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他遞過報紙。報上已可以看見那片簽名的黑森林,一片黑森林,一副鑲著黑框的照片,照片上的他一身盛裝,表情嚴肅,這張照片似乎是專為訃告而拍攝的,但是,在那張臉的深處卻有少許的慌亂和歉意,我帶著他坐到熱水裡,好緩解一下內心的激動,煤氣熱水器在我的頭頂上嗡嗡作響,表明它隨時都可能爆炸,我讀著報,讀了一遍又一遍,我要開誠布公地說:我讚嘆不已!
不,在這之前我當然就知道了一切,但是,你如此有名,你在每個領域都如此有名,我卻不相信,我卻沒有料到,我更愛你了,由於你的訃告,由於你是個軍人,是個播種者,是個耕種者,是個旗手,後來,再也無人可與你相提並論了,我們失去了所有這一切,但你的遺產卻將永遠是最可靠的後備武器庫中的一把鋼鐵刺刀,我坐在那裡哭泣著,腦海里又迴響起你說給我聽的那些話,你把我稱做金魚,還有那些關於藝術的交談,那些前往別墅的有趣旅行,我的腦海里又浮現出你的溫存和你的愛情。你是一位巨人,我把你稱做「萊昂納狄克」,不是沒有原因的,你多麼喜歡這個稱呼啊!我猜得多准啊!因為這是直覺,我也很高興地想到,你是趴在我身上死去的,你的最後一聲呼喊是為歡慶我們的愛情而發出的,我會第一個走在你的棺木後面,至少是在想像中,第一個從那座時尚的墓地中抓起一把土,撒在你的棺木上,在那片墓地里,每座墳墓都能發出塵世道路上的巨大回聲,為了彼此密切交往的需要開挖了一些溝壕,死者們也都裝了電話,不過遺憾的是,沒有柏樹,永遠上著鎖的大門在守護著他們的談話。
但是,我不可能得到前往這座憂傷之谷的通行證,他們不會讓我去看望親愛的你,你身上蓋滿了備用的康乃馨和各機關送的花圈,他們不會讓我走進那個大廳,在那裡,在勳章和榮譽衛隊的包圍中,你穿著那身出門穿的西服,遮擋起了淤斑和愛情的風暴,你將被展示給公眾,展示給學生和士兵(士兵很多),在那裡,那些著名的老戰士和文化界的書記們滿臉悲傷,流著眼淚,在那裡,鮮花和發言會使人頭暈目眩,不,他們是不會讓我到那個地方去的……
穿上一件不起眼的黑裙子,不加修飾,沒有化妝,對你來說似乎完全成了一個陌生人,我將前去與你告別,和其他人一樣。手裡拿著一小束白色的馬蹄蓮。我要在一片憤怒的議論聲中獻上我的那一小束馬蹄蓮,再悄悄地為你畫一個十字,你已經不像是你了,那張僵死的臉龐難看地腫脹起來,你是那次不成功急救的可憐犧牲品,某一個愛說俏皮話的卑鄙之徒,在我的身後嘰嘰咕咕,說我不應該給你送馬蹄蓮,而應該給你送五公斤橙子來,但是,那位馬德里的季節工安東契克卻會用他那隻敏銳的、沒有眼淚的眼睛捕捉到我,他曾當著我的面高聲叫喊,說我是純潔之美的精靈,他曾在我睡意*!的眼睛前晃蕩著,懷著一個想要親近的膽怯願望,——一個可憐的男人!——接著,幾個人將悄無聲息地走到我身邊,把我抓住,他們面色兇狠,似乎我不是來送你的,來送我親愛的男人,而是企圖來偷這家的金銀財寶的,他們會擰住我的雙臂,像對待一位寡婦那樣,讓我再次蒙受恥辱,而間諜安東契克,則會去像他那位黑桃皇后媽媽彙報情況,她會發誓要向我報仇,似乎聽到他死前哀號的人不是我而是她,似乎他愛的是她而不是我,被他帶去聽音樂會的人,在莫斯科郊外僻靜的酒館里受到他款待的人,似乎都是她而不是我,似乎我沒有權利這樣做,於是,被衛兵那些毛烘烘的手抓著的我,將開始生氣,而他們會架著我的胳膊把我送回家,直到這群陌生人辦完他的葬禮。
而我在想:她有足夠的大度,能讓我和她一起在我們共同丈夫的墓前哭泣,因為我既不想去分錢,也不想去分財產,只是想去分享那份內心的情感,因為我愛他,他也愛我,我建議我倆結婚,不過他卻神聖地守護著他那個家庭,他可憐濟娜伊達,他不僅是一個天才的人,而且也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人,從電視那藍色的海市蜃樓中走出來的時候,他已經把自己整個兒地奉獻了出去,心中留下的只有憂傷,只有對未來的恐懼,因此他才掩飾起自己的感情,因此他才寫作,講話,證明不應該去碰那些傷口,因為那些傷口已經化膿了,小人物總是不對的,芸芸眾生總是心懷不滿的,因為歷史的意志會超越那種幼稚的、不發達的智慧。葉戈爾被趕出別墅之後,喝了幾杯酒,就放肆起來,開始講一些與主人有關的趣聞,說他有時也很蠻橫無禮,如果有誰依附於他的話,說他怎樣跺著腳發火,說他會以一副意外的、甚至是輕薄的模樣出現在恭順的女僕柳霞的面前,使年輕的姑娘害羞極了,不過,你是很難叫柳霞感到害羞的!——她只需要給自己斟上一點波爾多酒,把眼睛睜得大一些,於是我清楚了,沒有人,沒有一個人,其中首先包括他畸形的一家人,能理解他身上主要的東西,這主要的東西他只向我一個人敞開過:這就是那種關於人的無盡的痛苦,他多麼希望人們能生活得富裕一些啊!而在他死後,葉戈爾卻說道:他什麼願望也沒有,這個狡猾的傢伙!一天之後,他說,人們就會忘記他,在他死後第四十天的忌日里,人們不會再來聚會了,如果他們前來聚會,也是為了來白吃一頓,因為死者生前就愛吃。
這話沒錯。我和他都很愛吃,接受我們點菜的餐廳服務員們都充滿景仰,他們知道,坐在他們面前的不是一個沒錢的人,不是一個繡花枕頭,而是弗拉基米爾。謝爾蓋耶維奇本人,在吃的方面他可一點也不含糊,我們吃得很多,胃口也很好,在這門吃的藝術上,又有誰能與他相媲美呢!由於這些豐盛的食物,一切都美妙之極,這就像是一部長詩!
沒有人理解他,沒有人原諒他,大家全都撲過去朝那座新墳吐唾沫,因為,說我們這裡的人喜歡死者,這話是不對的,我們這裡愛的是那些生前沒被愛過的死者,而那些生前被愛過的人,人一死——就成了一粒被扯下的紐扣。如果娜濟伊達。瓦西里耶夫娜邀請我去參加追悼會,我是會原諒一切的!原諒一切!——我會成為她的第一個保護人,第一個女友,我會和她一起回憶起他的眼神,他的思想,他的雙手,那雙散發著貴重的外國皮革味道的手,而那些連他的一個手指甲也抵不上的詆毀者們,就會公開蒙受羞辱,然而,發生的事情卻恰恰相反,命運將我投進了他們的陣營,因為我長久的忍耐到了盡頭,因為他們不可饒恕地想把我趕出大廳,他就躺在那裡,他們不讓我獻上我微薄的禮物,這幾朵白色的馬蹄蓮,不,濟娜伊達那顆卑鄙的心靈是不懂得和解的!就這樣,我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沉浸在他的叫喊聲中,那時,他無人可以傾訴,只能對我哭喊,他把電話掖在枕頭下面,他一向對電話持一種懷疑態度,他感到高興的是,我替他找到了一個恰如其分的字眼:臭狗屎!——是啊,我是臭狗屎!——他非常高興。——臭狗屎!臭狗屎!——有誰敢於這樣談論自己呢,這難道不是一種基督徒的方式嗎?如今,作為東正教會的一位女兒,面對一道深淵,這深淵就是我要把我這個厄運般的小天使生下來的決定,我要做證說:沒有誰能像他那樣痛罵自己!——是的,我見過各種各樣的活動家,他們也曾痛心疾首,沉浸於短暫的、模糊的懺悔,但是,與我的萊昂納狄克的鞭子相比,他們的話又算得了什麼呢?他沒有生在那樣的世紀,在那藝術之花盛開的時代,各種藝術的花朵環繞著蒙娜麗莎那豐滿的文藝復興的大腿,在愛情和春天幻想的殿堂旁開放。他那個關於上校的最後的構思,那個上校像丘特切夫一樣開槍打死了自己那位不合法的情人,他這個最後的構思里難道沒有災難的沉悶回聲嗎?這裡頭難道沒有他的憂愁在徘徊嗎?!
是的,他愛過我,如果說,老昏了頭的濟娜伊達。瓦西里耶夫娜曾以自殺威脅他,儘管她那副肥胖的身體根本就自殺不成,那麼,他就簡直是個聖人,還有誰能忍受他的別墅這艘吱吱作響的航船呢,忍受所有這些寄生蟲和食客,這些非常不忠誠的人,在他們中間我覺得反感,他們並非偶然地把我帶出了這悶人的告別大廳,儘管我什麼話也沒說,也沒蓄意干任何事情,我只想不被覺察地走過,就像真正的愛情那樣,可他們卻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推了出來,還將我稱為女流氓,連爺爺也和他們串通好了,關於這件事情他一點兒風聲也沒給我透。如果說,他死了,他曾像害怕傳染病一樣地害怕我,如今他跑到那個地方去了,那地方有個足球運動員在踢球,那個地方的時間卻停頓下來了,那樣的話,我為什麼還要悲傷呢?你就在醫院的病床上死去吧,吉洪。馬卡羅維奇,雖說從一個基督徒的立場出發我並不反對你痊癒,繼續你那老人的可憐生命,因為我不是一個小姑娘,我的生活也並不那樣美好!我穿上簡陋的裙子,沒有化妝,沒有梳頭,在我遭受屈辱的這悲傷的一天里,我比所有的人都更美麗!但是,他們不給我感受優越的機會。世界很小。維克多。哈里托內奇,我的忠誠的、長期的保護人,已經皺起他那張山羊臉,準備去干加害我的壞事,而波里娜。尼卡諾羅夫娜,那位幻想的毀滅者,也急不可耐了,想揭掉我的床罩,連頭帶腦地鑽到床單下面去,聞一聞我那不幸愛情的氣息。對我,她竭盡了誹謗污衊之能事!她會因為我的眼淚而高興,會把這一切都當成我的恥辱,而哈里托內奇呢?什麼,哈里托內奇?他會沒精打采地轉過眼去,開始主持他的會議,而沒有做好任何準備的我,穿著那件夏天穿的彩裙,會突然聽到許多關於自己的新觀點,他們會突然散布出那些關於我的流言飛語,在屈辱的寂靜之中,會議將把我從活人的世界中開除出去,趕到那樣一個地方,那兒行駛的火車空空蕩蕩,什麼也沒裝,我要去向我那位獨眼父親居住的洞穴,他已經完全喪失了理性話語的天賦,我要去向那位缺少教養的父親居住的洞穴,他將生活換成了僻靜,那僻靜就像是終生的死亡。
但是,小鳥一樣的克休莎會從楓丹白露飛回來,她善於獲得深刻的滿足和沉重的爽快,她會向我提出一個出路,一個大膽的舉動,我也會同意的,而她就去給X打電話,僅僅是為了她,他才會放棄對男性種族的高貴偏愛,她去給他打電話,好讓他帶上他的所有裝備,跑到我們這裡來,她還說道:在X這份特殊的情感中,你會獲得成功的。他會把一切都拍成那個樣子,使得畫面上只剩下那些藝術花邊,你要避免那種庸俗!——我聰明的克休莎,她是對的,我並不感到可惜,雖說我預感到了,我已經邁過那道人們能夠相互理解的門檻,為什麼?因為我的園子比許多人的園子都更漂亮,許多人都曾多次走進這片園子,許多人都懷疑,還有太多的人踐踏過這園子,他們彼此沒有信賴,他們也不相信我的真誠,我的園子太漂亮了,那園子里的果實太香甜了,我與我那些被咬了幾口的果實在一起,它們已經開始腐爛了,時而是這一面,時而是另一面,因為,你們知道嗎,對於一位美女來說,生活在畸形兒們中間,這可不是一件快樂的事情!當X趕來,這位可愛的攝影師,細膩的行家裡手,彼得堡上流社會的朋友,可是他對女人很冷漠,不過,他卻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因為,除了小安德列,我可以大膽地信賴他,甚至可以和他睡在一起,就像和新生嬰兒睡在一起,除了他之外,我從不相信這些冷漠的男人,在他們身上我能隱約地感覺到某種令我屈辱的東西,也就是說,事情就是這個樣子!我不相信他們,我認為,他們幹不成事情,但是原來,他們是能幹成事情的,但是,他們完全不想去干,我們在他們眼裡是沒有任何秘密可言的,就在這時,X來了,帶著他的新式相機,帶著他那些近乎古怪的各種裝備,似乎要去進行一次水下捕獵,他穿一身仿天鵝絨的衣服,指甲是橢圓形的,他對我們的克休莎充滿著一種老式的溫情,儘管有些怪裡怪氣的,克休莎很喜歡他這樣,她並不掩飾她的得意,像個勝利者一樣,於是,克休莎就對他說道:如此這般。你能做嗎?——X想了想,回答道:我們來試一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