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個早班
烏鴉在雪地上——這是一個什麼樣的題材啊!積雪覆蓋著開採鉀鹽時代生鏽的電耙箱和絞盤。布勞克塞爾讓人用火把雪融化,因為誰能目睹這種景象——烏鴉在雪地上,這些烏鴉在觀察了好一陣之後,便走向雪地上的修女。這些雪必須鏟掉。上夜班的人在擁進浴室之前應該加一個有報酬的班。要麼,布勞克塞爾就讓那些新來的、已經經過測試的、七百九十米礦井深處的模特兒來鏟雪,在積雪覆蓋的地區投入使用。這些模特兒就是:佩爾庫諾斯、皮柯洛斯、波特里姆波斯——然後烏鴉和修女就會看到他們呆在什麼地方,而積雪也就無須用火來融化。積雪將會在布勞克塞爾宮前乾乾淨淨地覆蓋,而且可以這樣描述:維斯瓦河在流淌,風車在旋轉,輕便鐵路上的火車在行駛,黃油在融化,牛奶在變稠,再放上一點兒糖,稠得可以插住調羹,渡船來了,太陽不見了,太陽又出現了,海灘上的細沙在流動,大海在舔著沙……孩子在光著腳跑來跑去,他們找到歐洲超桔,又尋找琥珀,踐踏飛廉,挖出老鼠,光著腳爬上空曠的草地……然而,是誰在尋找琥珀,誰在踐踏飛廉,誰跳進草地,誰挖出老鼠,誰會在堤壩里找到一個死去的、完全乾枯的女孩——圖拉。圖拉,這個斯萬托波爾克公爵的小女兒圖拉,她老在沙里鏟著,尋找老鼠,兩顆門牙咬得緊緊的,從不穿襪子,從不穿鞋子。孩子們在光著腳跑,草地在抖動,維斯瓦河奔流不息,太陽忽而消失不見,忽而又露出臉來,渡輪不是來就是去,不是去就是停,停靠得穩穩噹噹,嚓嚓作響。而這時牛奶在變稠,稠得可以插住調羹,輕便鐵路上的火車在慢慢行駛,在拐彎的地方響起了急促的鐘聲。當風以每秒八米的速度吹來時,就連風車都在嘎嘎作響。磨坊主聽到黃粉(蟲甲)的幼蟲在說什麼。當瓦爾特-馬特恩從左到右咬牙齒時,牙齒就格格作響。祖母也是這樣。她穿過園子,去追趕可憐的洛爾興。黑不溜秋的、懷著崽的森塔,穿過一行蠶豆地。因為祖母離得非常近,舉起了彎著的胳膊,在那隻手上有一把硬質烹任木勺,木勺把它的影子投到神經錯亂的洛爾興身上,而且越來越大,越來越粗,越來越……不過,就連愛德華-阿姆澤爾——這個人到處觀察,什麼東西也不忘記,因為他的日記本無所不記——現在也要求更高了,一個稻草人要一個古爾登二十芬尼。
這是因為自從小學里的奧爾舍夫斯基先生談到過去曾經有過、今天並不存在、而當時已經存在的所有神靈之後,阿姆澤爾就沉湎於神話之中了。
事情的開始是這樣的:一個釀製燒酒的人養的狼狗同他的主人一道,從施圖特霍夫坐輕便鐵路的火車到尼克爾斯瓦爾德去。這條狗叫普魯托,有一個沒有污點的譜系,必須同森塔交配,而不管森塔怎麼叫。阿姆澤爾希望在小學里知道普魯托是什麼意思,它意味著什麼。奧爾舍夫斯基先生是一個有改革嗜好的年輕教師,他喜歡愛提問的學生,從此以後,他就用——嗦嗦的故事來充斥課程表上作為鄉土知識課確定下來的課堂。在這些故事中,首先是沃坦、巴爾杜爾、弗里雅、法夫尼爾①,其次是宙斯、朱諾、普路托、阿波羅、墨丘利②,以及埃及的伊希斯③。每當他讓古代普魯士的神靈,讓佩爾庫諾斯、皮柯洛斯、波特里姆波斯住在嘎嘎作響的椴樹椏杈上時,他就特別善於辭令——
①在古日耳曼神話中,沃坦為人類之父,巴爾杜爾為沃坦之子,弗里雅為沃坦之妻,法夫尼爾為龍,該龍為英雄西格弗里德所殺。
②從宙斯到墨丘利,均為希臘神話中的神。
③伊希斯,古埃及的主要女神之一,意為眾王之母。
當然,阿姆澤爾不僅僅傾聽,他還將日記本中速記下來的東西進行非常巧妙的移植:他用變脆的被套使火紅的佩爾庫諾斯復活。那些被套是他從人已死去的房子里弄到的。阿姆澤爾把左右兩邊都已踏壞的馬掌楔進一塊裂開的椴木柴中,把殺死的公雞尾巴上的毛塞進裂縫,這塊裂開的椴木柴就成了佩爾庫諾斯的腦袋。它給人一種熾熱的感覺,活像一個火神,只是短時間站在堤壩上,供人試看。現在,它已經以一古爾登二十芬尼的價格廉價出售,移往河中小島中心,移到拉德科普。
臉色蒼白的皮柯洛斯——據說,他老是從下往上看,因為他在異教統治時期辦理過喪事——肯定沒有用死去的年輕人和老人留下的被套來做——過於普通的裹屍布應該用來打扮死神——而是用一件淡黃色、有霉斑、已經變脆並且散發出薰衣草、麝香和老鼠屎味的新娘禮服來裝飾。列隊遊行起到點綴的作用。這樣一種男性打扮的服裝,使皮柯洛斯顯得非常漂亮。當這個新娘般的稻草人賣到舒斯特爾克魯格,賣給一個大國回時,上帝給他帶來了足足兩個古爾登的進項。
可是波特里姆波斯,這個嘴裡含著麥穗、老是笑嘻嘻的男孩,不管阿姆澤爾把他做得多麼花里胡哨,也不管趕得多麼倉促,卻只帶來了一個古爾登的收入。雖然波特里姆波斯保護冬天和夏天的種子免遭可惡的麥仙翁侵害,免遭田芥菜和野生蘿蔔侵害,免遭冰草、野豌豆和家草侵害,免遭有毒的麥角侵害。這個扮成男孩的稻草人——一個用貓皮撐起來的、包著錫箔、泛著銀光的榛子肉體——在堤壩上出售,把染成藏紅色的蛋殼弄得嚓嚓嚓地響。這個稻草人在那裡站了整整一個星期。後來,才有一個從菲舍爾一巴布克來的農民把它買走。這個農民的妻子身懷六甲,所以喜歡神話,她覺得這個有胎兒預兆的稻草人很好看,禁不住咯咯直笑。幾個星期後她就生了一對雙胞胎。
就連森塔也得到了男孩波特里姆波斯的一份祝福,剛好在六十四天之後,這條母狗便在馬特恩家四翼風車的四腳支架下面,產下了六條雖然閉著眼然而譜系純正的黑色幼犬。六條幼犬全都登記在冊,並且被逐一賣掉。其中有一條獵犬名叫哈拉斯,在本書的第二部中還會經常提到它。有一位名叫利貝瑙的先生買下了哈拉斯,做他的傢具作坊的看家狗。這位木工師傅根據磨坊主馬特恩登在《最新消息》上的廣告,乘輕便鐵路火車到尼克爾斯瓦爾德,做成了這筆買賣。
最初在無人知曉的時候,在立陶宛曾經有、據說有、真的有一隻母狼,它的孫子——黑狗佩爾昆產下了母狗森塔;普魯托同森塔交配,森塔產下六隻幼犬,其中有一條獵犬叫哈拉斯;哈拉斯產下親王;親王要在布勞克塞爾用不著寫的那些書中干傻事。
可是,阿姆澤爾卻從未按照一條狗的形象,甚至也不按照在他和瓦爾特-馬特恩之間走來走去的森塔的形象來勾畫一個稻草人。在他的日記本中,除了這一個有吃奶的鰻鱺和那一個一半是祖母、一半是三個頭的柳樹的稻草人外,所有的稻草人都在摹仿人和神。
與課時并行不停,與奧爾舍夫斯基老師通過蒼蠅和夏天發出的嗡嗡聲散發給昏昏欲睡的學生的那種教材相吻合,接二連三地出現了一系列稻草人形象。這些形象除了神靈外,還把一長串的德國中世紀騎士團首領作為模特兒,這些首領從赫爾曼-巴爾克、康拉德-封-瓦倫羅德直至容金根。在那裡,許多生鏽的波紋白鐵皮嗒嗒作響,在塞滿釘子的箍桶板上,白色油紙裂了縫,露出一些黑十字來。這個或那個雅吉洛,偉大的卡西米爾,臭名昭著的強盜博布羅夫斯基、貝內克、馬丁-巴爾德維克和可憐的萊勒屈恩斯基,都不能不當著克尼普羅德、萊茨考和那個封-普勞恩的面受罪。阿姆澤爾對普魯士一勃蘭登堡的歷史百聽不厭。從阿爾布雷希特-阿希勒斯直至齊滕,他腳步蹣跚地走過這幾百年,從東歐歷史的積澱中提取素材,做成對付天空鳥兒的稻草人。
大致在哈里-利貝瑙的父親即那個細木匠從安東-馬特恩手裡把哈拉斯買走,但世界既未注意到哈里-利貝瑙,也未注意到他的堂妹圖拉時,凡是識字的人都能在《最新消息》家鄉版上看到一篇文章。這篇文章十分詳盡,詩意盎然地把大河中小島當做題目來描述。風上人情,住所與農舍的特點,比如門廊的柱子,都描寫得很富有知識性。布勞克塞爾讓人在東德報刊檔案館照相複製的這篇文章的中心部分,大致內容如下:「儘管平時在大河中小島上一切都按照常規進行,那種席捲一切領域的技術尚未進入其間,然而在一個也許是次要的領域,令人吃驚的變化卻引人注目。在廣袤無垠、景色壯麗的鄉間那一望無際、麥浪滾滾的田地里的稻草人——幾年前還沒什麼用,很可能還有點可笑,有點可悲,但卻始終近似於別的地方和別的田地里的稻草人——如今在埃拉格、容費爾和拉德科普之間,還可以一直往上,直至克澤馬克和蒙陶,在個別情況下甚至到了諾伊泰希南部地區,顯現出一副新的變化多端的面孔:奇特的幻想同古老的民間習俗混合在一起;一些賞心悅目但又陰森恐怖的形象站在麥浪滾滾的田地里,站在豐收在望的園子里;難道人們現在不應當促使有關的家鄉博物館或者州博物館,注意到這種雖然幼稚但其形式卻更為可靠的民間藝術寶藏?讓我們確實認為,在膚淺文明的一切事物中,北方的遺產會再一次或者說重新繁榮起來吧。這種遺產就是:東部德國共生現象中的諾曼人精神和基督教的純樸。特別是在沙爾堡與貝爾瓦爾德之間那塊一望無際、麥浪滾滾的地里的一個三人小組——它使人情不自禁地想到各各他①一群釘在十字架上的人,想到主和那兩個跟基督一起釘在十字架上的強盜——充滿著單純的虔誠,打動了在麥浪滾滾、一望無際、豐收在望的田地中間繼續前進的漫遊者的心——而他卻不知道為什麼。」——
①各各他,耶路撒冷城外的小山,據《聖經》記載,耶穌在該地被釘上了十字架。
如今可能沒有人會相信,阿姆澤爾是憑著孩子般的虔誠,為了神的報答,造出這一組稻草人的——在日記本中只記下一個與耶穌一起釘在十字架上的強盜——根據日記本的記載,這組稻草人帶來了兩古爾登二十芬尼的進項。
大河中小島縣的農民心甘情願地或者說是在短時間討價還價之後,把錢交到了這隻張開的手裡。拿了這麼多錢又怎麼辦呢?瓦爾特-馬特恩在一個小皮包里保存著不斷增長的財富。他陰沉著臉,通過眉毛和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來守衛這筆財富。他把裝滿共和國銀幣的皮包纏在手腕上,帶著它在公路兩旁的白楊樹之間取道而行,穿過輕風吹拂的海濱樹林和林間通道,讓人把自己同錢包一道擺渡過河,搖晃著錢包,用錢包拍打著柵欄,挑釁性地拍打著自己的膝蓋,只有在一個農民來買東西時,他才十分費事地把錢包打開。
並非阿姆澤爾收款。當阿姆澤爾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喊價時,瓦爾特-馬特恩就得按照牲畜販子的方式,握手定下這筆交易,把硬幣全都拿過來。另外,瓦爾特-馬特恩還負責運輸已經售出以及租出的稻草人。他處於一種從屬的地位。阿姆澤爾把他變成了苦力。他試圖在氣喘吁吁的反抗中逃跑。小折刀的故事就是這樣一個軟弱無力的企圖。阿姆澤爾儘管又矮又胖,在世界上骨碌著,卻老是比他更勝一籌。這兩個人走上堤壩時,磨坊主的兒子按照苦力的方式,要比越來越新的稻草人的製造者落後半步。這個苦力還給主人搬來材料——支豆蔓的杆子和濕漉漉的破爛衣服,搬來維斯瓦河中衝來的一切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