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第06章

阿馬羅神父回到家裡自己也嚇壞了。

「現在該怎麼辦呢?現在該怎麼辦呢?」他背靠窗框站著直喘氣,覺得自己的心緊緊地收縮了起來。

他必須立即搬出胡安內拉太太的家。在對阿梅麗亞有過那麼一番膽大妄為的舉動之後,再繼續住在這裡,像一家人似地親密無間,是不可能的了。

她當時似乎並不很氣憤,也不顯得十分心慌意亂;這也許是因為他是一名教士,她對他懷有敬意;也許是因為他是她母親的房客,她不便對他發火;也許是因為他是大教堂神父的朋友,她要考慮他的面子。但是她也許已經把整個事情告訴了她母親或者那位書記員——這樣一來他可就要出醜了!他彷彿已經看到代理主教翹著二郎腿,瞪著兩眼怒視著他——這是他在訓斥別人時採取的姿勢——裝腔作勢地說。「這種越軌的行為玷污了我們教會的聲譽。這完全是奧林匹斯山上好色的森林之神①的作為!」他們也許會把他放逐到山區的另一個村莊里去!那時里巴馬爾伯爵夫人會怎麼說呢?

①希臘神話中的森林之神性好歡娛,耽於淫慾;在後來的西歐文學中常被用作色情狂的代名詞。

如果他在這種一家人似的親密無間的氣氛中生活下去,那麼,他的眼前就會經常出現她那雙烏黑的眼睛,她那帶酒窩的、多情的微笑,她那豐滿的胸部——而他的感情也將默默地與日俱增,不斷地刺激著他,最終戰勝他的理智,使他如痴如狂,犯下不可饒恕的罪惡!

於是他決定跟迪亞斯神父談一談,因為他生性懦弱,需要隨時從別人的開導和經驗中吸取力量……平時,他遇事總找迪亞斯神父商量。按照教會紀律的慣例,他總認為迪亞斯神父比自己聰明,因為在分成等級的教士集團中,迪亞斯神父是他的上級,而且由於在神學院做過他的學生,他還沒有完全擺脫對他的依賴。此外,如果他想另外找個住處和僕人的話,也必須有迪亞斯神父幫忙才行,因為他對萊里亞鎮可說是了如指掌。

他在餐室里找到了他。剛剛熄滅的橄欖油燈正在冒著淡黃色的煙霧。木炭爐旁邊的火鉗、通條等鐵器用具上蓋滿了細灰,在爐火的映照下微微顯出一些紅色。迪亞斯神父肩披斗篷,腿裹毛毯,膝蓋上放著祈禱書,正坐在一把深深的扶手椅裡面。暖烘烘的火爐烤得他昏昏沉沉,剛才他已經睡著了。蒂格拉蜷縮在爐邊地毯的褶層里也睡著了。

聽到阿馬羅的腳步聲,大教堂神父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咕咕噥噥地說道:

「我睡著了,啊!」

「天還早著呢,兵營里的熄燈號還沒吹呢。你怎麼這麼睏倦啊?」

「啊,原來是你呀!」大教堂神父說著張大嘴打了個呵欠。「我很晚才從修道院院長那裡回來,喝了點茶,剛睡了一會就叫你給弄醒了……你一直在幹什麼來著?」

「我到這裡來……」

「院長請我們吃的這頓飯可真豐盛。鵝血燉什件好吃極了!我吃得稍微多了一點,」大教堂神父說著便咚咚地敲了敲祈禱書的封面。

阿馬羅在他旁邊坐下,開始慢慢地捅起爐火來。

「你知道嗎,老師,」他突然說道;接下去他差一點講出:「我碰上麻煩了!」但他收住了口,只輕聲說道:「我今天覺得有點不舒服。最近以來我一直有點不舒服……」

「是的,」大教堂神父若有所思地說:「我發覺你最近面色一直發黃。要排除邪念呀,老弟!」

阿馬羅注視著火焰,沉默了一會兒。

「我打算從我現在住的地方搬出來。」

大教堂神父抬起頭來,把兩隻惺松的小眼睛瞪得大大的。

「從你的住處搬出來!聽你說的!為什麼呢?」

阿馬羅神父把椅子朝他身邊拉了拉,輕聲回答說:「你要知道……我一直在想,她們家就兩個女人,一個還是個年輕的姑娘,住在那裡有些尷尬……」

「簡直荒唐!你來就是要告訴我這個嗎?你是房客……不必擔心,老兄!你就當住在寄宿宿舍里。」

「不,不,老師,我知道我在幹什麼,」他嘆了口氣,希望大教堂神父會向他提出問題,使他比較容易地吐露心中的秘密。

「你只是今天才想到這件事嗎,阿馬羅?」

「是的,我到今天才考慮到這件事。我有我的道理。」他本打算說:「我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情,」但他突然膽怯起來,就沒有繼續講下去。

大教堂神父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說:

「坦率地說吧,老弟!」

「我是坦率的。」

「你是覺得自己錢付得太多了吧?」

「不!」阿馬羅急切地搖搖頭說。

「好的,那麼說是另有原因了……」

「是的。你想是什麼呢?」然後他又用一種詼諧的、自以為會使大教堂神父高興的語氣接著說:「我們都喜歡美好的東西……」

「好的,好的,」大教堂神父笑著說:「我懂了。她們像待我一樣,把你也看作是自己家中的一員。你是不是想婉轉地告訴我,你對此感到討厭?」

「瞎扯!」阿馬羅說著站了起來。對方竟如此愚鈍,這使他感到非常惱火。

「哦,老弟!」大教堂神父一邊張開手臂一邊說:「你想離開她們家嗎?我看是有點什麼不對頭的地方!聽著,我看你最好是……」

「事實就是這樣,事實就是這樣,」阿馬羅說。此刻他正在房間里大步地來回走著。「是的,我已經打定了主意!如果你能夠為我安排一所房租便宜、備有傢具的房子……這些事你比我懂得多……」

大教堂神父一聲不響,深深地埋在椅子里,慢慢地握著下巴。

「一所房租便宜的房子……」最後他咕咕噥喧地說道:「讓我找找看,讓我找找看……也許能找得到。」

「你知道,」阿馬羅走近大教堂神父,打斷他的話說:「胡安內拉太太家的房子……」

但這時房門吱地一聲開了,唐娜·若塞帕·迪亞斯走了進來。於是他們又談起在修道院院長家裡吃的那頓午餐,談到可憐的唐娜·瑪麗亞得了感冒;談到快活的桑切斯神父生了肝炎,渾身無力,衰弱不堪。談完這些,阿馬羅便走了,這時他對沒有向老師講出心中的秘密甚至感到高興起來。

大教堂神父繼續坐在火爐前沉思默想。阿馬羅要離開胡安內拉太太的家,這決心來得正好。當他把這位房客帶到濟貧院路時,他曾跟胡安內拉太太商定,把他多年來在每月最後一天按時付給她的貼補錢減少一些。但後來他便後悔了。胡安內拉太太沒有房客時,總是一人獨自睡在二樓;這樣,大教堂神父便可以隨時前來享受老相好的愛撫,而睡在三樓小床上的阿梅麗亞則壓根兒不知道她媽媽和大教堂神父在樓下尋歡作樂。阿馬羅神父來了以後,胡安內拉太太把自己的房間讓給他,自己睡到女兒旁邊的鐵床上去了。這時,大教堂神父才意識到,正像他自己說的,這一安排壞了他的好事,使他失去了情人的愛撫。為了利用午休時間跟胡安內拉太太尋歡作樂,就必須把阿梅麗亞打發到朋友家去吃飯,把魯薩打發到泉邊去取水,另外還要作出一些別的麻煩的安排才行;而他,教士會的神父,每當情慾發作,想要和他的情婦發生關係時,卻只好耐心等待,被迫使用計謀,在獲得他這種定期的、有利於健康的肉體享樂時竟困難重重,就像一個愛上了女教授的大學生所碰到的困難一樣。如果阿馬羅搬走的話,那胡安內拉太太就可以搬回二樓她自己的房間;他們就可以重新享受到所有那些安靜的午休時的歡樂了。當然,他又得按月付給她像過去那樣多的津貼了。這好辦,他會付給她的……

「讓魔鬼把一切都拿走吧!至少我又可以為所欲為了,」他大聲地咕噥道。

「兄弟,你在自言自語地說什麼呀?」唐娜·若塞帕本來坐在火爐前已經睡著了,這時候醒了過來說。

「我在想四旬齋怎樣懲罰自己的肉體,想得我都快發瘋了,」大教堂神父沙聲地笑著說。

就在這時候,魯薩正在喊阿馬羅神父去吃茶點;他心情緊張地慢慢走上樓來,生怕看到胡安內拉太太生氣地皺著眉頭,因為他確信阿梅麗亞已經把他侮辱她的事兒告訴了她。但走上樓來卻只發現阿梅麗亞一個人在上面:聽到他上樓的腳步聲,她慌忙拿起她的針線活,低著頭很快地縫著,面孔紅得就像她正在替大教堂神父鑲邊的那塊手帕。

「晚上好,阿梅麗亞小姐。」

「晚上好,神父先生。」

過去,阿梅麗亞跟他打招呼一直很親切隨便,總是說一聲「喂」或者問一聲:「你好嗎?」今天她這樣冷冰冰,使他感到很可怕。他心慌意亂地說:

「阿梅麗亞小姐,我乞求您原諒……我做了一件非常魯莽的事情……我當時自己也不知道我在幹什麼。但是請相信我……我已經決定離開這裡。我已經請迪亞斯神父幫我另找住處……」

他說話的時候低著頭,所以沒有看到阿梅麗亞抬起頭來,吃驚而痛苦地看著他。

這時候,胡安內拉太太走了進來,她一進門就張開手臂喊了起來:

「啊!我聽說了,我聽說了!納塔里奧神父告訴我了,你們吃了一頓豐盛的美餐!快告訴我,你們都吃了些什麼!」

阿馬羅只得把一道道佳肴珍饈、利巴尼尼奧講的笑話以及他們就神學問題進行的討論敘述了一遍;然後他們又談到農場;最後阿馬羅下樓回自己的房間時,竟沒有勇氣把他要搬走的事告訴胡安內拉太太——這對她說來,每天就少了六塊銀幣的進帳,願天主保佑這個可憐的女人!

第二天早晨,大教堂神父在去大教堂做禮拜之前,先去看了阿馬羅。他正站在窗前刮臉。

「你好,老師。有消息嗎?」

「我想我已經給你安排好了!是我今天早晨碰巧遇上的。一所小小的房子,就在鎮上我住的那一頭。真是一個意外的發現。原來是努內斯少校住的,現在他搬到五號去了。」

事情這麼倉促,使阿馬羅感到不太高興;他一邊懶洋洋地磨著剃刀,一邊問道:

「裡面有傢具嗎?」

「有啊,還有瓷器、被褥,樣樣俱全。」

「那現在還要做什麼呢?」

「什麼也不要做,只要搬進去享福就是了。咱們私下說說,阿馬羅,這事你做得很對。我一直在想……你應該自己有個地方,這樣好點。現在你趕快穿好衣服,咱們去看看房子吧。」

阿馬羅一聲不響,只把剃刀在臉上刮來刮去,心裡感到很痛苦。

房子在索薩斯路上,是幢很破舊的二層樓的房子,木頭都被蟲蛀壞了;裡面的傢具,正像大教堂神父所形容的,也已經「老掉了牙齒」,應該發給「養老金讓它們退休了」。幾枚黑色的大釘子上歪歪扭扭地掛著幾幅褪了色的版畫。邋遢成性的努內斯少校搬走時,房間里窗子都是碎的,地板上布滿痰跡,四周牆上都是划火柴留下的一道道痕迹;窗台上還擺著兩隻積滿灰塵的臟襪子。

阿馬羅決定租下這所房子。當天上午,大教堂神父就給他找好了一個女僕,名叫瑪麗亞·維森西亞太太,一個非常虔誠的女人。她又瘦又高,像棵松樹一樣,原先是替戈丁尼奧博士燒飯的。她跟大名鼎鼎的迪奧妮西亞是親姐妹,而這一點迪亞斯神父早就事先考慮到。

迪奧妮西亞年輕的時候是萊里亞鎮上的茶花女①、尼農·德·朗克洛②和曼儂·列斯戈③:她曾做過兩位民政長官和塞爾特熱拉莊園那位兇殘可怕的繼承人的情婦;她惹得男人們神魂顛倒,如痴如狂,使萊里亞鎮上幾乎所有做妻子的都哭得眼淚汪汪,甚至昏厥過去。現在她每天出門為別人燙衣服,或受人之託去當鋪當東西,根據年老的、外號人稱「長舌婦」的唐娜·盧伊茲·德·巴魯薩的說法,她對生孩子的事兒懂得很多,她保護著有錢的姦夫,她專替那些市政管理處的官員們拉皮條,把洗染坊里的年輕女工介紹給他們,鎮上所有人的艷史她都知道。每天,人們都可以在街上看到她,胸前裹著她那條帶格子花的圍巾,肥大的乳房在齷齪的長袍裡面顫動著,邁著小碎步,臉上堆著往日的微笑——只是兩隻門牙已經脫落不見了。

①茶花女:法國作家小仲馬(1824—1895)同名劇本和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原為貧窮的農家姑娘,后淪為妓女,但嚮往真正的愛情生活,後來做了資產階級虛偽道德的犧牲品,含恨而死。

②厄農·德·朗克洛(1621—1705):法國妓女,以美貌和智慧著稱。

③曼儂·列斯戈:法國作家普萊眼神父同名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年輕貌美,但輕佻淫蕩。

隨後,大教堂神父便把阿馬羅的決定告訴了胡安內拉太太。這對好心的胡安內拉太太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她忿恨地抱怨起教區神父的忘恩負義來。

大教堂神父痛咳了一陣,然後說:

「聽我說,夫人,這事兒是我安排的。我現在就告訴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這是因為你睡在頂樓的作法正在摧毀我的健康。」

他把手指順著胸脯揮了一下,接著說:「失去這一切安逸的是他,而你是不會吃虧的:我會像從前一樣給你家用錢。而且因為收成好,我還可以多給你半個銀幣,讓小姑娘零用。好了,阿戈斯蒂尼亞,你這個淘氣鬼,來親我一下吧!聽著,今晚上我在這兒跟你一起吃晚飯。」

樓下,阿馬羅正在把衣服裝進箱子。但是每隔一會兒他都要停下來,一邊哀聲嘆息,一邊在房間里四處張望。他獃獃地看著軟綿綿的床,鋪著白檯布的桌子,套著印花布的椅子。過去,他常坐在這把椅子里,一邊讀著祈禱書,一邊傾聽著樓上阿梅麗亞哼歌的聲音。

再也不會有了!他想。再也不會有了!坐在她的身邊,看著她做針線活度過的那些愉快的早晨,再見吧!那些一直拖到燈熄才散的充滿歡樂的晚餐,再見吧!當外面寒風凜冽地從屋檐下呼嘯而過,他們都坐在木炭爐前吃著茶點的日子,再見吧!一切都結束了!

胡安內拉太太和大教堂神父來到他的房間門口。大教堂神父滿臉微笑,而胡安內拉太太卻滿臉痛苦地說:「我知道,我知道你要走了,你這個忘息負義的人!」

「是的,我親愛的夫人,」阿馬羅說,悲傷地聳聳肩。「但這是有原因的……我覺得……」

「聽我說,神父先生,」胡安內拉太太說:「我說的話你可別生氣,我是拿你當自己兒子一樣愛你的……」她說著說著便用手帕捂住了自己的眼

「廢話!」大教堂神父大聲說道:「他不照樣是個朋友,隨便哪個晚上都可以到這兒來喝杯咖啡,聊聊天嗎?……他又不是到巴西去,夫人!」

「這話倒是不假,這話倒是不假,」可憐的胡安內拉太太鬱鬱不樂地說。「不過總不像住在這裡一樣吧。」

最後她說,人們不管住在哪裡,都不如住在她家裡過得愉快,這點她知道得很清楚。然後她又勸他告訴洗衣服的女人對他的衣物要注意愛護,還說,如果他需要借什麼東西,比如瓷器啊,被褥啊什麼的,盡可以打發洗衣服的女人來拿。

「一定要注意,讓她把洗乾淨的衣服一件不少地還回來,神父先生。」

「謝謝你,胡安內拉太太,多謝多謝,」他一邊說著,一邊繼續整理自己的東西。他因為自己下的這個決心而感到絕望了。阿梅麗亞顯然沒有把發生的事情告訴她。住在這裡花錢少,挺舒眼,主人待他又好,他為什麼要離開呢?他不由得恨起大教堂神父來,因為他太起勁了,一下子就促成了這件事。

晚飯時間在悲哀的氣氛中過去了;阿梅麗亞臉色鐵青,她解釋說那是因為她頭痛。喝咖啡的時候,大教堂神父要求阿梅麗亞唱支歌,這是他每晚必聽的。也不知她是有心還是無意,阿梅麗亞唱起了她最愛唱的那首歌:

啊!再見吧!美好的日子一去不復返,

我再也不能幸福地生活在你身邊!

生離死別的時刻已經到來,

我們只得強忍悲痛揮淚再見!

這哀傷的旋律增加了離別的痛苦,使阿馬羅心煩意亂到了極點,他突然站起來,衝到窗前,把臉貼在玻璃上,讓別人看不到他湧上眼眶的淚水。阿梅麗亞的手指在琴鍵上也亂了套;她媽媽說道:

「啊,天哪,彈點別的吧,孩子!」

大教堂神父好不容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說:

「好了,太太小姐,時候不早了。咱們走吧,阿馬羅,我陪你去索薩斯路。」

阿馬羅本來還想去跟胡安內拉太太那位白痴姐姐道別;但她剛才猛咳了一陣以後,已經虛弱不堪,現在正在酣睡。

「那就讓她休息吧,」阿馬羅說。他緊緊握住胡安內拉太太的手說:「你為我做了那麼多事,謝謝你啦,我親愛的夫人,請相信我……」

他說不下去了,強忍住才沒有哭出來。

胡安內拉太太撩起圍裙邊捂住了眼睛。

「唉呀,夫人!」大教堂神父笑著說:「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他又不是要飄洋過海到西印度群島去!」

「可是我太喜歡他了……」她回答說,淚水馬上就要奪眶而出了。

阿馬羅盡量不動感情。阿梅麗亞臉色蒼白,緊緊咬住自己的小嘴唇。

最後,阿馬羅走下了樓梯:在他來到萊里亞時,喝得醉醺醺、嘴裡唱著《讚美天主》、幫他把箱子搬到濟貧院路來的若昂·魯科,現在又醉醺醺的,把他的箱子搬到了索薩斯路去,但這次他嘴裡唱的卻是《國王來了》。

當夜晚來到,在那幢凄涼的房子里只剩下阿馬羅獨自一人的時候,他感到一種令人心碎的鬱悒和一種對生活的極度厭惡,再加上他天性怠惰,他真想把肩膀靠在牆角上,就這樣死去。

他在屋子中間站定,兩眼環視了一下房間:床是一張小鐵床,鋪著硬邦邦的床墊和紅色的床罩;已經失去光澤的玻璃鏡子照在桌面上;因為沒有洗臉架,臉盆和水罐,還有一塊肥皂,就放在窗台上;這裡樣樣東西都有一股霉臭味;外面,漆黑的街上,沉悶的雨不停地下著。多麼凄涼的生活!而且將一直這樣生活下去。

於是他對阿梅麗亞憤恨起來:他一邊揮舞著攥緊的拳頭,一邊責怪她使自己失去了原來的舒適生活,住到這個沒有幾樣傢具的房子里來,不僅要額外增加開支,而且還要經受寂寞的痛苦!倘使她是一個真正的女子,她就該來到他的房間里,對他說:「阿馬羅神父,你為什麼要搬走呢?我並沒有生你的氣!」說到底,她為什麼要用她那文雅的舉止和她那對逗人喜愛的小眼睛激起他的慾望呢?但最後,她卻連一句友好的話也沒說就讓他整理好東西,在她聲音嘈雜地彈奏著《接吻華爾茲》的時候,走下了樓梯。

於是他發誓永遠不回胡安內拉太太的家。他一邊邁著大步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一邊在考慮用什麼辦法來羞辱阿梅麗亞。對,有辦法了。他要指責她是一個蕩婦淫娃!他要在萊里亞的虔敬信教者中擴大影響,他要成為代理主教先生的親密朋友;他要巧施妙計使大教堂神父和甘索索姐妹跟她們疏遠,使他們也不去濟貧院路拜訪;他要跟好人家的婦女串通起來,讓她們在禮拜天做彌撒時不理睬她;他要告訴人們,她的母親是個婊子。他要讓她整日提心弔膽,充滿恐懼!讓她身敗名裂!在大教堂內,當人們做完彌撒走出來的時候,他要幸災樂禍地看著她頭裹黑圍巾,羞愧地縮做一團,眾人躲避著她走過去;他要故意站在門口,跟民政長官的妻子交談,跟維亞·克拉拉太太開玩笑!在四旬齋期間,他要大張旗鼓地講道,好讓她聽到人們在店鋪里、在連拱廊上紛紛議論:「阿馬羅神父真偉大!」他要變得野心勃勃,他要密謀策劃,他要利用里巴馬爾伯爵夫人的影響,爬到教會的最高職位上去。當有一天她看到他成了萊里亞的主教,頭戴飾金的主教冠,面色蒼白,引人注目,伴隨著深沉的風琴聲,從大教堂的中殿走下來,後面跟著搖聖香的祭壇少年,從跪在地上的仔海會眾中間走過時,她會作何感想呢?到那時候,她又會變成什麼樣子呢?一個瘦削、乾癟的女人,裹著一條廉價的圍巾!而她所選中的那個男人,她的丈夫若昂·埃杜瓦多先生又會怎麼樣呢?他將只是一個工資菲薄的窮抄寫員,穿著一件破舊的短上衣,手指被香煙熏得發黃,整天趴在一大堆文件之上;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對上司奉承拍馬,對下屬也要妒忌!而他,在可以通天的、巨大的教職階梯上佔據了高位的一名主教,將高高地站在眾人之上,進入環繞著天主寶座的靈光圈!他將在教會和國家內成為一名要人,他的管區內的教士們一看到他皺眉蹙額就要膽戰心驚!

這時,附近教堂里的鐘正在徐緩地敲著十點。

這時候她會在幹什麼呢?她肯定是坐在餐室里做針線活:書記員則坐在她旁邊:他們一邊玩著比斯卡牌戲,一邊大聲笑著;也許在黑暗中她正在桌子下面碰他的腳!他想起了她的腳。他還回想起,當她跳過地里的泥潭時,他曾瞥見她的一小段長襪;這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使他從她的大腿,越過一些想來必定很美的部位,一直想到她的乳房……啊,他多麼愛這個該詛咒的姑娘啊!然而他卻沒法把她搞到手!任何男人,不管有多醜、多笨,都可以到濟貧院路去求她的媽媽把她嫁給他,他們還可以到大教堂來對他說:「神父先生,我要和這個女人結婚了,請為我們證婚吧。」他們在教會和國家的保護下,可以親吻她的手臂和她的乳房!可是他卻不能。因為他是一名教士!這都是那個該死的、喜歡嘰嘰喳喳的達萊格羅斯侯爵夫人一手造成的!

他於是憎恨起整個世俗世界來,因為他已經永遠失去了那些特權。由於他所擔任的聖職不允許他涉足那些世人的社交娛樂活動,作為補償,他只能在他的教士身份使他在精神上高人一等的優越感中尋求安慰。那個可憐的書記員可以娶那個姑娘並佔有她——但是跟一個天主賦予了無上權力的教士相比,他又算得了什麼呢?他從這種想法中得到滿足,心中居然對他擔任的聖職充滿了自豪感。但是很快,一個凄涼的想法便襲上心來:這種支配地位只在抽象的精神領域內起作用;他永遠不可能對整個社會顯示它的威力。它在教會內是上帝;但一到光天化日之下,它就只是一個默默無聞的平民了。不信教的人把所有僧侶的行為只看作是對那些狂熱教徒的一種微不足道的影響……使他傷心的正是這一點,即教會對社會生活的影響正在縮小,教士的權力遭到削弱,這種權力僅僅限於精神方面,而對人的肉體、生命和財富卻無能為力。這裡所缺少的正是當年教會就是國家、教士就是屬下所有教徒的世間主人的那種權威。在這種情況下,為教徒們打開或者關上通往天國的大門的那種神秘的權利對他還有多大的意義呢?他寧願要古代那種開關地牢門的權利!他要使書記員和阿梅麗亞之流在他黑色長袍的陰影下嚇得發抖。他渴望成為一名古代教會的教士,渴望享受斥責他人的特權,使人一看到他便想到執行絞刑的劊子手,於是不寒而慄,而在萊里亞,在教會的管轄之下,他要使那兩個追求幸福的人,一想到嚴刑拷打和殘酷的懲罰便膽戰心驚——到那時候,他和她就會被逐出教門了。但他一邊冥想著若昂·埃杜瓦多和阿梅麗亞的事情,一邊又深感痛惜,因為他已經再也無法像中世紀的宗教法庭那樣對別人處以火刑了!

就這樣,那位已經無法加害於人的年輕教士,在感情受到挫折后極為興奮的情況下,有幾個小時的時間,竟妄想再回到天主教專制統治的人世生活中去。這也難怪他,因為所有的教士,即使是最愚蠢的教士,都難免有被教會想把精神上的自我剋制強加於人的奢望或是它妄想統治全世界的野心所打動的時刻。每一個副助祭都難免有時候會以為自己可以成為聖徒或者教皇:從來還沒有哪位神學院的學生,哪怕只有瞬息的時間,不曾一往情深地嚮往過沙漠中的大洞穴,因為聖哲羅姆曾在那裡仰望著繁星密布的夜空,感受到天主的恩賜像一條流淌著牛奶的河落入他的心田;就是那位大腹便便的修道院院長,當他傍晚帶著一副長者的神態坐在陽台上,一邊喝著咖啡一邊剔著牙縫的時候,他在內心深處也自以為具有托爾克馬達①的素質。

①托爾克馬達(torquemada):死於一四九八年,西班牙多明我會修道僧,西班牙宗教法庭第一任庭長。

阿馬羅的生活變得凄涼沉悶了。到了三月,天氣仍然潮濕而陰冷;在大教堂做完禮拜后,他走進自己的住房,脫掉沾滿污泥的靴子,穿上拖鞋,便坐下來陷入百無聊賴的苦惱之中。他三點鐘吃飯;每當他把湯碗有缺口的蓋子掀開時,他總會帶著辛酸的渴望回想起在濟貧院路吃飯的時候,阿梅麗亞裹著潔白的圍巾,溫柔體貼、滿面笑容地把鷹嘴豆湯遞上來的情景。在一旁伺候他的是骨瘦如柴,身材高大,模樣活像個穿裙子的大兵的維森西亞;她一直感冒不愈,所以不時地轉過臉去,大聲地把鼻涕攥在圍裙上。她很不愛乾淨:餐刀在油膩的水中洗過以後,濕漉漉的就擺上桌子。阿馬羅雖然討厭她,對她很冷淡,但他從不抱怨;他一點胃口也沒有,匆匆吃完算數。叫她把咖啡端來以後,他便坐在桌邊一呆幾個小時,墜入孤獨的深淵;他默默無言,悶悶不樂,只是不停地把香煙頭在盤子邊上捻熄。風從破門的裂縫中吹進來,他感到膝蓋和兩腳凍得冰涼。

大教堂神父從來不到索薩斯路來,因為,正像他自己說的:「一想到要走進那所房子就讓人肚子痛得難受。」而阿馬羅因為日見憂鬱,也一直沒有再到胡安內拉太太家去過。他很不高興,因為她沒有派人來請他去參加每個禮拜五晚上的聚會;他把這種怠慢歸咎於阿梅麗亞對他的敵視;因此,為了不見到她,他便跟西爾韋里奧神父調換了做彌撒的時間,避開她通常去參加的中午彌撒而去做九點鐘的彌撒。對他所作出的新的犧牲他忿恨不已,耿耿於懷!

每天晚上,阿梅麗亞一聽到鐘聲響起,便感到心裡怦怦直跳,一剎那間,她好像就要窒息一樣。接著,若昂·埃杜瓦多的皮靴就會在樓梯上吱嘎作響,再不就是聽到甘索索姐妹的長統橡皮套鞋的啪嗒啪嗒聲。這時候,她就會往椅背上一靠,因為一再的失望而痛苦地閉上眼睛。她盼望著阿馬羅能來;有時候,鐘敲十點,他完全不可能再來了,她便感到失望和傷心,禁不住要哭出聲來,於是她便把針線活往旁邊一推,說道:

「我要去睡覺了,我頭痛死了。怎麼也好不了!」

她一下子撲倒在床上,痛苦地低聲說道:

「啊,聖母馬利亞,我的保護人!他為什麼不來,他為什麼不來呀?」

自從他搬走以後,她幾乎沒有出過門。現在,整幢房子顯得空蕩蕩的,沒有一點生氣。當她望進他的房間,看到衣架上沒有他的衣服,五斗櫥頂上沒有他的書時,她突然放聲哭了起來。她跑過去親吻他枕過的枕頭,狂熱地把他擦手用過的最後一塊毛巾緊緊地抱在胸前。他的面容經常浮現在她的眼前,他的身影總是出現在她的夢中。由於他不在,她的愛情的火焰反而燃燒得更高更旺,正像一塊點著的木柴被人從火堆中抽出來以後燒得更旺一樣。

一天下午,她出門去看望一個在醫院裡做護士的表姐。走到橋邊時,她看到一群人正驚奇地圍觀著一個頭髮挽成髻、身穿鮮紅短上衣的姑娘。這個姑娘揮舞著拳頭,嘶聲喊叫著在罵一個當兵的。那當兵的小伙於是貝拉①人,一張傻乎乎的圓臉上長滿了初生的細軟短須。他轉過身去,背對著她,兩手深深插在口袋裡,聳聳肩膀,咕咕噥噥地說道:

①貝拉:葡萄牙中部偏北的一個地區,分上貝拉、下貝拉和濱海貝拉三個省。

「我又沒對她怎麼樣,我又沒對她怎麼樣……」

在連拱廊里開布店的瓦斯克斯先生停下來看了一下。他對這種亂糟糟的社會秩序很不贊成。

「什麼事兒啊,這麼鬧哄哄的?」阿梅麗亞問。

「聽著,阿梅麗亞小姐!這隻不過又是當兵的開個玩笑罷了。他把一隻死老鼠甩到她的臉上,這女人便引起了這場騷亂。當然了,他們倆都喝醉了!」

穿鮮紅上衣的姑娘轉過身來——阿梅麗亞大吃一驚,原來是她的同窗好友若安尼尼亞·戈梅斯,她過去曾做過阿比利奧神父的情婦!後來神父被免職,便遺棄了她;她到了龐巴爾,後來又到了波爾圖,經歷了種種艱難困苦之後,重又回到了萊里亞,住在兵營附近的一條小巷裡,身患肺結核,受到整團士兵的糟蹋、蹂躪!多好的先例啊,神聖的天主,多好的先例啊!

而她也愛著一個教士!她也像從前的若安尼尼亞一樣,神父不來拜訪,就趴在針線活上痛哭。這種感情會把她引到什麼地方去呢?引到跟若安尼尼亞同樣的命運上去。她已經想象到自己被教區神父遺棄后的情景:肚皮里懷著一個孩子走在街上,連一口吃的麵包也沒有,人們都用手指對著她點點戳戳。像一陣大風一下子吹散了滿天的烏雲一樣,跟若安尼尼亞的邂逅使她產生的恐懼感把她墜入其中不能自拔的情網扯了個粉碎。她決定利用分開的這段時間把阿馬羅忘掉:她提醒自己要趕快跟若昂·埃杜瓦多結婚,以便從一種有約束力的道德義務中尋求庇護。於是連續好幾天,她都強迫自己對他產生好感,她甚至開始為他繡起拖鞋來。

愛一個教士是傷風敗俗的,這個觀念每向她的愛情進攻一次,都使它萎縮一點,直到最後好像是枯死了;但慢慢地,她以為已經死掉的愛情又一點一點地綻開,一點一點地復甦,向她整個的身心襲來。在白天,在夜晚,不管是在做針線還是在祈禱,阿馬羅神父的身影,他的音容笑貌總是出現在她的眼前,帶著越來越大的魅力誘惑著她。他正在做什麼呢?他為什麼不來呢?也許他愛上了別的什麼人吧?她心中的妒火越燒越旺,使她沉浸在一種痛苦的氣氛中而無法擺脫。如果她從中跑出來,它便跟蹤而至,把她團團圍住,迫使她就範。愛的火焰燃遍她的全身,她的決心動搖了,像脆弱的鮮花一樣枯死了。即使有時候重新想到若安尼尼亞,她也會忿忿然驅開這種想法,死死抱住她所想到的種種荒唐理由,為自己愛上阿馬羅神父進行辯解。現在她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把他抱在懷裡吻他——啊!吻他!然後,如果需要的話,就去死!

於是,她對若昂·埃杜瓦多的愛變得越來越不能忍受了。她覺得他簡直是個笨蛋。

「啊,真討厭!」晚上一聽到他上樓梯的腳步聲她便自言自語地咕噥。

她沒法忍受他兩眼一直盯著她看的那副神態,她沒法忍受他的黑色短外套;他滔滔不絕地談論著地方長官,這使她感到厭惡。

她把阿馬羅看成是理想的愛人。夜裡睡在床上她輾轉反側,做著交歡的美夢;白天,嫉妒和絕望的感情折磨得她心神不寧,把她變成了像她母親所說的「一個整天綳著臉的痴女人」。

「天哪,我的女兒!你到底是怎麼啦?」她媽媽大聲喊道。

「我覺得不舒服!我覺得我就要生病了!」

事實上,她真的面色發黃,胃口也沒有了。終於有一天早晨,她發燒了,一直睡在床上不起來。她媽媽嚇壞了,忙把戈韋阿醫生請了來。老醫生看過阿梅麗亞以後,走進餐室,吸了一撮鼻煙,感到很舒服。

「我說大夫,是什麼毛病啊?」胡安內拉太太問。

「把你女兒嫁出去吧,胡安內拉太太,把她嫁出去吧。這話我已經給你講過多遍了,老嫂子!」

「不過大夫……」

「把她嫁出去。胡安內拉太太,就是這句話,把她嫁出去!」他拖著患有風濕病的右腳輕輕走下樓梯時,又重複了一遍。

後來,阿梅麗亞的病情終於有了好轉——這使若昂·埃杜瓦多非常高興,因為在她生病期間,他過得很凄涼,深為不能在她身邊護理而感到惋惜;有時在事務所,甚至還把傷心的淚水滴在嚴厲的努內斯·費拉爾蓋好圖章的證件上。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天,阿馬羅在大教堂參加九點鐘開始的彌撒。在他走上祭壇時,突然在會眾中看到了阿梅麗亞。她穿著那件鑲著大荷葉邊的黑綢子連衣裙,跪在她母親身邊。他把眼睛閉了一會,只覺得兩手發抖,連聖餐杯也抓不住了。

阿馬羅含糊不清地讀完福音書,在祈禱書和自己身上畫過十字后,便轉向眾人說道:「DominusVobisum.」①這時,藥鋪老闆卡洛斯的老婆悄聲對阿梅麗亞說,教區神父面色這麼黃,一定是哪裡不舒服。阿梅麗亞只覺得血往臉上涌,忙俯身在祈禱書上,沒有回答。在整個彌撒期間,她跪著坐在腳後跟上,沉醉在一種多情的、幼稚的狂喜之中。看到他在場,看到他舉著聖餅的修長的細手,看到他輪廓好看的頭按照儀式垂下以示崇敬,她都感到欣慰。當他匆匆說出幾個拉丁文短語、嗓音稍微響一點時,她便感到全身充滿一種甜蜜的激動;當神父左手貼胸,右手伸向空中,轉向會眾說「祝福你們」時,她瞪大雙眼,全神貫注地望著祭壇,彷彿他就是她心目中那位保佑著眾教徒的天主——他們低著頭跪在大教堂內,一個接一個地一直排到大教堂門口;而在門口,許多鄉下人手裡抓著粗大的手杖,正獃獃地望著這座金碧輝煌的教堂。

①拉丁文:「主與你們同在。」

當教徒們魚貫而出時,天下起雨來了;阿梅麗亞和她媽媽躲在門口,等這陣雨過去以後再走。

「啊,是你們在這兒嗎?」阿馬羅突然走了出來,面色蒼白地說。

「我們等這陣雨過去以後再走呢,神父先生,」胡安內拉太太轉過身來對著他說。緊接下來她便指責起他來:「你怎麼一直沒過來玩啊,神父先生?真是的!我們什麼地方得罪你啦?天哪,連旁人也在議論這事兒呢……」

「我一直很忙,很忙……」教區神父喃喃說道。

「但晚上來呆一會兒還不行嗎?聽我說,你也許不相信,可我真是難受死了——而且大家都在談論這事兒。神父先生,你真太狠心了!」

阿馬羅臉紅了,說:

「那好吧,定下來了。今天晚上我來,我希望咱們能言歸於好。」

阿梅麗亞滿臉漲得通紅,她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便仰望著陰雲密布的天空,好像在擔心要下暴雨一樣。

接著阿馬羅把自己的雨傘借給了胡安內拉太太。在她撐開雨傘,小心翼翼提起絲綢連衣裙的時候,阿梅麗亞悄聲對他說道:

「今天晚上來,是嗎?」然後一邊緊張地看看四周,一邊把聲音放得更低:「呵!我真難受死了!我都要發瘋了!現在快走吧,我求求你!」

在回家的路上,阿馬羅只得強行克制住自己的激動,因為穿著黑色長袍在街上奔跑有失他的尊嚴。他走進房間,坐在床邊上,沉浸在幸福之中,就像一隻得意的麻雀沐浴在一束溫暖的陽光之中。他眼前又出現了阿梅麗亞的容貌,她那渾圓的肩膀和漂亮的眉毛。他的腦海中一直迴響著她剛才說過的那句話:「我都要發瘋了!」姑娘愛他這一確鑿的事實,現在就像一陣強勁的風吹進了他的靈魂,帶著一種悅耳動聽的、喚醒幸福的樂聲,在他全身上下的每個細胞、每根血管中繚繞盤旋、低吟曼舞。他邁著大步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張開手臂,恨不得馬上就佔有她的肉體。他感到得意洋洋:他在鏡子前面停下來,把胸脯挺出來,彷彿整個世界是一個基座,獨獨支撐著他一個人!他激動得飯也沒吃好。他渴望著夜晚的到來,等得好不心焦!傍晚時天放晴了;他坐立不安,每隔一會就要把那塊老式的銀表掏出來瞧瞧,還不時走到窗口望著白晝的亮光從地平線上慢慢地消失。他自己動手把皮鞋擦得鋥亮,用頭油把頭髮搽得發光。出門之前,他打開祈禱書,讀了幾段祈禱文,因為在這一剛剛獲得的愛情面前,他感到一種由迷信而引起的恐懼,生怕天主或聖徒們看到他這樣動情而大起反感;而他也不想因為自己信仰上的疏忽,給他們留下抱怨的話柄。

一走進濟貧院路,他的心便怦怦直跳,使他覺得喘不過氣來,他只好停下來;破舊的濟貧院里,貓頭鷹在抽噎,但此刻,這凄涼的叫聲在他聽來也變得悅耳動聽了,因為他已經有好幾個星期沒有聽到它們的聲音了。

當他出現在餐室時,人們發出了怎樣的歡呼向他表示歡迎啊!

「看到你可真是高興!我們還以為你死了呢!真是奇迹……!」

唐娜·瑪麗亞太太和甘索索姐妹都在場。她們熱情地把椅子往後拉,給他騰出地方。所有在場的人都為他著實忙活了一陣子。

「我說,你一直都在幹什麼來著,幹什麼來著?你們看他,可真瘦多了!」四周的聲音一齊向他湧來。

利巴尼尼奧在屋子中間模仿著煙火飛上天的聲音。阿瑟·科塞羅先生一邊彈著吉他,一邊即興創作,唱了一首短小的法多①:

①法多:盛行於葡萄牙的一種咖啡館或街頭歌曲,發源於里斯本,邊唱邊舞,以吉他伴奏。

在胡安內拉太太的茶話會上,

我們又見到了教區神父先生;

於是茶話會再次變得歡樂異常!

我們愉快的聊天萬年長!

所有的人都興高采烈地拍手叫好。接著胡安內拉太太滿臉堆笑地說道:

「啊,他真是個忘思負義的傢伙!」

「胡安內拉太太說他忘恩負義,我說他粗野無禮!」大教堂神父咕咕噥噥地說。

阿梅麗亞一直沒有作聲。她臉上發燒,含淚的兩眼盯住阿馬羅神父直看。這時,大教堂神父已把扶手椅讓給他坐,他得意忘形地靠在椅背上,兩腿伸直,講述著維森西亞種種心不在焉、丟三拉四的故事,惹得夫人們哈哈大笑。

若昂·埃杜瓦多獨自坐在一個角落裡,翻閱著一本舊的照相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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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馬羅神父的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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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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