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正當復活節這天,消息傳遍了萊里亞:教區神父若塞·米格斯一大早中風死了。他生前血氣旺盛,貪圖口腹之慾,在主教管區的教士們中間素有「頭號饕餮」之稱。開藥鋪的卡洛斯對他厭惡之極,每逢看到他睡好午覺走出來,兩頰腫脹充血的樣子,總是說:「瞧那條正在消化食兒的大蟒蛇。總有一天他的肚子要脹破的。」實際上,他的肚子的確是脹破的——在吃了一頓有魚的晚餐之後。當時,對面房子里正在舉行舞會。那是戈丁尼奧博士在慶祝他的生日,人們大聲喧鬧,狂歡,跳著波爾卡舞①。
①原為捷克的一種民間舞蹈。以男女對舞為主。其音樂節奏快速、活潑。十九世紀中葉風行全歐。
沒有人為他感到悲傷,參加他葬禮的人也寥寥無幾。他出身農家,他的舉止,他的一雙粗壯的手腕,都像莊稼漢一般,他有一副嘶啞的嗓門,耳朵里長著長毛,講話很粗魯。那些虔誠的教徒從來就不喜歡他。他常在懺悔室里打飽嗝,而且由於他過去一直住在山區鄉間,對禮拜儀式的某些細微之處不甚了了,因此,從一開始,他便失去了幾乎所有來找他仔悔的女教徒。她們紛紛轉向舉止文雅、善於花言巧語的古斯芒神父,他對她們良心上的自責裝出一副很關心的樣子。至於那些一貫忠實於他、偽裝虔誠、按時來做禮拜的女教徒(人們輕蔑地稱她們為「賜過福的」①),在她們談到顯聖或者良心上的不安時,若塞·米格斯便會大吼一聲,把她們嚇一大跳:「胡說八道,你們這是在嘲弄聖人。祈求天主讓你們多長點見識吧!」禁食者的過分節制更使他感到惱火。他會對著她們大聲喊叫:「吃吧,喝吧,你們這些可憐的人啊!」他是唐·米格爾國王②的擁護者,對自由派的報紙和主張懷有一種非理性的忿懣,他會一邊揮舞著他那把大紅傘,一邊叫喊著:「狠狠揍他們一頓,狠狠揍他們一頓!」
①在天主教中有一種為死者賜福,宣布其已「升天」的儀式。
②唐·米格爾(domMiguel,1802—1866):一八二八——一八三四年為葡萄牙國王。
到了晚年,他越來越習慣於長時間地坐著不動了。他跟他的老僕人和他的狗若利一起,過著孤獨的生活。他唯一的朋友是代理主教瓦拉達雷斯,此人當時正管理著整個主教管區,因為兩年之前,唐·儒瓦基姆主教大人因患風濕病痛苦之極,已經退休回到他在阿爾托·明尼奧的莊園去了。米格斯神父很尊重代理主教,這位代理主教大人冷冰冰的,鼻子很大,眼睛近視得厲害。他崇拜奧維德①,講話時總是噘著嘴,喜歡引用古代神話中的典故。
①奧維德(Ovid,公元前43一約公元17):古羅馬詩人,寫有《變形記》、《愛經》、《悲歌》等作品。
代理主教對教區神父也評價甚高,把他稱作「托缽僧海格立斯①」。他曾笑著解釋說:「叫他海格立斯是因為他力大無窮,叫他托缽僧是因為他貪吃。」
①海格立斯是希臘神話中著名的英雄,主神宙斯之子,力大無窮,曾完成十二項英雄業績。
神父下葬時,他親自在靈框上撒了聖水;過去他每天都要把他的金制鼻煙盒拿給神父請他吸鼻煙,所以當他按照儀式程序,把第一把泥土撒在靈框上時,他便探過身去,悄聲細語地對別的大教堂神父們說:「這是他從我這裡撈去的最後一撮了。」全體神父聽到代理主教的笑話都哈哈大笑起來。當天晚上,大教堂神父坎波斯在副地方長官諾瓦埃斯家裡用茶點時講起這件事,人們聽了都捧腹大笑,齊聲稱頌代理主教大人才思敏捷,饒有風趣。
葬禮之後過了幾天,人們發現米格斯的狗若利在廣場上四處遊盪。老僕人因患瘧疾住進了醫院,整幢房子都上了門閂,所以這隻可憐的、被遺棄的狗便餓得挨家挨戶嚎叫。這是一隻會泅水的小獵狗,肥得滴溜兒滾圓,有點像它的主人。它已經看慣了教士穿的黑長袍,又渴望找到一個新主人,所以一發現一個教士它便馬上尾隨在他身後,低聲地、令人憐憫地猜猜吠叫。但是沒有哪個教士想收留這隻不幸的若利,他們都用傘尖把它趕開。狗在遭到拒絕以後,便徹夜在街上嚎叫。一天早晨,人們發現它死在濟貧院的牆旁邊。一個趕糞車的撿走了它的屍體,從此,若塞·米格斯便的確被人們忘記了。
兩個月以後,消息又傳遍了萊里亞:已經任命了一名新的教區神父。據說他是一個剛離開神學院不久的非常年輕的人,名叫阿馬羅·維埃拉。人們說他被選中靠的是政治權勢,萊里亞的反對派報紙《地區之聲報》忿然寫到這件事,還提到了各各他①,法庭的影響和教士們的反動觀點。有些教士被這篇文章所激怒,氣沖沖地向代理主教提到這件事。「是的,」代理主教說:「這裡面確實有偏袒。司法大臣布里托·科爾雷阿親自給我寫信證實了對他的任命。他甚至還說這位新任命的神父是位漂亮的小夥子呢。所以現在,」他繼續說下去,一邊借題發揮,一邊為自己的聰明得意洋洋地微笑著:「在托缽僧海格立斯之後,我們也許會有一位托缽僧阿波羅②了。」
①《聖經》故事中古猶太耶路撒冷的一個刑場,據稱耶穌就是在這裡被釘於十字架而死的。
②阿波羅是希臘神話中的太陽神。常藉以比喻年輕的美男子。
在萊里亞,只有一個人認識這位新任命的教區神父,這就是大教堂神父迪亞斯,他曾在阿馬羅初進神學院時做過他的倫理學教師。「那時候,」迪亞斯神父說:「阿馬羅是個瘦瘦的、害羞的小夥子,臉上長滿了丘疹。我現在好像又看到了當年的他,穿著破舊的黑長袍,面色黃黃的,像是肚子里有蛔蟲似的!儘管這樣,他還是一個好小夥子,而且很懂事。」
大教堂神父迪亞斯在萊里亞是人人皆知的。近來他一直在發胖——他那凸出的肚子把他的黑長袍頂了出來,他那頭髮灰白的小腦袋,浮腫鼓起的雙眼和兩片厚厚的嘴唇都使人聯想起那些有關貪食好色的修道士的老故事。在廣場上開店的、人稱「智多星」的帕特里西奧大叔,是個堅定的自由主義者,他每逢從教士身邊走過,總要像只看門的老狗那樣嗥叫一陣。而每當他看到大教堂神父迪亞斯拄著傘穿過廣場,因為剛用過一頓美餐而不勝負擔的樣子,他總是說:「好一個惡棍!好像他就是國王若奧六世①一樣。」大教堂神父跟他年老的姐姐若塞帕和一個女僕住在一起。人們在街上常常看到這位女僕裹著一條染成黑色的披巾,趿拉著一雙氈拖鞋。人人都知道大教堂神父迪亞斯很有錢:他在萊里亞郊區擁有房地產,可以收取一大筆房租;他常舉行火雞晚宴,他珍藏的一種一八一五年釀製的櫻桃酒,是眾口交譽的。但是,他生活中最引人注目的一件事,也就是人們在私下議論紛紛、廣為傳說的一件事,卻是他長期以來跟奧古斯塔·卡米尼亞太太之間的曖昧關係。通常人們都把奧古斯塔·卡米尼亞太太叫做胡安內拉太太,因為她是聖若昂達福茲地方的人。胡安內拉太太住在濟貧院路,接受房客。她有個女兒叫阿梅麗亞,二十二歲,出落得很標緻,身段也勻稱,追求的人很多。
①若奧六世(DomJohnVI):一八一六——一八二六年為葡萄牙國王。
大教堂神父迪亞斯對阿馬羅·維埃拉的任命表現出很高興的樣子。在藥鋪老闆卡洛斯的家裡,在廣場上,在大教堂的聖器收藏室里,他到處盛讚阿馬羅在神學院時的表現,講到他處事謹慎,順從聽話,甚至對他的嗓子也讚美了一番,說他的嗓子音色圓潤,悅耳動聽。「讓他這條嗓子在復活節前講道的時候再加上一點感情色彩,那就再好沒有了,」他說。他加重語氣,預言他前程遠大,將來肯定能做大教堂的神父,說不定還有做主教的榮幸。
終於有一天,他收到了阿馬羅·維埃拉從里斯本寄來的一封信。他非常得意地把信拿給沉默寡言、奴性十足的助祭看。
那是八月的一天下午,當時他倆正在新橋邊上散步。菲古埃拉公路正在建設之中:里茲河上的;日木橋已經拆除,新石橋已經通行,這座橋有兩個大橋洞,又堅固又結實,人們著實吹噓過一番。此時,因為徵用土地的關係,工程正暫時停在那裡,在新公路將要接通的馬拉澤斯地區,仍然可以看到泥濘的公路;一層層的鵝卵石覆蓋著地面;用來碾碎並壓平石塊的大碌碡埋在浸透了雨水、泥濘不堪的黑土裡。
橋的四周,視野寬闊,一片靜謐。在視野盡頭河水流出的地方,可以看到低矮的圓形山巒,山坡上覆蓋著幼松暗綠色的樹枝;山下,高大的樹木叢中,是一幢幢房子,粉刷一新、賞心悅目的白牆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給這一帶凄涼的景色增添了一點生氣和人情味;傍晚時分,縷縷炊煙把一向清澈透明的空氣染成了淡藍色。在里茲河穿過兩排暗淡的柳樹緩緩流向大海的那片低地上,綿亘著萊里亞平原上最早開墾出來的那片農田:遼闊、肥沃、日照充足。從橋上看不大到萊里亞鎮本身;只看得見大教堂耶穌會式樣的磚石建築的一角和長滿了牆頭草、覆蓋著暗綠色柏樹針葉的公墓牆的一角;其餘的部分都被地面上密密麻麻的一大片野生植物這沒了,只有舊城堡的廢墟還帶著一副莊重、古雅的氣派矗立在那裡,襯著天幕,顯示出它的輪廓;到了傍晚,成群的貓頭鷹便在廢墟上盤旋飛翔。
橋堍邊,一條傾斜的小路沿著河邊蜿蜒而下。這裡古樹參天、安謐僻靜,人們稱之為老楊樹林蔭道。大教堂神父就是在這裡一邊散步一邊低聲跟助祭商量著他看了信后想到的一個主意的;這主意他覺得十全十美,簡直是高明極了!阿馬羅懇求大教堂神父為他租好住房。房租要低廉,地段要好,可能的話要備有傢具;要是能在一家名聲好的、私人出租的住房裡租兩個房間,那就更好了。「你完全可以理解,我親愛的老師,」阿馬羅寫道:「在私人出租的住房裡租兩個房間對我是最合適不過的了。我肯定不要任何豪華舒適的東西;一間卧室和一間小小的客r就足夠了。重要的是這家人家名聲要好,房子要安靜,地處鎮中心;房東應該心地善良,不能太兇狠苛刻。這一切我都拜託你了!因為你判斷力強,有能力。你可以放心,你的一番好意我將銘記不忘,日後一定報答。最重要的是,我希望房東太太做事有條理,不會說長道短。」
「好,現在請你聽聽我的打算,我的朋友門德斯。我想把他安置在胡安內拉太太的家裡!」大教堂神父帶著得意的神氣繼續說道。「這主意不錯吧,呃?」
「這主意好極了,」助祭討好地說道。
「是的,她樓下有間卧室,帶一間小小的客廳,另外還有一間可以做書房。她家的床單、桌布很乾凈,傢具也好。」
「床單、桌布漂亮極了,」助祭充滿敬意地說。
大教堂神父接著說:「這樣安排對她也好:出租兩個房間,提供膳食,服侍他,這樣每天問他要六個銀幣完全可以。再說,教區神父住在她家,她臉上也光彩。」
「只是為了阿梅麗亞的緣故,我還有點疑慮,」助祭戰戰兢兢地說。「是的,人家會議論的。一個年輕的姑娘家。他們說教區神父是個年輕人。你是知道的,神父先生,人們的舌頭多麼會搬弄是非。」
大教堂神父早已站住。「胡說!」他大聲喝道。「難道儒瓦基姆神父不是跟他母親的教女同住在一幢房子里嗎?還有大教堂的佩德羅佐神父,他不也是跟他嫂子還有他嫂子的妹妹,一個十九歲的大姑娘住在一起嗎?你反對得真是毫無道理。」
「我想說的是——」助祭試圖解釋一下。
「別說了,我看根本沒有什麼好反對的。胡安內拉太太可以把她的房間隨便租給什麼人。本來嘛,她那些房間就是要租給別人住的。教育大臣不就在她那裡住過幾個月嗎?」
「但是一個教士——」助祭話中有話地說。
「這就更多一重保證了,門德斯先生,更多一重保證了!」大教堂神父大聲說道。他停了下來,以一種表示信任的口氣繼續說:「說到底,這樣安排合乎我的心意,最最合乎我的心意,我的朋友!」接下來是一陣短暫的沉默。然後,助祭壓低嗓門說:「是的,神父先生,你對胡安內拉太太非常好。」
「我不過是儘力而為罷了,我親愛的朋友,儘力而為罷了,」大教堂神父說。然後,他一邊像父親般地哈哈大笑,一邊突然變得非常柔和,說道:「她是個好女人,這一切都是她應該得到的。」他停下來,翻了一下眼白又繼續說道:「現在,要是哪一天早晨打九點鐘的時候我不出來,她就會焦急不安。『啊,夫人哪!』我總是對她說,『你擔心得毫無必要。』但她就是這個樣子。去年我得了心絞痛,瘦得不成樣子,門德斯先生,這可把她給忙壞了。如果殺掉一頭豬的話,那麼最好的部位就應該奉獻給聖潔的神父——她就是這樣稱呼我的。」他得意洋洋地說著,嘴邊淌著口水,眼睛閃著亮光。「啊,門德斯,」他繼續說下去:「她真是個難得的女人啊。」
「而且長得也很漂亮,」助祭充滿敬意地說。
「是長得很漂亮,」大教堂神父說,腳步又停了下來。「她雖然年紀不小了,可她連一根花白頭髮也沒有,一根也沒有。她的皮膚多麼細嫩噢!但是她最美的地方,門德斯,」說著,用自己的胖手摸了摸下巴,「還是這裡。而且她又是那麼光潔、鮮艷。對我是那麼關心、體貼!她沒有哪一天不給我送點小小的禮物來——一盤米飯啦,一碟肉凍啦,一根漂亮的黑香腸啦等等!昨天,她給我送來一隻蘋果餡餅。你要是親眼看到就好了!調味汁就像奶油!做得真是好極了,連若塞帕也說:『太好了,太好了,簡直就像是在聖水裡燒出來的。』」
說著,他把伸開的手指放在胸前:「所有這些事情都是感人肺腑的,門德斯。這話不該我說,像她這樣的人再也沒有了。」
助祭一聲不響地聽著,心中不免有點妒忌。
「我知道得很清楚,」大教堂神父又一次停下腳步,拖長了話音說:「我知道得很清楚,人們到處在議論紛紛……但這些都是惡意中傷!事實是,我跟這家人的交情,在她男人還在的時候就開始了。這你是完全知道的,門德斯。」
助祭肯定地點點頭。
「她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好女人,就是這話,一個規規矩矩的好女人,」大教堂神父大聲說著,用力把傘尖戳進了地面。
「人們的舌頭都是有毒的,迪亞斯先生,」助祭哀聲說道。沉默了片刻,他又附在大教堂神父的耳邊悄聲說道:「但這一定讓你花了不少錢吧,迪亞斯先生!」
「實實在在,你說得一點不錯,我的朋友!你可以想象得出,自從教育大臣離開她家以後,這可憐的女人一直把房間空在那裡,沒有人來租,情況該有多麼糟糕:都是靠了我,她家才一直沒斷炊煙,門德斯。」
「她有一個小小的農場,」助祭說。
「那只是一小塊地罷了,我親愛的先生。等她完了稅,給非僱用不可的農場工人付完工錢,就所剩無幾了。所以,我說,新來的教區神父真是天主給她送來的一份禮物。有了他每天的六塊銀幣,再加上我送給她的,她就能夠對付過去了。這樣我也就可以安心了,門德斯。」
「這樣你就可以安心了,迪亞斯先生,」助祭重複地說。
他倆都一聲不響地站在那裡。這時已是傍晚時分,四周明凈而清澈;頭上的天空一片淡藍;空氣靜止不動。此時,河水正當清淺;一小塊一小塊乾燥的沙地閃著亮光;淺淺的河水潺潺流淌,絮絮細語著流過鵝卵石,泛起道道漣漪。
一個年輕的姑娘趕著兩頭牛出現在泥濘不堪的公路上,公路兩旁各有一排荊棘樹叢,公路面對著老楊樹林蔭道。兩頭牛慢慢走進河中,伸長脖子,掙脫韁繩,輕輕地、毫無聲息地飲起水來,還不時地抬起頭來,安詳地四處張望,顯得悠然自得。串串水線從它們嘴中流出,在落日的餘輝中閃閃發光。隨著日落,河水漸漸失去清晰的反光,橋拱的陰影也越來越長了。山上升起一片朦朧的暮色,血紅中又帶點橘黃色的雲彩表示這已過去的一天是炎熱的一天。這些雲彩就像一條罩住了大海的碩大的圍裙。
「今天的黃昏真可愛,」助祭說。
大教堂神父打了個呵欠,對著自己張開的嘴巴劃了個十字,然後說道:「咱們回去吧,差不多該做奉告祈禱了。」在他們走上大教堂的台階時,大教堂神父停下來說:「那我們就把阿馬羅安置在胡安內拉太太家了。這對每個人都是一件好事。」
「一件好事,」助祭畢恭畢敬地說。
他們劃了個十字,走進了大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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