破床上,只有一條薄被,壓腳的棉花毯是用伏蓋太太的舊衣衫縫的。地磚潮濕,全是灰。窗子對面,一日舊紅木柜子,帶一點兒鼓形,銅拉手是蔓藤和花葉糾結在一處的形狀;一個木板面子的洗臉架,放著臉盆和水壺,旁邊是全套剃鬍子用具。壁角放著幾雙鞋;床頭小兒,底下沒有門,面上沒有雲石;壁爐沒有生過火的痕迹,旁邊擺一張胡桃水方桌,高老頭毀掉鍍金盤子就是利用桌上的橫擋。一日破書柜上放著高老頭的帽子。這套破爛傢具還包括兩把椅子,一張草墊陷下去的大靠椅。紅白方格的粗布床幔,用一條破布吊在天花板上。便是最窮的掮容住的閣樓,傢具也比高老頭在伏蓋家用的好一些。你看到這間屋子會身上發冷,胸口發閥;象監獄里陰慘慘的牢房。幸而高老頭沒有留意歐也納把蠟燭放在床几上時的表情。他翻了個身,把被窩一直蓋到下巴額兒。

「哎,你說,兩妹妹你喜歡哪一個?」

「我喜歡但斐納太太,」大學生回答,「因為她對你更孝順。」

聽了這句充滿感情的話,老人從床上伸出胳膊,握著歐也納的手,很感動的說:

「多謝多謝,她對你說我什麼來著?」

大學生把男爵夫人的話背了一遍,道染一番,老頭兒好象聽著上帝的聖旨。「好孩子!是呀,是呀,她很愛我啊。可是別相信她說阿娜斯大齊的話,姊妹倆為了我彼此忌妒,你明白么?這更加證明她們的孝心。娜齊也很愛我,我知道的。父親對兒女,就跟上帝對咱們一樣。他會鑽到孩子們的心底里去,看他們存心怎麼樣。她們兩人心地一樣好。噢!要再有兩個好女婿,不是太幸福了嗎?世界上沒有全福的。倘若我住在她們一起,只要聽到她們的聲音,知道她們在那兒,看到她們走進走出;象從前在我身邊一樣,那我簡直樂死了。她們穿得漂亮嗎?」

「漂亮。可是,高里奧先生,既然你女兒都嫁得這麼闊,你怎麼還住在這樣一個貧民窟里?」

「嘿,」他裝做滿不在乎的神氣說,「我住得再好有什麼相干?這些事情我竟說不上來;我不能接連說兩句有頭有尾的話。總而言之,一切都在這兒,」他拍了拍心窩。「我么,我的生活都在兩個女兒身上。只要她們能玩兒,快快活活,穿得好,住得好;我穿什麼衣服,睡什麼地方,有什麼相干?反正她們暖和了,我就不覺得冷;她們笑了,我就不會心煩;只有她們傷心了我才傷心。你有朝一日做了父親,聽見孩子們嘁嘁喳喳,你心裡就會想:『這是從我身上出來的!』你覺得這些小生命每滴血都是你的血,是你的血的精華,——不是么!甚至你覺得跟她們的皮肉連在一塊兒,她們走路,你自己也在動作。無論哪兒都有她們的聲音在答應我。她們眼神有點兒不快活,我的血就凍了。你終有一天知道,為了她們的快樂而快樂,比你自己快樂更快樂。我不能向你解釋這個,只能說心裡有那麼一般勁,教你渾身舒暢。總之,我一個人過著三個人的生活。我再告訴你一件古怪事兒好不好?我做了父親,才懂得上帝。他無處不在,既然世界是從他來的。先生,我對女兒便是這樣的無處不在。不過我愛我的女兒,還勝過上帝愛人類;因為人不象上帝一樣的美,我的女兒卻比我美得多。我跟她們永遠心貼著的,所以我早就預感到,你今晚會碰到她們。天哪!要是有個男人使我的小但斐納快活,把真正的愛情繪她,那我可以替那個男人擦靴子,跑腿。我從她老媽子那裡知道,特·瑪賽那小於是條惡狗,我有時真想扭斷他的脖子。哼,他競不知道愛一個無價之寶的女人,夜葷般的聲音,生得象天仙一樣!只怪她沒有眼睛,嫁了個亞爾薩斯死胖子。姊妹倆都要俊俏溫柔的後生才配得上;可是她們的丈夫都是她們良己挑的。」

那時高老頭偉大極了。歐也納從沒見過他表現那種慈父的熱情。感情有股熏陶的力量;一個人不論如何粗俗,只要表現出一股真實而強烈的情感,就有種特殊的氣息,使容貌為之改觀,舉動有生氣,聲音有音色。往往最蠢的傢伙,在熱情鼓動之下,即使不能在言語上,至少能在思想上達到雄辯的境界,他彷彿在光明的領域內活動。那時老人的聲音舉止,感染力不下於名演員。歸根結斐,我們優美的感情不就是意志的表現么?

「告訴你,」歐也納道,「她大概要跟特。瑪賽分手了,你聽了高興嗎?那花花公子丟下她去追迎拉蒂沃納公主。至於我,我今晚已經愛上了但斐納太太。」

「哦!」高老頭叫著。

「是呀。她並不討厭我。咱們談情談了一小時,後天星期六我要去看她。」

「哦!親愛的先生,倘使她喜歡你,我也要喜歡你呢!你心腸好,不會繪她受罪。你要欺騙她,我就割掉你的腦袋。一個女人一生只愛一次,你知道不知道?天!我盡說傻話,歐也納先生。你在這兒冷得很。哎啊!你跟她談過話嘍,她教你對我說些什麼呢?」

「一句話也沒有,」歐也納心裡想,可是他高聲回答:「她告訴我,說她很親熱的擁抱你。」

「再見吧,鄰居。希望你睡得好,做好夢。憑你剛才那句話,我就會做好夢了。上帝保佑你萬事如意!今晚你簡直是我的好天使,我在你身上聞到了女兒的氣息。」

歐也納睡下時想道:「可憐的老頭兒,哪怕鐵石心腸也得被他感動呢。他的女兒可一點沒有想到他,當他外人一樣。」

自從這次談話以後,高老頭把他的鄰居看做一個朋友,一個意想不到的心腹。他們的關係完全建築在老人助父愛上面;沒有這一點,高老頭跟誰也不會親近的。痴情漢的計算從來不會錯誤。因為歐也納受到但斐納的重視,高老頭便覺得跟這個女兒更親近了些,覺得她對自己的確更好『些。並且他已經把這個女兒的痛苦告訴歐也納,他每天都要祝福一次的但斐納從來沒有得到甜蜜的愛情。照他的說法,歐也納是他遇到的最可愛的青年,他也似乎預感到,歐也納能給但斐納從來未有的快樂。所以老人對鄰居的友誼一天天的增加,要不然,我們就無從得知這件故事的終局了。』第二天,高老頭在飯桌上不大自然的瞧著歐也納的神氣,和他說的幾句話,平時同石膏像一樣而此刻完全改變了的面容,使同住的人大為奇怪。伏脫冷從密談以後還是初次見到大學生,似乎想猜透他的心思。隔夜睡覺之前,歐也納曾經把眼前闊大的天地惱量一番,此刻記起伏脫冷的計劃,自然聯想到泰伊番小姐的陪嫁,不由得瞧著維多莉,正如一個極規矩的青年瞧一個有錢的閨女。碰巧兩人的眼睛通在一塊。可憐的姑娘當然覺得歐也納穿了新裝挺可愛。雙方的目光意義深長,拉斯蒂涅肯定自己已經成為她心目中的對象;少女們不是都有些模糊的慾望,碰到第一個迷人的男子就想求得滿足嗎?歐也納聽見有個聲音在耳邊叫:「八十萬!八十萬!」可是又突然想到隔夜的事,認為自己對紐沁根太太別有用心的熱情,確乎是一貼解毒劑,可以壓制他不由自主的邪念。

他說:「昨天義大利劇院演唱洛西尼的《賽維爾的理髮匠》,我從沒聽過那麼美的音樂。喝!在義大利劇院有個包廂多舒服!」

高老頭聽了,馬上豎起耳朵,彷彿一條狗看到了主人的動作。

「你們真開心,」伏蓋太太說,「你們男人愛怎麼玩兒就怎麼玩兒。」

「你怎麼回來的?」伏脫冷問。

「走回來的。」

「哼,」伏脫冷說,「要玩就得玩個痛快。我要坐自己的車,上自己的包廂,舒舒服服的回來。要就全套,不就拉倒!這是我的口號。」

「這才對啦,」伏蓋太太湊上一句。

「你要到特·紐沁根太太家去吧,」歐也納低聲對高里奧說。「她一定很高興看到你,會向你打聽我許多事。我知道她一心希望我的表姊特·鮑賽昂子爵夫人招待她。你不妨告訴她,說我太愛她了,一定使她滿足。」

拉斯蒂涅趕緊上學校,覺得在這所怕人的公寓里耽得越少越好。他差不多閒蕩了一整天,頭裡熱烘烘的,象抱著熱烈的希望的年輕人一樣。他在盧森堡公園內從伏脫冷的議論想開去,想到社會和人生,忽然碰到他的朋友皮安訓。

「你幹麼一本正經的板著臉?」醫學生說著,抓著他的胳膊望盧森堡宮前面走去。

「腦子裡盡想些壞念頭,苦悶得很。」

「什麼壞念頭?那也可以治啊。」

「怎麼治計

「只要屈服就行了。」

「你不知道怎麼回事,只管打哈哈。你念過盧校沒有?」

「念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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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十八世紀博馬舍的喜劇《費加羅的婚禮》中的人物,年少風流,善於鍾情。

「他著作里有一段,說倘使身在巴黎,能夠單憑一念之力,在中國殺掉一個年老的滿大人①,因此發財;讀者打算怎麼辦?你可記得?」

「記得。」

「那麼你怎麼辦?」

「噢!滿大人我已經殺了好幾打了。」

「說正經話,如果真有這樣的事,只消你點點頭就行,你干不於?」

「那滿大人是不是老得很了?呢,老也罷,少也罷,癆病也罷,健康也罷,我嗎,嚇!我不幹。」

「你是個好人,皮安訓。不過要是你愛上一個女人,愛得你肯把靈魂翻身,而你非得有錢,有很多的錢,供給她衣著,車馬,滿足她一切想入非非的慾望,那你怎麼辦?」

「暖,你拿走了我的理性,還要我用理性來思想!」

「皮安訓,我瘋了,你把我治一治吧。我有兩個妹子,又美又純潔的天使,我要她們幸福。從今起五年之間,哪兒去弄二十萬法郎給她們做陪嫁?你瞧,人生有些關口非大手大腳賭一下不可,不能為了混口苦飯吃而蹬路了幸福。」

「每個人踏進社會的時候都遇到這種問題。而你想快刀斬亂麻,馬上成功。朋友,要這樣於,除非有亞歷山大那樣的雄才大略,要不然你會坐牢。我么,我情願將來在內地過乎凡的生活,老老實實接替父親的位置。在最小的小圈子裡,跟在最大的大環境里,感情同樣可以得到滿足。拿破崙吃不了兩頓晚飯,他的情婦也不能比加波桑醫院的實習醫生多幾個。咱們的幸福,朋友,離不了咱們的肉體;幸福的代價每年一百萬也罷,兩千法郎也罷,實際的感覺總是那麼回事。所以我不想要那個中國人的性命。」

「謝謝你,皮安訓,我聽了你的話怪舒服。咱們永遠是好朋友。」

「喂,」醫學生說,「我剛才在植物園上完居維哀②的課出來,看見米旭諾和波阿萊坐在一張凳上,同一個男人談話。去年國會附近鬧事的時候,我見過那傢伙,很象一個暗探,冒充靠利息過活的布爾喬亞。你把米旭諾和波阿萊研究一下吧,以後我再告訴你為什麼。再見,我要去上四點鐘的課了。」

歐也納回到公寓,高老頭正等著他。

「你瞧,」那老人說,「她有信給你。你看她那一筆字多好!」

歐也納拆開信來。

「先生,家嚴說你喜歡義大利音樂,如果你肯賞光駕臨我的包廂,

我將非常欣幸。星期六我們可以聽到福杜和班萊葛里尼③,相信你不

會拒絕的。特·紐沁根先生和我,一致請你到舍間來用便飯。倘蒙俯

允,他將大為高興,因為他可以擺脫丈夫的苦投,不必再陪我上戲院

了。毋須賜復,但候光臨,並請接受我的敬意。D.N.」

歐也納念完了信,老人說:「給我瞧瞧。」他嗅了嗅信紙又道:「你一定去的,是不是?嗯,好香!那是她手指碰過的啊!」

歐也納私下想:「照理女人不會這樣進攻男人的。她大概想利用我來挽回特。瑪賽,心中有了怨恨才會做出這種事來。」

「喂,你想什麼呀?」高老頭問。

歐也納不知道某些女子的虛榮簡直象發狂一樣,為了踏進聖·日耳曼區閥閱世家的大門,一個銀行家的太太作什麼犧牲都肯。那時的風氣,能出入聖·日耳曼區貴族社會的婦女,被認為高人一等。大家把那個社會的人叫做小王官的太太們,領袖群倫的便是特·鮑賽昂太大,特·朗日公爵夫人,特·莫弗利原士公爵夫人。唐打區的婦女想擠進那個群屋照耀的高等社會的狂熱,只有拉斯蒂涅一個人不曾得知。但他對但斐納所存的戒心,對他不無好處,因為他能保持冷靜,能夠向人家提出條件而不至於接受人家的條件。

「噢!是的,我一定去,」歐也納回答高老頭。

因此他是存著好奇心去看紐沁根太太,要是那女的瞧他不起,他反而要為了熱情衝動而去了。雖然如此,他還是心焦得很,巴不得明天出發的時間快點兒來到。青年人初次弄手段也許和初戀一樣甜蜜。勝券可操的把握使人喜悅不盡,這種喜悅男人並不承認,可是的確造成某些婦女的魅力。容易成功和難於成功同樣能刺激人的慾望。兩者都是引起或者培養男子的熱情的。愛情世界也就是分成這兩大陣地。也許這個分野是氣質促成的,因為氣質支配著人與人的關係。憂鬱的人需要女子若即若離的賣弄風情來提神;而神經質或多血質的人碰到女子抵抗太久了,說不定會掉頭不顧。換句話說,哀歌主要是淋巴質的表現,正如頌歌是膽質的表現。④

歐也納一邊裝扮,一邊體味那些小小的樂趣,青年們怕人取笑,一般都不敢提到這種得意,可是虛榮心特別感到滿足。他梳頭髮的時候,想到一個漂亮女子的目光會在他漆黑的頭髮卷中打轉。他做出許多怪模怪樣,活象一個更衣去赴跳舞會的小姑娘。他解開上衣,沾沾自喜的瞧著自己的細腰身,心上想:「當然,不如我的還多呢!」公寓中全班人馬正圍著桌於吃飯,他下樓了,喜洋洋的受到眾人喝彩。看見一個人穿扮齊整而大驚小怪,也是包飯公寓的一種風氣。有人穿一套新衣,每個人就得開聲曰。

「得,得,得,得,」皮安訓把舌頭抵著上額作響,好似催馬俠走一般。

「嚇!好一個王孫公子的派頭!」伏蓋太太道。

「先生是去會情人吧?」米旭諾小姐表示意見。

「怪樣子!」畫家嚷道。

「候候你太太,」博物院管事說。

「先生有太太了?」被阿萊問。

「櫃於里的太太,好走水路,包不褪色,二十五法郎起碼,四十法郎為止,新式花樣,不怕沖洗,上好質地,半絲線,半棉料,半羊毛,包醫牙痛,包治王家學會欽定的疑難雜症!對小娃娃尤其好,頭痛,充血,食道病,眼病,耳病,特別靈驗,」伏脫冷用滑稽的急口令,和江湖賣藝的腔調叫著。「這件妙物要多少錢看一看呀?兩個銅子嗎?不,完全免費。那是替蒙古大皇帝造的,全歐洲的國王都要瞧一眼的!大家來吧!向前走,買票房在前面,喂,奏樂,勃龍,啦,啦,脫冷,啦,啦,蓬!蓬!喂,吹小笛子的,你把音歐走了,等我來揍你!」

「天哪!這個人多好玩,」伏蓋太太對古的太太說,「有他在一塊兒永遠不覺得無聊。」

正在大家說笑打諢的時候,歐也納發覺泰伊番小姐偷偷瞅了他一眼,咬了咬古的太太的耳朵。

西爾維道:「車來了。」

皮安訓問:「他上哪兒吃飯呀?」

「特·紐沁根男爵夫人家裡。」

「高里奧先生的女兒府上,」大學生補上一句。

大家的目光轉向老麵條商,老麵條商不勝艷羨的瞧著歐也納。

拉斯蒂涅到了聖·拉查街。一座輕巧的屋子,十足地道的銀行家住宅,單薄的廊校,毫無氣派的迴廊,就是巴黎的所謂漂亮。不借工本的講究,人造雲石的裝飾,五彩雲石鑲嵌的樓梯台。小客廳掛滿義大利油畫,裝飾象咖啡館。男爵夫人愁容滿面而勉強掩飾的神氣不是假裝的,歐也納看了大為關心。他自以為一到就能叫一個女人快樂,不料她竟是愁眉不展。這番失望刺激了他的自尊心。他把她心事重重的神色打趣了一番,說道:

「太太,我沒有資格要你信任我。要是我打攪你,請你老實說。」

「哦!你別定。你一走就剩我一個人在家了。紐沁根在外邊應酬,我不願意孤零零的呆在這兒。我悶得慌,需要散散心才好。」

「有什麼事呢?」

她道:「絕對不能告訴你。」

「我就想知道,就想參加你的秘密。」

「或許……」她馬上改口道,「噢,不行。夫婦之間的爭吵應當深深的埋在心裡。前天我不是跟你提過嗎?我一點不快活。黃金的枷鎖是最重的。」

一個女人在一個青年面前說她苦惱,而如果這青年聰明伶俐,服裝齊整,袋裡有著一千五百法郎鬧錢的話,他就會象歐也納一般想法而得意洋洋了。

歐也納回答:「你又美又年輕,又有錢又有愛情,還要什麼呢?」

「我的事不用提了,」她沉著臉搖搖頭。「等會我們一塊兒吃飯,就是我們兩個。吃過飯去聽最美的音樂。」她站超身子,抖了抖自開司棉的衣衫,綉著富麗的波斯圖案,問:「你覺得我怎麼樣?」

「可愛極了,我要你整個兒屬於我呢。」

「那你倒稠了,」她苦笑道。「這兒你一點看不出苦難;可是儘管有這樣的外表,我苦悶到極點,整夜睡不著覺,我要變得難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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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十八十九世紀的法國人通常把中國的大富稱為「滿大人」,因為那時是滿清皇朝。

②居維哀(1769一1832),著名博物學者。從十八世紀末期起,巴黎的「植物園」亦稱「博物館」,設有生物,化學,植物學等等的自然科學講座及實驗

③前者為文高音,後者為男低音,都是當時有名的歐唱家。

④琳巴質指纖弱萎靡的氣質;膽質指抑鬱易忽的氣質,這是西洋老源醫學的一種學說.

大學生道:「哦!不會的。可是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麼痛苦連至誠的愛情都消除不了?」

她說:「告訴你,你就要躲開了。你喜歡我,不過是男人對女人表面上的殷勤;真愛我的話,你會馬上痛苦得要死。所以我不應該說出來。咱們談旁的事吧。來,.瞧瞧我的屋予。」

「不,還是留在這兒,」歐也納說著,挨著特·紐沁根太太坐在壁爐前面一張雙人椅里,大膽抓起她的手來。』

她讓他拿著,還用力壓他的手,表示她心中騷動得厲害。

「聽我說,」拉斯蒂涅道;「你要有什麼傷心事兒,就得告訴我。我要向你證明,我是為愛你而愛你的。你得把痛苦對我說,讓我替你出力,哪怕要殺幾個人都可以;要不我就一去不回的走了。」

她忽然想起一個無可奈何的念頭,拍拍額角,說道:「暖,好,讓我立刻來試你一試。」

她心上想:「是的,除此以外也沒有辦法了。」她打鈴叫人。

「先生的車可是套好了?」她問當差。

「套好了,太太。」

「我要用。讓他用我的車吧。等七點鐘再開飯。」

「喂,來吧,」她招呼歐也納。

歐也納坐在特·紐沁根先生的車裡陪著這位太太,覺得象做夢一樣。

她吩咐車夫:「到王宮市場,靠近法蘭西劇院。」

一路上她心緒不寧,也不答理歐也納無數的問話。他弄不明白那種沉默的,痴獃的,一味撐拒的態度是什麼意思。

「一眨眼就抓不住她了,」他想。

車子停下的時候,男爵夫人瞪著大學生的神色使他住了嘴,不敢再胡說八道,因為那時他已經控制不了自己。

「你是不是很愛我?」她問。

「是的,」他強作鎮靜的回答。

「不論我叫你於什麼,你不會看輕我嗎?」

「不會。」

「你願意聽我指揮嗎?」

「連眼睛都不睜一睜。」

「你有沒有上過賭場?」她的聲音發抖了。

「從來沒有。」

她說:「啊!我放心了。你的運道一定好。我荷包里有一百法郎;一個這麼幸福的女子,全部財產就是這一點。你拿著到賭場去,我不知道在哪兒,反正靠近王宮市場。你把這一百法郎去押輪盤賭,要就輸光了回來,要就替我贏六千法郎。等你回來,我再把痛苦說給你聽。」

「我現在要去做的事我一點都不懂,可是我一定照辦。」他回答的口氣很高興,他暗暗的想:「教我幹了這種事,她什麼都不會拒絕我了。」

歐也納揣著美麗的錢袋,向一個賣舊衣服的商人問了最近的賭場地址,找到九號門牌,奔上樓去。侍者接過他的帽子,他走進屋子問軟盤在哪兒。一般老賭容好不詫異的瞧著他由侍者領到一張長桌前面,又聽見他大大方方的問,賭注放在什麼地方。

一個體面的白髮老人告訴他:「三十六門隨你押,抑中了,一賠三十六。」

歐也納想到自己的年齡,把一百法郎押在二十一的數字上。他還來不及定一定神,只聽見一聲驚喊,已經中了。

那老先生對他說:「把錢收起來吧,這個玩藝兒決不能連贏兩回的。」

歐也納接過老人授給他的耙,把三千六百法郎撥到身邊。他始終不明白這賭博的性質,又連本帶利押在紅上。①周圍的人看他繼續賭下去,很眼癢的望著他。輪盤一轉,他又贏了,莊家賠了他三千六百法郎。

老先生咬著他的耳朵說:「你有了七千二百法郎了。你要是相信我,你趕快走。今兒紅已經出了八次。倘使你肯酬謝我的忠告,希望你發發善心,救濟我一下。我是拿破崙的舊部,當過州長,現在潦倒了。」

拉斯蒂涅糊裡糊塗讓白髮老頭拿了兩百法郎,自己揣著七千法郎下樓。他對這個玩藝兒還是一竅不通,只奇怪自己的好運道。

他等車門關上,把七千法郎捧給特·紐沁根太太,說道:「哎喲!你現在又要帶我上哪兒啦?」

但斐納發瘋似的摟著他,擁抱他,興奮得不得了,可不是愛情的表現。

「你救了我!」她說,快樂的眼淚簌落落的淌了一臉。「讓我統統告訴你吧,朋友。你會和我做朋友的是不是?你看我有錢,闊綽,什麼都不缺,至少在表面上。唉!你怎知道紐沁根連一個子兒都不讓我支配!他只管家裡的開銷,我的車子和包廂。可是他給的衣著費是不夠的,他有心逼得我一個錢都沒有。我太高傲了,不願意央求他。要他的錢,就得依他的條件;要是接受那些條件,我簡直算不得人了。我自已有七十萬財產,怎麼會讓他剝削到這步田地?為了高傲,為了氣憤。剛結婚的時候,我們那麼年輕那麼天真!向丈夫討錢的話,說出來彷彿要撕破嘴巴。我始終不敢出口,只能花著我的積蓄和可憐的父親給我的錢;後來我只能借債。結婚對我是最可怕的騙局,我沒法踢你說;只消告訴你一句:要不是我和紐沁根各有各的屋於,我竟會跳樓。為了首飾,為了滿足我的慾望所欠的債,(可憐的父親把我們寵慣了,一向要什麼有什麼,)要對丈夫說出來的時候,我真是受難,可是我終於進足勇氣說了。我不是有自己的一份財產嗎?紐沁根卻大生其氣,說我要使他傾家蕩產了,一大串的混賬話,我聽了恨不得鑽入地下。當然,他得了我的陪嫁,臨了不能不替我還債;可是從此以後把我的零用限了一個數目,我為了求個太平也就答應了。從那時起,我滿足了那個男人的虛榮心,你知道我說的是誰。即使我被他騙了,我還得說句公道話,他的性格是高尚的。可是他終於狠心的把我丟了!男人給過一個遭難的女子大把的金錢,永遠不應該拋棄她!應當永遠愛她!你只有二十一歲,高尚,純潔,你或許要問:一個女人怎麼能接受一個男人的錢呢?唉,天哪!同一個使我們幸福的人有難同當,有福同享,不是挺自然的嗎?把自己整個的給了人,還會顧慮這整個中間的一小部分嗎?只有感情消滅之後,金錢才成為問題。兩人不是海誓山盟,生死不渝的嗎?自以為有人疼愛的時候,淮想到有分手的一天?既然你們發誓說你們的愛是永久的,幹麼再在金錢上分得那麼清?你不知道我今天怎樣的難受,紐沁根斬釘截鐵的拒絕我六千法郎,可是他按月就得送這樣一筆數目給他的情婦,一個歌劇院的歌女。我想自殺,轉過最瘋狂的念頭。有時我竟羨慕一個女佣人,羨慕我的老媽子。找父親去嗎?發瘋!、阿娜斯大齊和我已經把他榨乾了;可憐的父親,只要他能值六千法郎,他把自己出賣都願意。現在我只能使他乾急一陣。想不到你救了我,救了我的面子,救了我的性命。那時,我痛苦得糊裡糊塗了。唉,先生,我不能不對你作這番解釋,我簡直瘋了,才會教你去做那樣的事。剛才你走了以後,我真想走下車子逃……逃哪兒去?我不知道。巴黎的婦女半數就是過的這種生活:表面上窮奢極侈,暗裡心事擔得要死。我認得一般可憐蟲比我更苦。有的不得不叫鋪子開花賬,有的不得不偷盜丈夫;有些丈夫以為兩千法郎的開司搞只值五百,有的以為五百法郎的開司棉值到兩千。還有一般可憐的婦女教兒女挨餓,好嫂括些零錢做件衣衫。我可從沒幹過這些下流的騙局。這次是我最後一次的苦難了。有些女人為了控制丈夫,不惜把自己賣給丈夫,我至少是自由的!我很可以教紐沁根在我身上堆滿黃金,可是我寧願伏在一個我敬重的男人懷裡痛哭。啊!今晚上特·瑪賽再不能把我看作他出錢廝養的女人了。」

她雙手捧著臉,不讓歐也納看見她哭。他卻拿掉她的手,細細瞧著她,覺得她莊嚴極了。

她說:「把金錢和愛情混在一塊兒,不是醜惡極了嗎?你不會愛我的了。」

使女人顯得多麼偉大的好心,現在的社會組織逼她們犯的過失,兩者交錯之下,使歐也納心都亂了。他一邊用好話安慰她,一邊暗暗讚歎這個美麗的女子,她的痛苦的呼號竟會那麼天真那麼冒失。

她說:「你將來不會拿這個來要挾我吧?你得答應我。」

「暖,太太,我不是這等人。」

她又感激又溫柔的拿他的手放在心口:「你使我恢復了自由,快樂。過去我老受著威脅。從此我要生活樸素,不亂花錢了。你一定喜歡我這麼辦是不是?這一部分你留著,」她自己只拿六張鈔票。「我還欠你三千法郎,因為我覺得要跟你平分才對。」

歐也納象小姑娘一樣再三推辭。男爵夫人說:「你要不肯做我的同黨,我就把你當做敵人,」他只得收下,說道:「好,那麼我留著以防不測吧。」

「噢!我就怕聽這句話,」她臉色發自的說。「你要瞧得超我,千萬別再上賭場。我的天!由我來教壞你!那我要難受死哩。」

他們回到家裡。苦難與著華的對比,大學生看了頭腦昏昏沉沉,伏脫冷那些可怕的話又在耳朵里響起來了。

男爵夫人走進卧室,指著壁爐旁邊一張長靠椅說:「你坐一會兒,我要寫一封極難措辭的信。你替我出點兒主意吧。」

「乾脆不用寫。把鈔票裝入信封,寫上地址,派你老媽子送去就行了。」

「哦!你真是一個寶貝。這便叫做有教養!這是十足地道的鮑賽昂作風,」她笑著說。

「她多可愛!」越來越著迷的歐也納想。他瞧了瞧卧房,奢侈的排場活象一個有錢的交際花的屋子。

「你喜歡這屋子嗎?」她一邊打鈴一邊問。

「丹蘭士,把這封信當面交給特·瑪賽先生。他要不在家,原封帶回。」

丹蘭士臨走把大學生俏皮的瞅了一眼。晚飯開出了,拉斯蒂涅讓特·紐沁根太太挽著手臂帶到一間精緻的飯廳,在表姊家瞻仰過的講究的飲食,在這兒又見識了一次。

「逢著義大利劇院演唱的日子,你就來吃飯,陪我上劇院。」

「這種甜蜜的生活要能長久下去,真是太美了;可憐我是一、個清寒的學生,還得掙一份家業咧。」

「你一定成功的,」她笑道。「你瞧,一切都有力、法;我就想不到自己會這樣快活。」

女人的天性喜歡用可能來證明不可能,用預感來取消事實。特。紐沁根太太和拉斯蒂涅走進義大利劇院包廂的時候,她心滿意足,容光煥發,使每個人看了都能造些小小的謠言,非但女人沒法防衛,而且會教人相信那些憑空捏造的放蕩生活確有其事。直耍你認識巴黎之後,才知道大家說的並不是事實,而事實是大家不說的。歐也納握著男爵夫人的手,兩人用握手的鬆緊

代替談話,交換他們聽了音樂以後的感覺。這是他們倆銷魂盪魄的一晚。他們一同離開劇院,特·紐沁根太太把歐也納送到新橋,一路在車中掙扎,不肯把她在王宮市場那麼熱烈的親吻再給他一個。歐也納埋怨她前後矛盾,她回答說:

「剛才是感激那個意想不到的恩惠,現在卻是一種許願了。」

「而你就不肯許一個願,沒良心的!」

他惱了。於是她伸出手來,不耐煩的姿勢使情人愈加動心;而他捧了手親吻時不大樂意的神氣,她也看了很得意。她說:

「星期一跳舞會上見!」

歐也納踏著月光回去,開始一本正經的思索。他又喜又惱:喜的是這樁奇遇大概會給他釣上一個巴黎最漂亮最風流的女子,正好是他心目中的對象;惱的是他的發財計劃完全給推翻了。他前天迷迷糊糊想的主意,此刻才覺得自己真有這麼個念頭。一個人要失敗之後,方始發覺他慾望的強烈。歐也納越享受巴黎生活,越不肯自甘貧賤。他把袋裡一千法郎的鈔票捻來捻去,找出無數自欺欺人的理由想據為己有。終於他到了聖·日內維新街,走完樓梯,看見有燈光。高老頭虛掩著房門,點著蠟燭,使大學生不致忘記跟他談談他的女兒。歐也納毫無隱瞞的全說了。

高老頭妒忌到極點,說道:「暖,她們以為我完了,我可還有一千三百法郎利息呢!可憐的孩子,怎麼不到我這兒來!我可以賣掉存款,在本錢上拿一筆款子出來,餘下的錢改做終身年金。幹麼你不來告訴我她為難呢,我的鄰居?你怎麼能有那種心腸,拿她的區區一百法郎到賭檯上去冒險?這簡直撕破了我的心!唉,所謂女婿就是這種東西!嘿,要給我抓住了,我一定把他們勒死。天!她競哭了嗎?」

「就伏在我背心上哭的,」歐也納回答。

「噢!把背心給我。怎麼!你的背心上有我的女兒,有我心疼的但斐納的眼淚!她小時候從來不哭的。噢!我繪你買件新的吧,這一件你別穿了,給我吧。婚書上規定,她可以自由支配她的財產。我要去找訴訟代理人但爾維,明天就去。我一定要把她的財產劃出來另外存放。我是懂法律的,我還能象老虎一樣張牙舞爪呢。」

「喂,老丈,這是她分給我的一千法郎。你放在背心袋裡,替她留著吧。」

高里奧瞪著歐也納,伸出手來,一顆眼淚掉在歐也納手上。

「你將來一定成功,」老人說。「你知道,上帝是賞罰分明的。我明白什麼叫做誠實不欺;我敢說象你這樣的人很少很少。那麼你也願意做我親愛的孩子嘍?好吧,去睡吧。你還沒有做父親,不會睡不著覺。唉,她哭了,而我,為了不肯教她們落一滴眼淚,連聖父,聖子,聖靈都會一齊出賣的人,正當她痛苦的時候,我競若無其事的在這兒吃飯,象傻瓜一樣!」

歐也納一邊上床一邊想:「我根信我一生都可以做個正人君於。憑良心干,的確是樁快樂的事。」

也許只有信仰上帝的人才會暗中行善,而歐也納是信仰上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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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輪盤賭的規則:押在一至三十六的數字上,押中是一賭三十六;押在紅,黑,單,雙上,押中是一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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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老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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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初見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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