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第七十四章

(1922年12月30日星期六,繼續)

我在鎮上辦完事往回走。瑪格麗特,我真是不明白你和你父親為什麼不在一開始就跟這個瘋子講清楚。好在他自己找上門來,現在我終於可以好好做個解釋了。

事情是這樣的:我一瘸一拐地去了郵局,發現沒有我的信。但是在我離開的時候,我發現至少有六七個男孩跟著我出了郵局,而且我走上街之後,他們的人越來越多。這些孩子躲躲藏藏地跟著我,但是每當我回頭看的時候,他們就裝作大笑,要麼望著天空,要麼盯著自己的腳看。我漫無目的地逛了半天,身後總是跟著不下六個或八個左右的孩子。(他們試圖要跟我回到古墓,但是我給了他們一些你父親的錢打發他們走。於是他們愉快地接受了,在我上了渡船后他們還揮手向我告別。我雇傭了其中的一個在明天出發前為我們跑個腿,幫我把我寫的東西寄給你妥善保管,同時一併讓他拿走一些我們不再需要的東西。)

最後,我終於可以停下來休息一下,喝杯茶。那些孩子在街上散開了,幾分鐘后,我還是被法瑞爾截住了。你知道他的:一個身材矮小的傢伙,特別容易興奮,一刻都坐不住。他異常興奮地記錄著我說的每一個字,有時跟不上我還要講慢些。事實上,我是在努力幫助他工作。你應該知道,他正在尋找一名失蹤的澳大利亞士兵,你曾經提過,他是個業餘的考古愛好者,而且他和你父親也有一些模糊不清的業務往來。我儘力讓他安靜下來以便給予他幫助。我告訴他我和費那苒星期一會在客船和他見面。而且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他,我從來沒見過這個澳大利亞人。但是他還是坐在那裡,向我打探個不停,咬著他的嘴唇,表示他並不這麼認為。

他被一些奇怪無比、毫不著邊際的事情困擾著,這些事跟阿托姆-哈杜毫無關係,跟我也毫無關係,就如同在這個埃及考古史上偉大的一刻,在我馬上就要向全世界宣布我的發現的一刻,我被一個頭腦混亂、胡言亂語的孩子纏住了,不住地被問著一些毫無意義的問題:馬洛維在哪裡?失蹤了,也許死了。保羅·卡爾德威爾在哪裡?答案一樣,其實一開始我根本沒聽說過這個名字。他們在德爾巴哈里失蹤的時候你在哪裡?從土耳其一直追問到了埃及。他不停重複著這幾個問題。他真是無聊至極,嚴重缺乏想象力,像絕大部分的評論家一樣。為了不犯錯誤,我要澄清,他是個特里利普什問題的評論家,事實上他應該被人忽略。這應該是上天的指令:瑪格麗特,不要理睬這個傢伙,為了不讓他煩擾到你,煩擾到我們所有人,影響到我們在這裡的偉大發現,我們能不能簡單達成共識,作為一個理性的人,讓我們不要再理睬他。

瑪格麗特,現在法瑞爾為三個文件困擾:兩個遺失了,一個不完整。這對於剛開始進行文字調查的人來說時常發生。他們對待任何一個文件都過於認真,當然從一個單獨的文件中不可能取得任何進展。當遇到不完整的歷史,圍繞事實進行全方位的研究是必要的,而不是像一隻戀愛中的袋鼠一樣緊盯著不放。但是像法瑞爾這樣的人,如果一開始他們讀到的是「x」,他們會永遠相信這就是「x」。如果第二份文件中所說的正好相反,他們就會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了,然後開始大喊:「這是陰謀!」當他們什麼也沒有發現的時候,他們會假設這件事從不曾存在過。為什麼沒有我在牛津上學的記錄?他堅持問我這個問題,好像答案不該是這麼顯而易見:因為有人更換了記錄或者拼錯了我的名字。就為了這個?這個偵探遠渡重洋,害我丟了工作,沒了金錢,還差點失去了你的愛!這些都沒什麼,不會再讓我煩惱了:我會獲得我的發現。

區區幾個字就能產生很多的解釋,就如同有翻譯員一樣。我試圖解釋給他聽。他有一大堆工作要做,和我也有點相似,但是他的無能除外。他有一份官方筆錄員的記錄,英國軍方的記錄中提到了有關馬洛維失蹤的事,但是那早已是過時的新聞。其中也不乏零散材料的記錄。我向這個偷懶的偵探解釋說,面對如此錯綜的信息,會有多少情形浮現在一個富有想象力的考古學家的腦中?許許多多。同時會產生很多想法,很多可能的解釋以及多種可能性。

談到文字的準確性,這真是一個很有意義的教訓。就在幾年前,我的一個朋友悲慘地死去了,很難解釋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而現在,我們需要去想象3500年前所發生的一切,根據幾個文件如何能百分之百地斷定當時底比斯到底遭遇了怎樣的情形?而且這些遺留下來的文字,我們甚至都不知道它們的發音。(留聲機!留聲機使得無數的歌手實現了永生。如果古代有留聲機的話,我們可以聽到他們對我們說的話,我們可以了解所有的一切。在某種意義上,這真是一種侮辱:在我們這個墮落的時代中,留聲機顛覆了對永恆的定義:我們永遠都不會真正知道阿托姆-哈杜該怎樣發音,而相反的我們會永遠記住這些名字:戴西·蒙哥馬利、維克多·愛德華茲、威爾·溫斯漢姆以及惠靈頓·沃伯勒斯。)

不可避免的,我們會害怕像法瑞爾這樣輕率粗心的人會影響到我們死後的名聲。如果現在或者一千年後我再被一個法瑞爾似的傢伙調查,真無法想象那會是怎樣的情形?是否有意或無意地,我留下的記錄會被錯誤的整理或者丟失?上帝一定要保佑我們啊!或許就因為他這樣的人,我未來的傳記作家會發現英國國防部弄丟了我的檔案,同時卻在上面蓋上了「送回」而不是「遺失」。於是便有了許許多多的虛假掩蓋了被壓在最底層的真實。

那麼我親愛的你呢?如果我相信了今天法瑞爾對我所說的有關你的一切,我們現在會是怎樣呢?你想要知道這可悲的一幕嗎?我儘可能重新組織了一下,但是還是讓我覺得可笑或無語,事情是這樣的:「你和費那苒要回波士頓,是真的嗎?」他無法接受我要回到你身邊的事實,於是想盡了辦法來勸阻我。

「當然了,」我說,「為什麼不?」

「但是她拋棄了你,拒絕了你。」

「不是這樣的,你可能搞錯了。」

「她讓我把這個扔到你臉上。」法瑞爾拿出了我最後寄給你的那封電報,說他勸你保持冷靜,告訴你我不相信分開是你的意願。他有好幾封我寫給你的信。瑪格麗特,為什麼要把我寫的信給他?

電報。盧克索致波士頓的瑪格麗特·費那苒

1922年11月30日,9時33分。

收到了你11月15日的來信。我不會理睬11月29日那封假電報。法瑞爾是個騙子。一切都會好的。不管遇到什麼情況,我永遠是你的。你的拉爾夫·特里利普什

「她真是個不錯女人,」他沉思著,一邊斜視著我,似乎在暗示他對你有多麼的了解。「真是可悲,她的身體那麼不好。」

「可以治好的。」我對他侵擾我們的生活感到厭惡。

「可以治好?我不知道。鴉片真是很難戒掉,我最後一次見到她時,她……」

「鴉片?」我承認我對他窮凶極惡的謊言感到震驚,於是他繼續說下去。「別讓我笑出來,特里利普什。我了解像你這樣的人。我很驚訝聽到你說要回去,回去結婚。為什麼要這樣?為什麼現在還要娶她?你需要這樣嗎?你喜歡她沉迷於鴉片,我敢肯定,這是對你墮落的偽裝。真是可憐。她是個漂亮的女人。我走時,她正在床上念著我的名字,我可以告訴你,想要迷惑她讓她假裝回到你身邊是徒勞無功的。你看起來很嫉妒。我奇怪,你為什麼會這樣?你認為僅僅毒品就能讓她滿足嗎?當然,你對女人知道得太少了!」

瑪格麗特,他把你描述得像情婦一樣,還詳細講述細節,你的呻吟和嘆息、你的身材,以及你肢體的顏色。我選擇不去相信他所說的,除此以外我還能怎麼辦呢?就算他堅持說你被毒品所奴役,這對我來說也沒有意義。我完全了解警察和他們的辦事方式。如果他們認為你隱藏了什麼,他們會用惡毒的謊言攻擊你,直到你說出他們想要的。「哈里。」他說你是這樣哭喊著,他靠在他的椅子上,併攏了手指,轉動著眼珠,對著我舔著他乾澀的嘴唇。「哈里,你是我的惟一,你是惟一英俊的男人。」

我保持著我的尊嚴,如果身體條件允許我會為了你痛打他一頓。我想我會開槍打死他,但是我們在公共場合,而且我已經有好幾年沒用過我的左輪手槍了。我想要回到波士頓,回到你身旁的想法讓他凶相畢露:「我會殺了你,特里利普什。如果我告訴奧圖爾你偷了他的錢,你就完了。離她遠點兒,我會讓你活著。」隨後,他試圖賄賂我:「可憐啊,特里利普什。卡爾德威爾有的是錢,如果你告訴我怎麼找到他,我們可以一起分了他的錢。」

現在我們必須避開法瑞爾不談。他在我工作的地方出現,一塊兒前來的還有警察和警犬,當然原因都完全沒有道理可言。這不要緊。我很難過他干擾了你,企圖攪亂我們平靜的生活。我不會再去回想他所說的關於你的謊言。我也請求你揮動你可愛的小手讓他走開。

但是他怎麼會有那封電報呢?真是你給他的嗎,就像他說的那樣笑著拒絕收下我給你的電報?你有沒有把我的信給他?現在這些都不再重要了。也許曾經我們都很在意。現在,我的寶貝,忘掉它吧。忘掉關於法瑞爾的一切骯髒記憶。這本日誌是你需要收到的惟一的來信。

經過他的一番折騰,這個骯髒的考古學家,這個婚姻和保險的詐騙犯到底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是我對被害人和你父親逃避債務的確認嗎?這都是法瑞爾這個大騙子愚蠢的行為。親愛的,你一定要忘了這個傢伙,不然的話,所有的真相、我的古墓以及我不朽的成就,一切都會被毀掉。

到了最後,我們兩個私下的交談幾乎讓我高興了起來。焦慮地等待了這麼久,最後發現我被追蹤的原因跟我擔心的事情毫不相干。我還擔心一切都是真的,但是很顯然並非如此。「等一下,你認為是我殺死了保羅·卡爾德威爾?」在他一派胡言后做出荒謬總結之時,我真是禁不住笑出聲來。

但是極具諷刺的是,這個失蹤男孩的故事成為了這個討厭的偵探和我在一起時惟一令我高興的事情,以及他愚蠢的故事中我惟一的興趣所在。我從法瑞爾那裡聽到了無數關於他的事情,整個的故事令我很驚訝,那個男孩和他父親羅利的過去讓我很震撼。我只是在重複我從法瑞爾那兒聽來的,沒有什麼可以問你的。

我知道你是愛我的。我相信我們之間的誤會終將會被澄清。我知道的。但是如果我並不是你夢想的那樣呢?我要懺悔:我天生就是這樣。我不需要通過努力來贏得這些。我承認,我很慚愧。

從他告訴我的地方開始講起(可能法瑞爾告訴你的是一樣的),這個男孩靠自己的努力擺脫了貧困和虐待。沒有愛,沒有金錢,甚至連起碼的關心和鼓勵都沒有。他生來就一無所有,就在一無所有中,他創造了嶄新的自己。如果讓雨果·馬洛維或者拉爾夫·特里利普什或者其他富有、受過良好教育、有教養的人生活在像保羅·卡爾德威爾一樣的童年,他們會怎麼做呢?把他們扔在悉尼的貧民窟里,當然要確保拿走他們所有的錢,剝奪他們良好的修養。對於他們出生時保留在頭腦和心中以外其它的一切予以否定,他們會變成什麼樣子?我想,失去了他們與生俱來的優勢,恐怕他們的內在力量是遠遠不夠的。像他們一樣的人(比如我,一個慚愧的例子)永遠不會清楚地明白他們身上的哪一部分才是他們真正所擁有的。他們的整個人生都是在迷茫中度過的,為他們與生俱來的一切而感到困惑。當他們得到了些什麼(學位、工作、妻子),如果不是父輩榜樣的結果,不是來自母親的勸誡、教授的傳授,他們根本不清楚這是否是憑藉自己的力量所獲得的。富人們把別人不曾理解掌握的東西統統稱作是自己的個性。但是保羅·卡爾德威爾是自學出來的,在沒有家庭的幫助下,抓住了極小的機會,這些機會或許在別人看來是根本不存在的。他是怎麼做的呢?他將它們轉變成了別人無法想象的優勢,這也引導了我去理解阿托姆-哈杜自我創造的意義所在。

「保羅·卡爾德威爾到底遭遇了什麼?」法瑞爾一遍又一遍地問我。我不知道,如果他沒在戰爭中遇害,他現在到底怎麼樣了?在較好的環境下,像他一樣的孩子也許會成為我的助手。這個世界會允許他成就自我的輝煌嗎?會讓他因此受到別人的仰慕嗎?或者這個世界會要求他隱藏自己,以免他的弱點被永遠不會閃現的光彩所困擾嗎?

當然,他會付出一切來打動一位美麗而世故的女人。你會像你打動他那樣被他所打動嗎?瑪格麗特,你也會愛上一個像他一樣的人嗎?或者你更希望別人像我一樣,舉止優雅、被證實有能力且為人們所認可?我想知道答案。

法瑞爾告訴我,這個男孩在圖書館發現了埃及的存在。是不是覺得相似,同為男人的我和他為同一片土地而著迷?我仍清楚地記得自己如何焦急地等待新書上架,或者下一期《埃及考古編年史》以及《現代埃及考古學及考古學記錄》的到來。那些日子裡的興奮是難以言表的,幻想新書的封皮,期待彩色的版面以及迫不及待想要感受到封面版畫上那層透明紙張的觸感。

根據法瑞爾的記錄,有靈感的思想者能夠呈現出一個內容豐富的故事:早在1917年,卡爾德威爾便來到了埃及。這裡正是他8歲時日思夜想的那片神奇土地。他不知疲倦地想要飽覽一切。他學習了阿拉伯語,參觀了金字塔,遊覽了一切獲許進入的地方。但是不久后,當他在部隊得不到准假的時候,他還是偷偷溜了出來。與在殖民部隊服役的幻想相比,埃及對他的誘惑太大,也太過實在了。瑪格麗特,想想吧,他是如此痴迷於這片土地,以至於全然不顧等待他的懲罰。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屢屢違反軍隊紀律擅離職守將要接受的處罰,但是這場戰爭似乎日漸變得不再真實。或許在盧森堡泥濘的戰壕中,他應該更集中精神些(不然就會送命)。但是在他心中的這片沙漠中,駱駝的聲聲嘶叫召喚著他在夜幕中狂奔,觸摸獅身人面像的美麗,坐在奇奧普斯雄偉的金字塔腳下,思索著廣袤的大漠中自己的命運何在。當然,他完全不用害怕那些行動遲緩、頭腦遲鈍的警察們。

然而,就在我在土耳其受傷並失蹤的那天,保羅·卡爾德威爾可能得知一名英國官員正在訪問澳大利亞軍營,他是一名日漸成熟的埃及考古專家,甚至現在仍在埃及進行著開掘。我太了解雨果·馬洛維的方式了。毫無疑問卡爾德威爾一再地接近他,想要贏得他的注意。失敗后,我能想象得到他開始拋開幻想跟隨馬洛維(他駐紮在40英里以外)一同工作,事實上馬洛維明白一切。卡爾德威爾最終還是贏取了馬洛維的注意和信任,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我能想象,馬洛維庇護著這個男孩,他激動地聽到了所有的細節,學術和探險的方法、最新的研究以及較之有關阿托姆-哈杜最新思想更具吸引力的課題等等。

但是,馬洛維當然會與卡爾德威爾談論到阿托姆-哈杜。馬洛維在他的帳篷里閱讀著片斷C,等待著我的歸來。他應該告訴了卡爾德威爾關於阿托姆-哈杜的一切,故事中的一切都帶給了這個可憐的孩子無比美好的感覺:在這種文明下,一個天才得以每天重塑著自我,直到有一天成為了國王。或許哈里曼早已是保羅幼年閱讀中的一部分,阿托姆-哈杜的火光也早已將他喚醒。現在馬洛維還在為他介紹著這些。

如果他在戰爭中倖存了下來,他應該可以成為一名圖書管理員或者一名地方男子學校的教師。他會和我一樣聰慧、迷人,有修養,但是他缺少地位和財富。他會成為一個怪人,一個因為自己令人難以理解的原因而了解埃及的可憐孩子。如果我是他,你會愛我嗎?如果他是我呢?不,你怎麼會呢。沒人會記住保羅·卡爾德威爾,沒人應該記住他。

埃及的最後幾天。總會有這一天的,最後的一天。最後的一刻。最後的一瞬。每一場大災難中總會有這樣一個單獨的時刻,令人不可信卻又是真實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最後一個傷員,黑死病中的最後一個患者,最後一個穴居人撫養了第一個現代人。所以一定存在最後的一個對阿托姆-哈杜頂禮膜拜並在他死時為他進行最不可思議的禮拜祭儀的人。存在最後一個懂得如何進行古代埃及語言發音的人;全部的語言都隨他的去世而變得不復存在,現在我們能做的只是儘力通過書本學習來傾聽古老文字的迴音並努力地祈禱。

對於阿托姆-哈杜來說也存在這樣的一天,就在那天一切都不可爭議地消逝了,沒有人倖存下來,走在空蕩蕩的宮殿中,踏過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屍體,國王當時是怎樣的感受?睏倦,如此的心力交瘁。多麼希望一切並不是現在的樣子。多麼渴望他的王后,渴望一個氣氛祥和的宮殿,他們可以依偎在那裡靜靜地休憩。

就是這樣的一天,這一天來臨,又消逝了,掏空了整個宇宙。在入侵者的威懾下,游牧部落的大門上依舊升起了最後一輪紅日,神殿和歷史被大火燒成了灰燼,一切的言語、故事、渴望以及充滿榮耀和愛戀的無盡未來走向了末路。就在這最後的一天,阿托姆-哈杜靜靜地站在那裡,環顧著四周,縱然已空無一人,他還是進行了最後的告別。他身陷其中,不再受到任何人的掌控,包括偉大的創造者阿托姆的化身。沒有僕人,沒有軍隊,沒有搬運者,沒有女人,沒有金錢,也沒有了時間。

「一切的終結」。這是成年人的魔鬼,惟一偶爾從溫床中站起來的幽靈,他的出現會讓我們震懾瘋狂。這不僅僅是對死亡的恐懼,因為在一個人行將死去的時候,他可以聊以自慰的是,至少還有別的東西活著,它們可以代表我們,對我們意義非凡,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延續了我們,只要意識到我們愛著的東西和人還活著。我們的子孫將繼續生活下去,因此我們的生命不會真正結束:這是現代人對埃及人不朽信仰的可悲詮釋。當然一部分人會依賴於他們被抑制的基督教天堂或者堅決倡導狂歡的真主安拉的天堂,但是,對絕大部分人來說,存在著更為簡單的東西:子女、孫子孫女、家族事業、畢生的工作或者日常單調的生活,酒吧和大街、足球俱樂部、政府和憲法以及陳舊的體制。如果你不屈服於無情的制度,不為死亡所動搖,那麼相反的,你會得以激勵,而那些則會成為皇家古墓牆壁上的實物圖畫。是的,普通人在垂死的呼吸中把握永生,他會發現永生不朽就存在於他的子孫後代、工作、故鄉和文化之中。

但這是一切的終結!在你的死亡變得如此渺小而又真實之前,人類或自然必須帶來怎樣的毀滅呢?你是否需要一個冰河世紀或者膨脹的太陽將世界燒成灰燼?或者這仍然無法終止你的幻想?你的子孫在你閉眼前被殺害?你的生意破產,你的家和你的藝術被燒成灰燼?設想一下你的教堂和裡面的神父以及有關庇護你的神靈的一切文字或圖畫記錄都被毀於一旦,而兇手正是一群長著利爪的魔鬼,它們服侍著那些更年輕、更殘忍的神靈。設想一下這是一座曾經抵禦過所有入侵者的數千年歷史的城市,這是一座你的祖祖輩輩都居住著的城市,大海或沙灘上閃爍著銀光,綠色美麗的英國、永恆的羅馬、粉色的耶路撒冷或神聖的麥加,想象一下你的家園被拆毀后每一塊廢棄的磚塊,在你的心臟噴射出最後幾滴鮮血之前,一顆炸彈將最後一座房屋夷為了平地。威尼斯沉入海底、巴黎被燒光、倫敦在哀嚎、紐約癱瘓、雅典成為了一堆灰燼。這對於你來說還不能算是一切的終結?世界文壇每一位作家的每一部作品在縱火文盲的眾目睽睽下被燒成灰燼。有關你的國家最後歷史的最後記錄變成了黑煙,而你臨終前所能期盼的完全不具備永恆的光輝:或許,一位被世人所懷念的天才演員對他子孫的子孫的子孫的囑託最終將成為一次大膽的嘗試,回憶哈姆雷特,將其重新寫下來……最終的結果會怎樣?哈姆雷特服毒自殺?桑普斯·波洛尼厄斯來到一傢俱樂部的黑暗房間?或者裝扮成掘墓者從後面若隱若現?

以下的一切都將在不久的將來不可避免地消失不見:貝多芬的作品、你鍾愛的啤酒、有關祖先的一切記錄、你第一次吻女孩子的地方、太妃糖、咖啡,還有能讓你聯想到平靜與自由的風景和真實存在或能讓你天真地回想起童年的印記。你和你所愛的人面對的情感正是一系列的渴望、成就、挫折、美食、慶典、愛戀、傷心、復原以及接下來的一幕一幕。

瑪格麗特,你會記得我嗎?你是否看到了我在這裡的成就,你是否會向世界證明這所有的一切?我沒有另外可以信任的人了。如果你曾經愛過我,或者只是我這麼認為,那麼懇請你擺脫疾病的困擾,讓我的工作持續下去。

費那苒睡了。我要做的工作還很多,況且瘋狂的法瑞爾可能還會帶著警察和警犬來這裡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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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及考古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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