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二天早晨,阿馬羅看了一眼掛在床頭的懷錶,見做彌撒的時間快到了,便興沖沖地從床上跳了下來。他一邊把手伸進袖子,匆匆穿上用作晨衣的那件舊上衣,一邊回想起在費朗的一個早上。那天早晨他醒來時嚇壞了,因為就在前一天晚上,自從他當上教士以後,他第一次獸性大發,在馬廄的草堆里和若安娜·瓦克拉一起犯下了罪孽。那一回他沒敢帶著那像石塊般壓在他靈魂上的罪孽去做彌撒。照歷代教皇和特蘭托公會議①的說法,他認為自己已經沾染上污點,變得不幹凈,夠得上下地獄了。他三次來到教堂門口,但每次都害怕得退了回去。他確信,要是他膽敢用扯下著安娜·瓦克拉裙子的那雙手去碰一下聖體,教堂就會倒塌砸在他身上,把他壓得粉碎,或者一看到手持寶劍矗立在神龕前的復仇神聖邁克爾那光焰四射的神像,他就會四肢癱軟,動彈不得!他騎上馬,跑了兩個小時,穿過後娜·若昂的農場,來到格拉列拉,向好心的修道院院長塞克拉作了懺悔。唉!那時候他天真無知,虔誠而有顧慮,剛做教士心裡很膽怯。如今他已經睜開眼睛,看清了周圍人生的現實。修道院的院長、大教堂的神父、紅衣主教、羅馬教廷的官吏們,他們才不在馬廄的草堆里犯罪呢,不——他們有舒適安逸的密室,旁邊還擺著晚餐。教堂並沒有倒塌砸在他們身上,復仇神聖邁克爾也沒有丟下天國的安逸來管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①特蘭托公會議:天主教會的第十九次公會議。由教皇保羅三世的代表於一五四五年十二月十三日在奧地利特蘭托召開。
眼下叫他心緒不寧的並不是這樁事,而是迪奧妮西亞。他聽到她正在廚房裡忙個不停,一邊還咳嗽著。他不敢叫她把刮臉用的水給他端來。他覺得把這個女人牽扯進來,參與他的秘密,總有點彆扭。他毫不懷疑她辦事謹慎,這原是她的本份;而只要花幾個半鎊的金幣便可以讓她對自己忠貞不貳。然而想到這個女人以前曾做過那麼多文官武將的姘婦,鎮上世俗方面的那些穢跡劣行無不同她那碩大肥胖的身軀糾纏在一起,讓她這樣一個女人了解他的弱點,知道在他教士的斗篷下燃燒著肉慾的烈火,確實跟他作為教士的自尊心無法相容。他情願前一天晚上看到他春情激蕩的是西爾韋里奧或者納塔里奧,這樣事情至少將局限在教士的範圍之內!想到自己處在那雙冷嘲熱諷的小眼睛的窺視之下,他感到渾身不自在,那雙眼睛對於莊重的教士長袍或者對於威武的軍服全都熟視無睹,因為她知道在這一切的下面,同樣回蕩著血肉之軀發出的凄涼而帶有野性的呼喚……
我要和她一刀兩斷,他想,我要給她一個金幣,把她打發走。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關節叩了叩他的房門。
「進來!」阿馬羅說,隨即坐下,迅速俯在桌子上,好像正全神貫注地在看著一堆文件。
迪奧妮西亞走進來,把水壺放在臉盆架上,咳嗽了一聲,湊近阿馬羅的肩膀說:
「教區神父先生,這件事你那樣處理,說明你很沒有頭腦。昨天有幾個人看見那小姑娘從這兒走出去。這事兒很嚴重,年輕人。絕對保密對你們倆都是必要的!」
不,他不能把她打發走。這個女人已經穩穩地做定他的心腹人了。她這幾句話是壓低了聲音說的,好像生怕隔牆有耳似的。這顯得有點過分謹慎,並向他表明一個在同謀共犯方面經驗十分豐富的老手確實高人一籌。
他漲紅著臉轉過身去對她說:
「有人看見她了,嗯?」
「是的,有兩個醉鬼看見了。但也許是兩位紳士。」
「說得對。」
「處在你的地位,教區神父先生,也為了那位年輕姑娘——一切都必須悄沒聲兒地干——就連地板也不能讓它知道!凡是我經辦的事兒,我都做得非常當心,生怕被死人聽見。」
這時阿馬羅突然決定接受迪奧妮西亞的保護。
他在桌子抽屜的角落裡找了找,摸出半個金幣來放在她手裡。
「願天主賜福給你,我的孩子,」她喃喃低語。
「好了,迪奧妮西亞,現在你有什麼好主意嗎?」他問道,一邊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等著聽女管家的忠告。
她講得十分自然,絲毫沒有故弄玄虛或者懷有惡意的樣子。
「依我看,你要同那姑娘會面,在教堂司事的家裡是再合適不過了!」
「教堂司事的家裡?」
她侃侃而談,幫他回憶那所房子所處的極好位置。他一定知道,聖器收藏室邊上有好幾間房子,其中有一間,開門出去便是一個院子,修葺大教堂的時候,他們在院子里搭了一個小棚屋。院子的另一邊是教堂司事宅子的后牆。埃斯格利亞斯大叔家的廚房門也是朝院子開的;教區神父先生只需要走出聖器收藏室的門,穿過院子,便到了他小小的安樂窩!
「那她呢?」
她可以從教堂司事家的前門進去,那扇門正對著大教堂廣場。那兒沒有人經過,平時既僻靜又冷清。即便真的有人看見了,也有個堂而皇之的理由:阿梅麗亞小姐是給教堂司事捎信去的。這只是個初步的輪廓,他可以在這個基礎上充實完善。
「啊,我懂了,這倒是個主意,」阿馬羅說。他在房間里一邊踱著方步一邊思索著。
「那地方我很熟,教區神父先生,相信我的話,對一個想安排一樁小小的風流事兒的教士來說,再沒有比那地方更好的了。」
阿馬羅站在她面前,親昵地笑著問道:
「迪奧妮西亞大嬸,請實話告訴我,你向人推薦教堂司事的家,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吧,嗯?」
她斷然否定了他的這番話。她壓根兒不認識埃斯格利亞斯大叔!這個主意是她晚上躺在床上冥思苦想才想出來的。今兒一大早她就去查看了地形,發現那個地方確實很不錯。
她咳嗽了一陣,朝門口慢慢走去;然後又轉過身來給了他最後一個忠告:
「這事兒全看你怎麼跟教堂司事安排了。」
阿馬羅此刻想得出神的就是這樁事兒。埃斯格利亞斯大叔在助祭們和別的大教堂司事們中間人稱「鐵板臉兒」,他只有一條腿,拄根拐杖;教士中有人想讓自己的門徒干他這份差事,便斷言這種人按照教規不適宜在教堂內供職。但是前任教區神父若塞·米格斯順從主教先生的旨意,讓他繼續留在大教堂里,並爭辯說,他是在某次節慶值班時從鐘樓上摔下來,因為摔得很慘才不得已而截肢的;因此,這就清楚地表明,我們神聖的天主並沒有要解除埃斯格利亞斯大叔服役的意思。在阿馬羅接任這個教區的主管時,這個瘸子請胡安內拉太太和阿梅麗亞為他說情,目的是為了,像他自己所說的,牢牢抓住那根鍾繩。此外,這也是一件慈善行為(在濟貧院路大家都持有這種看法)。埃斯格利亞斯大叔是個鰥夫,有個十五歲的女兒,從小就兩腿癱瘓。她父親常說:「魔鬼對咱們家的人的腿不懷好意。」正是這一不幸使他變得沉默寡言、鬱悒不樂。據說那女孩子(她的名字叫安托尼亞,她父親叫她托托)性情乖戾,脾氣暴躁,非常任性,讓她父親受盡了折磨。戈韋阿醫生斷言這是歇斯底里症:但是在所有思想健全的人看來,托托肯定是給魔鬼纏住了。有些人甚至還曾打算為她驅邪;但由於主教先生對報界一向很害怕,遲遲不敢同意舉行這一儀式,因此只是草草地給她灑了一點聖水,結果當然沒起到什麼作用。除此之外,人們對她所受痛苦的性質就不知道了。有人聽聖母升天會的唐娜·瑪麗亞說過,她發病時像狼一樣嚎叫不停;甘索索另有一種說法,她用權威性的口吻說,這不幸的姑娘用指甲剜自己身上的肉……無論誰問起埃斯格利亞斯大叔他女兒怎麼樣了,他總是那麼一句話:「還活著。」
他所有的空餘時間都在家裡和女兒呆在一起;只有時穿過大教堂廣場到藥鋪去買葯,或者上特雷薩的店裡去給她買糖果。大教堂的那個角落——那個院子、小棚屋、旁邊那堵長滿牆頭草的高牆以及最裡面的那幢牆壁破舊、一面牆上半邊開著門、半邊開著窗的房子——一天到晚冷冷清清的,籠罩在陰影之中;唱詩班的那些男孩子有時壯著膽子偷偷地踮著腳穿過院子去窺視一下埃斯格利亞斯大叔,總是見他悶悶不樂地俯身對著火爐,手裡拿著煙斗,向爐子里吐唾沫。
他每天都參加教區神父先生主持的彌撒以示尊敬,這已成了他的習慣。這天早晨,阿馬羅在穿祭服的時候,一聽到拐杖在院子的石板路上敲出的聲音,心裡便開始編起故事來了;因為他要求埃斯格利亞斯大叔讓他用他的房子,就非得向他作出某種解釋,說他用這房子是為了宗教上的事:還有什麼理由能比遠離塵世的干擾,私下裡為一個靈魂脆弱的人進修道院過一種聖潔的生活作準備這樣一個借口更好的呢?
他見埃斯格利亞斯大叔走進聖器收藏室,便喜氣洋洋地道了一聲早安,並且把他恭維了一番,說他氣色很好。還說他對此並不覺得驚訝——因為歷代教皇都說,由於他們和鍾打交道,在敬奉神明時格外受到思典,這樣便給他們帶來一種特別的幸福和健康感。接著他又和顏悅色地對埃斯格利亞斯大叔和另外兩個聖器看管人說,他年輕的時候住在達萊格羅斯侯爵夫人家裡,當時他最大的抱負就是有朝一日做個敲鐘人。
他們被主人的妙語逗樂了,都笑了起來。
「你們別突,這是真的。我那個想法並不壞。先前敲鐘的都是些低級神職人員。教皇們認為敲鐘這一行是獲取天恩最有效的途徑。」他引了一段話,聲音聽上去就像是從敲鐘人口中說出來的一樣:「Laudodeum,populumvoco,congregoclerum,defunctumploro,pestumfugo,festadecoro.你們都知道的,這句話的意思是:我讚美天主,我召喚眾人,我集合教士,我哀悼亡靈,我驅逐瘟疫,我給節日增添歡樂。」
他站在聖器收藏室中央,穿著白長袍,披著長方形的白麻布,畢恭畢敬地吟誦著這些詩句;這些話使埃斯格利亞斯大叔感到自己有一種未曾想到過的權威性和重要性,聽到這些話,他便拄著拐杖把身子挺得更直了。
聖器看管人這時拿來了紫色十字褡①。但阿馬羅還沒有結束對鐘的讚美:他正在解釋鍾在驅散暴風雨中的巨大作用(儘管有些自以為是的學者與此大唱反調);因為鐘聲不僅向空中傳播天主賜予它們的恩典,而且它們還把混在暴雨、雷電中遊盪的惡魔驅散。聖米蘭公會議建議,每當暴風雨來臨時就應該把鐘敲響。
①十字褡是神父在行彌撒或聖餐禮時穿的寬大的無袖長袍。
「不管怎樣,埃斯格利亞斯大叔,」他笑容滿面關切地對敲鐘人說:「我勸你碰到這種情況還是明智一點,別去冒險,因為你一直是高高地站在鐘樓上,靠近暴風雨……把這給我吧,馬蒂亞斯大叔。」
他扭頭接過十字褡,神態自若地輕聲說道:「Domini,quisdixistijugummeum…①把後面的帶子稍微系得緊點,馬蒂亞斯大叔。Suaveest,etonusmeumleve②…」
①拉丁文:「主,你曾說過我的軛是甘飴的……」
②拉丁文:「我的擔子是輕鬆的。」
他在十字架上的耶穌像前行了個屈膝禮,然後走進教堂,目光下垂,身子挺直,舉止行態完全按照祈禱書中規定的儀式指示;馬蒂亞斯也向法衣室的十字架行了個屈膝禮,然後便匆匆忙忙地擺弄起祭壇上的酒瓶,一邊大聲地清著嗓子。
在做彌撒的過程中,每當阿馬羅神父轉向中殿、作奉獻祈禱並說「Oratefratres」①時,他都直接對著敲鐘人說話(此種仁慈是儀式所允許的),好像這次聖餐是專門為他舉行的一樣;而埃斯格利亞斯大叔也把拐杖靠在身邊,全身心沉浸在虔誠的祈禱之中。但當進入祝福式,開始吟誦祝福詞的時候,阿馬羅卻轉向聖壇,直接從天主那兒獲取大量的仁慈了;最後他慢慢地轉過身來對著埃斯格利亞斯大叔,只盯著他看,好像要把我主耶穌基督的思典和禮物全賜給他一個人!
①拉丁文:「弟兄們,祈禱吧。」
「曖,埃斯格利亞斯大叔,」他走過聖器收藏室時低聲說,「在院子里等我一下,我想跟你單獨談一談。」
他很快來到他身邊,滿臉一本正經的樣子,給敲鐘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戴上帽子,戴上帽子,埃斯格利亞斯大叔。我來是要跟你談一樁很嚴肅的事——我真的想求你幫個忙。」
「哦,教區神父先生!」
「這也算不上是幫忙……因為當一個人在為天主效勞的時候,所有的人都該當仁不讓,儘力協助。我想為一個想當修女的女孩子做些準備工作。」接著為了證明對他的信任,他急忙報出了名字:「她就是胡安內拉太太的小阿梅麗亞。」
「真的嗎,教區神父先生!」
「這是一項天命,埃斯格利亞斯大叔!你能從中看到天主的神力!這可是非同一般的……」
接著他便講了一個撲朔迷離的故事,這故事完全是他察顏觀色,根據敲鐘人臉上反映出來的驚訝程度,費心編排,現編現講的。那女孩子對她原來的未婚夫失望之後,已經對人生感到厭倦,渴望進入宗教團體。但她年老的母親認為這隻不過是一時的心血來潮,再說家裡的事兒也少不了她,因此不肯答應……但是,不,這確實是天命,對此他很清楚。不幸的是,碰上家裡人反對的時候,教士的態度就變得十分微妙了……那些不信天主的報紙(討厭的是它們竟占多數!)每天都在聲嘶力竭地嚷著反對教士們的影響。當局就更不信天主了,他們也為教士設置了重重障礙。現在有一些很糟糕的法律……萬一要是讓人知道了他在指導一個女孩子當修女,他就要被關進牢房!埃斯格利亞斯大叔覺得這事怎麼樣?這都是由於現在人們的不信神和無神論所造成的!他必須和那女孩子進行許多次的談話:徹底弄清她的愛好,看她的稟性是適於過隱居生活、懺悔生活還是做看護,是適於當修女還是去教書。總之,他必須把她里裡外外都摸透。
「但是在哪裡進行這些談話呢?」他大聲說道,想到一項神聖的任務遭到挫折不禁頹然攤開了雙手。「在哪裡呢?在她母親家裡是不行的,因為她已經起了疑心。在大教堂里也不可能,那樣的話還不如到馬路上去談呢。在我家裡,我不能帶一個年輕的女孩子——」
「這是明擺著的。」
「因此,埃斯格利亞斯大叔——我想你一定會在這方面助我一臂之力的——我早就想到了你家——」
「哦,教區神父先生,」教堂司事急忙說。「我,我的家以及我的全部傢具都聽候您的支配。」
「你可以清楚地看到,這是為了拯救她的靈魂,我主對於你的行動會感到高興的……」
「我也會為了這件事感到非常高興,教區神父先生,我也會為了這件事感到非常高興的。」
埃斯格利亞斯大叔所擔心的是他的房子不夠好,沒有足夠的設備。
「好了!」教士微笑著說,似乎決心拋棄所有人世間的舒適享受。「我只要兩把椅子和一張放祈禱書的桌子就行了。」
另外,敲鐘人解釋說,房子的位置挺隱蔽、挺幽靜,再合適不過了。他和他的女兒遠離人世,就像在沙漠中修行的苦行僧一樣。教區神父先生來的日子,他可以到外面去溜達溜達。他沒法讓他們用那間廚房,因為可憐的托托的小房間跟廚房的一面相通,不過他們可以到他樓上的房間里去。
阿馬羅神父輕輕敲了敲自己的前額。他不曾想到那個癱瘓病人!
「那會把我們小小的安排全給毀了的,埃斯格利亞斯大叔!」他大聲說道。
但是教堂司事馬上讓他放下心來。他現在一心只想著教士要為基督征服一位新娘的事兒;他非常希望他那片屋頂能為拯救那女孩子的靈魂這一神聖的準備工作提供庇護場所;也許這樣就會使得天主對他大發慈悲!他熱切地擺出了那所房子的種種有利條件和方便之處。托托不會礙他們的事兒。她從來不離開她的床。教區神父先生可以從靠聖器收藏室一邊的廚房門進去,女孩子可以從前門進來:他們可以到樓上去,從裡面把房門鎖上。
「托托是怎麼消磨時間的呢?」阿馬羅神父說,仍然遲疑不決。
天主保佑她,這可憐的小東西只是躺在那兒……她患有躁狂症;有時候她用破布做一些玩具娃娃,對這些布娃娃喜歡得如痴如狂,以至於發高燒;有時候她會兩眼獃獃地盯著牆壁,陷入一種可怕的沉默之中。但偶爾她也會喜氣洋洋地又說又笑……真是個可怕的災難啊!
「必須讓她快樂起來,必須教她念書,」阿馬羅說,以示關懷。
教堂司事嘆了口氣。這孩子不識字兒,她從來就不想學習。他一直在講,只要她能識字兒,她的生活就不會那麼沉悶了。可她就怕動腦筋。如果教區神父先生來的時候能大發慈悲勸勸她……
但教區神父並沒有在聽,他正全神貫注地考慮著一個主意,這主意使他高興得露出了微笑。他突然想到,對於阿梅麗亞到敲鐘人家裡去這件事可以向胡安內拉太太和到她家去拜訪的朋友們作出一個十分自然妥帖的解釋:去教那個癱瘓病人識字兒!去教育她!去打開她的心靈,讓她看到聖徒們生活中和殉教者事迹中的美,教她作禱告……
「這事兒就講定了,埃斯格利亞斯大叔,」他大聲說道,一邊興高采烈地搓著雙手。「我們一定要在你的家裡使那個女孩子成為一個聖女。」接著他又以嚴肅的口吻叮囑了一句:「這事兒必須嚴加保密。」
「咳,教區神父先生!」敲鐘人說,幾乎被觸怒了。
「我信任你!」阿馬羅說。
他立即去聖器收藏室寫信,準備偷偷地交給阿梅麗亞。他在信中詳細地解釋了這一安排,他寫道,通過這一安排「我們可以享受到許多新奇而又妙不可言的歡樂」。他告訴她,每個禮拜到敲鐘人家裡去的借口是去教育那個癱瘓病人;改天晚上他將到她母親家裡來親自提出這件事。「這中間,」他寫道,「也有一些真實性,因為如果你能用適當的宗教訓誡點亮一顆愚昧的心靈,那一定會使天主感到高興。因此,我親愛的小天使,我們將一舉兩得!」
然後他回到了自己家中。當他在早餐桌邊坐下,對於生活以及在生活中遇到的種種稱心如意的方便深感滿足時,他覺得多麼幸福,多麼得意啊!妒忌、懷疑、慾望得不到滿足時所經受的折磨、肉體的寂寞、所有那些在濟貧院路和索薩斯路經年累月使他痛苦不堪的一切都煙消雲散,一掃而光了。他終於完全沉浸在幸福之中了。他坐在那兒陷入了深思,忘記了手中還拿著叉子。他回憶起前一天晚上那銷魂的半小時,在腦子裡又把那次肉體的享樂一點一點地重溫了一遍,心中充滿了甜蜜的、確定無疑的佔有感,就像一個農夫,在眼巴巴地盼望了多年以後終於得到了一塊土地,便在上面奔跑起來一樣。啊!現在看到那些摟著心上人在老楊樹林蔭道上漫步的紳士們,他就不會再感到凄楚了!現在他也有了心上人,她的靈魂和肉體都是屬於他的。她長得漂亮,崇拜他,穿著可愛的白色內衣,胸口上灑著科隆香水。不錯,他是個教士;然而對此他自有一番冠冕堂皇的解釋;這就是,只要不在虔誠的教徒中間引起公憤,一個教士的舉止行為絕不會損害宗教的效用、功能和尊嚴。所有神學家都教導說,教士制度的建立是為了主持諸項聖事,重要的是人們接受聖事所包含的那種內在的、超自然的神聖;假如聖事按照神聖的程式進行,那麼教士是個罪人或者聖徒又有什麼關係呢?教士是罪人也好,是聖徒也好,聖事所給予教徒的恩典都是一樣的。它們起作用並不是通過教士的功德,而是通過耶穌基督的功德。一個人受洗禮或是被塗油,不管主持儀式的那雙手是乾淨的還是不幹凈的,他都一樣被清除了原罪或者為未來的生活作好了準備。這是歷代教皇提出來,由特蘭托公會議所確立的。一個教徒不會因為教士不值得稱道而喪失什麼,不管是關於其靈魂的,還是關於其永久的拯救。如果這位教士在臨終時表示悔悟,天國的大門就不會對他關閉。一切肯定會圓滿結束,給所有的人都帶來好處。阿馬羅神父這樣思考著,樂滋滋地呷了口咖啡。
早飯過後,迪奧妮西亞走了進來。她笑容滿面,問教區神父先生是不是已經跟埃斯格利亞斯大叔講過了。
「我提了一些建議,」他閃爍其辭地回答說。「還沒有作出決定——建成羅馬可不是一日之功。」
「啊!」她說。
她轉身進了廚房,心想教區神父像異教徒一樣在說謊。不過這沒關係。她從來不喜歡給教士們穿針引線,他們報酬給得少,還總是疑神疑鬼的……
但儘管如此,當她聽到阿馬羅準備出門的時候,她還是疾步跑到樓梯口,告訴他她要照看自己的家,她想知道教區神父先生什麼時候能夠找到一個僕人。
「唐娜·若塞帕正在為我辦這件事兒,迪奧妮西亞。我希望明天能夠從她那兒得到准信。不過你還會來的——我們現在是朋友啦……」
「你需要我的時候,教區神父先生,就站在窗口對著我的窗子喊好了,」她在樓梯頂上大聲叫道。「你要我幹什麼我都願意。我樣樣事兒都懂一點,比如打胎啊,接生啊——」
教士再也不願聽下去了:他突然把門砰地一聲關上,氣沖沖地走掉了,她那番願意幫忙的話講得太赤裸裸了,令人厭惡。
又過了幾天以後,他才來到胡安內拉太太家裡,打算談一談教堂司事女兒的事。
前一天的傍晚,他已經把那封簡訊交給了阿梅麗亞;這天晚上他趁著那伙人在客廳里嘰嘰喳喳閑聊的工夫,便走到鋼琴旁邊,一邊彎下身子對著蠟燭點香煙,一邊對正在懶洋洋地練指法的阿梅麗亞說:「信你看了嗎?」
「這主意妙極了。」
阿馬羅隨後加入了夫人們的圈子,甘索索這會兒正在講著她從報上讀到的發生在英國的一場大災難:有一座煤礦坍塌,活埋了一百二十名礦工。那些老太太都嚇得直打哆嗦。甘索索對自己的話所產生的效果感到很得意,便喋喋不休、添枝加葉地講了下去:礦井外的人拚命想把遇難者挖出來;那些可憐的人的呻吟和哀嚎聲可以聽得很清楚;當時暮色蒼茫,大雪紛飛……
「太不幸了!」大教堂神父喃喃地說,一邊把身子更深地坐進扶手椅。他愈加感受到這客廳里溫暖舒適,屋頂堅固安全。
聖母升天會的唐娜·瑪麗亞宣稱,所有這些礦井啦,外國的機器啦,都叫她感到恐怖。她以前在阿爾科巴薩山腳下見過一家工廠,她覺得那兒的景象就像地獄一般。天主對這類東西肯定不會贊成。
「就像鐵路一樣,」唐娜·若塞帕說。她認為鐵路肯定是由魔鬼授意建造的。她說這話可不是開玩笑。她一聽到那種吼聲,看到那種耀眼的、一閃一閃的火光,那種轟隆隆開過來的樣子,心裡就會產生這種想法!啊!她哆嗦得多厲害呀!
阿馬羅神父對這種想法嘲弄了一番。他向唐娜·若塞帕保證,要想快速旅行,乘火車是非常方便的。然後他突然變得十分嚴肅,補充說:
「總之,在這些現代科學的新發明中有許多魔鬼的成分,這是無庸置疑的。正因為如此,我們的教會才先用祈禱然後用聖水來凈化它們。人們必須知道為什麼這是慣例。聖水是為它們驅除妖魔,驅除邪惡的精靈;祈禱是為了把它們從原罪中拯救出來,因為原罪不僅在人身上存在,而且在人類建造的東西上也有。因此,我們才祈求天主為火車頭祝福,使它們受到凈化,這樣魔鬼就沒法利用它們來搞陰謀活動了。」
聖母升天會的唐娜·瑪麗亞請他解釋一下:魔鬼通常是通過什麼方式來利用鐵路這種發明的?
阿馬羅神父很有禮貌地講清了這一點。魔鬼有很多方法,但通常是這樣乾的:它使火車出軌,讓一些乘客喪生;由於這些人沒有舉行過終傅儀式,等在那兒的魔鬼便突然撲上去抓住他們!
「真可惡!」大教堂神父嘟噥著說,然而心底里卻暗暗佩服魔鬼詭計多端。
聖母升天會的唐娜·瑪麗亞沒精打采地搖著扇子,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說道:「啊,朋友們!(她一邊說著一邊慢吞吞地環視了一下周圍)這種事情永遠不會落在我們頭上——他休想趁我們的靈魂未作準備之機抓住我們!」
這話倒是真的:於是大家都為確信自己作好了準備,因而能夠挫敗魔鬼蓄意策劃的陰謀而感到一陣得意。
接著阿馬羅神父咳嗽了一聲,好像是為講話作準備,然後俯身向前,雙手撐在桌子上,用一種講道的口吻說道:「需要有很高的警惕性才能使魔鬼離得遠遠的。直到今天我才在考慮這個問題(這是我今天晨思的題目),因為我得知了一件很悲慘的事情,而這事兒的主人公就近在大教堂的旁邊:教堂司事的小女孩。」
夫人們都已把她們的椅子拉攏來,帶著一種突然被激起的好奇心,全神貫注地聽著他講,希望能聽到魔鬼撒旦乾的另一樁富有刺激性的壞事。教區神父繼續說著,周圍的寂靜給他的聲音增添了一種莊重感。
「那個女孩子終日被釘在床上。她不識字,每天的祈禱也不作,還沒有養成反省的習慣;因此,正像聖克萊門特所說的那樣,她是個毫無防範的人。結果會怎麼樣呢?那經常在四處潛行,尋找目標,以便舉起魔爪撲上去的魔鬼,竟在那兒安居下來,好像到了自己家裡一樣!由於這個原因,據可憐的埃斯格利亞斯大叔今天告訴我,她患有歇斯底里症,悲觀絕望,常常會突然發怒而不能自制……總而言之,這可憐的人的生活全給毀了。」
「而且離開天主的教堂只有兩步遠!」聖母升天會的唐娜·瑪麗亞說。她對於魔鬼撒旦的無恥行徑感到憤慨,魔鬼竟然在一個人的身上,在距大教堂僅一牆之隔的一張床上安下家來。
阿馬羅趕忙表示同意:
「唐娜·瑪麗亞說得對。這是一個可怕的悲劇。但應該怎麼辦呢?想想吧,那女孩於不會祈禱,又沒有人指導她,給她把《聖經》送去,讓她變得堅強起來,把挫敗魔鬼的秘密教給她……」
他激動得站了起來,低著頭在客廳里走了幾步,那種神情悲痛的樣子就像一個被人用兇殘有力的手把他的一隻心愛的羊一把奪走的牧羊人。他被自己的這番話感動了,真的感到有一股強烈的憐憫之情,一種對於那個可憐的女孩子的真正的同情心襲上心頭。那女孩子不能走動已經非常痛苦,再加上沒人安慰,痛苦一定更深。
夫人們聽他講著,想到那個被遺棄的人就感到心疼,尤其是看到這件事似乎使教區神父感到難過而心疼。
聖母升天會的唐娜·瑪麗亞很快地回想了一下自己聖物庫中豐富的珍藏,建議說,如果她在女孩子的床頭擺上一些聖徒像,如聖文森特和馬利亞的像……但她的朋友們都默不作聲,這就清楚表明,她們認為光送給她聖徒像是無濟於事的。
「也許夫人們會說,我們現在談論的只是教堂司事的孩子。但這也是一個靈魂,一個和我們的靈魂一樣的靈魂!」阿馬羅一邊坐下來一邊又說。
「所有人都有享受天主恩典的同樣的權利,」大教堂神父嚴肅地說,語調中帶有一種不偏不倚的感情,他承認,在不涉及到物質財富而只涉及到天國的安逸時,各個階級都是平等的。
「對天主來說沒有富人和窮人之分,」胡安內拉太太嘆了口氣說。「窮人第一。『天國是屬於窮人的。』」
「不,富人第一,」大教堂神父插進來說,一邊伸出手來制止對神律作出的那種錯誤解釋。「天國也是屬於富人的。夫人沒有理解這句格言。天主保佑窮人,這話的意思是說,窮人在貧困中只要不覬覦富人的財產,除了他們已有的麵包屑外別無所求,在沒有得到天主解除的痛苦中並不渴望分享別人的財富,他們就會受到保佑。因此,夫人知道,那些惡棍在對工人和下等階級的人們說什麼他們應該生活得比現在更好時,他們是在違背教會和我主耶穌基督的意志,因此只該受到鞭笞。他們被逐出教會是罪有應得!哎喲!」
他在椅子里伸了個懶腰,這一番宏論直把他弄得筋疲力盡。阿馬羅神父一直沒作聲,只把胳膊肘撐在桌子上,緩緩地摩擦著前額。他準備突然說出他的想法,就好像是得自神的啟示一樣,建議由阿梅麗亞給那個不幸的癱瘓病人進行宗教指導。但想到自己的動機完全是出於肉慾,完全是出於俗人的慾望,他不禁猶豫了片刻。隨後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幅誇張的圖畫,畫面上是教堂司事的孩子凄慘的景況,她現在彷彿全身陷入在愚昧和痛苦的黑暗深淵之中。他想到這偉大的善行將會給她帶來安慰,使她的生活減少一點痛苦……倘使以一種純潔的基督徒的博愛精神去從事這一行動,那肯定會贖回許多罪孽,求得天主的歡心!對於那個終年卧床不起,永遠見不到太陽和街道的可憐的病人,他感到了一個健康人所懷有的那種憐憫的感情。他坐在那兒,被襲上心頭的這種同情之心難住了。他搔了搔脖子後面,猶豫不決,幾乎後悔跟夫人們提到了托托。
但是,唐娜·儒瓦基娜·甘索索想到了一個主意:
「阿馬羅神父先生願意把那本有插圖的《聖徒傳》送給她嗎?那些插圖可以啟發人的思想,而且感人至深。那本書是在你那裡,阿梅麗亞,是嗎?」
「不,」她回答說,眼睛也沒抬一下,只管埋頭做她的針線活兒。
阿馬羅這時看了她一眼。他幾乎已經把她給忘了。她坐在桌子的另一邊,正拿著一塊布料在縫邊:在她滿頭濃密的頭髮上,原先那條十分纖細的頭路已經不見了,只有旁邊的燈光投下的一道閃亮的條紋;玫瑰色的臉頰使她鮮艷的褐色皮膚充滿了生氣,她的眼睫毛顯得更長更黑了;她穿著一條肩上打褶的緊身連衣裙,襯托出她豐滿的胸脯。他看到她在呼吸時胸脯在有節奏地起伏波動,禁不住激動起來。他不再遲疑。他提高了嗓門,蓋過老太太們嘰嘰呱呱的聲音(她們正在議論《聖徒傳》一書不見的事兒)說道:
「不,我親愛的夫人們,能使那女孩子獲益的並不是書籍。你們知道我剛剛想到的一個主意嗎?我的想法是,我們中間應該有個人,一個空閑時間最多的人,去向那女孩子講授《聖經》。」他笑嘻嘻地又補充了一句:「說實話,我們中間空閑時間最多的是阿梅麗亞小姐。」
真是出人意外!這彷彿是我主本人對她們的啟示。想到這個慈善的使命將由她們中間開始,由濟貧院路開始,眾人的眼睛都閃出了亮光,沉浸在一片虔誠的興奮之中。想到代理主教先生和教士會對她們此舉將給予的讚頌,她們欣喜若狂,激動不已。每個人都出主意,渴望參加這項神聖的工作,以便能夠分享天主肯定會慷慨賜予她們的獎賞。唐娜·儒瓦基娜·甘索索熱情洋溢地宣稱,她妒忌阿梅麗亞,這時阿梅麗亞哈哈大笑起來,使她不勝驚訝:
「我想你現在不會很誠心地去做這事兒吧?你一想到自己的善行就已經洋洋得意起來了。你這個樣子是不會從中得到神的最大思典的!」她指責說。
但阿梅麗亞依舊神經質地哈哈笑著,仰靠在椅子上,一邊把手帕塞進嘴裡,竭力想控制住自己。
唐娜·儒瓦基娜的小眼睛中閃出了怒火。
「真不像話,真不像話!」她喊了起來。
大家使她安靜下來,阿梅麗亞只好把手按在《福音書》上起誓說,這不過是她腦子裡閃過了一個滑稽的念頭,使她很興奮。
「嗬,」聖母升天會的唐娜·瑪麗亞說,「她完全有理由感到得意。這對她們家說來是一種榮譽!知道——」
教區神父打斷她的話,嚴厲地說:「但是誰也不能知道,唐娜·瑪麗亞。一個人要是對某一工作抱有極度的虛榮心,那麼這項工作在天主的眼裡就毫無價值了。」
唐娜·瑪麗亞遭到這番搶白,羞愧地低下了頭。阿馬羅神情嚴肅地接著說:「關於這件事一定不能外傳。只有天主和我們知道。我們希望拯救一個靈魂,安慰一個備受折磨的人,而不希望報上對我們大加頌揚。你同意我的話嗎,老師?」
大教堂神父費力地在椅子上坐起來:
「今晚你講的話很有聖克利索斯頓的辯才,使我很受啟發;現在我希望能把烤麵包片端上來。」
於是就在等候魯薩去端茶點來的這會兒工夫,他們決定讓阿梅麗亞根據她的虔誠的心情,每個禮拜秘密地去一兩次,因為在天主的眼裡,這樣才是最難能可貴的;她將在癱瘓病人的床邊呆上一個小時,給她讀《聖徒傳》,教她祈禱,把美的情操逐漸灌輸到她的腦子裡去。
「不過,」聖母升天會的唐娜·瑪麗亞轉身對著阿梅麗亞又說了起來,「我一定要告訴你:你就這樣替自己強行攬下這事兒,也真不要臉!」
阿梅麗亞滿臉漲得通紅,說唐娜·瑪麗亞這番話是胡說八道。正當眾人被這番胡說八道引得哈哈大笑時,魯薩端著盤子走了進來。就這樣,阿梅麗亞和阿馬羅神父得以為了天主的榮耀和魔鬼的恥辱,自由自在地幽會了。
他們每個禮拜都幽會,有時是一次,有時是兩次,因此到月底的時候,對癱瘓病人的慈善性拜訪已達到了七次,照那些虔誠的老太太們的說法,這好比聖母馬利亞的七道訓言①。每次幽會的前一天晚上,阿馬羅神父都要預先關照埃斯格利亞斯大叔,讓他打掃完房子,把教區神父進行傳教任務的房間準備好以後,要把臨街的那道門上好門閂。在幽會的那些天,阿梅麗亞一大早就起來了;她總是有一些白裙子或村裙要燙,或者有一些緞帶、花邊之類的要整理;她母親對所有這些準備工作,以及她一股勁兒地往身上灑那麼多科隆香水感到驚奇。阿梅麗亞解釋說,這是為了向托托灌注愛清潔、愛新鮮的思想。等她打扮停當,她便坐下來等著時鐘敲十一點。她神態十分嚴肅,母親的問話,她只是心不在焉地信口回答著,臉頰燒得通紅,目不轉睛地盯著牆上那架舊鐘的指針,最後鍾終於深沉地敲了十一下;她對著鏡子又看了最後一眼,才吻別母親走了出去。
①典出《聖經·新約》。《聖經》中,馬利亞的講話總共只有七次。
她總是懷著一種生怕被人看見的恐懼心情去的。每天她都祈求聖母馬利亞保佑她一路平安,不要碰上什麼意外;倘使碰上一個乞丐,她總是慷慨施捨,為的是讓天主高興,因為所有的乞丐和流浪漢都是天主的朋友。最使她擔驚受怕的是那大教堂廣場,藥鋪掌柜的老婆安帕羅總是坐在窗口一邊做針線,一邊時刻警惕地望著廣場。她穿過廣場時總是低下頭,用陽傘遮住臉。她走進大教堂時總是右腳在前。
沉睡的教堂內半明半暗,寂靜無聲,看不到一個人影,這使她充滿了恐懼:她感到聖徒像和十字架的默默無語是對她的罪孽的一種譴責;她覺得那些塑像上的玻璃眼睛和畫像上聖徒們眼睛里的瞳仁正惡狠狠地盯著她,注視著她因想到即將到來的歡娛而劇烈起伏的胸脯。有時,懾於迷信的威力,為了求得聖徒們的寬恕,她發誓要把整個上午都花在托託身上,要拿出慈悲的心懷聚精會神地為她服務,甚至連自己的衣服也不讓阿馬羅神父碰一下。但是一走進教堂司事的家見他不在那兒,她便連一分鐘也不肯在托托的床邊多耽擱,馬上奔到廚房的窗口等候著他的到來,兩眼盯住聖器收藏室的那道大門,門上那些堅固的黑色嵌板每一塊她都很熟悉。
他終於出現了。那時是三月初,燕子已經飛回來了,在那一片令人憂傷的寂靜中,可以聽到它們在大教堂的牆裡面拍打著翅膀,啁啾個不停。那些只在濕氣重的地方才生長的草木植物,這兒遍地都是,它們深綠色的葉子把各個牆角都遮住了。有時,阿馬羅為了獻殷勤而去采一朵鮮花。但阿梅麗亞卻等得不耐煩了,用手指直叩廚房的窗戶。他趕緊向她跑去;於是兩個人便在門口緊緊握住手,眼睛里閃著熱情的光芒,貪婪地注視著對方,待上那麼一會兒;然後他們一起去看托托,把教區神父放在長袍口袋裡給她帶來的蛋糕給了她。
托托的床放在貼著廚房這一邊的一間四室里;她那患有結核病的軀體消瘦不堪,陷埋在草墊子里,使蓋在身上的那件骯髒的、邊兒已經磨破的床罩只隱隱約約地鼓起來一點兒,為了消磨時光,她終日扯著床罩上的線。這幾天她身上穿著一件白色的睡衣,頭髮因擦了油而閃閃發光;因為近來,自從阿馬羅開始來拜訪以後,托托產生了一種要使自己像個人樣子的狂熱,甚至於把梳子和鏡子藏在枕頭下面,還一定要她父親把她現在看不上眼的那些布娃娃塞到床底下的臟衣物堆里去。埃斯格利亞斯大叔高興得逢人便要說起這事兒來。
阿梅麗亞在鐵床邊上坐了一會兒,問她字母表是否念過了,挑了幾個字母讓她念。接著又叫她把已經教過她的祈禱文一字不差地重述一遍;而教士則在門口等著,兩手抄在口袋裡,被癱子那雙明亮的眼睛弄得心煩意亂,手足無措,因為這雙眼睛一直盯著他,直看進他的內心深處,帶著熱烈而驚奇的目光,上下打量著他。而這雙眼睛在她褐色的臉龐上似乎一天一天地變大、變亮。她的兩眼凹陷得很深,她的顴骨看上去彷彿要把皮膚撐破了。現在他對托托既不感到憐憫,也不感到同情;他對這種時間的耽擱感到憎恨,覺得那女孩子野性十足,令人厭惡。阿梅麗亞也覺得這段時間沉悶難熬,但為了不致過於觸犯天主,她只好強忍著跟癱瘓病人說話。托托看上去好像很恨她,對她提出的問題總是綳著臉回答;有時候她索性滿臉怒容,一聲不吭,把臉轉過去對著牆壁;有一天,她惡狠狠地把字母表撕成碎片;有時阿梅麗亞想替她把技在肩上的圍巾拉整齊,或者把被子往上拉一下給她蓋好,她便會全身挺得僵直,往裡邊縮進去。
最後阿馬羅向阿梅麗亞作了個不耐煩的手勢;她趕緊把附有插圖的《聖徒傳》放在托托面前:「你看這些圖畫——瞧,這是聖馬太①,這是聖母馬利亞……再見,我要和教區神父先生一起上樓去作禱告,祈求天主賜給你健康,使你能夠行走。別把這書搞壞了,搞壞了可是罪孽啊。」
①聖馬太:耶穌十二使徒之一。傳說《馬太福音》為他所撰。
他倆上樓的時候,癱子總是把頭伸出來,貪婪地凝神目送著他們,聽著樓梯發出的吱嘎吱嘎聲,她的閃閃發光的眼睛蒙上了一層憤怒的淚花。樓上的房間非常低矮,沒有天花板。房頂是黑色木板搭起來的,上面鋪著瓦片。床旁邊吊著一盞燈,燈里冒出的油煙在牆上留下了一片輕微的扇狀痕迹。阿馬羅對埃斯格利亞斯大叔為他們做的那些準備工作總要嘲笑一番:牆角放一張桌子,上面擺一本《新約》、一壺水,桌子邊擺好兩把椅子……
「這是為我們的談話準備的,好讓我教你一個修女應履行哪些職責,」他嘲笑地說。
「那就來教我好了!」她輕聲說著,便張開雙臂站在他面前,帶著情意綿綿的微笑把雙唇分開,露出她美麗的、熠熠發光的牙齒;把自己交給他,聽任他擺布。
他貪婪地吻著她的胸脯,她的脖子和她的頭髮,有時候還咬一下她的耳朵,使她發出一聲輕輕的喊叫。接著,兩個人便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傾耳細聽,生怕樓下的癱子聽見。隨後教士便關上百葉窗,關上門。那扇門還真不聽使喚,非得用膝蓋頂著才關得上。阿梅麗亞慢慢脫下衣服,讓裙子落到腳上,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站一會兒,這時幽暗的屋子裡就會清晰地顯出一個白色的身影。
阿梅麗亞只能呆到中午。因此阿馬羅神父便把他那塊銀質老懷錶掛在吊燈的釘子上。不過在他們沒聽到鐘樓上傳來嘹亮的鐘聲時,阿梅麗亞也能憑著鄰家一隻公雞的叫聲知道時間到了,於是便快快不樂地低聲說道:「我得走了,我親愛的。」
「躺著別動……你總是那麼急匆匆的。」
於是他們便一聲不響地再躺一會兒,兩人緊緊地偎依著,沉浸在一片繾綣纏綿的柔情蜜意之中。屋頂上的瓦片排列得不嚴密,好多地方漏出了隙縫,一束束細長的光線透過隙縫射進屋裡;有時一隻貓從屋頂上走過,搖動了鬆散的瓦片,他們在裡面可以聽得見它輕輕的腳步聲;有時候一隻鳥兒棲息在屋頂上鳴囀,他們可以聽得見它扑打翅膀的聲音。
「時候不早了。」阿梅麗亞說。
教士竭力想挽留她;吻她的小耳朵他是從來不感到厭倦的。
「你真貪得無饜!」她輕聲說道:「放開我!」
她摸黑很快地穿好衣服;隨後打開窗子,轉過身來摟住阿馬羅的脖子,他軟綿綿地賴在床上。然後他們便挪動桌子和椅子,讓樓下的癱子知道,他們的談話已經結束了。
阿馬羅不停地吻著她;為了不讓他再吻下去,她打開了房門;阿馬羅神父走下樓去,看也不看托托,便快步穿過廚房,走進了聖器收藏室。
阿梅麗亞離開之前總失去看看癱瘓病人,問她是否喜歡那些圖畫。有時,阿梅麗亞發現她為了不讓別人看見而把頭蒙起來,用被子緊緊裹住自己,雙手牢牢地抓住不放。有時候,她直挺挺地坐在床上,兩眼閃著邪惡的、好奇的光芒,打量著阿梅麗亞,一面把臉湊近阿梅麗亞的臉,鼓起鼻孔,好像要從她身上嗅出異味來;阿梅麗亞不由得後退了一步,心神不安,滿臉通紅;她推說時間已晚,便立即撿起《聖徒傳》,一邊走出去,一邊詛咒著那個默默無言、充滿了惡意的癱子。
每當她穿過廣場時,安帕羅總是坐在窗口。到後來,她經過考慮,覺得還是把自己對托托進行慈善性拜訪的秘密告訴她為好。安帕羅一看到她就俯身靠在陽台上大聲喊道:
「喂,托托怎麼樣啦?」
「她現在很好。」
「會認字兒了嗎?」
「會啦,而且也會拼寫了。」
「對聖母馬利亞的祈禱呢?」
「她現在也會了。」
「你在做著一件多好的事兒啊,孩子!」
阿梅麗亞謙虛地垂下眼睛。同樣也知道這一秘密的卡洛斯從櫃檯後面走出來,對阿梅麗亞表示敬佩。
「你這是剛剛完成了你的偉大的慈善使命回來吧,嗯?」他說,兩眼閃著光,一邊把重心落在拖鞋後跟上保持著身體的平衡。
「我跟那可憐的孩子在一起呆了一會兒,給她作作伴……」
「好極了!」卡洛斯喃喃說道:「你成了傳道者了。好,回家吧,虔誠的孩子,代我向你媽媽問好。」
然後他走進藥鋪對店夥計說:
「你看人家這姑娘,奧古斯托先生。別的姑娘都把時間花在談情說愛上,可她卻在做守護神,把美好的青春年華花在一個癱瘓病人身上!你可以看到,先生,什麼哲學啦,唯物主義啦以及其他種種邪惡的思想都沒法激發出這樣的行為。只有宗教可以做到這一點,我親愛的先生。要是瑞南之流和那幫烏七八糟的哲學家們能夠看到這一點就好了!你聽好,先生,我是讚賞哲學的,但有個前提,這就是,哲學必須和宗教結合在一起。我是個科學家,我崇拜牛頓和基性①——但是(我說這話是非常嚴肅的,先生)——如果哲學跟宗教分離的話,那麼不消十年(我說這話絕不是危言聳聽),哲學就會死亡,會被徹底埋葬。」
①基佐(FrancoisPG.Guizot,1787—1874):法國歷史學家和政治活動家,資產階級右翼的代表人物。七月王朝時期,歷任內務部長、國民教育部長、外交部長、總理。一八四八年二月革命爆發后被迫去職。著有《英國革命者》、《歐洲文明史》和《法國文明史》等。
他倒背著手,在藥鋪里繼續慢步踱來踱去,反覆思考著哲學的死亡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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