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節 禁不住渾身發抖
什麼人在外面粗聲粗氣地嚷嚷。鈴聲響了。火車驀地向後一退,接著又是向前移動一下,這是在調換機車頭。它停下了。打開了車門,以便將那兩個臭氣騰騰的尿桶倒乾淨。陽光和新鮮空氣就好像是一陣音樂聲湧進來。捷克護士裝滿了她的那一桶水。列車長告訴送水來的黨衛軍,說有幾具死屍,黨衛軍喊道:「好呀,算他們走運!」他拉上了車門,咯噠一聲把它鎖上了。
火車再開動時,沿途閃過去的車站已是波蘭地名。這時候聽到車上的人大聲談到「奧斯威辛」。娜塔麗旁邊的一對波蘭夫婦說,車正在一直開往奧斯威辛。奧斯威辛好像是一塊大磁石,正把這列車吸引過去。有時候,路線好像轉了方向,於是大夥都精神振奮,但是過不一會兒,它總是又向奧斯威辛那面折轉過去——向那幾個維也納婦女管它叫奧斯赫維茲的地方折轉過去。
這時候,娜塔麗已經坐了七十二小時了。她那支撐著身體的胳膊已被磨破,鮮血染污了她的衣服。她已經不覺得飢餓。口渴痛苦地折磨著她,使她忘了其他感覺。自從離開了特萊西恩施塔特,她只喝過兩杯水。她嘴裡乾燥得好像是一直在吞咽灰土。捷克護士把水分給那些更需要的人:兒童、病人、老年人、垂死的人。娜塔麗老是想念美國的冷飲,想念自己喝那些冷飲的時間與地點:在雜貨鋪里喝冰淇淋蘇打,在中學舞會上喝可口可樂,在大學里舉行野餐時喝冰啤酒,喝廚房裡自來水龍頭裡的水,喝辦公室里冷卻器里的水,在阿迪龍達克可以看到鱒魚出遊的地方喝棕色石潭裡冷冽的水,在打完網球洗冷淋浴時喝雙手捧著的水。但是,她非得驅散這些想象不可。它們要使她發狂了。
車剎住了。
她望出去,看見一片片農田和樹林,一個村落,一座木頭建築的教堂。幾個穿灰綠色制服的黨衛軍在外面走過去,他們伸直了腿,吸著她可以聞到氣味的雪茄,說著一口德語,親切地聊天。從一間離鐵路不遠的農舍里,走過來一個男人,留著絡腮鬍子,穿著皮靴和泥污的衣服,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大口袋。他摘下帽子,向一個黨衛軍軍官說幾句什麼,軍官冷笑了笑,輕蔑地向這列火車做了個手勢。不一會兒,車門拉開了,那大包東西從空隙中扔進來,車門又關上了。
「蘋果!蘋果!」令人快樂得難以相信的話,像歌聲傳遍了整節車廂。
這位好心腸的善人是誰呀,這個滿身泥污、留著絡腮鬍子的人是誰呀:他怎麼會知道這列靜悄悄的火車裡關的是猶太人,對他們發了善心?誰也沒法回答這些問題。被遣送的人站起了身,眼睛里閃出亮光,消瘦的臉上露出痛苦、急切的神情。一些人開始張羅,把蘋果遞到那些伸出去攫取的手裡。火車開了。一下子牽動,娜塔麗麻木的腿站立不穩。她只好去拉那個分發蘋果的人。那個人朝她瞪了一眼,但接著就大笑起來。原來他是造幼兒園的那個監工。「站穩了,娜塔麗!」他在袋裡一陣掏,給了她一隻綠油油的大蘋果。
娜塔麗咬出了第一口蘋果汁,她已經涸竭的唾液又流了出來;果汁是那麼清涼;它是那麼甜美;它將一股活力像電流刺痛了她似的傳遍了她的全身。她盡量慢慢地吃那隻蘋果。她四周圍的人都在啃著蘋果。那種收穫季節的芳香,那種蘋果的香味,在污濁的空氣中悄悄地飄散開。娜塔麗把嚼碎的蘋果吞下去,一口口精細地咬著。她吃那蘋果的心。她嚼那苦澀的莖。她舔那流在手指上和掌心裡的甜汁。接著,她就像吃完飯、喝了酒那樣感到一陣發困。她盤著腿坐著,一隻手托著腦袋,那擦破了的胳膊肘擱在地上,她睡著了。
她醒來時,月光映出了高窗子青色條紋的長方形。這會兒比剛才火車駛出山地時更暖和了。整個臭氣熏人的車裡,那些筋疲力盡的猶太人在睡夢中互相倚偎著,前磕后撞,東倒西歪。她身體僵得幾乎沒法動彈,但仍舊勉強掙扎到窗口,去呼吸新鮮空氣。火車正駛過一帶長滿矮樹叢的卑濕的荒地。月光照在四下都是濃密的香蒲和大葉子蘆葦的沼澤上。火車駛進一道高高的有刺鐵絲網,這種繞在混凝土柱子上的鐵絲網一直延伸到月光下可以看到的遠處,分段建有隱約可辨的t望塔。有一個t望塔離開鐵路線十分近,娜塔麗瞥見熄滅了的探照燈圓筒底下兩個守在機槍跟前的警衛側影。
鐵絲網裡邊展開了更廣闊的荒地。向前望去,娜塔麗看見一片淡黃色的燈光。火車放慢了速度;車輪的轆轆聲變低了,也減緩了。她竭目力望去,可以辨出遠處一排排長列的小屋。這時候火車來了一個急轉彎。一些猶太人隨著車輪的轉動聲和擺晃著的車身發出的呻吟驚醒過來。火車還沒完全駛直,娜塔麗已經看到前面一座寬大堅實的建築,它有兩個拱門進口,被月光照亮的路軌伸進了那裡就不見了。這明明是鐵路線的終點,是他們的目的地奧斯威辛。雖然並沒看見什麼可怕的東西,但是她禁不住渾身發抖,心裡感到一陣難受。
火車開進了一個黑暗的拱門,到了一片燦爛耀眼的白光底下。車滑溜過去,最後停靠在一個被探照燈照亮的極長的木頭站台旁邊。一些黨衛軍,有的手裡牽著大黑狗,一溜兒站在鐵道旁邊。許多奇形怪狀的人,也在那裡等候著火車:他們都剃光了腦袋,穿著破爛的直線條紋囚衣,一共有十來個,都沿站台站著。
火車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