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若昂·埃杜瓦多一邊在街上走著,一邊卷著一根紙煙。他度過了一個絕望的夜晚,整整一個上午又白白跑了這麼多冤枉路,跟戈丁尼奧博士和戈韋阿的談話一無所獲,所以此刻他只覺得頭昏腦漲,精疲力竭。
「完了,」他想,「我已經無能為力了,我只好自認倒霉了。」
在經歷了如此劇烈的悲痛,飽嘗了希望破滅的辛酸,又動了那麼大的肝火之後,他心力交瘁。他真想走到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去,遠遠離開律師、女人和教士,直挺挺地躺下,睡上它幾個月。可是這會兒已經過了三點,他得趕緊上事務所去,因為到得太晚,也許還得挨努內斯一頓訓斥。他的生活多麼可悲呀!
他轉過廣場的拐角,來到奧索里奧開的小酒館門口,迎頭碰上了一個人。這人年紀很輕,穿著一件長長的、顏色鮮明的茄克衫,邊上鑲著寬寬的黑色緞帶,留著黑黑的小鬍子,在他那異常蒼白的臉色襯托下,看上去簡直就像是假的。
「你好!若昂·埃杜瓦多,你打算幹什麼去呀?」
這人名叫古斯塔沃,是《地區之聲報》的印刷工人,剛在里斯本呆了兩個月回來。按照阿戈斯蒂尼奧的說法,他是個「頭腦清楚,見多識廣的小夥子,不過滿肚子的壞主意」。他有時候寫幾篇評論外交政策的文章,文章里用上一些富有詩意的、誇張的詞語,咒罵拿破崙三世、俄國沙皇和一切壓迫人民的統治者,為被奴役的波蘭和無產階級的悲慘生活大聲疾呼。他和若昂·埃杜瓦多對宗教持有同樣的見解,因此他們常在一起聊天,談論他們對教士的痛恨以及對耶穌基督的愛戴。西班牙發生的革命①使古斯塔沃欣喜若狂,他簡直想要去參加國際工人協會②。他一心想要生活在一個有組織、有演講、有兄弟般友愛的工人階級中心裡,這種慾望使他到了里斯本。他在那裡找到了好工作和好同志。但是由於他還得奉養生病的老母,所以他又回到了萊里亞,他覺得和她生活在一起更節儉一些。另外,也因為正值選舉前夕,《地區之聲報》生意興隆,報館老闆有能力增加報館三個印刷工人的薪水。
①指一八六八年開始的資產階級革命;工人階級積极參加了鬥爭,但由於國際工人協會的西班牙支部中的絕大多數人遵循了巴枯寧路線,致使無產階級在革命中犯了許多錯誤。
②指一八六四年在倫敦成立的第一國際。
由於以上這些原因,他又和駝子在一起了。
他正要去吃飯,於是立刻邀請著昂·埃杜瓦多陪他一起去。見他的鬼,他一天不去上班天也不會坍下來!
若昂·埃杜瓦多忽然想起來,他從昨天到現在還沒有吃過東西。都是因為餓得發慌,他才變得那麼遲鈍,那麼容易泄氣。他立刻接受了邀請。經過了上午那一番感情的激動和勞累的奔波之後,他很想舒舒服服地坐在酒館里的長凳上,面前擺上滿滿一大盤子好吃的,和一個跟自己同仇敵汽的同志暢談一番。此外,由於上午遭到的冷遇,他正渴望得到同情,於是,他便非常熱情地說:
「老兄,我一定從命!你簡直是從天而降啊。這個世界是個豬圈。要不是我們還能跟朋友在一起呆上幾個鐘頭的話,媽的,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
小夥子們給若昂·埃杜瓦多起過一個外號,叫作「和平天使」。因此現在他說這番話的口氣叫吉斯塔沃吃了一驚。
「怎麼啦?近來不太順利?跟努內斯那個富生鬧彆扭了,是不是?」他問。
「沒有,只是有點兒怨恨。」
「可是,只有英國人才怨恨,我們跟它沒關係!喂,朋友,你真應該看看《倫敦之戀》里的塔卜達!別怨恨了。吃點,喝點,把肚子填飽,你就不會再怨恨了。」
他拉住他的胳膊,把他帶進了酒館,一邊大聲嚷著:
「奧索里奧大叔萬歲!祝你健康,向你致兄弟般的敬意!」
酒館老闆奧索里奧大叔是個大胖子,日於過得心滿意足。他襯衫袖於一直卷到肩膀上,肥白的光膀子撐在櫃檯上,狡詐的面孔胖乎乎的有些浮腫。他立刻對古斯塔沃回到萊里亞表示歡迎,他覺得他人看上去瘦了點,那一定是因為里斯本的水質不好,里斯本人在葡萄酒里攙了過多的食用染料。他能替兩位先生送點什麼菜上來?
古斯塔沃站在櫃檯面前,把帽子推到後腦勺兒,急於要把他那句曾在里斯本博得了滿堂彩聲的笑話說出來:
「奧索里奧大叔,給我們來一份國王肝、兩份教士腰子,要烤的。」
奧索里奧大叔向來是對答如流的,他把擦盤子的抹布在櫃檯上嗖地一甩,馬上回答說:
「我們這兒可沒有這種東西,古斯塔沃先生。這是京城裡的高檔名菜。」
「那就算了,你們這兒的人太落後於時代了。我在里斯本每天中飯都吃這個。好啦,沒關係,給我們兩份三明治加土豆——多加點兒鹽!」
他們在一張由兩塊松木厚板拼成的桌子邊坐下。一幅印花布的帘子把這塊地方跟店裡其餘的部分隔開了。奧索里奧大叔很敬重古斯塔沃,覺得這小夥子很有教養,能尊重別人;所以親自把紅葡萄酒和橄欖送了上來,一邊用他那骯髒的圍裙擦著玻璃杯,一邊說:
「喂,古斯塔沃先生,京城裡有什麼新聞?那邊情況怎麼樣?」
印刷工人馬上擺出一副嚴肅的面孔,用手捋了捋頭髮,說出幾句莫測高深的話來:
「一切都還未見分曉。政治上卑鄙之極——工人階級已經行動起來了,可是他們還沒有聯合一致——他們正在等著瞧西班牙的形勢如何發展。形勢肯定會發展順利的!一切都看西班牙了……」
但是,奧索里奧大叔很害怕局勢動蕩,他曾經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積攢了一筆錢,買下一個農場。他只希望國內太太平平。他最最厭惡的就是依賴西班牙人。兩位先生一定知道這句諺語:「從西班牙吹不來好風,也帶不來好親事。」
「四海之內皆兄弟嘛!」古斯塔沃大聲說。「提起把波旁家族①和皇帝、國會議員和貴族拉下台的事,就不分葡萄牙人西班牙人了,大家都是親兄弟!大家都親如手足,奧索里奧大叔!」
①波旁家族曾先後在法國(1589-1792,1814—1830)、西班牙(1700—1868,1874—1931)和那不勒斯(1735—1806,1814—1860)建立王朝,實行封建專制統治。
「那好吧,最好的事就是舉杯祝他們健康,開懷痛飲,這樣才好做生意,」奧索里奧大叔一邊安詳地說著,一邊挪動他肥碩的身軀,走出了那個小房間。
「豬穢!」印刷工人見他竟然對人類的手足之情如此無動於衷,大為震驚,不禁咆哮起來。話又說回來,對一個有產業的人,一個選舉代理人,又能指望什麼呢?
他哼著《馬賽曲》,把杯子斟得滿滿的。他很想知道,這些日子他的朋友若昂·埃杜瓦多一直沒上《地區之聲報》去,究竟在做些什麼?駝子說過:沒有什麼能夠把他從濟貧院路拖開。
「婚禮到底定在什麼時候?」
若昂·埃杜瓦多漲紅了臉,支支吾吾地說:
「什麼也沒定下來。出了些麻煩事。」接著他傷心地苦笑了一下,補充說:「我們吵過架了。」
「胡說八道!」印刷工人脫口便說。他聳了聳肩,表示一位革命者對於淺薄無聊的感情用事不勝輕蔑。
「胡說八道——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胡說八道,」若昂·埃杜瓦多說。「我只知道它給我帶來了許多痛苦。他們把我給毀了,古斯塔沃。」
他停下不說了,咬著嘴唇,拚命想把奔騰激越的感情強壓下去。
可是印刷工人覺得所有這些有關女人的事情都很無聊可笑。這不是談情說愛的年頭。作為人民中的一員,作為一個勞動者,如果老是緊緊抓住女人的裙子不放,那他就是個飯桶——他就是出賣了自己!一個人心裡應該考慮的不是愛情,而是怎樣儘力把自由帶給人民,把工人從資本家的魔爪中解救出來,結束壟斷,建立一個共和國!我們不需要呻吟,我們需要的是行動,我們需要的是力量!他一邊狂怒地拖長了聲音,一遍又一遍說著「力——力——力量」,一邊對著侍者剛剛端上來的那一疊三明治,激動地揮動著他那因患肺結核而消瘦下來的手腕。
若昂·埃杜瓦多一邊聽著他說,一邊想起了往事。當年,這位印刷工人熱戀著麵包師傅的幫手朱莉亞的時候,跑到事務所來兩隻眼睛總是活像燃燒的煤塊,一邊發出可怕的嘆息,一邊僻里啪啦地打著字。他每次「唉」地一嘆氣,他的同伴們就輕輕地咳嗽一聲,取笑他。有一天,古斯塔沃跟梅德羅斯為了這事還在院子里動手打了起來。
「聽聽你這話是怎麼說的!」他最後說。「你也跟別人完全一樣。你在這兒胡說八道,可是當你自己墮人情網的時候,你也和別人完全一樣。」
印刷工人聽了這話很不高興——自從他去過里斯本,經常出入於阿爾坎培拉的民主俱樂部,並且幫著罷工的香煙廠同伴印過一份宣言之後,他認為自己完全是一個誓為無產階級和共和國效勞的人了。他?他像旁人一樣?他也在裙釵隊里浪費時間?
「先生,你大錯特錯了!」他回答說。他怒氣沖沖地啃著三明治,一聲不響,神情陰鬱。
若昂·埃杜瓦多生怕得罪了他,就換了一種口氣說:
「喂,古斯塔沃,我們應該知情達理:一個人可以信奉他的原則,可以為了一項事業而奮鬥,可同時他也可以結婚成家,生兒育女哪。」
「絕對不可以!」印刷工人興奮地大聲說。「男人一結婚就完了!一結了婚,他就會只想著養活孩子,再也離不開那個窩,再也沒有工夫和朋友們聚在一起;他的小鬼們出乳牙痛得大哭大鬧的時候,他晚上只好抱著他們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他成了沒用的飯桶,他出賣了自己。女人對政治是一竅不通的。她們老是提心弔膽,怕她們的男人會打架鬧事,跟警察發生麻煩……。這樣他就成了一個手足被捆的愛國者!而且,如果需要保守機密呢?結了婚的男人是沒法保密的!於是,一場革命往往就這樣給出賣了。讓家庭生活見鬼去吧!再來些橄欖,奧索里奧大叔!」
奧索里奧大叔的大肚皮出現在兩塊厚木板之間。
「我說,兩位先生正在談論些什麼呀?是不是馬伊阿集團要進區議會了?」
古斯塔沃把身子挪動到長凳的盡端,伸出腿去,大聲打斷他說:
「這個問題該由奧索里奧大叔來解決。請告訴我,我的朋友,你這個人會不會按照你老婆的意旨改變你的政治見解?」
奧索里奧大叔搔搔後腦勺兒,用精明的口氣說:
「這點我可以回答,古斯塔沃先生。女人的頭腦比我們來得清醒,在政治上,就跟做生意一樣,按她們的意見去干肯定沒錯。我一直請教我的女人,我很樂意告訴你,她的話我已經聽了二十年了,還從來沒有後悔過。」
古斯塔沃從長凳上跳起來大聲喊道:
「你出賣了你自已!」
奧索里奧大叔對於印刷工人愛用的這句口頭撣已經聽慣了,一點沒有生氣;他一向喜歡有問必答,因此便開玩笑地回答說:
「出賣,我可不這麼說,不過你要是想把我叫作買賣人,那倒還差不離。你先聽聽我的勸告,古斯塔沃先生,你還是先結了婚然後再來談論這些吧。」
「我告訴你,革命來到的時候,我就會肩上扛著步槍上這兒來,把你拖到軍事委員會去——你這個資本家!」
「好啊,不過在那之前,除了痛飲,喝得一醉方休之外,可就沒別的事好做了,」奧索里奧大叔說著,便安詳地走開了。
「河馬!」印刷工人咕噥著說。
他就愛和人爭論。於是他又開始說起來,硬說受女人左右的男人在政治上是絕對不能依靠的。
若昂·埃杜瓦多傷心地笑了笑,這話他雖然不同意,可他並沒吭聲,只在心裡想儘管他愛著阿梅麗亞,他最近兩年卻沒有去作過懺悔。
「我可以證明我所說的話!」古斯塔沃大叫著說。
他舉了個例子,他認識的一個自由思想家,為了維持家庭的和睦,聽從了妻子的話,每禮拜五齋戒,而且禮拜天還胳膊底下夾著祈禱書,步行會望彌撒!
「這是一定要發生的事!我說,你對宗教的看法還算有眼光,可是我預料有一天會看見你穿著一件紅色的長袍,手裡拿著一根蠟燭,跟在舉著耶穌蒙難像的行列中往前走。當小夥子們在酒館里談天說地的時候,是不用為哲學和無神論付出什麼代價的。可是如果一個人有了個又漂亮。又體貼的老婆,還要在家庭生活中實行這一套,那就成了魔鬼了!即使你現在還沒有放棄自由派的觀點,那你將來一定會不得不放棄,並且對你們家庭的懺悔神父卑躬屈膝!」
若昂·埃杜瓦多氣得臉都紅了。甚至在他還很幸福、還沒有失去阿梅麗亞的時候,這種責備(其實印刷工人只不過是為了辯論才這樣說的)也會叫他生氣的。更何況現在!他因為在報紙上公開講出了自己對教士們的看法而剛剛失去阿梅麗亞。今天,他心痛欲碎地坐在這兒,生活中的一切歡樂都被剝奪殆盡,這一切恰恰是由於他的自由派的觀點……
「你竟然對我說這種話,真是太可笑了,」他痛苦地說。
印刷工人挖苦地說:
「老兄,不要對我說你是自由事業的殉難者!」
「你為什麼要折磨我呢,古斯塔沃?」書記員非常惱火地說。「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你要是知道,就不會這樣對我說話了。」
他於是便把那篇通訊文章的來龍去脈細說了一遍——沒有提到他是在爐火中燒時寫了那篇文章,只說這純粹是為了闡明自己的原則。而且,他必須弄清情況:他當時正要娶一位虔誠的姑娘,教士們上她家去比上大教堂聖器收藏室去還要勤快……
「你有沒有在文章上署名?」古斯塔沃聽了他這番敘述,很吃驚地問。
「戈丁尼奧博士不肯讓我署名,」書記員說著,微微有些臉紅。
「於是你把每一個人都得罪了,是不是?」
「我把他們罵得體無完膚!」
印刷工人非常興奮,大聲叫喚著再來一瓶紅葡萄酒。
他興高采烈地把酒杯斟滿,祝若昂·埃杜瓦多身體健康。
「天哪,我倒真想看看那篇文章。我想把它寄到里斯本的弟兄們那兒去!那後來又怎麼樣呢?」
「引起了眾人的公憤。」
「那些寄生蟲、那班教士們又怎麼樣了呢?」
「全都劍拔弩張起來了!」
「可他們怎麼會知道是你寫的呢?」
若昂·埃杜瓦多聳聳肩膀。阿戈斯蒂尼奧沒有講出去。他疑心是戈丁尼奧博士的老婆。她從她丈夫那兒知道了文章的來龍去脈,很有可能跑去把這個消息傳進她的懺悔神父——住在特雷扎斯路的西爾韋里奧神父的豬耳朵里去了。
「那個人是不是很胖,看上去有些浮腫?」
「是的。
「那個畜生,」印刷工人恨恨地大聲叫道。
他現在對若昂·埃杜瓦多敬重起來了,因為出他意料之外,若昂·埃杜瓦多竟是一位自由派思想的鬥士。
「喝吧,朋友,喝吧!」他非常親熱地說著,斟滿了他朋友的酒杯,彷彿自由主義的英勇作為需要特別鼓舞一番似的。
「那後來又怎麼樣了呢?濟貧院路的人是怎麼說的?」
他的濃厚的興趣打動了若昂·埃杜瓦多:他一口氣把心裡的話全都掏了出來,甚至還拿出了阿梅麗亞的來信。這信一定是可憐的小姑娘出於對地獄的恐懼,在憤怒的教士們的壓力之下寫出來的……
「就這樣,古斯塔沃,我成了這一切的受害者!」
事實上他也的確是個受害者,印刷工人越來越欽佩他了。他不再是「和平天使」,也不再是努內斯的書記員,或是濟貧院路的情郎了。他是宗教迫害的受害者。他還是這個印刷工人平生所見的第一個受宗教迫害的人呢,儘管他並沒有以宣傳畫上的傳統姿態出現——他沒有給捆在人刑柱上,也沒有帶著驚惶失措的家眷在縱馬飛馳的士兵前面奔逃,然而他還是覺得他挺有意思。他私下裡很羨慕他有這份社會榮譽。換了他的話,這會給他在那班裡斯本的弟兄們中間增添多大的聲譽!能夠既當一個反動勢力的受害者,又不失掉享受奧索里奧大叔的三明治的機會,而且還不會失掉禮拜六的全薪,那對他是有很大的好處的。可是,教士們的所作所為真叫他憤慨之極!他們怎麼膽敢向一個自由派人士泄私憤,陰謀陷害他,還要奪走他的情人!啊,真是一幫混蛋……他忘記了他先前對婚姻和家庭生活的冷嘲熱諷,對教士們破口大罵起來,說他們這班人專想摧毀這些具有神聖淵源的、完美的社會組成結構。
「應該狠狠地進行報復,老兄!一定要摧毀他們!」
若昂·埃杜瓦多巴不得能為自己報仇雪恨。可是他又能採取什麼報復手段呢?
「什麼報復手段!在《地區之聲報》上寫一篇驚天動地的文章,把整個事情兜底翻出來!」
若昂·埃杜瓦多轉引戈丁厄奧博士的原話說:從今以後《地區之聲報》對所有的自由思想家閉門不納了。
「真是一群豬穢!」印刷工人咆哮著說。
可是天哪,他想到一個極好的主意!為什麼不去出版一本二十來頁的、在巴西被人們稱之為「莫菲那」①的小冊子,給教會以致命的打擊呢?不過文章應當用華麗的文體寫,這一點他可以親自負責。
①「莫菲那」的原意是「愛吵嚷的女人」,這裡指一種匿名的諷刺小品。
若昂·埃杜瓦多來勁了。由於古斯塔沃對他深表同情,並竭力想幫忙,若昂·埃杜瓦多把他看作一位朋友,一位兄弟,於是便把自己最傷心、最秘密的心裡話都告訴了他。這一切陰謀的起因便是阿馬羅神父對於那個姑娘懷有情慾;他正是為了要佔有她,才唆使那家人把若昂·埃杜瓦多趕出了門。敵人,那個該詛咒的人,那個劊子手,正是——教區神父!
印刷工人用兩手按緊了腦袋:這樣一件事(儘管他覺得這件事跟他以前在辦公室里寫的那些事情相比,算不了什麼大事),居然發生在正和他一起喝酒的朋友身上,發生在一個民主派身上,他覺得真是惡劣透頂,這就像提比略①的骯髒的情慾,這老昏君到了耄耋之年,還要在灑了香水的澡堂里玷污青年貴族的身子。
①提比略(Tiberius,公元前42—公元37):即古羅馬皇帝喀勞狄一世(1437),以荒淫無道著稱。
他簡直不能相信。若昂·埃杜瓦多把他所有的證據都說給他聽了。古斯塔沃聽他說著,不由自主地把紅葡萄酒潑在了豬肝三明治上。他站起身來,揮舞著拳頭,臉上的肉全鼓了起來,咬牙切齒地用嘶啞的嗓門大聲喊道:
「打倒宗教!」
隔著帘子,有人用奚落的口氣應聲喊道:
「庇護九世萬歲!」
古斯塔沃氣得一躍而起,要去揍那個說話的人一頓。可是若昂·埃杜瓦多勸住了他。印刷工人坐了下來,安靜地把酒一口喝乾。
隨後,他們把胳膊肘兒撐在桌子上,把臉緊緊湊在一起,隔著酒瓶,小聲地商量著印行小冊於的計劃。這事兒輕而易舉:他們兩個一起來寫。若昂·埃杜瓦多想用傳奇故事的形式寫出那些骯髒的陰謀;他還提議把影射教區神父的那個人物寫得像卡里古拉①和希利伽巴拉②一樣邪惡、乖戾。印刷工人卻寧願寫一本在風格上和思想上都具有哲理性的小冊於,因為這樣的小冊子才能夠把教皇對俗世的權力徹底摧毀。他將親自承擔在晚上印刷這本小冊子的任務,那當然是免費的了。但是,他忽然想到了一個難題。
①卡里古拉(Caligula,12—41):古羅馬皇帝(37—41),以專橫殘暴,驕奢淫逸著稱。
②希利伽巴拉(Heliogabalus,205—222):古羅馬皇帝(218—222)。
紙!他們怎麼才能搞到紙呢?
這大約要花費九到十塊金幣;他們倆誰也沒有那麼多錢。他們甚至沒有一個同情他們主張的朋友可以借給他們這樣一筆錢。
「先向努內斯預支,然後再從你的薪水裡扣還,」印刷工人興奮地提議說。
若昂·埃杜瓦多憂鬱地搔了搔頭。他剛才正想到努內斯,想到他作為教區委員會虔誠的一員和代理主教的朋友,看到那本小冊子會有多麼憤慨。如果他獲悉是他手下的書記員用辦公用的鵝毛筆在辦公用的厚紙上寫出來的,那他會怎麼想呢?若昂·埃杜瓦多可以想象,他準會氣得臉色鐵青,肥胖的身軀踮在穿著白鞋的腳趾頭上,用他那蟋蟀般的聲音叫嚷說:「滾出去,你這個共濟會會員,從這兒滾出去!」
「那樣一來,我就進退兩難了,」若昂·埃杜瓦多很嚴肅地說:「不光姑娘跑了,連飯碗也要丟了!」
這一來,古斯塔沃也想起印刷廠的老闆戈丁尼奧博士很可能會動怒。戈丁尼奧博士自從和濟貧院的人言歸於好之後,重新取得了他作為教會棟樑和信仰支柱的崇高地位。
「見他的鬼,這樣可能要花我們一大筆錢呢,」他說。
「我們辦不到!」書記員說。
他們一想到要失去這樣一個揭露教會罪惡的絕好機會,竟氣得破口大罵起來。一根柱子若是坍下來,橫倒在地,看上去總顯得格外粗大一些。他們印小冊子的計劃就好像這根倒坍的柱子一樣,這會兒對他們來說竟顯得無比重要,具有極其深刻的意義了。這不光是要打倒一個荒淫無恥的本地教士,而且是要在全世界範圍內摧毀包括耶穌會在內的一切教會以及它們的世俗力量和其他該死的東西……見鬼!要不是因為努內斯,要不是因為戈丁尼奧,要不是因為那價值九個金幣的紙張,那該有多好!
缺少金錢,依賴僱主,這是窮人的永久的障礙,僅僅為了幾包紙,他們的計劃就遭到了挫折。想到這一點,他們不禁對社會痛恨起來。
「來一次革命是絕對必要的!」印刷工人斷然說。「把一切都連根拔掉是刻不容緩的,一切,一切!」他在桌子上方大幅度地做了個手勢,表示要有一種徹底的社會平均,要摧毀教堂、宮殿、銀行、兵營以及戈丁尼奧之流的財產。「再來一瓶紅葡萄酒,奧索里奧大叔!」
可是奧索里奧大叔卻沒有露面。古斯塔沃使出渾身力氣用刀柄猛敲桌面。後來他氣極了,跑出去走到櫃檯前面,想狠狠地揍那個惡棍的肚皮,他竟然膽敢讓一位公民久等。
他發現奧索里奧大叔容光煥發,正奴顏婢膝、點頭哈腰地在跟維亞·克拉拉男爵講話。男爵是在選舉前夕到酒館來拉攏他的同胞的。在酒館里,男爵看上去的確顯得神氣十足,他戴著金絲邊眼鏡,漆皮的靴子在泥巴地上閃閃發光。他聞了刺鼻的煎油味和酒渣氣,咳起嗽來。
古斯塔沃一看到他,連忙謹慎地退回到小房間里。
「他跟男爵在一起,」他說著,口氣里暗暗透著敬意。
但是,印刷工人一看見若昂·埃杜瓦多兩手抱頭,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連忙勸他不要灰心失望。沒什麼了不起的!話說回來,他總算逃過了厄運,沒有跟一個信教的人結婚。
「可我永遠不能向那個壞蛋報仇雪恨了!」若昂·埃杜瓦多把盤子往前一推,打斷了他。
「這個你別擔心,報仇雪恨的日於不會遠了,」印刷工人莊嚴地許願
於是,他便悄悄把正在里斯本籌劃的事情秘密地告訴了他。他聽說,有一個共和黨俱樂部,很多重要人士都是其中的成員——照他看來這一事實就是勝利的最好保證。除此之外,工人們也動起來了!至於他本人——在他低聲說到這一點的時候,幾乎碰到了從桌子對面湊過來的若昂·埃杜瓦多的臉——有人曾建議他參加一個從馬德里來的西班牙人即將組織的國際支部。他從來沒有見過那個西班牙人,因為他為了躲避警察的追捕,是化了裝在四處進行活動的。這事兒後來沒有成功,因為那個委員會缺少經費。不過確實有一個人,一個擺肉攤的,答應捐一百塊金幣。另外還有一件事,軍隊也參加了;有一次開會的時候,他看見一個肚皮滾圓的人,他們說此人是個少校,這個人的臉也真像個少校。既然有這一系列跡象,考慮到所有這些因素,他——古斯塔沃認為:要不了幾個月工夫,政府、國王、貴族、資本家、主教,以及所有這一班牛鬼蛇神都會灰飛煙滅!
「到了那時候,我們就成了國王了,我的孩子!戈丁尼奧,努內斯,還有那一幫最下賤的傢伙,我們要把他們全部關進聖弗朗西斯科的地牢里。我要親自把戈丁尼奧拖走。我們要打斷那些教士的脊梁骨!人民終於也能夠有揚眉吐氣的一天!」
「可是從現在到那時候,還多麼遙遠啊!」若昂·埃杜瓦多嘆了一口氣說。他充滿辛酸地想到,等到革命到來的時候,要重新得到他親愛的阿梅麗亞已為時太晚了。
這時候奧索里奧拿著那瓶紅葡萄酒來了。
「你總算來了啊,你這個貴族!」印刷工人挖苦地說,他儘力想惹他發火。
「我並不屬於男爵那個階級,可是他對我很尊重,」奧索里奧大叔回答說。他那副得意的樣子使他顯得更胖了。
「還不是為了五、六張選票!」
「區里十八張,還有希望再得到十九張。你們兩位先生還要點別的什麼?不要了?真遺憾!那好,喝吧,喝個痛快吧。」
他拉上帘子走了,撇下那兩位朋友對著滿滿一瓶葡萄酒,一個希望能來一場革命,讓他重新得到他的阿梅麗亞;另一個也希望能來場革命,好讓他把僱主戈丁尼奧打個稀巴爛。
差不多快五點的時候,他們才離開了那個小間。奧索里奧大叔對他們比較友好,因為他們是受過教育的青年。他正在櫃檯的角落裡津津有味地看他的《大眾集》。他朝他們望了一望,一眼就看出來兩個人都喝醉了,特別是若昂·埃杜瓦多,他帽子耷拉在後腦勺上,抿著嘴,一臉的不高興。奧索里奧對他不太熟悉,心想:這傢伙酒量不大嘛。可古斯塔沃先生卻像往常一樣,酒過三升之後,興高采烈,容光煥發。這才是個了不起的小夥子!是他付的賬。他趔趄著走上前去,把兩個銀幣重重地往櫃檯上一拍:
「把這個扎在你的舊襪子上吧,酒桶肚皮奧索里奧!」
「可惜只有兩個,古斯塔沃先生。」
「咳,你這個賊!你以為人民流的汗水,勞動所得的工資,只是用來撐大非利士人①的肚皮的嗎?不過,算賬的日子已經不遠了,能有幸來捅穿他們肚皮的人一定是比比。而我正是那個比比……比比正是我!你說對不對,若昂·埃杜瓦多,誰是比比?」
①非利士人:原為古代巴勒斯坦西南部的居民,與以色列人為敵。後用以指沒有教養、趣味庸俗的市儈或庸人。
若昂·埃杜瓦多並沒有在聽他說話:他很難看地皺著眉頭,用猜疑的目光望著一個醉漢。這個醉漢坐在牆根的桌子旁邊,面對著一升裝的空酒瓶,手掌托著下巴,嘴裡叼著煙斗,吃驚地望著這兩個朋友。
印刷工人把身體俯在櫃檯上:
「你現在就在這兒告訴我,奧索里奧大叔,比比是誰?聽我說呀,奧索里奧大叔!我是個好小夥子,很有才能。你留心聽著。我只要大筆一揮,就能摧毀教皇在世界上的一切權力,我就想這麼做。而且,咱們說句體己話,這可是場你死我活的鬥爭。給我算算賬,胖子奧索里奧,聽我說下去。這是個好小夥子。要是他再上這兒來,想賒上兩升酒喝喝,你就賒給他好了——比比會全部負責的。」
「除此之外,」奧索里奧大叔開口說:「我們還上了兩份三明治,兩份色拉——」
可這時那個醉漢已從長凳上費力地掙紮起來。他嘴裡叼著煙斗,打著響嗝,走到印刷工人跟前站定了腳,兩膝哆嗦著,伸出手來。古斯塔沃厭惡地低頭看了看這隻手,說:
「你要幹什麼?我敢打賭,剛才就是你在喊什麼『庇護九世萬歲!』你這個混蛋——把那隻爪子拿開。」」
那個醉漢碰了一鼻子灰,吼了一聲,晃晃悠悠地衝到若昂·埃杜瓦多面前,向他伸出一隻攤開來的手。
「從這兒滾開,你這個畜生!」書記員粗魯地說。
「只不過交個朋友嘛——只不過交個朋友嘛——」醉漢咕噥著說。
可是他並沒有走開。他站在那裡,伸出手,五指攤開,滿嘴的酒臭氣熏得人難受。
若昂·埃杜瓦多氣極了,很粗暴地把他往櫃檯上一推。
「不準動手!」奧索里奧大叔口氣嚴厲地說。「不準撒野!」
「你少管閑事,」書記員叫嚷說,「不然我對你也同樣不客氣!」
「不論是哪一個,要是不守規矩,最好給我出去,」奧索里奧大叔非常嚴肅地說。
「你叫誰出去,誰出去?」書記員大叫著,拔拳相向。「你有膽量再說一遍試試!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
奧索里奧大叔沒有答話,只把兩手撐著櫃檯,露出粗壯的胳膊來,他就是憑著這雙胳膊使人們對他的酒館充滿敬意的。
可是,古斯塔沃擺出一副很有權威的架勢,插到兩個人當中,叫他們應該拿出點紳士風度來!打架,說粗話,那可不行!他們可以像朋友一樣——像紳士一樣開玩笑,或者爭論!在這種地方,只能拿出紳士風度來!
他把那個還在忿忿地咕噥著的書記員拖到一個角落裡。
「唉,若昂!唉,若昂!」他拚命地打著複雜的手勢說,「這可不像個英雄好漢的樣子。見鬼!應該講點禮貌。沒來由地吵架,酗酒,胡作非為,不會帶來歡樂,不能交到朋友,也不會產生兄弟般的情誼!」
他又回到奧索里奧大叔身邊,湊近他的肩膀興奮地說:
「我替他承擔責任,奧索里奧大叔。他是個有教養的人。可他碰上了很多苦惱的事,又不習慣於喝這麼多酒。就是這麼回事!可他是個頂頂好的人。原諒他吧,奧索里奧大叔。我替他承擔責任……」
他又跑到書記員那邊,勸他和奧索里奧大叔握手言和。酒館掌柜再三強調說,他並沒有想要侮辱這位先生。接著他們倆親切地拉了拉手。印刷工人為了鞏固這一次和解,又花錢要了三杯燒酒①。若昂·埃杜瓦多為了證明自己慷慨大度,另外又要了一巡。他們把酒杯在櫃檯上排成一排,像紳士那樣彼此相待,愉快地交談了一陣。這會兒,那個醉漢在角落裡,沒有人去答理他。他趴在桌子上,頭枕著拳頭,鼻子對著酒瓶,悄沒聲兒地對著自己的煙斗淌著口水。
①燒酒:西班牙和葡萄牙出產的一種劣質白蘭地酒。
「咳,我就喜歡這樣!」印刷工人說。他幾杯燒酒下肚,變得格外親切。「和睦!我的弱點就是愛和睦。我喜歡青年人和和睦睦,全人類相親相愛。我就想看到普天下的人都圍坐在一張大桌子旁,舉行盛大的宴會,把槍炮彈藥統統收起來,在談笑之間一切社會問題都得到解決。在不遠的將來,你就要見到這樣的一天了,奧索里奧大叔!在里斯本,人們正在為這一天的到來作準備呢。到時候,得由奧索里奧大叔提供葡萄酒。咳,多麼好的一筆小生意啊!現在,你可再也不能說我不是你的朋友了吧。」
「謝謝你了,古斯塔沃先生,謝謝你。」
「這是我們自己人之間的事,對不對?因為我們都是有教養的人,就是這麼回事。」(說到這兒他擁抱了若昂·埃杜瓦多)「你就像我的親兄弟!生生死死,我們永遠是朋友。讓你的悲傷見鬼去吧,老弟!總有一天,我們會寫出那本小冊子來的。戈丁尼奧和努內斯——」
「我要把努內斯砸個稀巴爛!」書記員用力喊道。他們喝了燒酒互祝健康之後,他顯得更加陰沉,更加憤懣了。這時候,兩個當兵的走進了酒館,古斯塔沃認為該是上印刷所去的時候了。即使他們不得不分手一整天,那畢竟也不是永別啊。不過,工作就是責任,工作就是美德!
他們再一次跟奧索里奧大叔熱情地拉了拉手以後,總算是離開了。古斯塔沃走到門口,又向書記員賭咒發誓說要待他親如手足、忠貞不渝,還硬要他收下他那袋煙草。他把帽子扣在後腦勺上,哼著《勞動讚美詩》,從拐角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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