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同命相憐
當凱恩的門鈴在星期六傍晚響起來時,她正在接電話。她對她媽媽說不要掛斷電話,在她開了門之後馬上就會回來。她將話筒放在桌子上,沒有聽到她媽媽好奇的詢問。
保羅期待著這個與凱恩共度的夜晚會有一番獨一無二的經歷。自從她開門的那一刻起,他就沒懷疑過這一點。
她向他打個手勢,讓他進來。然後她轉個身,留下他一個人站在門口。有幾秒鐘的時間,他只是注視著她穿著長統襪穿過鋪著地毯的房間。
那個職業女性被一個穿著黑色與金色服裝的女人所代替。地裡面穿著一件金色的絲緞馬甲,外面是□絲夾克,肩膀與前胸處綉著正在飄落的金黃色樹葉。她黑色的裙子剛好覆蓋在膝上,可以讓他盡情地欣賞一下她迷人的大腿。
他看著她從桌子上拿起話筒,轉個身,面對著他。她微笑了一下,然後向著話筒另一端的人說了一句:「我回來了。」
金質的耳環在她棕色的髮際閃閃發亮,給她的外貌平添了一種動感。甚至她的面容都變得精緻柔和起來,不再是那個一絲不苟的商人了。他看到了一個令人著迷的、富有魅力的女人正打扮整齊準備出去赴約會。
他走進起居室,目光在她公寓中的那些傢具上環視著。她的房子整潔乾淨,這一點並不讓他感到奇怪,他吃驚的是她對房間色彩的選擇。她沒有用那些他慣常見到的奶油色與淺棕色,她用的是協調的紫色、輕淡的綠色、微妙的黃色和白色。房間不大,但顯得非常溫暖舒適,而且親切。他感覺到整個房間似乎在吸引著他走過去。
起居室毗鄰著餐廳,餐廳旁邊他猜測也許是廚房,因為他看到一隻冰箱緊挨著隔板放在那個凹室里,距離餐廳不過幾英尺遠。一條走廊從起居室伸展出來,顯然通向她的卧室。
他踱著步,一邊等待她打完電話,一邊鑒賞著她掛在沙發後面的油畫。他不喜歡那些抽象的東西,他喜歡一棵樹看起來就像一棵樹。但是她的這幅油畫上目光所及都是沉默的波浪,那些彼此應和的色調讓他聯想起遠山和多霧的早晨。
凱恩站在他身後幾英尺以外的地方,他禁不住偷聽了她的電話。他發現她們的交談是與眾不同的。
「他怎麼能馬上就列出了一個單子呢?我幾小時以前剛剛離開那裡。」經過短暫的遲疑之後,她接著說,『「我對爸爸說晚餐所需要的木材要等到星期二才能送過去。他別無選擇,只有等待,除非他想要進城自己挑選那些東西。不,我不認為他會這麼做。讓他相信,下個周末我不會忘記帶去新王後來替換那兩隻已死的王后。如果他想給農莊郵信,他最好快點寄。」停頓了一下后,凱恩說,「我真的要走了,媽媽,我會像往常一樣在這個星期里給你打電話。」
保羅聽到她將話筒放回去的聲音,他轉過身來。
「那麼說,拜訪你的父母是你的周末計劃了?」
「嗯。」她一邊咕噥著,一邊從桌子上拿起金手鐲。
「你多長時間見他們一次?」
她將手鐲戴在她的手腕上。「我盡量每個周末都回家去過,但有時會發生一些意外情況我回不去。如果我不能回去度周末,我就會引起一些麻煩。今天晚上我提前回來就打亂了他們的計劃。」
「他們住在哪裡?」
「夏洛獲維爾城旁邊。」
「從這兒開車到那裡需要兩個小時。」
「我熟悉每一英里的路。」
當他看到她困難地扣著手鐲的掛鉤時,他自告奮勇地走上前。「讓我來幫你吧。」
凱恩伸出手臂,手腕上搭著那隻手閾,他一下就將手鍋的掛鉤扣上了。
「這是你的諸多才能中的另一項,我看到了。」她輕描淡寫他說。
「同一個妹妹一起長大,多年以來我學會了扣各種女性飾品的掛鉤。」他握住她的手腕,將她的手臂舉起來,這樣他就可以一覽無餘地看到她的裝束了。「你看起來很可愛,貝特蕾小姐,」他說,「我會為帶著你這樣一位出眾的女伴而感到驕傲。」
「謝謝,福格先生。」她打量了一眼他黑色的夜禮服,一塵不染的白色襯衫和黑色的徽帶與正式的領帶,「你也非常令人震驚。」
「你真是太好了。」他柔和地說,低下頭,注視著她的腳,「我喜歡你不穿鞋子。」
她微笑了。「這是一個古怪的恭維,也非常奇特。」
「不穿高跟鞋,你就不那麼可怕。」
「可怕?」她似乎受到了電擊,「據我所知,我是最不令人害怕的女人。」
「你一定木認識很多人。」他放下她的手,「穿上你那雙美麗的紅舞鞋,這樣我們就可以上路了。如果我們遲到了,曼提會發火的。」
「稍等一下,你不能用可怕評價我,然後又將這個話題扔在一邊。」
「我能,如果我們打算在曼提的音樂會上遲到。我不介意你是否穿鞋子,但是音樂會的看門人也許不會有和我相同的感覺。」他輕輕地躬了一下身,「你的馬車準備好了。」
他的馬車是一輛墨綠色的美洲虎,在擁擠不堪的交通中,他駕輕就熟地開著車。凱恩舒服地靠在座位上,享受著作為一個乘客的優勢,這種情況是難得一見的。
無論在何種情況下,她都不曾有過另一次機會。她想起了他妹妹提到的集團。「跟我談一談『三腳架』。」
他很快地瞥了她一眼。「琳達絲一直多嘴多舌,這一點根本沒有改變。我不知道她告訴了你些什麼,我也不知道你想知道些什麼。」
「她說你,你的哥哥,還有她的丈夫組織了一個集團,幫助那些下層社會的孩子們。我很奇怪這一切怎麼運作。」
他沒有立刻回答她的問題,藉助汽車裡儀器盤上的燈光與路上其他汽車的反光,她可以看到他正皺著眉頭。她有一種古怪的受到傷害的感覺,他不想告訴她那些對他而言顯然極為重要的事情。
最後,他開口了。「我可以流利地說三國語言,但是我不知道怎樣將發生過的醜惡的事情描述得不那麼醜惡。這不是一個動人的傳說。」
凱恩沒有督促他,也沒有刺激他。他或者相信她,或者不相信。當他一分鐘以後再次說話時,他的聲音很坦率,直入正題。「泰勒有一個妹妹,當她十四歲的時候被一夥十幾歲的少年強姦了,並遭到痛打。後來,她從身體的創傷中恢復過來了,但是心靈的創傷卻沒有治癒。在她十五歲生日那天,她自殺了。」
「我的天!」
「泰勒和他的家庭遭到了致命的打擊,你可以想象到這種情景。從我記事起,我的家庭就一直與他的家庭是鄰居,也是朋友。多年以來,我們兩家人在一起共同度過了許多難忘的時光,我們知道這個災難對他們來說影響有多大。」
凱思想起了她的侄女——活潑可愛的、像一隻洋娃娃一樣的八歲女孩莎麗——對這個故事感覺到噁心。
「那些男孩子們沒有被抓獲,」保羅繼續說,「他們家族無法對那些犯下這個令人髮指的罪行的人發泄他們的憤怒與恐懼。瑪麗娜死了,那些負有責任的男孩子卻沒有受到懲罰,泰勒與他的父母需要找到一條積極的路來戰勝他們的悲痛,採取一些有效的手段阻止其他年輕的女孩子由於天真單純而遭受到與瑪麗娜同樣的命運,從而失去生存的能力。泰勒的父親喜歡將每一個十歲到二十歲之間的孩子關起來,作為預防措施,但這當然是行不通的。必須採取些別的什麼方法。於是我的父親建議說我們可以盡我們的能力來改變那些能導致少年犯下暴力罪行的環境。」
「那麼說『三腳架計劃』可以通過引導下層社會的少年人的精力向體育與藝術方面發展,從而阻止潛在的犯罪?」
保羅點了點頭。
「這個積極的措施可以用在那些由於精力充沛而容易走上歧路的少年身上,讓他們看到他們的精力還有別的排遣方式。『三腳架計劃』的重點在於通過體育與藝術的熏陶而使少年們受到教育。我們提供專門的教師分門別類地幫助那些孩子們,起初這幾乎會是所有的孩子。每個孩子必須努力完成他或者她的學業,我們不需要他們在成績上保持高分,只要他們努力嘗試。如果他們做到了他們想做的事,他們就贏得了自尊與成熟感,還有參加我們的運動與音樂活動的權力。」
「如果你讓沙漠足夠迷人,他們會吃光上面的所有龍眼包心菜。」
保羅輕輕地笑起來。「有時候是這樣的。迄今為止,我們已經達到了百分之八十九的成功率。我們當然還希望取得更高的成果,但這一切都取決於孩子們。」
「百分之八十九的孩子們可以為自己創造未來,而不會從別人那裡掠奪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她說話時,一直讓目光注視著前面的路面。她眼角的餘光捕捉到了保羅停留在她臉上的目光,她轉過頭來,看著他。
「我說錯了什麼嗎?」
他搖了搖頭,將目光收回來,落在前面的路上。「你的幽默感很耐人尋味。」
凱恩注意到他的臉上又顯露出早些時候他看到她光著腳在地毯上走來走去時的那一副神情。『「令人害怕?」
「這兩句評論都不意味著侮辱。我習慣於將人們分門別類。但你是一個例外,你很難歸類。這一點令我困惑。」
她在座位上轉過身來,面對著他。「你為什麼要將人們分類呢?」
「絕大多數的人都用某種固定的辦法做事。」
「為什麼會這樣?」
「習慣成自然。」
凱恩感覺到遠遠不止這一點。將人們貼上不同種類的標籤,並不是一些人決意要做的事情,只是由於意外或者是偶然事件,人們才會做出這種舉動。一個男人不會在他身邊樹起堡壘,除非他認為自己需要它的保護。為什麼保羅覺得有必要採取防禦措施呢,這是她最終想知道的無數問題之一。
保羅不是一個不知深淺的尋歡作樂的花花公子,他更像是一塊堅硬的花崗岩。他並不是完美無缺的,他的身上還有裂縫與龜紋需要調查,需要檢測,需要了解;他的表面很光滑,可以欺騙那些涉世不深的眼睛,使他們辨別不出他靈魂的深度。當有人想要將他推到他不想去的地方時,他會堅定不移地位立在那裡,一絲一毫也不會移動。
當他們距離目的地還有十來分鐘的路程時,保羅開口了。
「今天晚上我不會再得到一個機會來問你一些足以令我發瘋的問題。」
「我們當然不希望出現那種情況,」她帶著打趣的神情說,「你想要問我什麼?」
「我忍不住偷聽了你與你媽媽的談話,你對她說你會送兩隻新王後去替換那兩隻已死的王后。我努力想要挖掘出你的言外之意,但我實在弄不清楚你到底在說些什麼。」
凱恩大笑起來。「我從來沒有想過這些話在一些不了解我的家庭的人聽來是什麼感覺。我的父親是一名昆蟲學家,他研究各種種類的昆蟲。現在,他正同一些蜜蜂密切地打著交道。每一群蜜蜂必須有一個蜂後來繁殖後代,他需要新的蜂後來替換已經死去了的那兩隻。」
「多麼令人放心,」保羅微笑著說,「我的想象力跑到其它方面去了。蜜蜂能夠被郵寄嗎?」
凱恩回答了他的問題,同時又告訴了他更多的關於她家族的事情。在他們到達肯尼迪中心以前,她同他談起了她的長兄,格瑟瑞,他能用簡單的木塊建造錯綜複雜的建築物,他常常忘記吃飯,因為他從來不看時間。保羅聽說過相瑟瑞的妻子萊蒂,她寫了很多烹任方面的書,對穀物與蜂蜜情有獨鍾。凱恩又提起她的另一位哥哥哈利,他是一位植物學家,對考古中發現的古代植物種子板有興趣。她還談起了她的侄子與侄女,他們是哈利的孩子,自從他的妻子死後,他一個人撫養他們。
她告訴保羅她整個家族都生活在夏洛茨維爾附近的一個農莊上。保羅沒有問為什麼她沒有居住在那座甜蜜莊園里。他感覺到這個問題需要很多時間來回答,而他們此刻已經沒有時間了。
他們與琳達絲和泰勒一起坐在大廳前排的四個最佳的位置上。保羅很高興自己對這個讓他感興趣的女人了解得又深入了一步。他同時也注意到了她無意中透露出來的她家族的背景信息。他沒有急著將他家族的歷史告訴她,他的家族與她的是不同的。
接下來的兩個小時,凱恩完全沉浸在音樂里了。音樂會的序曲是由樂隊演奏的輕柔舒緩的管樂四重奏聯奏,他們為即將出場的著名吉他演奏家營造了一種夢幻般的氛圍。曼迪戈·秦不僅是她一直崇拜的優秀音樂家,同時也是一位天生的表演家,一個充滿了扭力的善於在公開場合吸引公眾注意力的男人。他無拘無束的表演將觀眾緊緊控制在他富有才華的手中;他的妙語如珠帶給人們的歡愉比他的音樂帶領人們到達的境界還要高。
由於凱恩一直認為曼迪戈的音樂天才是某種比生命更強烈的東西,她很吃驚地發現曼迪戈是一個身材矮小的男人,大約有五英尺八英寸高。他全身上下都是黑色裝扮,除了一件打褶的白襯衫。他的頭髮像煤一樣烏黑,顯然被技藝熟練的理髮師修剪過。在幕間休息時,他在舞台上走來走去,他烏黑的頭髮在聚光燈下閃閃發亮。他手握著吉他的頸部,似乎它是一隻小雞,他正準備擰斷它的脖子。當他演奏時,他也在不斷地擰著它。
在他演奏過程當中的一個間歇時刻,曼迪戈的黑色眼睛向觀眾席上膘了一眼。當他看到保羅、琳達絲還有泰勒時,他微笑起來。他向著凱恩點了一下頭,表示歡迎。他應觀眾之邀又彈奏了一遍的樂曲,有著美妙的旋律,它揉碎了她的心,又將它修補如初。雖然她認為自己聽過他所有的唱片與磁帶,凱恩還是不熟悉這首特殊的曲調。她旁邊坐著琳達絲,她看到琳達絲緊緊地握住她丈夫的手,凱恩記起琳達絲說過的話,曼迪戈打算演奏一首泰勒的作品作為給泰勒的驚喜。
曼迪戈從凳子上站起來,離開地舞台中心的正常位置,走到舞台的邊緣坐下來,直接面對著泰勒。他的手中仍然在彈奏著吉他,沒有彈錯一個音符。作為一個年事已高的男人,這種舉動也許會顯得笨拙,但是在曼迪戈做來,一切是如此從容而輕鬆。甚至非常有風度。
凱恩聽到琳達絲不文雅地抽噎了一聲,她轉過頭去,看到一串淚珠從琳達絲的面頰上滑下來,凱恩並不感到吃驚。在那震撼靈魂的吉他聲里,看到琳達絲緊緊握住她丈夫的手,凱恩也慕然感覺到了同樣的柔情。
她盲目地摸索著保羅的手指,即使她能將目光從曼迪戈的臉上移開落在他的手上,她也無法阻止她自己感動的眼淚。
當保羅猜測到了她想要什麼時,他翻過手掌,將凱恩的手緊緊地握在他的手中,將他的手指與她的手指親密地交叉在一起。他轉頭注視著她,看到她眼睛里閃爍的淚光,他不禁微笑起來。他凝視著她臉上起伏不定的情緒變化,一種溫柔然而尖銳的刺痛在他緊繃的胸膛里油然而升。
雷鳴般的掌聲宣告了曼迪戈重奏樂曲的結束,這位演奏家回到了舞台上他先前的位置上。他做了一個手勢,讓大家安靜下來,他站在麥克風前等待著,直到熱情的觀眾克制住了他們的激情,期待著他的發言。
他對大家說他剛剛演奏的樂曲的作者就坐在觀眾席上,他希望觀眾們能將他們的掌聲送給他。一束燈光忽然打在他們四個人坐著的位置上,曼迪戈不僅介紹了樂曲的作者泰勒,還介紹了隨行的三個人。
凱恩的眼睛幾乎被晃花了,她僵直地坐在那裡,似乎受到了電擊。這一切與明亮的燈光無關,曼迪戈大聲地介紹了每個人的名字和他們的頭銜,不是恭維,而是真正的頭銜。
泰勒被介紹為拉文斯伍德子爵,泰勒·愛迪遜;他的妻子是琳達絲·愛迪遜小姐,她是保羅·戴頓·福格勛爵的妹妹;而保羅·戴頓·福格勛爵是泰斯迪爾伯爵的兒子;他們身邊的客人是凱恩·貝特蕾小姐。
觀眾的掌聲幾乎震耳欲聾。琳達絲和泰勒站起來向大家致意。凱恩麻木地順從著保羅手指的壓力,被他拉著一同站了起來。凱恩模模糊糊地意識到那雙堅定不移的手,她的頭腦里仍然轟鳴著曼迪戈·秦大聲地介紹著她身邊三個人的頭銜的聲音。
一條舊日傷口結下的疤痕在幾秒鐘之內被輕而易舉地撕裂了。凱恩一直認為自己早已走出了那種自卑自憐的心理,但就在這一瞬間,那些往日的熟悉的笨拙又回到她的身上。做為一個天才家族中的醜小鴨,多年以來她費了很大的勁才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位置。她勤奮地工作,對自己的位置感到滿意;她接受了自己,不再以其他人的成就來衡量自己,也不再將自己當做她那個天才家族的例外品。
注意到凱恩的不舒服,保羅以為她不習慣那耀眼的燈光。
她僵直地坐在他身邊,目不轉睛地盯著曼迪戈,後者就像一位驕傲的父親,正向鄰人炫耀著他出色的孩子們。
當他們站起來時,她將手從保羅手中抽出來,就像是一座冷漠的雕像。保羅暗暗責罵著自己沒有事先提醒她,他在那天早些時候同曼迪戈談過話,他將他帶來的這位女士的名字告訴了曼迪戈。保羅以為凱恩會享受這個驚喜,顯而易見,他估計錯了。
他俯下頭,在她的耳邊輕聲說著,這樣她就可以在驚天動地的掌聲里聽到他的聲音,而掌聲仍然沒有減弱的趨勢。
「再忍幾分鐘它就結束了,然後我們去後台看望曼迪戈。」
如果他想讓這幾句話使凱恩感覺到舒適一些,那麼他又沒有成功。
掌聲仍然沒有平息下來,直到曼迪戈最後走下舞台。顯然,無論觀眾如何熱情地鼓掌、忘情地歡呼,他都不會出來了。當觀眾們收拾起他們隨身帶來的節目表與其它物品準備離開音樂廳時,像往常一樣的騷亂與不安在大廳里浮動著。
保羅他們最後站起來。正在這時,一位穿著禮服的男人向他們打了個手勢,讓他們跟在他後面。保羅握住凱恩的手,領著一行人向通向後台的一扇緊閉的門走去。
曼迪戈穿著他的演出服裝坐在他的化妝室里,他帶著輕鬆的表情接受了他們的讚美,顯得很愉快。凱恩很吃驚地發現他是一個過分熱情的男人,他吻了她的手,她的面頰,並緊緊地擁抱了她一下,幾乎讓她透不過氣來。
瀰漫在保羅、琳達絲、泰勒與曼提之間的親密與友愛是真誠而持久的,凱恩注意到了這一點。他們有許多共同的朋友,他們輕鬆地談論著他們都到達過的地方與經歷過的事件。
偶爾,曼提還用法語或者是西班牙語說些什麼,每個人都放聲大笑起來,除了凱恩,她一個字也聽不懂。她感覺到比方才更加與這些人格格不入。
早些時候,她還盼望著能在音樂會期間對保羅了解得更深入一些,現在,她實現了這個願望。她知道了他是一個伯爵的兒子,能說法語與西班牙語,像船王一樣富有。她不需要再知道一些關於他的什麼了。
她聽到曼提對保羅和琳達絲說他最近剛剛在法國的鄉村中拜訪過他們的父母,他們正享受著隱居生活,他們將祖傳的泰斯迪爾修道院傳給了喬治,同時還傳給喬治他父親的頭銜與白金漢郡的住宅。
當曼提提到泰斯迪爾的陶器現在可以在國際市場上弄到手,這得感謝喬治的安排時,凱恩將她曾經聽說過的著名的高質量的陶器與保羅的家族聯繫在一起。
這時更多的觀眾湧進了化妝室,他們都渴望見到曼提一面,凱恩與保羅被蜂擁而人的人群衝散了。保羅一直用一隻手臂環繞著她的腰部,讓她安全地站在他的身邊,直到他看到琳達絲被一隻從擁擠攢動的人頭頂上傳遞給曼提簽名的吉它在後腦勺上猛擊了一下后,他才放開凱恩的手,衝過去營救他的妹妹。凱恩被洶湧的人潮卷出了化妝室,她發現自己站在化妝室外面,幸好身上沒有明顯的傷痕。幾名記者滿懷希望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將他們的注意力又轉回到門口,他們發現她不是他們等待的那些重要的或者是著名的人物。
凱恩感覺到自己就像是一條想要溯流而上的□魚,她在瘋狂的人群中掙扎著,那些人等候在外面,想要看一眼那些明星演奏家,或者有機會與那位著名的吉它大師見一次面。她可以想象得出如果這些人知道他們在美國目睹的是曼提的最後一場吉它演奏會,他們的反應會是什麼樣。她當然不會將這個消息告訴這些人,她想要活著走出去,不想被那些揮舞的手肘撞傷,也不想被各種型號的鞋跟踢傷。
她看到出口標誌就在前面。她向著它奮力擠過去,渴望呼吸到新鮮空氣,更渴望得到幾英寸的空間。最後,她終於從旁邊的小門走了出去。有幾秒鐘的時間,她只是閉上眼睛,享受著周圍世界的寂靜,暗自驚嘆著自己沒有撞到一個人就衝出了包圍圈的能力。
既然她無法呆在她原來呆的位置上,她默默地思忖著,她可以找到保羅的轎車,呆在那裡等他出來。但是她不得不讓自己像一個傻瓜那樣站在風裡,因為保羅鎮上了車門。她不敢想象自己通過障礙重重的關卡一路殺回到她剛剛離開的曼提的化妝室的情景。作為最後的救星,她只有叫一輛計程車,自己回家了。
一個小時以後,她門上的蜂音警報器響了起來。凱恩繫緊了睡袍的腰帶,走過去開門。就像她預料的一樣,保羅在對話器中回答了她的詢問。
「你知道我是誰,讓我過去。」
似乎她可以在這個晚上不與他發生對抗性的衝突,她按下了按鈕,打開了樓下的門鎖。然後她走進廚房裡,燒上一壺水。她搜尋著擺在壁櫥中的各種茶葉,最後選擇了甘菊花茶。如果有什麼能起鎮靜作用的草木茶葉,那就是它了。
她暗暗盼望著保羅能關心她去了哪裡,但是她認為他打一個電話,確信她回了家就足夠了。畢竟,保羅·戴頓·福格勛爵是被當成紳士培養起來的。
她低頭看了一眼穿在身上的普通棉布睡袍,這是她回到家裡以後立刻換上的。他會將她當成她原本所是的那個女人,不論她穿著什麼樣的衣服。
當她聽到敲門聲時,她燒的那壺水還沒有開。她決定聽天由命了。她挺直了腰,走出廚房,走過去開門。
打開門,她立刻注意到保羅的裝扮已經與她最後一眼看到他時不一樣了。他襯衫頂上的幾個紐扣解開了,黑色的領帶鬆鬆地套在脖子上,他的頭髮亂蓬蓬的,眼睛里燃燒著火焰,正盯著她。
她沒有走到一邊去,讓他走進房間;她也沒有邀請他。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著禮貌。
「你大可不必特意停車來看一看我是否回到了家裡,打一個電話就可以完成這件事。但你既然來了,我要感謝你讓我使用了你那張多餘的票。」她的嘴唇擠出一個憂傷的微笑,「這個夜晚真令人難忘。」
「從約會中中途退場是一個我還不太了解的美國習俗嗎?」
「我們沒有約會,」她說,感覺到他的問題冒犯了她,「你有一張多餘的票,於是我使用了它。」當他向前走了一步時,她不自覺地後退了一步,「你要做什麼?」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將答案做了出來給她看。她的雙腳忽然間離開地面幾英寸,他毫不費力地舉起她,走進她的公寓。
當他走進房間以後,他將她放了下來,關上門,走到她的身邊。他將夜禮服從身上脫下來扔在椅背上,然後站在起居室中間,盯著她。
就在這時,水壺發出了令人愉快的刺耳的呼嘯聲。她沒有說話,平靜地走進小廚房裡,將水壺從煤氣灶上拿了下來。保羅跟在她身後走到那扇隔板前,這扇隔板將廚房與餐廳分開,他在隔板前停下了腳步。她很欣賞他這一點。在發生今天晚上的音樂會事件以前,她的這個小小的封閉的廚房也許會為她與保羅製造些有趣的可能性;但是現在,他的靠近只讓她感覺到笨拙,比她已經感覺到的更甚。
她往茶壺中舀了三勺茶葉,然後將沸水倒進茶壺中。過了一會兒,她拿著托盤走了出來,托盤上放著兩杯茶。「如果另一杯茶是為我準備的,你可以將它送回去,」保羅說,「我從不喝茶。」
「我又對你做出了錯誤的估計。」她一邊說著,一邊將那杯茶放回托盤上,「它們已經堆成一堆了。」
「關於我的其它那些錯誤估計是什麼?」他靠在隔板上,將手臂在胸前交插起來。
「它們太多了,以至於無法·一列舉出來。」
「試一試」她坦率地看了他一眼,但是沒有回答他的話。她拉開冰箱的門,彎下腰從冷凍抽屜里拿出一隻檸檬來。過後她才意識到她給了他一個最佳的視角來觀察她的大腿。
「你去哪裡了?」保羅問,他的聲音沙啞起來。
凱恩迅速地站直了身體。「我認為這是顯而易見的,」她一邊回答著,一邊將檸檬切成薄片,將它們放進她的茶杯中,然後她又加入了一勺蜂蜜,一起攪拌著。「我回家了。」
「在那之前,當曼提重奏了那首曲子后,一定有什麼事情發生了。有一分鐘的時間你緊握著我的手,似乎你永遠都不想放開;然後,燈光照向我們,你看起來似乎吃下了一瓶令人作嘔的藥片。」
「我感到害羞。」她咕呶著,喝了一口茶,透過茶杯的邊緣注視著他。
在此時打趣他是錯誤的,他突然向前走了過來。她還沒來得及向後退開,他就已經從她手中奪過了茶杯和茶盤。他將它們放在桌子上,茶杯與茶盤丁當碰撞著,危險地搖晃著。
然後她有了比她的瓷器更令她擔心的問題。他的手指握住了她的小臂,將她向他拉過去。「顯而易見你又錯誤地估計找了。你也許以為我會輕描淡寫地對待每件事,因為我一直為那些人安排假日的消遣與娛樂。但是在我的私生活里,我從不玩遊戲。」
「你當然玩遊戲,」她用一種實事求是的語調說,「你像一個職業運動員一樣玩弄著盲人的探路律,然後又跑開了。」
保羅注視著她。「你在說什麼?」
『「何不讓我們裝假呢?」凱恩繼續說,「讓我將你當做保羅·福格,一個能滑水、能從飛機上俯衝下來、能駕駛獨木舟穿越那些魔鬼河流的人。這個保羅·福格有一種可愛的品質,他能讓人們違背他們安排好的日程,不顧一切地幫助他收拾他凌亂不堪的辦公室——只有這種能力是他不具備的。」
她從他的手掌里掙扎出來,向前走了兩步。「當我嚴肅地對待你的問題時,你是否暗自笑出了聲?你可以在茶餘飯後的時間裡向你的同伴們講述這個故事:你假裝找不到什麼東西了,於是一個愚蠢的女人自願跑過來,她以為你感興趣的是她本人而不是她尋找你失蹤文件的能力!」
她沒有給他機會說話,她從廚房裡走到門前。「下一次,當你再玩這個遊戲時,做件好事,去選擇別的女人作為你的消遣品,我發現我不是一個優秀的選手。」
她將手掌按在門的把手上,這時保羅抓住了她。「你想要出去?」
「事情明擺著。」她旋轉了門把手,將門打開。
他將手掌壓在門上,將門推上。
「我不會現在就走,」他握住了她的手,將她拉到沙發前,「你已經說完了,現在該我說了。」
凱恩坐了下來,希望他也能坐下來。他站在她面前,就像是一片陰暗的積雨雲。
「那麼,說吧,戴頓·福格爵士,或者我該稱你為勛爵?」
「叫我保羅,這是我的名字。」他從她身邊走開幾步,又走了回來。「這就是你不辭而別的原因嗎?因為你發現我的家族有一些頭銜還存在著?」
「一部分是」「我的頭銜只是一種慣例,我從來沒有使用過它,也沒有使用過戴頓這個名字。」
「我注意到了,然而其他人卻在使用,像今天晚上的曼迪戈·秦。」
「我的哥哥是泰斯迪爾的繼承者,他使用那些頭銜。這對我來說是一件好事、我既不想要我父親的頭銜,也不想要與頭銜相稱的那所大宅院;而對喬治來說,這是一件幸運的事。」
「這只是因為你得不到,是不是?」
「當然不是。你為什麼不向我解釋一下你的觀點呢?」
「我父親得到過許多項具有權威性的獎勵,雖然他並不在意,但它們組成了他,是他的一部分。你的家族歷史是你的一部分,我不喜歡你身上有什麼東西同別人不一樣。」
「我仍然是曼提張開他的大嘴前的我。」
他像巨大的石像一樣站在她面前,她無法再坐下去了,她從沙發上站起來。他以為她為了他的世襲問題而煩惱了,他以為他的家庭背景與她的不同。她怎麼能讓他明白地根本不在乎他到底是什麼人,不論他是挖下水道的工人,還是製造火箭的科學家?她在乎的是她感覺到自己的愚蠢,她一點兒也不知道她與之相處的這個男人有著這樣的家庭背景。
她痛恨這種愚蠢。『「你爬過太多的山峰了,保羅,你放出了太長的線讓另一些人遠遠地追隨著你。如果他們靠得太近時怎麼辦?你割斷繩子?」
保羅小心翼翼地判斷著她的表情,當他意識到她是真的為她在他身上發現的東西感到煩惱時,他的怒氣消失了。「我有理由不告訴你我父親的頭銜,」他開始說話了,「你有過被人按照某種等級判斷的經歷嗎?這種事情你根本束手無策。由於你的祖先得到了某種榮銜,於是這種榮街就被傳遞下來,傳遞給一些生來就可以享受這種待遇的人,它是世襲的,無法靠努力得到。由於你有了這種頭銜,你的所謂的朋友們與一些與你素不相識的人就希望你能表現出與之相應的舉止來。我比我的哥哥幸運,我有選擇的餘地,我可以留在英國,也可以靠著家產的收入生活,即使作為次子,我也不會餓死。但是我想成為我自己,而不是泰斯迪爾的附屬品,也許約翰與我開創的事業不那麼令人尊敬,也不像其他職業那樣對社會有著重要的意義,但它是我們的,一些我們為之奮鬥的東西我們受之無愧。」
當保羅剛剛開口說話時,血色從凱恩的臉上消失了;當他繼續說下去時,血液又沖回到她的臉上,讓她的面頰變得排紅。保羅沒有注意到她表情中的變化,他已經轉過身,向門口走去了。
他打開門,停了一下,但他沒有回頭看她。「經過這一次,你會明白我早已知道人們不會把我與我的家庭背景割裂開。」
他走了出去,在身後關上了門。凱恩一直注視著門口。門鎖輕柔的卡喀聲在她聽來驚心動魄,她意識到她正屏住呼吸。
她重重地躍坐在沙發上,將頭靠在沙發背上,她似乎一直都在注視著鏡子里的那個人影,卻沒有看到自己的反應。保羅的處境與她如此相似,她可以分辨出這一點。他們兩個人都要去應付他們家族的成就帶給他們的影響,他們既無法達到那種高度,也無法生活在家族的陰影里。
她沒有理智地思考問題,而是任由她的情感在心中奔涌,在她父親看來,這是她失敗的主要原因。今夜將會是一個徹夜難眠的夜晚。
在那些有理性的人看來,凱恩為她與保羅的關係製造了一個大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