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幸福的航道
她又蜷縮到粗硬的毯子下去,因為天氣很冷。開船了!啟航總是令人興高采烈的;冒險由納粹歐洲的陷阱偷偷溜走,加倍地令人興高采烈。她睡意朦朧,迷迷糊糊地想著一路到了巴勒斯坦,把消息告訴拜倫,動身回家。中東的地理她是不清楚的。她大概能由蘇伊士找到去澳大利亞的路,再由那裡到夏威夷吧?在巴勒斯坦等到戰爭結束是不行的。那無非是個疾病流行的窮國。在北非的德國人是個威脅,阿拉伯人也是。
她隨著發動機聲的每一改變而越來越清醒了。就在這兒港口,已經顛簸搖晃得很厲害了,到了公海上,還不知會成什麼樣兒呢!焊在主甲板上的附加油櫃顯然使船很不平穩。抵達三英里線要多久呀?黎明在舷窗上形成一個紫色的光圈。在這樣的霧中,船長只能緩慢地行駛,而白天只會增加被捉住的可能性。多麼為難的事情啊!多麼危險的處境啊!就這樣,娜塔麗神經緊張、憂心忡忡地躺著,緊貼住不穩的床鋪熬過了很長很長的半小時,這時舷窗已泛魚肚白。
轟隆一聲!
她馬上由鋪上跳起來,光著腳踩在冰涼徹骨的鐵甲板上。她穿上了一件粗布浴衣。娜塔麗已經在華沙聽到過許多炮火聲。她熟悉這種聲音。濕冷的風由舷窗吹進來,把她的頭髮吹亂了。風大浪急的海面上,霧散了一些,她看見前面遠處有一艘灰白色的船,船頭有白色的號碼。煙霧瀰漫的黃色閃光就來自那船頭。
又轟隆一聲!
發動機噠噠噠地響著,甲板顫抖、傾斜,船突然轉向了。她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在濕冷的空氣里直打哆嗦。房間太小了,她的雙肘和雙膝碰到冷水盆、床鋪和門上的圓把手,擦破了皮。埃倫仍然睡著。她想還是別去叫醒他,他只會嚇得發抖。
在舷窗口,出現了一個巨大的白色22,把黑色的波浪與灰白的天空都擋住了。大炮慢慢地進入視線——並不很大,漆成灰色,由穿著黑色短雨衣的孩子氣的水兵掌握著。兩艘船都減慢了速度。那些炮手正看著「救世主號」大笑著。她可以猜到那是為什麼:斑斑駁駁的油漆,一塊塊紅底漆、白面漆、沒刮掉的陳舊的鐵鏽;額外附加的油櫃伸展在甲板上,像是老頭兒嘴裡的壞牙齒。外面粗聲粗氣的義大利語來回吆喝著。
甲板搖擺了。海岸警衛船離開了。透過舷窗,娜塔麗看到了卡普里島和伊斯基亞島青青的峭壁;隨後,船身一轉,正前方進入視線的是微弱的陽光照耀著的那不勒斯群山和山上一排排白房子。發生所有這一切時,埃倫-傑斯特羅還在睡著。船在轉回去啦!她倒在床鋪上,臉埋在枕頭裡。這個她一直擔心的船到現在看來像是通往喪失幸福的航道。受追捕的感覺重又在她心頭浮現。
「天哪,鬧得多厲害啊!」埃倫從鋪位上伸出他那邋裡邋遢的腦袋來。陽光射進了舷窗,船員們在外面活潑地喊著、罵著。「救世主號」正停靠在原來的碼頭上,原來那一個穿著綠制服、大腹便便的警察在碼頭上巡邏。「啊唷,大白天了啊!你衣服都穿好了。出了什麼事?我們要開走嗎?」
「我們已經開走過,又回來了。海岸警衛隊攔住了我們。」
傑斯特羅面色陰沉。「哎呀!二百元錢哩!」
拉賓諾維茨來到他們的房門口。他才刮過鬍子,穿了沾著污點的深色衣服和灰襯衫,打著紅領帶。他臉上顯出惱怒的線條,正拿出一些美鈔。「我只能歸還一半,對不起。他一定要我先付出半數,才肯開船。我只好碰碰運氣了。」
「你說不定會需要剩下的錢,」娜塔麗說。「留著吧!」
「如果需要,我會再來要的。」
傑斯特羅在上面的鋪位上說:「我們並沒有討論過要付船費的事呀,你是知道的,而且——」
拉賓諾維茨啪的一下把錢放到娜塔麗手中。「對不起,我要去找那該死的港務長算賬哩!我們是中立國的船。我們只是停泊在這裡進行緊急修理的。這樣攔住我們是該死的違法行為!」
當拉賓諾維茨又在他們的房門口出現時,他們正在吃中午茶點。「今天早上我脾氣不好,很對不起。」
「進來吧,」娜塔麗和藹可親地說。「要茶嗎?」
「謝謝,要的。你的娃娃怎麼啦?」路易斯正在他的籃子里啜泣。
「他著了涼。有什麼消息嗎?」
拉賓諾維茨背對著門蹲著,兩隻手捧著玻璃杯,呷著茶。「傑斯特羅博士,在我們那麼突然離開羅馬的時候,你看上去為你不得不丟下的手稿很不高興。」
「我現在還沒高興呢!我四年的心血啊!」
「你的書名是什麼?」
「《君士坦丁拱門》。怎麼啦?」
「在羅馬你可認得德國大使館的什麼人嗎?」
「德國大使館?顯然沒有。」
「你能肯定嗎?」
「我和德國大使館沒有任何關係。」
「你從來沒聽說過有一個叫維爾納-貝克的傢伙嗎?」
「維爾納-貝克?」傑斯特羅重複說,多半是對他自己說的。「哎呀,是的,我確實認得一個叫維爾納-貝克的,已經是好多年前了。他怎麼啦?」
「在舷梯那兒就有一個維爾納-貝克博士。羅斯和我去找你們時,他就是我在你們羅馬的旅館房間里看到的那兩個德國人中的一個。他開了一輛梅塞德斯剛剛到。他說他從羅馬的德國大使館來,他是你的老朋友。他還說他帶來了你的《君士坦丁拱門》手稿。」
一陣嚴肅的沉默,只聽到那嬰孩的鼻子呼哧呼哧的響聲。娜塔麗和她叔叔互相望著。「說說他的模樣吧。」傑斯特羅說。
「中等身材,胖胖的,臉色蒼白,一頭濃密的金髮,高嗓門,很有禮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