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到了街上,喬治-杜洛瓦有點猶豫不定,不知道自己現在該去做點什麼。

他真想撒開兩腿,痛痛快快地跑一起,又想找個地方坐下來,任憑自己的想象自由馳騁。他一邊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著,一邊憧憬著美好的未來,呼吸著夏夜清涼的空氣。可是,瓦爾特老頭要他寫文章的事總在他的腦際盤旋不去,他因而決定還是立刻回去,馬上就動起筆來。

他大步往回走著,很快便到了住所附近的環城大道,然後沿著這條大道,一直走到他所住的布爾索街,這是一幢七層樓房,裡面住著二十來戶人家,全都是工人和普通市民。樓內很黑,他只得以點火用的蠟繩照明。樓梯上,到處是煙頭紙屑和廚房內扔出的污物,他不由地感到一陣噁心,真想明天就搬出這個鬼地方,像富人那樣,住到窗明几淨、鋪著地毯的房子里去。不像這裡,整個樓房從上到下,終日瀰漫著令人窒息的混濁氣味,如飯菜味、汗酸味、便池溢出的臭味,以及隨處可見的陳年污物和表皮剝落的牆壁發出的積聚不散的霉味,什麼樣的穿堂風也不能將它吹散。

杜洛瓦住在六層樓上,窗外便是城西鐵路距巴蒂寥爾車站不遠的隧道出口。狹長的通道,兩邊立著高聳的石壁。俯視下方,如臨深淵。杜洛瓦打開窗戶,支著胳肘靠在窗前,窗上的鐵欄杆早已一片鏽蝕。

只見下方黑咕隆咚的通道深處,一動不動地閃爍著三盞紅色信號燈,看去酷似伏在那裡的野獸眼內發出的寒光。這燈,稍遠處又是幾盞;再遠處還有幾盞。長短不定的汽笛聲不時劃破夜空,有的近在咫尺,有的來自阿尼爾方向,幾乎聽不太清。這汽笛聲同人的喊聲一樣,也有強弱變化。其中一聲由遠而近,由弱而強,嗚嗚咽咽,如泣如訴;不久,隨著一聲長鳴,黑暗中突然一道耀眼的黃光賓士而來,但見一長串車廂帶著隆隆聲消失在隧道深處。

看到這裡。杜洛瓦在心裡嘀咕道:

「得了,該去寫我的文章了。」

他把燈放在桌上,正打算伏案動筆,才發現他這裡僅有一疊信箋。

管他呢,就用這信箋吧。說著,他把信箋攤開,拿起筆,在墨盒裡蘸了點墨水,作為標題,在信箋上方工工整整地寫了幾個秀麗的大字:

非洲服役散記

接著開始考慮,這開篇第一句該如何下筆。

他托著腮,目光盯著面前攤開的方形白色信箋,半晌毫無動靜。

怎麼回事?剛才還繪聲繪色地講的那些趣聞和經歷,怎麼竟全都無影無蹤,一點也想不起來了?他忽然眼睛一亮:

「對,這第一篇應當從我啟程那天寫起。」

於是提筆寫道:

那是一八七四年五月十五日前後,剛剛經歷了可怕

歲月的法國,已是百孔千瘡,正處於休養生息之際……

寫到這裡,他的筆突然停住了,不知道應如何落筆,方可引出隨後的經歷:港口登船、海上航行及登上非洲大陸的最初激動。

他考慮了很長時間,依然一無所獲,最後只得決定,這第一段開場白還是放到明天再寫,此刻不如把阿爾及爾的市容先寫出來。

他在另一張紙上寫道:「阿爾及爾是一座潔白的城市……」再往下,又什麼也寫不出來了。提起阿爾及爾,他的眼前又浮現出了那座明麗而漂亮的城市。一座座低矮的平房,如同飛瀉而下的瀑布,由山頂一直伸展到海邊。然而無論他怎樣搜盡枯腸,也依然想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把當時的感受和所見所聞表達出來。

這樣憋了半天,終於又想出一句:「該城一部分由阿拉伯人佔據……」此後又是已經出現過的尷尬局面,依然是什麼也寫不出。他把筆往桌上一扔,站了起來。

身邊那張小鐵床,因他睡得久了,中間已凹下一塊。他看到,床上現在扔著一堆他平素穿的衣服,不但皺皺巴巴,而且沒有絲毫挺括可言,看那齷齪的樣子,簡直同停屍房待人認領的破衣爛衫相差無幾。在一張墊著麥秸的椅子上,放著他唯一的一頂絲質禮帽,且帽筒朝天,彷彿在等待布施。

四壁貼著灰底藍花的糊牆紙,斑斑駁駁,布滿污漬。因為年深日久,這些污漬已說不清是怎樣造成的。有的可能是按扁了的蟲蟻或濺上去的油珠,有的則可能是沾了髮蠟的指印或是漱洗時從臉盆里飛濺出的肥皂泡。總之,舉目所見,一副破爛景象,使人備覺凄楚。在巴黎,凡帶傢具出租的房舍,都是這種衰敗、破落的樣子。看到自己住的地方如此惡劣,杜洛瓦再也沉不住氣了。「搬,明天就搬,這種窮愁潦倒的生活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他在心裡發恨道。

想到這裡,他心中突然湧起一股躍躍欲試的勁頭,決心非把這篇文章寫出來不可。於是又重新在桌邊坐了下來,為準確地描述出阿爾及爾這座別具風情的迷人城市,而苦苦地思索著。非洲這塊誘人的、迄今尚未開墾的處女地,不僅居住著四海為家的阿拉伯人,而且居住著不為世人所知的黑人。迄今為止,人們對非洲的了解還僅限於在公園裡間或可看到的那些珍禽異獸。正是這些帶有神秘色彩的珍禽異獸,為人們繪聲繪色地創造出的一個個神話故事,提供了取之不盡的素材。比如有野雞的奇異變種——身軀高大的駝鳥,有超凡脫俗的山羊——動作敏捷如飛的羚羊,此外還有脖頸細長、滑稽可笑的長頸鹿、神態莊重的駱駝、力大無比的河馬、步履蹣跚的犀牛,以及人類的近親——性情兇悍的大猩猩。而阿爾及爾正是進入這神秘、廣袤的非洲大陸所必經的門戶。

杜洛瓦隱約感到,自己總算摸到一點思路了。不過這些東西,他若口頭表達,恐怕倒還可以,但要寫成文章,就難而又難了。他為自己力不從心而焦躁不已,接著重又站了起來,兩手汗津津的,太陽穴跳個不停。

他的目光這時在無意中落到一張洗衣服的帳單上,這是門房當晚送上來的。屋漏偏逢傾盆雨,他驀然感到一片絕望。轉眼之間,滿腔的喜悅連同他的自信和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下完了,一切都完了。他成不了什麼大事,不會有什麼作為。他感到自己是如此的空虛,無能,天生是個廢物,不可能有飛黃騰達的日子。

他又回到窗前,俯身對著窗外。恰在這時,忽然汽笛長鳴,一列火車帶著隆隆的聲響鑽出窗下的隧道,穿過原野,向天際的海邊駛去。這使他想起了遠在那邊的父母。

父母居住的小屋,離鐵路僅有十幾公里之遙。他彷彿又看到了這間小屋,它立於康特勒村村口,俯瞰著近在咫尺的盧昂城①和四周一望無際的塞納河沖積平原——

①盧昂,法國塞納河下游,距英吉利海峽不遠的一座大城市。

父母在自己居住的農舍開了一家小酒店,取名「風光酒店」。每逢星期天,盧昂城關的一些有錢人常會舉家來此就餐。父母一心希望兒子能出人頭地,所以讓他上了中學。可是學業期滿,他的畢業會考卻未通過,於是抱著將來或許能當個中校或將軍的心理去服兵役。然而五年的服役期剛剛過半,他已對這種單調乏味的軍人生活膩煩透了,一心想到巴黎來碰碰運氣。

父母對他的期望早已破滅,曾想把他留在身邊。但他不顧父母的懇求,服役期一滿,便到了巴黎。同父母當年望子成龍心切一樣,他也盼望著自己能果然混個樣兒來。他隱約感到,只要抓住有利時機,是定會成功的。只是這機會是什麼樣子,他還只有一些朦朧的感覺。他相信,到時候,他是定會努力促成,抓住不放的。

在團隊駐守的地方,他曾一帆風順,運氣很是不錯,甚至在當地的上流社會中有過幾次艷遇。他曾把一稅務官的女兒弄到手,姑娘為了能夠跟他,曾決心扔掉一切。他還勾引過一個訟師的妻子,這女人被他遺棄后,在失望之際,曾打算投河自盡。

團隊里的同伴在談到他的時候,都說他「為人精明,詭譎,遇事幹練而沉穩,總有辦法對付」。是的,他就要讓自己成為一個「精明、詭譎、遇事幹練」的人。

在非洲這幾年,他雖然天天過的是軍營的刻板生活,但間或也幹些殺人越貨、非法買賣和爾虞我詐的勾當;平時所受教育雖然是流行於軍中的榮譽觀和愛國精神,但耳聞目睹卻是一些人的渴慕虛榮和好大喜功,是下級官兵間流傳的一些俠義故事。經過這些年的耳濡目染,他那來自娘胎的諾曼底人天性早已失去其原來的單純了。他的腦海里如今裝著的,是三教九流,無奇不有。

但其中最主要的,卻是不惜一切向上爬的強烈慾望。

不知不覺中,他又想入非非起來了,這是他每天晚上孤燈獨坐時所常有的。他夢想著自己一天在大街上同一位銀行家或達官貴人的千金小姐萍水相逢,對方立刻為他的翩翩風度所傾倒,對他一見鍾情。不久,二人遂喜結良緣,他也就一蹴而就,從此平步青雲,今非昔比了。

不想一聲尖利的汽笛聲,把他從這場美夢中驚醒了過來。只見一輛機車像一隻突然從窩裡竄出的肥大兔子,孤零零地鑽出隧道,全速向機庫飛馳而去。

人是醒了,但那個終日夢牽魂縈的甜蜜而又不太真切的期望,卻依然停留在心裡。他舉起手,向窗外的茫茫黑夜投了個飛吻。這飛吻既是對他期待已久的夢中美人所寄予的纏綿情思,也是對他朝思暮想的榮華富貴所給予的祝禱。接著,他關上窗戶,開始寬衣上床,口中喃喃地說道:

「算了,今天晚上思想不太集中,明天早上肯定不會這樣。再說,我今晚可能多喝了兩杯,在這種情況下哪裡能寫出好文章?」

他爬上床,吹滅了燈,幾乎是立刻就呼呼睡去了。

第二天,他醒得很早,如同心裡有事或懷抱某種強烈希望的人所常見的。他跳下床,走去打開窗戶,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

向前望去,寬闊的鐵路通道那邊的羅馬街,沐浴在燦爛的晨光下,街上的房子好似刷了一層白色的彩釉,分外耀眼。而在右邊,遠處的阿讓特山丘、薩努瓦高地和奧熱蒙磨房,則籠罩在一層輕柔的淡藍色晨霧中,彷彿天際有一塊透明的紗巾在隨風飄蕩。

杜洛瓦在窗邊站了一會兒,默默地遙看遠處的田野,口中喃喃地說道:「天氣這樣好,那邊的景色一定非常迷人。」接著,他想到那篇文章尚無著落,必須馬上動手。於是拿出十個蘇給了門房的兒子,打發他去他辦公的地方給他請個病假。

他在桌邊坐了下來,拿起筆,在墨盒裡蘸了點墨水,隨後又雙手托著腦門,冥思苦想起來。但依然是白費勁兒,腦袋裡空空的,一個完整的句子也未想出。

不過他並未氣餒,心中嘀咕道:「哎,我對於這一行還不摸門,這也同其他行業一樣,需要有一個適應過程。要寫好這篇文章,看來得有個人在開始的時候給我指點一下。我這就去找弗雷斯蒂埃,他不消十分鐘,便會幫我把文章的架子搭起來。」

說著,他穿好了衣服。

到了街上,他又覺得,弗雷斯蒂埃昨晚一定睡得很晚,現在去他家未免太早。他因而沿著附近那條環城大街,在樹下慢慢地溜達了起來。

現在還剛剛九點,他信步走進蒙梭公園。因為剛灑過水,公園裡的空氣顯得特別濕潤而清涼。

他找了條長椅坐下,又開始想入非非起來。一衣著入時的青年男子正在他的前方來回踱著方步,顯然是在等候一位女士。

果不其然,過了片刻,一個戴著面紗的女人急匆匆地走了過來,握了握男青年的手。然後挽著他的胳臂,雙雙離去了。

此情此景在杜洛瓦心中突然掀起了一股對於愛的追求的洶湧波濤,但他所需要的,是名門閨秀的愛,是格調高雅、別具柔情的愛。他站起身,繼續向弗雷斯蒂埃家走去,心下想著,這傢伙倒是福星高照,鴻運亨通!

不想他走到朋友家門口,正趕上他從裡邊出來。

「啊,你來啦。這個時候來找我,有什麼事嗎?」

杜洛瓦見他正要出門,未免有點難於啟齒,半晌說道:

「我……我……我想告訴你,瓦爾特先生要我寫的關於阿爾及利亞的文章,我沒有寫出來。這很好理解,因為我一篇東西也未寫過。干哪一行都得有個熟悉過程,寫文章也不例外。我相信,我會很快寫出好文章來的,但開始階段,我卻有點不摸門兒。文章的意思我已想好,整篇都想好了,就是不知道怎樣把它寫出來。」

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弗雷斯蒂埃狡黠地向他笑了笑說:

「這我知道。」

杜洛瓦於是接著說道:

「就是呀,不管做什麼,人人在開始的時候都會這樣。所以我今天來……是想求你幫個忙……我想費你幾分鐘時間,請件幫我把文章的架子搭起來。此外,這種文章應採用什麼樣的格調,遣詞造句應當注意什麼,也請你給我指點指點。否則,沒有你的幫助,這篇文章我是交不了差的。」

弗雷斯蒂埃始終在那裡樂呵呵地笑著。後來,他拍了拍這位老友的臂膀,向他說道:

「這樣吧,你馬上去找我妻子,她會幫你把這件事辦好的,而且辦得不會比我差。她那寫文章的功夫,是我一手調教出來的。我今天上午沒空,要不,幫你這點忙,還不是一句話?」

杜洛瓦一聽,立刻露出為難的樣子,猶豫半天,才怯生生地說道:

「我在這個時候去找她,恐怕不太合適吧?……」

「沒關係,你儘管去好了。她已經起床,我下樓時,她已在我的書房裡替我整理筆記。」

杜洛瓦還是不敢上去。

「不行……這哪兒行?」

弗雷斯蒂埃兩手搭在他的肩頭,把他的身子使勁轉了過去,一邊往樓梯邊推搡,一邊向他說道:

「我說你就去吧,你這個人怎麼這樣肉呢?我既然叫你去,總不會沒有道理的。你難道一定要我再爬上四樓,領著你去見她,把你的情況向她講一講?」

杜洛瓦這才打消顧慮:

「那好,既然這樣,我就只好從命了。我將對她說,是你一定要我上去找她的。」

「行,你怎麼說都行。放心好了,她不會吃掉你的。最主要的是,可別忘了今天下午三點的約會。」

「請放心,我不會忘的。」

這樣,弗雷斯蒂埃心急火燎地趕緊走了,站在樓梯邊的杜洛瓦於是開始慢慢地拾級而上,同時心中在考慮著應當怎樣說明自己的來意,仍為自己不知會受到怎樣的接待而有點忐忑不安。

腰間系著藍布圍裙、手上拿著笤帚的僕人,來給他開了門。僕人未等他開口,先就說道:

「先生出去了。」

杜洛瓦不慌不忙地說道:

「請去問一下弗雷斯蒂埃夫人,看她現在能不能見我。請告訴她,我剛才已在街上見到弗雷斯蒂埃先生,是他叫我來的。」

僕人隨即走了,杜洛瓦在門邊等著。須臾,僕人迴轉來,打開右邊一扇門,向他說道:

「太太請先生進去。」

弗雷斯蒂埃夫人正坐有書房裡的一把扶手椅上。書房不大,四壁嚴嚴實實地圍著一圈高大的紅木書架。一排排隔板上整齊地碼放著各類圖書。形形色色的精裝本更是色彩紛呈,有紅的、黃的、綠的、紫的和藍的,使得本來單調乏味的小小書屋顯得琳琅滿目,充滿勃勃生機。

弗雷斯蒂埃夫人穿了一件鑲著花邊的晨衣。她轉過身來,嘴角漾著一絲笑意,把手伸給杜洛瓦,從寬大的敞口衣袖中,露出了她那潔白的手臂。

「您怎麼這麼早就來了?」她向他問道。

但接著又補充道:

「我毫無責備的意思,只是隨便問問。」

杜洛瓦結結巴巴地說:

「啊,夫人,我本不想上來,剛才在樓下見到您丈夫,是他一定要我來的。至於我為何而來,實在叫我難於啟齒。」

弗雷斯蒂埃夫人指了指一把椅子:

「請坐下說吧。」

她把一支鵝毛筆在指間迅速轉動著,面前攤著的一大張紙,剛剛寫了一半,顯然是因杜洛瓦的來訪而中斷了。

她坐在辦公桌前,從容不迫地處理著日常事務,好像在自己的房間里一樣無拘無束。由於剛剛洗浴過,從她那披著晨衣的身上不斷地散發出一縷縷令人神馳心醉的清新幽香。循著這股幽香,杜洛瓦不禁暗暗揣度起來,覺得這輕柔羅紗裹著的玉體,一定是不但青春煥發,白皙嬌美,而且體態豐滿,富於溫馨。

見杜洛瓦始終一聲不吭,她只得又問道:

「怎麼樣?有什麼事您就照直說吧。」

杜洛瓦欲言又止,支支吾吾地說道:

「是這樣的……我實在……不好意思……為了寫瓦爾特先生要的那篇關於阿爾及利亞的文章……我昨晚回去后寫得很晚才上床就寢……今天……一早起來又寫……可是總覺得寫得不像樣子……我一氣之下把寫好的東西全都撕了……我對於這一行還有點不太習慣……所以今天來找弗雷斯蒂埃給我幫個忙……就這一次……」

弗雷斯蒂埃夫人哈哈大笑,從而打斷了他那結結巴巴的話語。從這笑聲中可以看出,她是那樣地高興、快樂,甚至有點洋洋自得。

「這樣他就讓您來找我了……?」她接著說道,「這可真有意思……」

「是的,夫人。他說您要是肯幫我這個忙,一定比他強得多……可是我不好意思,哪能為這點小事來麻煩您?情況就是這樣。」

弗雷斯蒂埃夫人站起身,說道:

「您的這個想法倒觸發了我的興趣,這種合作方式一定很有意思。好吧,那就請坐到我的位置上來,因為文章如果直接由我來寫,報館里的人一下就會認出筆跡。我們這就來把您那篇文章寫出來,而且定要一炮打響。」

杜洛瓦坐下來,在面前攤開一張紙,然後拿起筆等待著。

弗雷斯蒂埃夫人站在一邊,看著他做這些準備工作。隨後,她走到壁爐邊拿起一支香煙,點著后說道:

「您知道,我一干起活來就要抽煙。來,給我講講您打算寫些什麼?」

杜洛瓦抬起頭來,不解地看著她:

「我也不知道。我來這兒找您就是為了這個。」

弗雷斯蒂埃夫人只得說道:

「不錯,文章可以由我來組織。但我不能做無米之炊,我所能做的是提供作料。」

杜洛瓦依然滿臉窘態,最後只得吞吞吐吐地說道:

「我這篇散記,想從動身那天講起。」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桌子的另一頭坐了下來,同他遙遙相對,一面仍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很好,那就從動身那天講起來吧。請注意,就當我一個人在聽您講,可以講得慢一點,不要遺漏任何東西。我將從中挑選所需的東西。」

然而真的要講起來,他又不知從何說起了。弗雷斯蒂埃夫人只好像教堂里聽人懺悔的神甫那樣不斷地詢問他,向他提出一些具體問題,幫助他回憶當時的詳情和他所遇見的、那怕只有一面之緣的人士。

就這樣,弗雷斯蒂埃夫人逼著他講了大約一刻鐘,然後突然打斷了他:

「咱們現在可以開始寫起來了。首先,我們將以您給一位朋友談見聞的方式來寫這篇文章。這樣可以隨便一些,想說什麼就說什麼,盡量把文章寫得自然而有趣。好,就這樣,開始吧:

親愛的亨利,你說過,想知道一些有關阿爾及利亞的情況,從今天起,我將滿足你的這一要求。住在這種干打壘的小土屋中,我天天實在閑極了,因此將把我每一天,甚至每一小時的切身經歷寫成日記,然後便寄給你。然而這樣一來,有些情況勢必會未加斟酌便如實寫出,因而顯得相當粗糙,這我也就管不了許多了。你只要不把它拿出來給你身邊的那些女士看,也就行了……

口授到這裡,她停了下來,把已熄滅的香煙重新點著。她一停,杜洛瓦手上那支鵝毛筆在稿紙上發出的沙沙聲,也立即戛然而止。

「咱們再往下寫,」她隨後說。

阿爾及利亞是法國的屬地,面積很大,周圍是人跡罕至的廣大地區,即我們常說的沙漠、撒哈拉、中非等等……

阿爾及爾這座潔白美麗的城市,便是這奇異大陸的

門戶。

要去那裡,首先得坐船。這對我們大家來說,並不是人人都會順利無虞的。你是知道的,我對於馴馬很是在行,上校的那幾匹烈馬,就是由我馴服的。可是一個人無論怎樣精通騎術,一到海上,要征服那洶湧的波濤,他也就無所施展了。我就是這樣。

你想必還記得我們把他叫做「吐根大夫」①的桑布勒塔軍醫吧。在我來此地之前,每當我們認為機會到來,想到軍醫所那個洞天福地去鬆快一天的時候,我們便找個理由,到那兒去找他看病——

①「吐根」,草藥。其根莖呈暗黑色,可入葯,有催吐作用。

他總穿著一條紅色長褲,叉開兩條粗壯的大腿坐在

椅子上,同時手扶膝蓋,胳肘朝上,使臂膀彎成一個弓形,兩隻鼓鼓的眼珠轉個不停,嘴裡輕輕地咬著那發白的鬍子。

你還記得嗎,那千篇一律的藥方是這樣寫的:

「該士兵腸胃失調,請照方發給本醫師所配三號催吐劑一副,服后休息十二小時,即可痊癒。」

此催吐劑是那樣神聖,人人不得拒絕服用。現在大夫既然開了,當然是照服不誤。再說服了「吐根大夫」配製的這種催吐劑,還可享受難得的十二小時休息。

現在呢,親愛的朋友,在前往非洲的途中,我們在四十小時中所經受的煎熬,形同服了另一種誰也無法逃脫的催吐劑,而這一回,這種虎狼之劑,卻用的是大西洋輪船公司的配方。

弗雷斯蒂埃夫人搓搓手,顯然對文章的構思感到非常滿意。

她又點燃一支煙,站起身在房間里來回踱著方步,一邊抽著煙,一邊繼續口授。她把嘴努成一個小圓圈,煙從小圓圈噴出,先是裊裊上升,然後漸漸擴散開來,變成一條條灰白的線條,輕飄飄地在空中飄蕩,看去酷似透明的薄霧,又像是蛛網般的水汽。面對這殘留不去的輕柔煙靄,她時而張開手掌將其驅散,時而伸出食指,像鋒利的刀刃一樣,用力向下切去,然後聚精會神地看著那被切成兩斷、已經模糊難辨的煙縷慢慢地消失,直至無影無蹤。

杜洛瓦早已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及她在這漫不經心的遊戲中所顯現的優雅身姿和面部表情。

她此刻正在為鋪陳途中插曲而冥思苦想,把她憑空臆造的幾個旅伴勾劃得活靈活現,並虛構了一段他與一位去非洲和丈夫團聚的陸軍上尉的妻子,一見鍾情的風流韻事。

這之後,她坐下來,向杜洛瓦問了問有關阿爾及利亞的地形走向,因為她對此還一無所知。現在,經過寥寥數語,她對這方面的了解已同杜洛瓦相差無幾了。接著,她用短短几筆,對這塊殖民地的政治情況作了一番描繪,好讓讀者有個準備,將來能夠明了作者在隨後要發表的幾篇文章中所提出的各個嚴峻問題。

隨後,她又施展其驚人的想象,憑空編造了一次奧蘭省①之行,所涉及的主要是各種各樣的女人,有摩爾女人、猶太女人和西班牙女人——

①奧蘭省,在阿爾及利亞西部地區。

「要想吸引讀者,還得靠這些,」她說。

文章最後寫的是,喬治-杜洛瓦在賽伊達的短暫停留,說他這個下土在這高原腳下的小城中,同一位在艾因哈吉勒城造紙廠工作的西班牙女工萍水相逢,兩人熱烈地相戀著。故事雖然不長,但也曲折動人。比如他們常於夜間在寸草不生的亂石崗幽會,雖然四周怪石林立,豺狼、鬣狗和阿拉伯犬的嗥叫聲此起彼伏,令人毛骨悚然,但他們卻像是壓根兒沒有聽到似的。

這時,弗雷斯蒂埃夫人又口授了一句,語調中透出明顯的歡欣: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明日本報。」

接著,她站起身說道:

「親愛的杜洛瓦先生,現在您該知道了,天下的文章就是這樣寫出來的。請在上面簽個名吧。」

杜洛瓦猶豫不決,難於下筆。

「您倒是簽呀,這有什麼可猶豫的!」

他笑了笑,於是在搞紙下方匆匆寫了幾個字:

「喬治-杜洛瓦。」

她嘴上抽著煙,又開始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杜洛瓦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她,腦海中竟找不出一句話來表達他的感激之情。他為自己能這樣近地同她呆在一起而感到無比的快樂。他們之間這種初次交往便如此親近的接觸,不僅使他分外感激,周身也洋溢著一種說不出的歡快。他感到,她身邊的一切都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房內的陳發,從桌椅到堆滿圖書的四壁,乃至瀰漫著煙草味的空氣,是那樣地特別,那樣地柔媚、甜蜜,令人陶醉,無不同她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她突然向他問道:

「您覺得我的朋友德-馬萊爾夫人怎麼樣?」

毫無準備的他不禁一愣,半晌答道:

「我……我覺得……我覺得她非常迷人。」

「是嗎?」

「當然。」

他本想加一句:「但還比不上您。」然而終究未敢造次。

弗雷斯蒂埃夫人又說:

「您對她還不太了解,她性格開朗,反應敏捷,可不是那種常見的女人。比如說,她這個人常會放蕩不羈,完全無拘無束。因為這一點,她丈夫對她相當冷落。他只看到她的缺點,而看不到她的優點。」

聽說德-馬萊爾夫人已經結婚,杜洛瓦不禁流露出驚訝的神色,然而這卻是應在料想之中的。

只聽杜洛瓦問道:

「是嗎?……她結婚了?那麼她丈夫是幹什麼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揚起眉毛,輕輕地聳了聳肩,面部充滿令人難以捉摸的表情,說道:

「他在諾爾省鐵路部門任稽察,每個月來巴黎小住一星期。他妻子將這段時間對他的接待譏諷為『強制性服務』,或是『一周苦役』,再或是『神聖的一周』。其實等您對她有了進一步的了解,您將會發現,她是一個非常乖巧而又隨和的女人。因此這兩天,您不妨找個時間去看看她。」

杜洛瓦已經不想走了,他好像要一直呆下去,覺得他此刻是在自己家裡。

然而這時,客廳的門忽然輕輕打開,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士未經通報便走了進來。

看到房內有個男人,他停了下來。剎那間,弗雷斯蒂埃夫人似乎有點不知所措,從肩頭到面龐出現一陣紅暈。但她很快便恢復了常態,十分平靜地說道:

「進來呀,親愛的。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喬治-杜洛瓦先生,查理的一位好友,未來的新聞記者。」

接著,她又以另一種腔調向杜洛瓦說道:

「他是我們親密無間、最為要好的相知,德-沃德雷克伯爵。」

兩位男士,各自盯著對方看了一眼,並彬彬有禮地互相欠了欠身。見有客人到來,杜洛瓦立即退了出來。

誰也沒有挽留他。他喃喃地說了兩句感謝的話語,握了握弗雷斯蒂埃夫人伸過來的手。新來的客人面容冷漠而又嚴肅,一副上流社會的紳士派頭。杜洛瓦再度向他欠了欠身,帶著神不守舍的慌亂心情,一徑走了出來,好像自己剛才做了什麼蠢事似的。

到了街上,他依然是一副垂頭喪氣、悶悶不樂的樣子,心頭隱約籠罩著一種說不出所以然的哀愁。他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著,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在突然間這樣地無精打采。他想了想,但什麼原因也未找到。不過德-沃德雷克伯爵的嚴肅面容總不斷地浮現在他的眼前。伯爵雖然已顯出一點老相,頭髮已經花白,但臉上依然是一副悠閑自在、傲視一切的神情,只有腰纏萬貫、對自己信心十足的富有者才會這樣。

杜洛瓦忽然發現,他同弗雷斯蒂埃夫人的促膝而談,是那樣地自然,那樣地無拘無束,不想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把它打斷了,這就不能不使他像是被人澆了盆冷水似的,心中頓時產生一種喪魂落魄的失落感。類似的情況常會發生:人們只要聽到一句不如意的話語,看見一件不遂心的事情,有時哪怕很不起眼,但卻會立刻勾起深深的不快。

此外,他似乎感到,這位伯爵一見到他在那裡,臉上便露出了不悅之色。原因何在,他一直未弄明白。

那篇要命的文章既已寫好,到下午三時赴約之前,他已沒有任何事情要做。而現在,才剛剛十二點。他摸了摸衣兜,身上還有六法郎五十生丁。他於是走進一家叫做「杜瓦爾」的大眾化餐館吃了餐便飯。然後在街上閑逛了一陣。到鍾打三點,他終於登上了《法蘭西生活報》的那個兼作廣告的樓梯。

幾個雜役雙臂抱在胸前,正坐在一條長凳上待命。同時在一張類似校用講壇的小桌後面,一個負責傳達工作的人,在忙著將剛收到的郵件一一歸類。總之秩序井然,完美無缺,今來訪者不由得肅然起敬。不但如此,他們個個舉止莊重,斂聲靜氣,那氣宇軒昂、瀟洒自如的儀錶,完全是一副大報館接待人員的派頭。

杜洛瓦於是走上前去,向傳達問道:

「請問瓦爾特先生在嗎?」

傳達彬彬有禮地答道:

「經理正在開會。您若想見他,請到那邊稍坐片刻。」

說著,他向杜洛瓦指了指裡面已擠滿了人的候見廳。

坐在候見廳的客人,有的神態莊重,胸前掛著勳章,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有的則不修邊幅,連裡面的襯衣領也未翻出來,身上那套扣子一直繫到脖頸的大禮服,更是污漬斑斑,酷似地圖上邊緣參差不齊的陸地和海洋,來客中還夾雜著三位女士。其中一位容貌姣好,楚楚動人,且通身濃妝艷抹,同妓女一般。另一位就坐在她的身旁,只是容顏憔悴,滿臉皺紋,但也認真打扮了一番,很像那些昔日普在舞台上一展風采的女演員,到了人老珠黃之際,常常仍要不惜一切地把自己打扮成百媚千嬌的少女,但一眼便會被人識破行藏,到頭來,不過是矯揉造作,空勞無益而已。

那第三個女人,則通身縞素,默默地枯坐在角落裡,樣子像個命途多舛的寡婦。杜洛瓦心想,這個女人一定是來祈求周濟的。

這當兒,二十多分鐘已經過去,可是仍沒有一人被傳喚進去。

杜洛瓦於是想了個主意,只見他返身回到入口處,向那位傳達說道:

「是瓦爾特先生約我下午三點來這裡見他的。既然他此刻沒空,不知弗雷斯蒂埃先生在不在,他是我的朋友,我希望能見他一見。」

傳達於是領著他,走過一條長長的過道,來到一間大廳里。四位男士,正圍坐在一張又寬又長、漆成綠色的桌子旁伏案忙碌。

弗雷斯蒂埃嘴上叼著香煙,正在壁爐前玩接木球遊戲①。由於手腳靈巧,他玩這種遊戲真是得心應手,每次都能用木棒尖端把拋向空中的黃楊木大木球穩穩接住——

①此遊戲為一種個人玩的遊戲。木球由一根細繩連在一端削尖的木棒上。球上有孔,玩的人把球拋向空中,待球落下時,用棒尖戳進球孔,把球接住。

他一面玩,一面還在那裡數著:

「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杜洛瓦接著他數的數,幫他喊了一聲:

「二十六!」

弗雷斯蒂埃向他抬了抬眼皮,但仍在一下一下地揮動他的手臂:

「啊,你來啦!……我昨天一連氣玩了五十七下。要說玩這玩藝兒,這裡只有聖波坦比我強。見著經理了嗎?老傢伙諾貝爾要是玩起這木球來,那樣子才叫滑稽哩。他總張著大嘴,好像要把球吞到肚裡去。」

一個正在伏案看稿的編輯,這時轉過頭來,向他說道:「喂,弗雷斯蒂埃,我知道有個球現正等待買主,球是用安的列斯群島上等木料做的,東西甭提多好。據說此球是從宮裡弄出來的,西班牙王后曾經玩過。人家開價六十法郎,倒也不算太貴。」

弗雷斯蒂埃問道:

「東西現在在哪兒?」

然而恰在這時,到第三十七下,他未把球接住,於是就勢收場,打開一個木櫃,把球放回原處。杜洛瓦看見櫃內放著二十來個做工精湛的木球,而且一個個都編了號,像是價值連城的古玩一樣。

關上櫃門后,弗雷斯蒂埃又問道:

「我說那球此刻在哪兒?」

那位編輯答道:

「在滑稽歌劇院一售票員手裡。你若感興趣,我明天帶來給你看看。」

「好的,一言為定。要是東西真好,我便把它買下。這玩藝兒,總是多多益善。」

交待完畢,他轉向杜洛瓦說道:

「請隨我來,我這就帶你去見經理。否則你要等到晚上七點鐘,才能見到他。」

穿過候見廳時,杜洛瓦看到剛才那些人,還在原來的位置上坐著。一見弗雷斯蒂埃到來,那個年輕女人和另一位很像當過演員的老女人立即站起身,向他迎了上來。

弗雷斯蒂埃隨即把她們倆領到窗邊去了。他們的談話雖然有意壓得很低,杜洛瓦仍聽到弗雷斯蒂埃對她們以「你」相稱,關係顯然非同一般。

隨後,走過兩道包著軟墊的門,他們終於到了經理的房間里。

一個多小時以來,經理哪裡是在開會,原來是在同幾位戴著平頂帽的男士玩紙牌。還有兩人,杜洛瓦頭天晚上已在弗雷斯蒂埃家見過。

瓦爾特先生手上拿著牌,正聚精會神地玩著,動作十分老練。對方顯然也是一名賭場老手,一把花花綠綠的薄紙片在他手上,或是打出去,或是拿起來,再或是輕輕擺弄,是那樣地靈巧、熟練,得心應手。諾貝爾-德-瓦倫坐在經理的椅子上,在趕寫一篇文章,雅克-里瓦爾則嘴上叼著雪茄,躺在一張長沙發上閉目養神。

房間里因久不通風而空氣渾濁,並摻雜著房內陳設的皮革味,存放多日的煙草味和印刷品散發的油墨味。此外,還瀰漫著一種編輯部所獨有的氣味,每個報館同仁都深為熟悉。

鑲嵌著銅質裝飾的紅木桌上,雜亂無章地放的全是紙張,有信件、明信片、報紙、雜誌、供貨商發貨票以及各種各樣的印刷品。

弗雷斯蒂埃同站在玩牌人身後的幾位看客握了握手,然後一聲未吭,站在那裡觀看牌局。待瓦爾特老頭贏了后,才上前一步,向他說道:

「我的朋友杜洛瓦來了。」

老頭的目光從鏡片的上方投過來,向年輕人端詳良久,隨後問道:

「我要的那篇文章帶來了嗎?圍繞莫雷爾質詢的辯論已經開始,這篇文章若能與有關發言同時見報,效果一定不錯。」

杜洛瓦立即從衣袋裡抽出幾張折成四疊的紙片:

「帶來了,先生。」

經理滿臉喜悅,微笑道:

「太好了,太好了。您果然言而有信。弗雷斯蒂埃,是不是勞你的駕,幫我看一看?」

弗雷斯蒂埃急忙答道:

「我看這就不必了,瓦爾特先生。為了幫他熟習我們這一行,這篇文章是我同他一起寫的,寫得很好。」

現在是一位身材瘦長的先生,即一位中左議員發牌,經理一邊接過牌,一邊漫不經心地又說了一句:

「既然如此,那就聽你的。」

趁新的一局尚未開始,弗雷斯蒂埃隨即俯下身來,湊近他耳邊低聲說道:

「順便提醒您一下,您答應過我,讓杜洛瓦來接替馬朗波。

您看我可否現在就把他留下,待遇相同?」

「可以,就這樣。」

經理話音剛落,弗雷斯蒂埃拉著杜洛瓦,拔腿就把他帶了出來,瓦爾特先生則帶著他那濃厚的賭興,又玩了起來。

他們離開房間時,諾貝爾-德-瓦倫眼皮抬也沒抬,對於杜洛瓦的出現,似乎壓根兒未加留意,或沒有將他認出來。雅克-里瓦爾則不同,他拉起杜洛瓦的手,帶著分外的熱情使勁握了握,一副古道熱腸、助人為樂的神情。

在往外走的路上,他們又到了候見廳里。眾人一見他們到來,都抬起了頭。弗雷斯蒂埃立刻向那年輕的女人打了個招呼,聲音特別響亮,顯然是要讓所有在此等候的人都能聽見:

「經理一會兒就見您。他此刻正在同預算委員會的兩個人商量事情。」

說著,他疾步往外走去,滿臉身居要職、忙碌不堪的樣子,似乎馬上要去趕寫一份十萬火急的電訊稿。

一回到剛才那個編輯室,弗雷斯蒂埃徑直走到木櫃前,拿出他心愛的木球又玩了起來,並一面數著數,一面每拋出一球,便乘機向杜洛瓦交待兩句:

「就這樣吧。以後你每天下午三點來這兒找我,我會告訴你該跑哪些地方,採訪哪些人,是當時就去,還是晚上去,再或是第二天早上去……一。……首先,我將給你開一封介紹信,去拜訪一下警察局一處處長……二。……他會指定一位下屬同你聯繫。對於該處所提供的重要新聞,當然是可以公開或基本上可以公開的……三。……將由你同這個下屬商量有關採訪事宜。具體事項,你可問聖波坦,他對這方面的情況了如指掌……四。……你一會兒或明天去見他一下。特別需要注意的是,你應學會應付各種各樣的局面,想方設法從我派你去採訪的那些人口中,得到自己所需要的東西……五。……任何地方,不管門禁多麼森嚴,最終都要能進得去……六。……你干這項工作,每月固定薪俸是二百法郎,如果你獨闢蹊徑,利用採訪所得,寫一些有趣的花絮,則文章見報后以每行兩個蘇計酬……七。……如果文章是有人按既定的題目約你寫的,則每行也以兩個蘇計酬……八。」

說完,他的注意力便全集中到手上的木球上去了,只見他繼續不慌不忙地數著:

「……九。……十。……十一。……十二。……十三。」

到第十四下,他沒有接著,不禁罵了起來:

「又是他媽的十三!我總過不了這個坎兒。看來我將來定會死在同十三有關的數字上。」

一個編輯忙完了手頭的活,也到柜子里拿個木球玩了起來。他身材矮小,看去簡直像個孩子,其實他已經三十五歲了。這時又走進幾位記者,他們一進來,便紛紛到櫃內尋找自己的球。所以現在是六個人,肩並肩,背對著牆,周而復始地以同樣的動作,把球一次次拋向空中。這些球因木質而異,有紅的,黃的和黑的。大家你追我趕,看誰接得多,兩個還在埋頭工作的編輯這時站了起來,替他們作裁判。

結果弗雷斯蒂埃得了十一分,而那個一臉孩子氣的矮個兒男子則輸了。他走去按了一下鈴,向連忙趕來的聽差吩咐道:

「去拿九杯啤酒來。」

在等候飲料的當兒,大家又玩了起來。

杜洛瓦因而同他的這些新同事一起,喝了一杯啤酒。隨後,他向弗雷斯蒂埃問道:

「有我能做的事嗎?」

弗雷斯蒂埃答道:

「今天沒你的事了,你要想走,可以走了。」

「那……我們那篇……稿子……,是否今天晚上就付印?」

「是的。不過,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排出的校樣,由我來看。你現在要做的事情是,繼續下去,把明天要用的稿子寫出來。明天下午三點你把稿子帶來,像今天一樣。」

杜洛瓦於是和所有在場的人握了握手,雖然他連他們的姓名還一無所知。然後他帶著輕鬆愉快的心情,沿著那個漂亮的樓梯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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