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大教堂神父曾鄭重建議阿馬羅,在最初幾個禮拜不要到里科薩去,因為他姐姐或者女僕也許會起疑心。這樣一來,阿馬羅的生活就變得比他離開胡安內拉太太的家、搬至索薩斯路去住時更加悲苦和空虛了。他所認識的人都離開了萊里亞:聖母升天會的唐娜·瑪麗亞去了維埃拉;甘索索姐妹到了阿爾科巴薩山腳下的一位姑母家中,就是近十年來她們一直在盼著她死,好給她們留下一大筆財產的那位有名的姑母。在大教堂做過禮拜之後,漫長的一天,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就像鉛一般沉重地拖曳不前。即使身處利比亞沙漠中的聖安東尼,也沒有像他這樣與世人完全隔絕。只有苦惱的副主教來拜訪他。他通常是每個禮拜來一兩次,時間在剛剛吃過晚飯以後,手裡拿著雨傘,看上去瘦削乾癟,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阿馬羅討厭他;有時為了擺脫他,他便假裝正在忙於讀書;或者一聽到他走上樓梯的慢騰騰的腳步聲,他便急忙衝到桌子旁邊,等他一進來便說:「對不起,副主教大人,我手邊正有些東西要趕著寫出來。」
但那傢伙卻一屁股坐下來,把他那把令人作嘔的雨傘夾在膝蓋之間:「你不必為我操心,教區神父,不必為我操心。」
於是那令人討厭的身影便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里,阿馬羅實在忍受不下去了,便把鵝毛筆一丟,抓起帽子,喃喃說道:「今晚我幹什麼都沒有心思,我打算出去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在第一個拐角處,他便唐突地離開了副主教。
有時候他對自己的孤單寂寞感到厭倦了,便去拜訪西爾韋里奧。但那位胖神父把時間都消磨在收集治病的士方子或者莫名其妙地訴說自己為何消化不良上,另外他還一直不停地稱讚戈丁尼奧博士,稱讚他的子女和夫人,再就是把他四十年來一直重複來重複去的那些老掉了牙的笑話講了又講,講完以後又是那樣天真地大笑不已,這一切連同他那仁慈心腸、快活脾氣都使阿馬羅感到很不耐煩。他煩惱不安地離開那兒,想到厄運竟使自己與西爾韋里奧這樣不同,心中不免有一番感慨。像西爾韋里奧那樣才是真正的幸福。為什麼他不也做一個善良的、老式的教士,沒有狂妄的野心,心滿意足地寄食在一戶富裕的人家呢?做一名充滿自信、如山下一灣溪水一般恬靜淡泊的教士,得意地擺動著肥胖的身軀,既不會有逾越體面界限的危險,也不會招來什麼麻煩呢?
在其他時候,他還去看望他的同事納塔里奧。他當初骨折后沒有得到正確醫治,因此現在仍然腿裹夾板睡在床上。但是納塔里奧的房間里充滿了山金車花葉劑①和汗臭的味道,一大堆破布浸泡在一個個玻璃碗中,一排排的藥瓶擺在五斗櫥上,夾在一排排聖徒像中間,阿馬羅看到這番景象禁不住要嘔出來。還沒等他進門,納塔里奧就大聲抱怨起來:這些醫生多麼笨啊!他一向多麼倒霉啊!他的痛苦多麼令人難熬啊!這個該死的國家在醫學方面多麼落後啊!等等。他一邊說著,一邊不時地向骯髒的地板上吐著痰,丟著煙屁股。因為他在生病,所以別人的健康,尤其是他的朋友的健康,便使他充滿了憤恨之情,好像是對他本人的一種冒犯一樣。
①山金車花酊劑:一種塗敷外傷的藥劑。
「你一直很壯實吧?你當然會的,你沒有像我那樣從馬上摔下來,」他常常帶著怨恨喃喃地說道。「想想那個畜生樣的布里托吧,他從來就不頭痛!還有那個貪食的修道院院長,他自吹自擂,說他從來沒有在早晨七點以後睡在床上過!畜生!」
然後阿馬羅便向他報告新聞:他剛收到大教堂神父一封信,唐娜·若塞帕的病情有所好轉……
但是納塔里奧對那些跟他有交往和友情的人不感興趣;他只對跟他結有仇恨的那些敵人感興趣。他想知道那個書記員現在怎麼樣了,他是不是還在餓得嗷嗷直叫!
「如果在我睡到這個該死的床上之前,我就看到他餓得嗷嗷直叫,那至少也對我有點好處!」
這時候他的兩個侄女進來了。這是兩個臉上有雀斑的小姑娘,眼睛里顯出膽怯的神情。她們最恨的是伯父沒有請那位老巫婆來醫治他的腳:就是這位老巫婆治好了巴羅薩莊園繼承人和奧雷姆的皮門特爾……
納塔里奧看到「自己花園裡的兩朵玫瑰花」,心情變得比較平靜了。
「可憐的孩子,我現在不見好並不是因為她們關心不夠,照料不周。但我真受了罪,天哪!」
兩朵玫瑰花同時轉過身去,用手帕揩著眼淚。
阿馬羅離開的時候,心裡更感到厭惡了。
為了使自己疲倦,他常常沿著里斯本公路一直走下去。但是剛一離開鎮上的有節奏的生活,他憂鬱的心情就跟凄涼的山巒和陰鬱的樹木產生了共鳴,心情更加憂鬱了,而他的一生正像這條公路一樣,單調而漫長,沒有什麼插曲使它活躍一下,孤零零地一直向前延伸,消失在夜暮的薄霧之中。有時候在回來的路上,他會走進公墓,漫步在幾排柏樹中間。在夜闌人靜的時刻聞到灌木叢中散發出紫羅蘭花的芳香,他心中感到一些快慰。他讀了一些墓志銘,然後身子靠在戈韋阿家最新一個墳墓的鍍金欄杆上,凝視著墓碑上的浮雕紋章圖案,那是一頂飾有家族紋章的帽子和一把劍。他順著刻在墓石上的那首著名頌詩的黑色字母看下去,讀道:
過路人啊,請稍停片刻
看看這些死者,
如果你充滿了悲傷
那就把你的嘆息留在這兒
留給若昂·卡布拉爾·達·西爾瓦·馬爾多納多·
門東卡·德·戈韋阿吧!
他是貴族中的年輕一員,法學學士,
本鎮議會前議長
傑出的塞阿的兒子
教會稱頒他的美德,
說他是一面獨一無二的鏡子。
過路人啊,相信這一點吧!
接下去便是莫拉埃斯的富麗堂皇的墳墓了。莫拉埃斯的遺孀現年四十歲,很有錢,做了英俊的特里格羅斯上尉的情婦,但當年卻叫人在她丈夫的墓碑上刻下了這樣一首虔誠的詩:
啊,請在天使中間等著吧,我的夫君,
等著你的未亡人前來與你相逢,
她如今還活在世上,這樣的孤獨,
她將盡其餘生為你的在天之靈祈禱。
有時候,在公墓的盡頭,在貧民墓邊靠牆的地方,他看到一個人跪在柳樹樹蔭里的一個黑色十字架下面,傷心地哭泣著。那是埃斯格利亞斯大叔在托托的墓前祈禱,他的拐杖就放在他身邊的地上。阿馬羅走上前去對他說了幾句話,然後兩人便肩並肩很親密地一邊走著一邊交談,那種平等的樣子在這個地方倒是挺合適的。阿馬羅好心好意地安慰著老人:不幸的托托終日癱在床上,她就是活著又有什麼意思呢。
「但她至少是活著呀,教區神父先生。現在你看看我,白天黑夜就只孤零零的一個人!」
「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孤獨,埃斯格利亞斯大叔,」阿馬羅傷心地說。
教堂司事嘆了口氣,然後問起了唐娜·若塞帕和阿梅麗亞小姐。
「他們在那邊農莊上。」
「可憐的人,她們一定很傷心,很寂寞。」
「這都是塵世上的各種磨難哪,埃斯格利亞斯大叔。」
他們在一排排黃楊樹中間默默地繼續走著,周圍都是黑黝黝的十字架和白晃晃的新墓石。有時候阿馬羅會認出某個墳墓是他親自為之灑過聖水、為之獻祭過的:當時他念著拉丁文把這些亡靈交託給天主時並不是專心致志的,為了趕去和阿梅麗亞相會,他總是把祈禱文急匆匆地念完了事,如今這些亡靈都在何方呢?
他回到家裡,心中更加悲傷了;漫長的、沒有盡頭的夜晚開始了。他試著讀書,但剛讀了十行就厭倦地打起阿欠來。他有時給大教堂神父寫信。他九點鐘用茶點;然後就在房間里不停地踱來踱去,連抽幾包香煙,有時在窗口停下來凝視外面漆黑的夜,不時拿起《平民日報》來讀讀新聞或廣告,然後又繼續走來走去,一邊呵欠連天,聲音響得連廚房裡的女僕也聽得到。
在這些憂鬱的夜晚,他感到懶散之極。為了消遣,他想寫幾首詩,把自己的愛情和從前的幸福生活用他從學生時代就牢記的抒情詩的形式表達出來:
啊,迷人的天使,親愛的阿梅麗亞,
可還記得那些歡樂的時光?
那時一切都充滿了歡笑和奇遇,
生活是那樣平靜,那樣芳香。
還記得那個充滿詩情畫意的夜晚,
皎潔的明月高掛中天,
你我心心相印,情意纏綿,
仰望夜空祈求天主保佑平安!
但儘管他絞盡腦汁,他再也寫不出更多的詩來了。不過這兩節詩他卻寫來毫不費力。彷彿他的腦子裡就只有孤零零的這麼幾句,只消一壓就出來了,然後腦子裡就空空如也,只剩下那些毫無靈感、枯燥平庸的白話了。
這種空虛的生活一點點地消磨著他的意志,使他變得越來越懶散。不管是什麼工作,凡是佔用了他那些令人厭倦的、漫長無聊的空閑時光的,他都覺得像是一種沉重的負擔那樣令人討厭。他寧願無所事事,閑得無聊,也不願意忙忙碌碌單調乏味地工作。他只做那些基本的份內工作,因為這些事情如果不做就會招來非難,引起公憤。他一點一點地放棄了他所有的那些熱忱的習慣:內心的祈禱,按時去參加的聖事,精神反省,對聖母的念珠祈禱,夜讀每日祈禱書,每日的反省;所有這些虔誠的善行,這些使人達到聖潔的神秘手段都逐漸被屋內無休止的從洗臉盆到窗口的踱步和吸煙所代替了,他一包接一包地吸煙,把手指都熏黑了。他的晨彌撒都是匆匆做完的,他在執行教區任務時帶著無聲的厭惡之情,他在這方面的疏忽使他成了一個拘泥儀式的人所謂的道道地地的「indignussacerdos」①。神學家認為壞教士所具有的三十五個大缺點和七個小缺點他無一缺少,全部具備。
①拉丁文:「不稱職的教士」。
除了他的多愁善感,現在他還剩下的就是一個極好的胃口了。因為他的女僕極善烹調,又因為聖母升天會的唐娜·瑪麗亞在去維埃拉以前給他留下了一百五十個金幣的彌撒費,因此他便盡情地大吃大喝,吃雞和肉凍,暢飲一種開胃的巴萊達葡萄酒,那是老師為他挑選的。他就這樣一直待在餐桌旁,幾小時幾小時地坐在那裡,無人前來打擾他,他兩腿伸直,吸著香煙,喝著咖啡,為他的阿梅麗亞不在身邊感到痛苦。可憐的阿梅麗亞正在那兒做什麼呢?他想著,一邊沉悶懶散地打著呵欠。
可憐的阿梅麗亞正在里科薩那邊哀嘆自己的命運。
在乘車去那邊的途中,唐娜·若塞帕雖然沒有明說,但卻已讓阿梅麗亞感到,她休想再得到她的友情,也不要指望她會寬恕她的過錯。當她們在馬車上坐定以後,情況就這樣明擺在那兒了。老太太變得非常難以相處;她殘酷地放棄了那個表示親昵的「你」字而稱她為小姐;每當阿梅麗亞試圖為她擺好座墊或者為她裹好技巾時,她總是把身子猛地往後一縮;當她晚上在房間里做針線的時候,老太太雖然一句話不說,但沉默中卻包含著嚴厲的斥責;而每時每刻老太太都在哀聲嘆息,那意思是說在她末日來臨的時候,天主竟在她身上加上這麼一個討厭的負擔……
阿梅麗亞在暗自責怪教區神父,因為他曾保證她的教母會寬恕她,庇護她;現在看來,他是用了奸詐的手段,把她交給了這個殘忍而狂熱的修女。
當她來到里科薩那座兵營似的大房子里,來到那間冰冷的、牆壁漆成鮮黃色、裡面只擺著一張這有罩篷的床和兩把皮椅子的房間以後,她把頭埋在枕頭裡整夜地哭泣;她的窗子下面有一條狗,無疑是受了房子里的燈光和動靜的驚擾,也一直嗷嗷叫到了天明,這狗吠聲更是使她備受折磨。
一天,她走到農莊的另一端去看望農莊看管人。或許他們都是些好人,偶爾跟他們去交談交談可以使她散散心。她碰到了那個女人,她像柏樹一樣高大而悲傷,身上佩戴著黑縐紗,頭上裹著染成黑色的大頭巾,頭巾拉下來遮住了她的前額,看上去活像宗教遊行隊伍中的懺悔者;她拖著哭腔的嗓音像喪鐘一樣悲傷。那男人看上去更糟糕,他活像一隻猩猩,兩隻大耳朵從腦殼兩邊向外伸出來,下巴像野獸那樣向前突出,牙床齷齪,由於經年操勞,身體的各個關節已經勞損扭曲,胸部也凹了進去。她急忙離開他們去看果園。果園已經長久無人照管:小路上覆蓋著濕漉漉的雜草,高牆圍繞的低洼的地面上長著茂密的樹木,樹蔭給人一種發燒生病的感覺。
相比之下還是終日關在那座大房子里更好些:可那些日子也沒完沒了,每個小時都過得很慢,就像送喪行列那慢悠悠的步伐。
她的房間在前面;從兩扇窗子望出去,可以看到周圍鄉間的凄涼景象,一片荒蕪的土地單調地起伏著,偶爾在這裡或那裡有一棵矮樹。空氣是沉悶的,毗鄰的沼澤地和低地里的蒸汽似乎在空氣中飄蕩,甚至九月和煦的陽光也無法把空氣中的瘧疾氣氛驅散。
每天早晨,她都去攙著唐娜·若塞帕從床上下來,把她安置在沙發上;然後便坐在她身旁做針線,就像過去在濟貧院路坐在她媽媽身旁一樣;可現在老太太不再跟她親切地聊天,而是執拗地保持著沉默,再不就是不停地咳嗽。她想到派人去鎮上把她的鋼琴運來;但她剛一提起這件事,她的教母便尖刻地大聲說道:「你瘋了,小姐。我現在身體還沒全好,聽不得彈鋼琴。虧你想得出!」
熱爾特魯德也不來陪她;在侍候好老太太,幹完了廚房裡的活以後,她就不見了。她是當地人,空閑時間便去找她的老鄰居閑談聊天。
阿梅麗亞最痛苦的時候是夜幕降臨的時候。做過念珠祈禱以後,她佇立在窗口,痴獃呆地注視著光線在西邊慢慢暗淡下去,望著眼前的田野一點點地消失在灰暗的色調之中;似乎有一片寂靜降落下來,罩住了大地,接著第一顆小星星顫抖著亮了起來,閃爍著光芒;在她的面前,這時暮色四合,一直延伸到天邊,那裡還有長長的一條漸漸淡下去的橘黃色的帶子。所有這一切都不能使她集中思想,她的思想早已飛到了遙遠的維埃拉:此刻她的母親和朋友們正一起漫步在海灘上;漁民們收起了魚網,房子里已經開始出現了燈光;現在到了用茶點的時候,到了開開心心玩牌戲的時候,鎮上的小夥子們成群結隊地來到朋友們家裡,帶著吉他、長笛和即興創作的「法多」小調,準備晚上演唱。而她卻子然一身呆在這兒!
接下來就該把老太太安頓上床,跟她和熱爾特魯德一起作念珠祈禱了。她們點著洋鐵罐燈,在燈的前面放上一個舊燈罩,不讓燈光刺著病人的眼睛;整個晚上大家都悶聲不響,只聽得見熱爾特魯德坐在角落裡紡線時紡錘發出的聲音。
在夜裡就寢之前,她們去把所有的門都鎖好,因為她們一直對夜盜懷著恐懼;接下來,阿梅麗亞因迷信而感到恐怖的時候便開始了。她沒法入睡,她感到旁邊那些無人居住的破舊房間里一片漆黑,她的周圍是鄉間陰鬱的沉寂。她聽到一些莫名其妙的聲音:那是走廊里的地板在無數的腳下發出的吱嘎聲;蠟燭光突然閃了一下,彷彿有個隱身人對著它吹了一口氣;或者在遠處,在廚房旁邊,好像有人摔在鬆軟的地上,砰地一下發出一聲問響。她躲在床單里瑟縮發抖,一邊不停地作著祈禱;但如果她睡著了,一個個的惡夢也使她像醒著時一樣害怕。有一次,她突然驚醒,聽到有個嗚咽的聲音越過床上的高欄杆對她說:「阿梅麗亞,做好準備,你的末日就要到了!」她嚇得魂不附體,猛地一下從床上跳了起來,穿著內衣跑過走廊,躲到了熱爾特魯德的床上。
但是第二天夜裡,當她正想睡著的時候,那個警告的聲音又來對她說道:「阿梅麗亞,記住你的罪孽!做好準備吧,阿梅麗亞!」她尖叫一聲,昏了過去。幸好,熱爾特魯德還沒睡覺,聽到她那聲刺破大房子內沉寂的尖叫聲,連忙跑來援救她。她發現她橫躺在床上,頭髮從帳子里落了出來,一直垂到地板上,兩手冰涼得像死人一樣。她到樓下喊來看門人的老婆,兩個人一直緊張地忙乎到天亮才使阿梅麗亞已經麻木的身體里又恢復了生氣。從那天以後,熱爾特魯德便一直睡在她的旁邊:床欄杆後面的那個聲音從此再沒有出現過。
但不管是白天還是夜晚,死的念頭和對地獄的恐懼卻一直沒有離開過她。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一個賣聖像的小販來到了里科薩;唐娜·若塞帕買了兩張,一張叫《一個正直人的死》,一張叫《一個有罪人的死》。
「每個人眼前都該有個活的榜樣,這樣才好,」她說。
從一開始,阿梅麗亞就毫不懷疑,那位指望能像「正直人」一樣在榮耀中死去的老太太,希望向她這個「有罪人」指明那個等待著她的可怕場面。她痛恨她這種惡毒的手段。但是,她的受到驚嚇的想象卻毫不猶豫地對於那幅畫像向自己作出了另一番解釋:是我們的聖母馬利亞把那個小販派到這兒來的,目的是要讓她從《一個有罪人的死》中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死時的痛苦情景。她現在確信,一切都將按照畫上畫的那樣進行:她的守護天使將哭泣著跑開,聖父將厭惡地這起臉來不肯看她;死神的骷髏將齜牙咧嘴地對著她獰笑;那一群閃閃發光的魔鬼帶著整套刑具,有的抓住她的腿,有的抓住她的頭髮,一邊歡呼著,一邊把她拖到熊熊燃燒著的大山洞旁,大山洞中震蕩著被打人地獄者發出的恐怖號叫聲。在天國深處,她只能看到那隻大天平,天平一端的盤子高高翹起,上面是她的祈禱,還不及金絲雀的一根羽毛重,另一個盤子則下垂著,繃緊了鏈條,裡面放著教堂司事家的鐵床和她重達數噸的罪孽。
於是她陷入了一種歇斯底里的憂鬱狀態,使她一下於變老了;她又臟又邋遢,對自己有罪的身體毫不愛惜;所有的活動她都厭惡;祈禱已變成了一項枯燥乏味的任務,因為她覺得祈禱已經無濟於事;她把為嬰兒做的衣服都塞到一隻舊衣櫃的最下面,因為她恨那個正在她腹中蠕動的小生命,把它看作是自己毀滅的起因。是的,她恨它——但她更恨另外一個人,即教區神父,嬰兒的父親,那個引誘了她,毀滅了她的一生,使她受到地獄之火懲罰的該詛咒的教士!想到他,她感到多麼絕望啊!他在萊里亞,平靜而安寧,吃得好,聽取別人的懺悔,或許還在跟別的姑娘調情;而她卻隻身一人在這兒,她的腹部日漸沉重,她的靈魂由於他造的罪孽而受到了判決,而這罪孽正把她拖到地獄的無底深淵之中。
正是在這個時候,修道院院長費朗開始按時來看望他的朋友大教堂神父的姐姐了。倘若不是由於他的到來,阿梅麗亞精神上的這種亢奮狀態肯定會置她於死命的。
阿梅麗亞過去在濟貧院路的家裡常聽到人們談起費朗院長:據說他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但他道德高尚、能力出眾卻是誰都無法否認的。他做修道院院長已有多年;在這個主教管區里,主教已經換了一個又一個,但他卻一直呆在那個款項總是收不齊的窮教區里,住在一座屋頂漏水的房子里,被人們遺忘了。已故的代理主教雖然從沒幫過他忙,但稱讚起他來卻很慷慨:
「你是本王國最偉大的神學家之一。天主預定你將來可以做一名主教。你將戴上主教冠。你將作為一名偉大的主教在葡萄牙教會史上佔有一席地位,費朗!」
「代理主教大人,你說我將做主教,這真是太好了。在天主面前接受這樣重大的責任,我必需具有阿豐索·達爾布克爾克或者若昂·德·卡斯特羅的冒險精神才行!」
所以他便一直呆在窮人們中間,住在一個土地很少的村子里,每餐吃一塊麵包,喝一杯牛奶,穿一件打滿補釘的乾淨長袍。倘使他的哪個教區居民得了牙痛病,他便不管颳風下雨也要跑幾英里路去看望,哪個老太太丟了一隻山羊,他也要花上幾個鐘頭去安慰她……他脾氣一直很好,褲子口袋裡總是放著一枚金幣,準備送給窮苦的鄰居;他是孩子們的好朋友,為他們做了很多軟木玩具船;每當碰到一個美麗的少女(在那個教區,這種機會很少),他總是停下來大聲說:「願天主祝福你,可愛的姑娘!」
甚至在他年輕的時候,他在生活上的純潔清白就遠近聞名,因此在教區內人們都稱他為「童男」。
就其宗教熱忱而言,他也是一名極好的教士,他虔誠地匍伏在聖餐前面,一呆就是幾個小時;即使是最微不足道的宗教職責,他也是熱誠而高興地加以完成;為了做好白天的工作,他經常在心靈深處祈禱,對自己的信仰進行反省以凈化自己的靈魂。這些祈禱和反省像洗滌一樣,使他增強了體力,頭腦也變得更加靈敏了;就寢之前他總是長時間地、虔誠地檢查自己的道德操守,這種自我檢查非常有效,所以聖奧古斯丁和聖伯爾納都曾像普魯塔克①和塞涅克②那樣樂此不倦;自我檢查很費力,很細緻,但它可以糾正最細小的缺點,使具有積極意義的美德日臻完美,這是詩人懷著創作一首可愛的詩的激情想象出來的。費朗的閑暇時間都是埋首於書堆中度過的。
①普魯塔克(Plutarch,約46—約120):古希臘傳記作家、散文家。
②塞涅克(Seneca,約公元前14—公元65):古希臘哲學家,新斯多噶主義的主要代表之一。
費朗院長只有一個缺點,這就是他喜歡打獵!但他通常總能剋制住自己,因為打獵要佔去太多的時間,更重要的是,他覺得捕殺那些為尋覓食物四處飛翔的無辜小鳥未免太殘忍。但有時候,在冬季晴朗的早晨,當石南屬植物上還掛著露水的時候,人們會看到一個肩扛獵槍的人邁著矯健的步子走過去,後面跟著他的塞特種獵狗: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當誘惑戰勝了他的意志時,這位著名的神學家、虔誠的化身便偷偷摸摸地抓起他的獵槍,對他的獵狗雅諾塔吹聲口哨,然後任憑外套的下端在風中擺動,只管大步穿過田野和山谷。過了一會兒便聽到「砰」、「砰」的槍聲,一隻鵪鶉或者一隻鷓鴣便應聲落地。接著這位教士便腋下夾著槍,口袋裡裝著兩隻鳥,緊貼著牆壁走了回來,一邊嘴裡念著讚美聖母的《玫瑰經》,一邊垂下兩眼,帶著犯了罪的神態回答著路上碰到的教區居民的問好。
儘管費朗院長作風古板,鼻子很大,但阿梅麗亞還是挺喜歡他。從他第一次來里科薩的時候起她就喜歡他了。唐娜·若塞帕雖然知道她的弟弟很尊重他的學問,但對他的接待還是很冷淡,阿梅麗亞見她這樣,對他的好感更是有增無減。
其實,老太太在接受了他幾個小時的宗教指導以後,只責備了他一句話:「他太沒精打采了!」她是以一個老資格的虔誠教徒的身份說這話的。
他沒有真正理解她。好心的費朗在那個只有五百人的教區里生活了多年,他的教民都是些母親和孩子,屬於那種只知信奉天主、聖母和地區守護聖徒聖文森特的簡樸類型,所以他沒有多少聽取懺悔的經驗,現在卻突然要跟鎮上來的一位頭腦複雜的狂熱信徒、一位固執己見、吹毛求疵。顧慮重重的教徒打交道;當他聽到那長長的一串世俗的罪孽時,他驚訝地喃喃說道:「太離奇了,太離奇了……」
他從一開始便感到,他所面對的是一位智力衰退、病態的教徒,神學家們稱這種病態為「自我譴責症」,這是當今多數天主教徒都患有的一種疾病;但是在聽過老太太披露的幾件事實以後,他很擔心對方是個女瘋子;出於教士對瘋子所特有的恐懼,他本能地縮在自己的椅子里。
可憐的唐娜·若塞帕!在她到達里科薩的第一天晚上(她這樣訴說),開始對聖母馬利亞作念珠祈禱時,她突然想起自己忘了穿那件對防治腿痛特別靈驗的法蘭絨的紅襯裙了。她連續三十八次開始作她的念珠祈禱,但總是要想到那件法蘭絨的紅襯裙。於是她便停下來,只覺得渾身乏力。緊接著她便感到兩腿疼得厲害,這時她內心有個聲音告訴她說,這是我們的聖母為了報復才讓她手腳發麻的……
院長跳了起來:「啊,我親愛的夫人!」
「還不止這些呢,院長先生!」
還有另外一樁折磨著她的罪孽:有時候,在她祈禱的時候,她覺得痰上來了;在她嘴裡還念著天主或聖母的名字時,她不得不把痰吐出來;最近,她一直把痰咽下去,但她一直在想,天主和聖母的名字裹在唾沫里進入她的胃,然後又進入了糞便之中!她可怎麼辦才好呢?
聽得發獃的院長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還有更糟糕的呢:她最嚴重的錯誤是在前一天晚上,當時她正對著聖方濟各·沙勿略①作祈禱,心裡感到非常平靜,非常有德行——突然,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竟開始想象聖方濟各·沙勿略赤身裸體會是怎麼一番模樣!
①方濟各書勿略(FrancisXavier,1506—1552):葡萄牙教士,一五四○年奉葡萄牙國王若奧三世派遣,以羅馬教皇保羅三世使者的名義航海東來,到印度和遠東等地傳教。
好心的費朗驚呆了,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最後,見她焦急地望著自己,等待著他的安慰和忠告,他便說道:「你是不是很久以來都感到這些恐懼和疑慮呢……?」
「一向都是這樣,院長先生,一向都是這樣!」
「那些跟你在一起的人是不是也都像你一樣,心靈上經常有這些干擾呢?」
「所有我認識的人,幾十個朋友,都是這樣。世界上的人也都是這樣。魔鬼並沒有單單挑中我一個人——所有的人他都襲擊!」
「為了醫治靈魂的這些憂慮不安,教士們通常都給你們一些什麼樣的藥方呢?」
「啊,院長先生,鎮上的那些教士,像教區神父先生,西爾韋里奧神父先生等人,他們都能解除我們心靈上的這些煩惱。他們品德高尚,才能出眾……」
費朗院長沉默了片刻:他感到很悲傷,他想到在整個王國之內,數以百計的教士蓄意把他們的教徒引導到黑暗之中,使那些虔誠的人們一直處於對天國的凄慘的恐懼之中,把天主和聖徒們描繪得像卡里古拉①和他身邊的那些荒淫無恥之徒。
①卡里古拉:見第一七五頁注。
他很想給那個優悶、狂熱、頭腦中充滿了種種幻覺的人一些高尚的啟示。他對她說,她所有的紛擾都來自一種因為深恐觸怒天主而感到苦惱的幻覺;但是我們的天主並不是一個殘酷無情,動不動就發怒的暴君,而是一個寬容的父親和朋友;我們必需用愛而不是恐懼來侍奉天主;所有那些顧慮,什麼聖母讓她手腳發麻,什麼天主的名字落進了她的肚子等等,都是一種病態心理在作祟。他勸她相信天主,靜心休養,以恢復健康,不必過多地祈禱,把自己累得精疲力竭。
「等我下次來的時候,」他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準備告辭,「我們可以繼續就這個問題進行交談,我們一定想辦法使你的靈魂得到安靜。」
「謝謝你,院長先生,」老太太冷淡地回答說。
過了一會,熱爾特魯德拿著個盛熱水的瓶子走了進來,唐娜·若塞帕怒氣沖沖地大聲喊道:「哼,他一點也不中用,一點也不中用!他根本不理解我,他愚蠢透頂。他是個共濟會會員,熱爾特魯德。真丟臉,虧他還是個教士呢!」
從那天以後,她再也沒有把她繼續犯的可怕的罪孽向他暴露過;而當他想到這是自己的責任,試圖再對她的靈魂進行教育時,她便宣稱,自己一向向古斯芒神父懺悔,因此,坦率地說,她認為聽取另外一個人的道德指導是不妥當的。
修道院院長滿臉漲得通紅。
「你說得對,親愛的夫人,你說得對。在這些事情上一個人應該非常慎重才是。」
說完他就走了。從這以後,他每次再來,都只是到她房間里問候她的健康,談談天氣、季節、正在流行的疾病、即將來臨的宗教節日;然後便匆匆忙忙地告辭,來到陽台上跟阿梅麗亞談話。
他見阿梅麗亞一直愁眉苦臉的樣子,便開始對她發生了興趣;在那個冷清的地方,院長的來訪對阿梅麗亞來說是一種排遣煩惱的樂事,所以不久他們便相處得十分友好,每到他要來的日子,她便把斗篷披在肩上,沿著波亞埃斯公路一直走到鐵匠鋪門口去迎接他。院長是個說起話來不知疲倦的人,而他的談話跟濟貧院路上那些飛短流長的閑聊不大相同,她聽了非常高興:就像一個人看慣了城市閣樓的禿牆,突然來到一個大山谷之中,只見樹木蔥蔥鬱郁,到處流水潺潺、果園飄香,耕作之聲不絕於耳,便感到十分賞心悅目一樣。他們通常的談話實際上跟嫁庭萬寶全書》、《傍晚雜談》那些周刊很相似,內容包羅萬象,樣樣東西都有一點——道德說教、航海報道、偉大人物的軼事、農事論述、幽默笑話,還有對於聖徒高尚情操的描述,不時還來首詩歌,甚至還有家務管理的必要知識,其中的一項就非常有用,因為它教會了阿梅麗亞怎樣洗法蘭絨衣服而不使料子皺縮。只有在談到他的那些教徒,談到他們的婚姻、洗禮、疾病和爭執時,他才顯得有點令人厭煩。
「有一次,我親愛的姑娘,我從特里斯特斯河邊走過,突然有一群鳥……」
每當他這樣開始的時候,阿梅麗亞便知道,她至少有一個小時的時間要聽到他的獵狗雅諾塔的輝煌戰績以及他用獵槍射獵的難以置信的故事了。他一邊講述一邊進行摹擬表演,還不時模仿著鳥叫的聲音和砰砰開槍的聲音。她喜歡聽他講述他懷著巨大的興趣讀來的那些捕獵野獸的故事:尼泊爾虎的捕獵、阿爾及爾獅的捕獵、大象的捕獵,這些驚心動魄的故事把姑娘的想象帶到了遙遠的異國他鄉,那裡草長得像松樹一樣高,太陽像燒紅的鐵一樣熾熱,每棵樹後面都有野獸閃動著炯炯有神的眼睛。講到老虎和馬來亞,他又想起了關於聖方濟各·沙勿略的一個稀奇古怪的故事;接下來這位健談的院長又滔滔不絕地講起了亞洲的習俗、印度的武器、印度第鳥島馬戲團著名的刺劍表演!
有一次他們在果園裡交談起來。開始時,院長先談到大教堂神父如把果園改為耕地會得到哪些好處,最後又講到傳教士到日本和印度去需要具備的勇氣以及在那邊生活會碰到的各種危險。當時正是阿梅麗亞夜間最感恐怖的時候,所以等他講完后,阿梅麗亞便講起在那座房子里可以聽到的聲音以及它們在她心中引起的驚恐不安。
「啊,真丟臉!」院長大笑著說。「你這麼大的姑娘家還怕妖怪!」
這時她已為院長先生的善良性格所吸引,於是便講起夜間從床欄杆後面聽到的那些聲音。
院長變得神情嚴肅了:「我親愛的姑娘,這都是些胡思亂想,你無論如何也要把這些東西排除掉。世界上的事情雖然無奇不有,但天主從來不這樣對人講話,也絕不會允許魔鬼這樣做。你聽到的這些聲音並不是來自床欄杆後面,而是來自你心裡,如果你罪孽深重,那就是你自己的良心攪得你不安。所以即使有熱爾特魯德,哪怕是一百個熱爾特魯德外加一個營的步兵睡在你身邊,你仍然會聽到那些聲音——即使你是個聾子,你也會聽到那些聲音。所以你需要用苦行和齋戒來使自己的良心平靜下來……
他們一路談著走上了陽台:阿梅麗亞感到有些疲倦,便坐在一張石凳上,目光越過農莊向遠處望去,看到了那邊牛棚的房頂,一排排的月桂樹,打穀場和更遠處的田野,田野舒展而坦緩,帶著早晨的細雨留下的鮮艷色調:此刻是傍晚時分,一切都是那樣清澈、靜謐,沒有一絲微風,大塊的雲朵一動不動地高懸在天空,落日的餘輝為它們抹上了一層柔和的、玫瑰色的色彩。她想著院長那些明智的話,如果每一樁像重石般壓在她心頭的罪孽都因為她的苦行而消失,那麼她還能享受得到這些大自然的美景。這時她渴望能得到平靜,一種跟展現在眼前的田野和諧一致的恬靜。
一隻鳥在啁啾,接著又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它又鳴叫起來,叫得那樣響亮,那樣歡暢,阿梅麗亞聽著聽著不禁笑出聲來。
「這是一隻夜鶯,」她說。
「夜鶯這時候是不叫的,」修道院院長說。「這是一隻畫眉。它不怕幽靈,也不怕各種聲音——它是多麼陶醉啊,這調皮的小傢伙!」
這真的是一種得意的鳴叫,是一隻快樂的畫眉發出的欣喜若狂的鳴叫,一剎那間它便使整個果園裡充滿了歡樂的氣氛。
在畫眉得意洋洋的帶著顫聲的歡唱聲中,阿梅麗亞突然像歇斯底里的女人似的一陣激動,毫無理由地放聲哭了起來。
「啊呀,你這是怎麼啦,怎麼啦?」院長大吃一驚地說。
因為他是個老人,又是個朋友,他便抓住她的手,想使她平靜下來。
「啊,我是多麼不幸啊!」她一邊抽泣著,一邊喃喃說道。
於是他便像父親似地說道:「你不要這樣。不管有什麼樣的痛苦或煩惱,一個基督徒總可以隨時得到安慰。沒有什麼罪孽是天主不能寬恕的,沒有什麼痛苦是天主不能解除的。請記住這一點好了。你千萬不可以把煩惱悶在自己心裡:這隻會使人沮喪,讓人哭泣。如果我能對你有所幫助,如果我能以任何方式安慰你的心靈,那就請你來找我好了。」
「什麼時候!」她懷著在院長身上尋求庇護的強烈願望說。
「隨你什麼時候,」他微笑著說。「我任何時候都願意給人以安慰。教堂隨時敞開著大門,天主隨時都在。」
第二天一早,還沒等老太太起床,阿梅麗亞就到了他家裡;她匍伏在小小的松木告解室前足足懺悔了兩個小時。那小室由善良的院長親手漆成深藍色,上面畫有小天使的頭,這些小天使非同尋常,他們只有翅膀而沒有耳朵,這是院長私下裡很感自負的一件高級藝術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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