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等我星期天上午(其實已經將近中午了)醒來時,我的心中起初是一片空白,似乎有人像用湯匙掏甜瓜瓢那樣把我的腦袋掏得空空的,只剩下了一個外殼。我朝房間里四處打量了一番,覺得似乎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我的衣服有些丟在地板上,有些皺巴巴地搭在椅背上,就像是某個紮成真人大小穿著女式服裝的稻草人挨了炸彈,衣服碎片散落得滿地都是,我的嘴裡就像塞了團棉花一樣。我從床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廚房裡。
由於窗戶開著,廚房裡陽光燦爛,空氣清新。恩俾麗早已起來了,她坐在椅子上,兩條腿蜷縮在身子底下,身體前傾,一心在研究攤在面前的什麼東西,她的頭髮技到了肩頭上。從背後看去,她就像是倚在岩石上的一條穿著一件邋遢的綠色毛巾布長裙的美人魚。她旁邊桌子上便是早餐的殘餘--香蕉皮像是軟塌塌的海星,一些碎蛋殼,還有些棕色的烤麵包屑,亂七八糟地就像漂到海灘上的木頭。
我走到冰箱前,取出番茄汁。「早啊,」我朝恩斯麗的背影打招呼,我不知道自己吃不吃得下雞蛋。
她回過頭來。「啊,」她說。
「你回來時沒事吧?」我問,「雷暴雨夠大的。」我倒了一大杯番茄汁,大口喝了下去。
「那當然,」她說,「我讓他給我叫了計程車,剛好在下雨前到家,我先吸了一支煙,又喝了份雙料威士忌,然後就上床睡覺了。老天,我真是累壞了。老擺出那副模樣坐著真是夠費勁的。你走之後我又不知道該如何脫身。那人就像條其大無比的烏賊魚,不過我還是成功了。我就裝作害怕得說不出話來。要知道,在這個階段,這樣做是完全必要的。」
我望了望放在一隻爐芯上的煎鍋,還是熱氣騰騰的。「你這煮雞蛋的水不用了吧?」我打開了灶具。
「哎,你怎麼了?我很為你擔心。我想你一定是喝醉了怎麼的。我說出來你別見怪,你昨晚就像個傻瓜。」
「我們訂婚了,一我有點不情願地告訴她,我知道她是不會贊成的。我把雞蛋放進鍋里,它立刻就裂開了。蛋是我剛從冰箱里拿出來的,太冷了。
恩斯麗揚了揚她那算不上有多性感的眉毛,看來她對此並不驚奇。「嗯,我要是你的話就到美國去嫁人,在那裡離婚非常容易。我是說,你對他並不真正了解,是嗎?話說回來,」她來了興緻,「彼得馬上就會掙大錢了,在你生了孩子后,即使不離婚,你同他分居,他也付得起錢。不過我還是勸你別心急,我想你對這事太輕率了些。」
「在我的潛意識中,」我說,「我也許一直想嫁給彼得。」她聽了這話不做聲了,就像是我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一樣。
我看了看煮著的雞蛋,它周圍伸出一些白色的半凝固的觸鬚,就像爆開的牡蠣那樣。我想大概是好了,便把它撈了出來。隨後著手燒咖啡,同時在油布桌巾上清理出一塊地方來。這一來我看清恩斯麗在忙什麼了。她把廚房牆上的日曆拿了下來(日曆上有個穿著老式衣裙的小女孩坐在鞦韆上,下邊還有一籃子櫻桃和一條白色的小狗,每年我一個遠房表兄都給我寄一本來,他在老家開加油站),用鉛筆在上面做著一些奇怪的記號。
「你在做什麼呀?」我問。我在盤子邊上把蛋磕破,大拇指給粘住了。蛋還沒煮熟,我把它倒在盤子里攪了一攪。
「我正在考慮自己該採取什麼策略,」她若無其事地說。
「說真的,恩斯麗,你的手段未免太狠了,」我看著那一排排的黑色數目字說道。
「要生孩子總得有個男人做父親啊,」她氣哼哼地回答,那口氣就像是我企圖將麵包從全世界的孤兒寡婦的口中奪走一樣,而她這時候就是這種孤兒寡婦的化身。
「好好,就算是吧,可幹嗎非要找倫不可呢?我看這會給他惹麻煩的,說到底,他是我的朋友,最近情況又不太好,我不想看到他傷心。不是還有許多別的男人嗎?」
「目前沒有,至少像他那種條件的還沒有,」她解釋道,「我倒是喜歡在春天生孩子,春天,或者初夏,那樣舉辦生日宴會就可以在後園裡,不必在室內,也就不會太吵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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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對他家族方面的情況了解嗎?」我一面用湯匙把最後一口雞蛋舀起來,一面諷刺了她一下。
「那當然啦,」恩斯麗興緻勃勃地回答,「就在他和我糾纏之前我們稍稍談了幾句。他父親上過大學,據我所知,他的家族裡也沒有低能兒,他也沒有什麼過敏病史。我本來還想弄清他的血型會不會是Rh陰性,不過看來沒這個必要,你說是嗎?他是搞電視的,那就是說他身上一定有些藝術家的氣質。他祖父母那一輩我打聽不出來,不過對遺傳的事不能太挑剔,否則你就永遠也找不到了。何況,基因也是靠不住的,」她接著說,「有些天才人物的孩子就一點也不聰明。」
她在日曆上斷然打了個句子,朝它皺起了眉頭。她那副模樣就像個將軍在策劃一場大戰似的,讓人看著不寒而慄。
「恩斯麗,你真需要一張你卧室的藍圖,」我說,「哦,不,你需要一張等高線地圖,或者空中攝影圖,然後你就可以在上面畫上小箭頭啦,虛線啦什麼的,然後再在交會點打上叉叉。」
「別耍貧嘴,」她說,她屏著氣在算計著。
「什麼時候開始行動?明天嗎?」
「等一下,」她還在算。「不,暫時還不成。至少還得一個月。哦,我得算好第一回,或者第二回就成功。」
「第一回?」
「對,」她說,「我已經算好了。不過也可能有問題,哦,這完全取決於他的心理狀況。我看得出來,要是我太心急的話,他這種人是會被嚇跑的。我得慢慢來,讓他自覺自愿地上鉤。因為要是讓他得了手,我能想象得出來,他就會啰啰嗦嗦地來耍一套老花頭,說什麼也許我們最好就從此分手啊,不要把這事太當真啊,我們倆都還是自由的呀之類的話。在這之後你就見不到他的蹤影了,真有什麼事要找他也找不著,他還會怪我不給他一點自由的空間,或者說對他提出什麼要求等等。不過要是他還沒有得手的話,我準保他會隨叫隨到。」
我倆都想著這番話,有好一會兒沒出聲。
「地點也是一個問題,」她又說,「應該搞得像是純屬偶然,一時情不自禁,我抵擋不住他的進攻,被他搞得暈頭轉向等等。」她微微一笑。「事先作出安排,例如在汽車旅館會面什麼的,都不行。因此非得在他的房間里,或者在這兒。」
「這兒?」
「如果有必要的話,」她堅定地說,從她座位上站了起來。我沒有做聲,想到要在房東太太家裡,在她畫框里那些祖先的眼皮底下讓倫納德·俾蘭克上鉤,我心裡很不是滋味,這幾乎像是褻讀神明似的。
恩斯麗拿著日曆,哼著曲子回到自己房裡去了。我坐在一邊考慮著倫的事。一想到自己眼看著他被迷魂湯灌著一步步走向深淵,而我卻不出一聲,我良心上很有些不安。自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他自作自受,對有幸被恩斯麗選中的人(這似乎算不上有多大面子,因為那只是個無名的父親),恩斯麗似乎沒有其他的要求。我一面啜著咖啡,一面尋思,要是倫納德是個一般意義上的喜歡在女人堆里混的男子,那我倒不必擔心了。但我肯定他這個人性格十分複雜,對一切極其敏感。的確,他色迷迷地喜歡追女人,但是他並不像喬所說的那樣一點道德觀念也沒有。他以一種扭曲的形式表現出顛倒了的道德觀。他開口就說人生在世無非是性和金錢,但要是有人把他的這番高論付諸實踐,他就會氣得破口大罵。他可說是將憤世嫉俗和理想主義集於一身,正因如此,他才喜歡去「腐蝕」(這是他的說法)人世未深的年輕女孩,而不是更為成熟的女性。他的理想主義使他對被人們視為純潔而難以染指的少女情有獨鍾。但一旦得手之後,他那刻薄的品性又使他把對方視為墮落,因此加以拋棄。他會冷嘲熱諷地評論道:「原來她跟其餘的女人是一路貨。」對那些他認為確實無法俘獲的女人,例如朋友的妻子,他卻是忠心耿耿。他對她們信任到不切實際的程度,就因為他儘管憤世嫉俗,卻決不肯讓自己在她們身上進行試驗,她們不僅是無懈可擊,而且對他來說年紀也太大了些。例如他就將克拉拉視若天神。對為數不多的幾個他喜歡的人,他有時會極其溫柔,甚至到了過分感情用事的程度。儘管如此,女人們都說他有討厭女人的毛病,而男人們則說他是個厭世主義者,也許他兩者兼而有之吧。
不過,我也覺得,無論從哪方面看,讓恩斯麗按照其設想對他利用一番也不見得會對他造成什麼不可彌補的傷害,也許他根本就不會在乎,所以我還是少管閑事,由他去吧,也許自會有那麼幾位帶著角質架眼鏡,冷靜果斷的女士充當他的保護神呢。想到這裡,我喝完了杯中剩下的那點咖啡渣,回到房間里去更衣。穿好衣服之後我打了個電話給克拉拉,把我訂婚這件事告訴了她,因為恩斯麗方才的反應使我有些失望。
從克拉拉的口氣可以聽得出來,她挺高興,不過她的回答卻有些模稜兩可。「啊,很好,」她說,「喬一定會高興的,他最近一直說到你也該有個家了。」聽了這話我有點不舒服,我畢竟不是三十五歲,並沒有到不顧一切地想要結婚的地步。聽她的口氣我好像只是走了一著保險的棋子似的。不過我轉而想道,男女之間的事兒,外人是很難理解的。接下來談的事都與她消化不良有關。
我在洗早餐碗碟時,聽到樓梯上有腳步聲。這跟開門一樣,也是樓下房東太太精心設計的一個花招,那就是在諸如星期天下午這種往往比較雜亂無章的時刻,她常常不給我們打聲招呼就讓客人進門,毫無疑問這是要給我們來個措手不及。我們不是頭上還戴著髮捲啦,就是頭髮亂亂地垂著還沒有梳好,或者身上還穿著睡袍,總之十分狼狽。
「嗨?」一個聲音在樓梯半當中響了起來。那是彼得,他已經在使用無須通知隨時上門的特權了。
「哦,是你,」我回答,使口氣顯得隨便而不失熱情,「我剛在洗盤子。」他在樓梯口一露面,我就說,其實這完全是廢話。我把沒洗好的幾個盤子留在水槽里,在圍裙上擦乾了手。
他走進廚房來。「好傢夥,」他說,「我今天早晨醒來時那份難受勁呀,就沒法提了,我昨晚一定醉得可以,一定灌多了。早上我嘴裡那味兒呀,就像是臭網球鞋似的。」他的口氣既自豪又表示了歉意。
我們倆小心翼翼地注視著對方。要是哪個準備反悔的話,現在正是時候,可以把一切都怪罪到酒精頭上去。不過我們倆都沒有退縮。最後,彼得朝我笑了一笑,儘管有點不自然,但興緻卻很好。
我有些擔心地說,「哦,那真糟。你喝得確實不少,要來一杯咖啡嗎?」
「好的,」他說,走上前來在我面頰上吻了一吻,然後一屁股坐到了廚房裡的椅子上。「哦,想起來了,對不起,我沒先給你打個電話--我只是想見見你。」
「沒關係。」我說。看他那樣子,確實沒有完全恢復過來。他穿得挺隨便,不過彼得的衣著是不可能真正做到隨便的。他這種大大咧咧的打扮也經過了精心的設計,他沒有修面但顯得很瀟洒,腳上襪子跟身上運動衫圖案的色彩也相配。我打開爐子煮咖啡。
「啊?」他踉恩斯麗方才一樣應了一聲,但著重點卻完全不同,聽他的口氣就像是他剛買了一部新車似的。我朝他溫柔地一笑,笑容像是上了一層電鍍。這就是說,我很想表示自己的一番柔情,但我的嘴卻有些生硬,笑容雖然燦爛,但笑得很艱難。
我倒了兩杯咖啡,把牛奶拿了出來,坐到另一張椅子上。他伸出手來按住了我的宇。
「你是知道的,」他說,「我總以為自己是根本不會--不會考慮昨晚那件事的。「我點了點頭,我也是如此。
「我想我是一直在試圖逃避這個問題。」
我也是如此。
「不過我想特里格的事你講得不錯。也許我心中一直有這種意圖,只是自己沒有意識到罷了。男人遲早總得成家,我已經二十六歲了。」
彼得突然以一種新的形象出現在我的面前,坐在廚房中的他可說已是今非昔比,他不再是一個快樂的單身漢,而成為這個混沌狀態中的救星,社會穩定的柱石。西摩事務所保險庫里某個地方某隻看不見的手正把我的簽字給抹掉了。
「如今事情定下來了,我覺得我會快樂得多。一個人總不能永遠在外面胡混,從長遠的觀點來看,這對我的業務也大有好處,當事人喜歡自己的律師是個有妻室的人。到了一定年紀還是單身就會惹人疑心,別人會認為這人有點不正常或者怎麼的。」他停了一會兒,接著又說道:「還有,瑪麗安,你有個長處我得提一提,我明白你是完全靠得住的。大多數女子都很浮躁,而你卻十分通情達理。你或許不知道,我心中一直想,要是結婚的話第一個條件就是得找個通情達理的女人。」
我並不覺得自己怎樣通情達理。我謙遜地垂下眼睛,看著桌上一點麵包屑,我剛才擦桌子時沒注意漏掉了。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答一句「你也很通情達理啊」似乎不大妥當。
「我也很高興,」我說,「我們把咖啡端到廳里去喝吧。」
他跟在我身後走到廳里,我們把杯子放在圓咖啡桌上,坐到長沙發上去。
「這個房間我挺喜歡的,」他往四周看了一眼說,「很有家的氣息。」他伸手攏住了我的肩膀。我們靜靜地坐著,我希望這是一種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境界。我們彼此間有點尷尬起來,我們再也不能依照以前的那種關係的模式,以前的那種默契來行事。在新型的默契達成之前,我們都不十分清楚該怎麼辦,該談些什麼。
彼得獨自格格笑了起來。
「什麼事那樣好笑啊?」我問。
「幄,沒什麼了不得的事。我剛才把車開出來的時候,發現車底下纏了三棵小灌木。我就特地開車到那片草地去看了看。那樹籬上讓我們開了個小缺口。」他還在為那件事得意呢。「你這大傻瓜,」我深情地說。我感到自己胸中本能地蕩漾起一種佔有慾。那麼,這個人兒就是屬於我的了。我把頭靠到了他的肩膀上。
「你看我們什麼時候結婚好?」他問,聲音幾乎有些沙啞。
我的第一個衝動是想回答「土撥鼠日怎麼樣?」平時他一本正經地問起有關我的事情時,我總以這種玩笑的態度避而不答。這會兒,我卻聽見自己以軟綿綿的口氣說(那聲音我聽起來都不像是自己的):「還是由你來定吧。這些大事還是由你來作主好。」我對自己的表現不勝驚駭,我以前從來沒有以這種事不關己的態度對他說話,可笑的是我這樣說倒是出於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