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一個頭蓋骨裂開的人不住地呻吟,兩手緊緊摳住地面,在大街的一側爬著。有幾名騎兵排成一隊從街道下首放馬緩步行來。他們是追蹤到大街另一頭之後又返回來的。幾乎就在他們腳下,頭巾掉到腦後的馬爾法·加夫里洛夫娜跌跌撞撞地走著,一邊用變了音的嗓子朝整條街喊著:「帕沙!帕圖利亞!」
他起先一直和她走在一起,惟妙惟肖地學著最末一個演講人的樣子逗她開心,可是當龍騎兵衝過來的時候就突然不見了。
在最危險的時候,馬爾法·加夫里洛夫娜背上也挨了一鞭子。儘管身上那件絮得厚厚實實的短棉襖減輕了她挨打的感覺,她還是一邊咒罵,一邊嚇人地朝跑遠了的騎兵揮著拳頭,對他們竟敢在體面的老百姓面前往她這個老太婆身上抽鞭子氣得要命。
馬爾法·加夫里洛夫娜激動不安的目光掃向大街兩側,突然喜出望外地在對面人行道上看到了那孩子。在那邊,在一座有廊柱的店鋪和一所獨家的磚房子的突出部中間的角落裡,聚了一小群無意中路過的看熱鬧的人。
一個闖入人行道的龍騎兵,用馬的后聘把他們趕到那個地方。人們受驚的樣子使他很開心,於是他把出路擋住以後,就緊貼著大家的身子裝腔作勢地表演起馴馬的動作來,先來幾個急轉彎,然後又像演馬戲似的慢慢讓馬用後腿立起來。當他看到那些慢慢返回來的夥伴以後,才用馬刺刺了馬一下,三竄兩跳地歸了隊。
被擠在角落裡的人散開了。先前不敢作聲的帕沙,立刻向老太太跑來。
他們往家裡走。馬爾法·加夫里洛夫娜不住地嘟娥:「該干刀萬剮的殺人犯,天殺的劊子手!老百姓原本高高興興,皇上給了自由,這幫傢伙就受不住了。什麼都給攪得一團糟,把每句話的意思都弄擰了。」
她氣得對龍騎兵發狠,對周圍的一切都發狠,這一刻連她的親生兒子也包括在內。在暴怒的瞬間,她彷彿覺得現在發生的這一切,都是被那些既不會拿主意、又自作聰明的庫普林卡~伙糊塗蟲惹出來的。
「真陰險狠毒啊!可是他們這些吵吵嚷嚷的人到底需要什麼呢?一點兒也不明白!就知道罵呀,吵呀。還有那一個,特別會說話的那個,你怎麼學他來著,帕申卡?再給我學一遍,親愛的,學學看。哎喲,笑死我了,笑死了!簡直一模一樣。你這個討厭鬼,大馬蠅。」
回到家裡,她不停地埋怨兒子,又說,不能活到這把年紀還讓那個頭髮亂蓬蓬的麻臉蠢貨從馬上用鞭子抽屁股教訓她。
「您可真是,媽媽!好像我就是哥薩克中尉或者憲兵隊長。」
當奔跑的人出現在窗前的時候,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正站在窗前。他知道這是遊行的人,於是聚精會神地向遠處看了一陣子,看看在走散的人當中有沒有尤拉或另外的什麼人。但他沒有發現熟人,只覺得快步走過去的那個人是杜多羅夫那個不要命的兒子(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忘了他的名字),不久前才從他左肩取出一顆子彈,今天又在他不該去的地方竄來竄去。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是秋天從彼得堡來到這裡的。在莫斯科他沒有自己落腳的地方,但是又不喜歡住旅館,如今是住在~房遠親斯文秀茨基家裡。人家在頂樓角上給他讓出了一間書房。
這幢兩層樓的廂房對沒有子女的斯文季茨基夫婦來說有點過大,這是已故的老斯文李茨基多年以前從多爾戈魯基公爵手裡租下來的。多爾戈魯基的產業一共有三個院落、一座花園和許多格局零亂、不同風格的房屋,連著三條巷子,過去被人稱作磨坊小城。
雖然開了四扇窗,這間書房依舊稍嫌陰暗。屋子裡擺滿了書籍、紙張、地毯和雕塑品。書房有個半圓形的外陽台,遮住了房子的這一角。冬天通往陽台的雙重玻璃門關得嚴嚴實實。
透過書房的兩扇窗和陽台的玻璃門,可以看到筆直的一條小巷、一條雪橇壓出來的通向遠處的路、排列不整齊的房子和歪斜的柵欄。
從花園向書房投來~片淡紫色的陰影。樹木從外面窺探著室內,似乎要把蒙了一層雪青色凝脂般寒霜的枝條伸到地板上。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眼望著小巷,回想起彼得堡去年的冬天,回想起加邦牧師、高爾基、維特的來訪和那些時髦的現代作家。他遠遠地離開那個令人眼花繚亂的環境,來到莫斯科這個安靜和睦的地方寫一本已經構思成熟的書。誰知根本不可能!他如同從火里出來又掉到炭上。每天都要講演,作報告,沒有喘息的機會。一會兒是女子高等學校,一會兒又是宗教哲學院,再不就是紅十字會或者罷工基金委員會。真想到瑞士去,揀一個到處是森林的偏遠的縣份。那裡會有靜溫、清明的湖光山色和一切都能引起迴響的凜冽的空氣。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轉身離開窗口。他情不自禁地想出去隨便看望一個人,或者漫無目的地走走,但是立刻又想到那位信奉托爾斯泰主義的維沃洛奇諾夫有事要來找他,所以不能離開。於是他在室內踱來踱去,思想轉到外甥身上。
從伏爾加沿岸一個偏僻的地方遷往彼得堡的時候,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把尤拉帶到莫斯科,讓他見見韋傑尼亞平、奧斯特羅梅思連斯基、謝利亞溫、米哈耶利斯、斯文秀茨基和格羅梅科這幾家親戚。他先把尤拉安頓在既無頭腦、又愛饒舌的奧斯特羅梅思連斯基家裡,親戚們平時都管這個老人叫費吉卡。費吉卡同自己的養女莫佳暗中同居,所以自認是個足以動搖通常的倫常基礎和捍衛自己的主張的人。不過他手腳不幹凈,辜負了對他的信任,連尤拉的生活費都被他挪用了。於是他又把尤拉轉到格羅梅科家,此後尤拉便一直寄居在那裡。
在格羅梅科家裡,尤拉處在令人羨慕的和睦的氣氛中。
「他們在那兒簡直成了一個三人同盟,」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想到尤拉、他的同年級夥伴戈爾東和主人的女兒東尼妞·格羅梅科。三個人在一起已經讀膩了《愛情的意義》和《克萊采奏鳴曲》之類的書,於是又迷上了貞潔的說教。
在少年時代,應該體驗一下那種偏於極端的純潔情感。但是他們太過分了,以致反而糊塗起來。
三個人都有著可怕的怪脾性和孩子氣。凡是使他們激動的、屬於清欲方面的東西,不知為什麼都被說成「庸俗化」,而且不顧是否恰當,到處都把這個詞掛在嘴上。簡直是極端的用詞不當。「庸俗化」——他們用來指的是人的本能的呼聲、誨淫的作品、作踐婦女,甚至還包括整個物質世界。每逢說這話的時候,他們那張激動的臉由漲紅而變得蒼白。
「如果我在莫斯科,」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這樣想,「決不讓他們發展到這種地步。羞恥心是必要的,但要在一定的限度之內……」「啊,尼爾·費奧克蒂斯托維奇,歡迎您。」他高聲說著,走上前去迎接進來的客人。
一個身穿灰色上衣、腰束寬皮帶的胖子走進房來。他腳上穿著一雙氈靴,褲子的膝蓋部分脹了出來。他給人一種印象,彷彿自己是一朵五彩祥雲籠罩著的善行使者。一副用黑色寬絛帶系住的夾鼻眼鏡在鼻子上惡狠狠地跳動著。在過道里,他沒來得及把該辦的事辦完。圍巾沒有摘,一頭拖在地上,手裡還拿著一項圓形呢禮帽。這幾件東西使他無法同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握手,甚至妨礙問好。
「唉,唉。」他不知所措地應答著,一面打量四周。
「隨便放吧,」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說,讓維沃洛奇諾夫恢復說話能力和自制能力。
這一位是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的追隨者。在他們這些人的頭腦里,那個永遠不甘寂寞的天才大師的思想,只是安然享受著歡樂的休想,而且被無可救藥地庸俗化了。
維沃洛奇諾夫是來請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到一所學校去為政治流放犯演講的。
「我已經在那裡講過一次了。」
「是為政治流放犯講的嗎?」
「是啊。」
「還得再講一次。」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稍加推辭,然後就同意了。
來訪所要談的事情完全談妥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也就沒有過分地挽留尼爾·費奧克蒂斯托維奇。他本來可以起身告辭了,但覺得這麼快就離開不大禮貌,走之前應該找個輕鬆、活潑的話題談一談。結果談話卻拖得很長,而且不大愉快。
「您頹廢了?陷入神秘主義里去了?」
「這是為什麼?」
「人毀了呀。還記得地方自治會嗎?」
「那還用說。我們還在一起籌備過選舉哪。」
「還為鄉村學校和教師學習會的事衝鋒陷陣呢,記得不?」
「當然,那可是一場苦戰。後來您好像轉到民眾福利和社會救濟方面去了,對嗎?」
「有過一段時間。」
「是啊,可如今時興的都是些放蕩的牧羊神呀,黃色的睡蓮呀,受戒者呀,還宣傳什麼《我們要像太陽》。我是死也不相信。讓一個富於幽默感的人,一個如此了解人民的聰明人去干……算啦,您不必說了……也許我觸到您的隱私了吧?」
「何必信口開河地瞎扯呢?我們又何必非要爭論這些?您根本不了解我的思想。」
「俄國需要的是學校和醫院,不是淫蕩的牧羊神和黃色的睡蓮。」
「這誰都不反對。」
「鄉下人沒有穿的,餓得浮腫……」
談話就這樣跳躍式地進行著。意識到這樣談下去毫無意義,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向他解釋是什麼使他同一些象徵主義派的作家接近起來,接著把話題轉到托爾斯泰身上。
「在某種程度上我同意您的看法。不過列夫·尼古拉耶維奇說過,人如果對美的追求越來越強,就會離善越來越遠。」
「您以為正相反嗎?能夠拯救世界的究竟是美,是宗教的神秘儀式或類似的東西,還是羅贊諾夫和陽思妥耶夫斯基?」
「請等一等,讓我談談自己的想法。我認為,如果指望用監獄或者來世報應恐嚇就能制服人們心中沉睡的獸性,那麼,馬戲團里舞弄鞭子的馴獸師豈不就是人類的崇高形象,而不是那位犧牲自己的傳道者了?關鍵在於干百年來使人類凌駕於動物之上的,並不是棍棒,而是音樂,這裡指的是沒有武器的真理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和真理的榜樣的吸引力。直到現在還公認,福音書當中最重要的是倫理箴言和準則。我以為最要緊的是應該懂得,耶穌宣講的時候往往使用生活中的寓言,用日常生活解釋真理。從這裡引出的看法是:凡人之間的交往是不朽的,而生命則是象徵性的,因為它是有意義的。」
「我一點也聽不懂。您應當把這些想法寫成一本書。」
維沃洛奇諾夫走後,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的情緒非常激動。他惱恨自己對獃頭獃腦的維沃洛奇諾夫談了一部分內心的看法,但沒有產生絲毫影響。像通常那樣,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的懊惱突然換了目標。他一下子就完全忘記了維沃洛奇諾夫,彷彿這人根本不曾來過。他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來。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平時不寫日記,但一年之中總有一兩次要把感受最深的思想寫在一冊厚厚的普通記事本上。他取出這個本子,開始用那大而端正的字體寫起來。下面就是他所寫的。
這個施萊辛格傻女人使我整天感到不自在。早晨就來
了,一直坐到吃午飯時,一連兩個小時朗誦歪詩。招人厭煩。
這是象徵派作家A為天體起源交響樂作曲家B所寫的一
篇散文詩,裡邊有各大行星的神袛、四首詩的唱詞和另外一
些東西。我一直是忍著,忍著,終於忍無可忍,於是懇求說:
「受不了啦,請便吧。」
突然間我恍然大悟,懂得了為什麼就連在浮士德身上
這種東西也往往約對難以忍受而又虛假。現代人沒有這方
面的要求。當他們被宇宙之謎弄得困惑不解的時候,他們要
深入探索的是物理學,而不是赫西奧德的六音步詩。
然而,問題不僅僅在於這種陳舊過時的形式,也不在於
這些水火之神把科學明顯弄清楚的東西重新弄得含混不
清,而在於這種體裁與當今藝術的精神、實質以及創作動機
格格不入。
在人類還很稀少、大自然尚未被人所掩蓋的古老的大
地上,相信天體演化是很自然的。大地上徘徊的還有猛媽,
對恐龍和各種龍記憶猶新。那時,大自然是如此引人注目、
如此兇猛而威風地撲向人的脖頸,似乎當真充滿了各種神
批。這就是人類編年史最初的幾頁,而且還僅僅是開始。
由於人口過剩,這個上古世界在羅馬結束了。
羅馬擠滿借用來的神袛和被征服的民族,擠成天上地
下兩層,像腸子緊緊扭成三個結的垃圾堆。那裡有達吉人、
赫魯人、斯基泰人、薩爾馬特人、極北人,看到的是沒有輻條
的笨重的車輪、浮腫的眼睛、獸奸、雙下顛、用受過教育的奴
隸的肉餵魚,還有不識字的皇帝。人要比後來的任何時候都
多,在斗獸場的通道里被踐踏,忍受痛苦。
如今,這個輕快的、光芒四射的人,突出了人性,故意顯
出鄉土氣息。這個加利利人,來到這俗氣的大理石和黃金
堆中。從此,一切的民族和神不復存在,開始了人的時代,做
木工的人,當農夫的人,夕陽晚照之下放牧羊群的人。人這
個音聽起來沒有絲毫傲氣,他隨著母親們的搖籃曲和世界
上的所有畫廊崇高地向各地傳播。
彼得羅夫大街給人的印象彷彿就是彼得堡在莫斯科的一個角落。街道兩旁是對稱的建築,都有雕塑精緻的大門,再往下去是售書亭、閱覽室、圖片社,還有高級的煙草店和考究的餐廳,餐廳門前笨重的支柱上是裝在磨砂玻璃圓罩里的煤氣燈。
冬天這個地方陰暗得難以通行。這裡居住著穩重、自重而又富裕的自由職業者。
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科馬羅夫斯基在這裡租下的一套講究的獨身住宅是在二層樓上,通到那裡的是一條有寬大、結實的橡木欄杆的寬樓梯。為他操持家務的女管家,不對,他幽居處所的女總管埃瑪·埃內斯托夫娜,對樣樣事都關心,都打聽,但似乎對任何事又都不干預,是個不聲不響、不惹人注意的人。他對她則報以一個紳士所應有的騎士般的感激,而且在住宅里從不容忍同她那老處女平靜的生活圈子不相容的客人和來訪者。在這裡,主宰一切的是修道院般的寧靜——帝幕低垂,纖塵不染,如同手術室一般。
每逢禮拜天的上午,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照例帶著自己的叭兒狗沿彼得羅夫大街和庫茨涅茨基大街閑逛,在一個街角,與從家裡出來的演員兼紙牌迷康斯坦丁·伊拉里奧諾維奇·薩塔尼基會合。
他們一同在人行道上緩步踱著,講著笑話,時斷時續地交換一些無足輕重、對一切都瞧不起的見解。其實,即便不講話,隨意哼哈幾聲,也能起同樣的作用,但必須要讓庫茨涅茨基大街兩旁的人行道都能聽見他那響亮的、滿不在乎地發嗆的、像是由於顫抖而憋住氣的低音嗓門,才算達到目的。
天氣也是病怏怏的樣子。水珠滴滴答答地敲打著鐵皮泄水管和屋檐板。各家的屋頂交錯發出這種響聲,似乎到了春天。開始融雪了。
她一路上迷迷糊糊地走著,只是回到家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家裡的人都已入睡。她又陷入了麻木狀態,失神地在媽媽的小梳妝台前坐下來,身上穿的是一件接近白色的淺紫色的長連衣裙,連衣裙上鑲著花邊,還披著一條面紗。這些都是為了參加假面舞會從作坊里拿來的。她坐在鏡中自己的映像面前,可是什麼也看不見。然後她把交叉的雙手放在梳妝台上,把頭伏在手上。
媽媽要是知道了,一定會打死她的。把她打死,自己再自殺。
這是如何發生的呢?怎麼會出現這種事?如今已經遲了,應該事先想到。
正像通常所說的,她已經是個墮落的女人了,成了法國小說里的那種女人,可是,明天到了學校還要和那些女學生坐在一張書桌後面,同她相比,她們簡直是一群吃奶的孩子。上帝啊,上帝,怎麼會有這種事呀!
多年之後,如果可能的話,拉拉也許會把這一切都告訴奧莉娜·傑明娜。奧莉娜一定會和她抱頭痛哭。
窗外滴水喃喃自語,這是融雪滴落的聲音。街上有人在敲鄰居家的大門。拉拉沒有抬頭。她雙肩抖動,痛楚地哭著。
「唉,埃瑪·埃內斯托夫娜,親愛的,木大好過。我煩死了。」
他往地毯上、沙發上胡亂丟著套袖、胸衣和別的東西,把五斗櫥的抽屜拉開又關上,自己也不知道要找什麼。
他非常需要她,可是這個禮拜天又不可能同她見面。科馬羅夫斯基像頭野獸似的,在屋子裡胡亂走著,坐立不安。
她的心靈無比之美。她那兩隻手,像崇高的思維形象所能令人驚訝的那樣,讓人銷魂。她那投在室內糊牆紙上的影子彷彿純潔無假的側影。貼身的上衣像是一幅綳在綉架上的細麻布,服帖而又緊緊地裹住她的前胸。
科馬羅夫斯基用手指有節奏地敲打窗上的玻璃,合著柏油路上緩緩走動的馬匹的腳步。「拉拉。」他輕聲低喚,閉上了眼睛,腦海中出現了枕在他臂彎里的她的頭。她已然入睡,睫毛低垂,一副無憂無慮的神態,讓人可以~連幾小時不眨眼地端詳。頭髮散落在枕上,她的美恰似一股清煙,刺痛科馬羅夫斯基的眼睛,侵入他的心靈。
禮拜天的散步沒有實現。科馬羅夫斯基帶著傑克只在人行道上走了幾步就停住腳步。他想起了庫茨涅茨基大街、薩塔尼基開的玩笑和他所遇到的許多熟人。不行,他實在受不了啦!科馬羅夫斯基向後轉了。狗覺得奇怪,用木樂意的眼光從地上向他望著,不情願地跟在後面。
「哪兒來的魔力!」他這樣想。「這一切又意味著什麼?是蘇醒過來的良心,憐憫,還有悔恨?或許是不安?都不是,他明明知道她平安無事地呆在自己家裡,可為什麼一直沒法不想她?」
科馬羅夫斯基進了門,順著樓梯走到中間轉彎的樓梯口。這裡的牆上有一扇窗戶,玻璃的四角裝飾有華麗的紋章。照進來的縷縷陽光,五彩繽紛地投射在地板和窗台上。走到第二層樓梯的中間,科馬羅夫斯基站住了。
「決不能在這種惱人而刺心的苦悶面前屈服!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應該懂得,如果作為一種消遣方式,這個姑娘,已故的老朋友的女兒,成了使自己神魂顛倒的對象,將會有什麼後果。要清醒!要有自信,不能破壞自己的習慣,否則全都會化為烏有!」
科馬羅夫斯基用力緊緊抓住寬大的欄杆,抓得手都疼了。他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後堅決地轉身走下樓去。在有陽光照進來的樓梯轉彎的樓梯口,他看到叭兒狗的崇敬的目光。傑克從下向上望著他,抬著頭,活像一個雙頰鬆弛、流著口水的老年作儒。
叭兒狗不喜歡那個姑娘,撕破過她的長筒襪子,朝她哪牙亂叫。它不高興主人到拉拉那裡去,彷彿怕他從她那兒染上人的氣味。
「啊,原來如此!你也希望一切照舊——仍然是薩塔尼基、卑鄙的詭計和下流的笑話嗎?好,那就給你這個,給你,給你!」
科馬羅夫斯基用手杖和腳照著叭兒拘一陣踢打。傑克跑開,尖聲鳴叫著,搖擺著尾巴上了樓,前腿扒在門上向埃瑪·埃內斯托夫娜訴苦。
幾天和幾個禮拜過去了。
這是一個多麼可怕的迷魂陣啊!科馬羅夫斯基闖進拉拉的生活,如果只是引起她反感、厭惡的話,拉拉原是可以抗拒和設法擺脫的。然而事情並非如此簡單。
姑娘自己也感到愜意,因為這個論年齡可以作為父親、容貌已經開始禿頂的男人,這個在集會上受歡迎、報紙上也常提到的人,居然在她身上花費金錢和時間,把她稱作女神,陪伴她出入劇場和音樂會,即所謂讓她「精神上得到發展」。
她只不過還是個穿褐色長裙、未成年的寄宿學校的女生,學校里那些天真的惡作劇也都少不了她。無論是在馬車裡當著車夫的面,還是眾目暖暖之下在劇院的幽靜的包廂里,科馬羅夫斯基的那種曖昧而大膽的舉動迷惑住了她,挑逗起她心中漸漸蘇醒的也想模仿一番的不良念頭。
但這種學生淘氣的激情很快就過去了。一種刺心的沮喪和對自己的畏懼長久地留在她的心裡,在那裡紮下了根。她總想睡覺,這是由於夜晚的失眠,由於哭泣和不斷頭痛,由於背誦功課和整個身體的疲乏。
他是她所詛咒的人,她恨他。每天她想的都是這些。
如今卻終身成了他的奴隸。他是靠什麼制服她的呢?用什麼恫嚇她順從,而她便屈服了,滿足他的慾望,用毫不掩飾的羞恥的顫抖讓他快活?莫非因為地位的差異,媽媽在錢財上對他的依賴,他善於恫嚇她拉拉?不是,都不是。這一切都是無稽之談。
不是她受他支配,而是他受她支配。難道她看不出來,他是怎樣因她而苦惱。拉拉是無所畏懼的,良心是清白的。假如她把這一切揭穿,可恥和害怕的應該是他。然而問題就在這裡,因為她永遠不會那樣做。她還沒有這麼卑鄙,還沒有科馬羅夫斯基對待下屬和弱者的那股狠勁。
這就是他和她的區別。因此,她也就越發感到周圍生活的可怕。生活中什麼讓她震驚?是雷鳴,還是閃電?不,是側目而視和低聲誹謗。到處都是詭計和模稜兩可的話。每一根線都像蛛絲一樣,一扯,線使斷了,但要想掙脫這個網,只能被它纏得更緊。
卑鄙而怯懦的人反而統治了強者。
她也曾經自問:如果她是已婚婦女,會有什麼不同?她開始求助於詭辯。有時,絕望的憂鬱控制了她。
他又是多麼不知羞恥地匍匐在她腳下哀求:「不能這樣繼續下去了。想想看,我和你做了些什麼呀。你正在沿著陡坡向下滑。讓我們向你母親承認了吧。我娶你。」
他哭著,堅持著,好像她爭辯著並不同意似的。不過這只是空話,拉拉甚至懶得聽他這套悲劇式的空話了。
可是他繼續帶著披著長面紗的她到那家可怕的餐館的單獨的房間里去。侍者和顧客目送著她,他們的眼光似乎要把她剝個精光。她只能自問:「難道人們相愛,就要受屈辱嗎?」
有一次她做了一個夢:她被埋在土裡,外面剩下的只有左肋、左肩和右腳掌;從她左邊的乳房裡長出了一叢草,而人們在地上歌唱著《黑眼睛和白乳房》和《別讓瑪莎過小溪》。
拉拉並不信奉宗教,也不相信那些教堂儀式。但為了承受生活的重壓,有時也需要某種內在音樂的陪伴。這種音樂並不是每一次都能自己譜寫的。它是上帝關於生命的箴言,拉拉到教堂正是去哭他。
十二月初的一天,拉拉的心情就像《大雷雨》中的卡捷琳娜。她跑去禱告時的感覺,似乎腳下的大地隨時都會裂開,教堂的穹頂隨時都會崩塌。活該。讓一切都完結吧。可惜她帶了奧莉妮·傑明哪這個話匣子。
「看,那是普羅夫·阿法納西耶維奇。」奧莉妞對著她耳朵悄悄說。
「噓,別講話。哪個普羅夫·阿法納西耶維奇?」
「普洛夫·阿法納西耶維奇·索科洛夫,我的堂叔父。正在讀經文的那個。」
「嗅,你說的是那個誦經土,季韋爾辛家的親戚。噓,別作聲。別打攪我吧。」
她們進來的時候,儀式剛剛開始。人們在唱讚美詩:「讚美我主,我的靈魂,以我所有,贊主聖名。」
教堂里顯得空蕩蕩的,四處響起回聲。只有前邊擠著一群做禱告的人。這幢房子是新建的,不帶顏色的窗玻璃不能使積雪的灰色小巷和往來的行人增添色彩。這扇窗前站著教堂長老,不顧正在進行的祈禱,用大家都能聽到的聲音對一個呆傻耳聾的乞丐開導著什麼,他的聲音像那扇窗和窗外的小巷一樣呆板而平淡。
拉拉手裡摸著幾枚銅幣,慢慢繞過祈禱的人,到門口替自己和奧莉妮領取蠟燭,然後小心翼翼地免得碰撞任何人,回到後邊。這時普羅夫·阿法納西耶維奇已經急促地念完九段經文,彷彿在念一篇大家早已熟悉的東西。
「祝福吧,心靈空虛的人……祝福吧,痛哭失聲的人……祝福吧,渴望並追求真理的人……」
拉拉走著,打了一個冷戰,停了下來。這說的就是她。他說:受踐踏的人的命運是值得羨慕的。他們關於自己有許多話可以訴說。他們的前途是無量的。他就是這麼認為的。這是基督的意思。
正值普雷斯尼亞區武裝起義的日子。他們恰好住在起義區。在離他們幾步遠的特維爾街上築起了街壘,從旅館的窗口就可以看到。人們從院子里用桶提水澆街壘,為的是把構築街壘用的石頭和廢鐵凍在一起。
隔壁院子里是義勇隊員集合點,有些像救護站和食品供應點。
有兩個男孩子到那兒去。這兩個人拉拉都認識。一個是娜佳的朋友尼卡·杜多羅夫,拉拉就是在前者家裡認識他的。他的性格同拉拉相似——耿直,孤傲,不愛講話。他和拉拉相似,引不起她的興趣。
另一個是職業中學學生安季波夫,住在奧莉妮·傑明娜外祖母季韋爾辛老太太家裡。拉拉到馬爾法·加夫里洛夫娜家裡去的時候已經覺察出她對這男孩子產生的影響。帕沙·安季波夫還沒有失掉童稚的純樸,毫不掩飾她的到來帶給他的快樂,彷彿拉拉是夏季的一片小白排林,地上遍布著清新的小草,天空飄蕩著如絮的白雲,所以對她用不著掩飾牛犢似的又蹦又跳的狂喜,更用不著擔心別人譏笑。
拉拉剛剛一發現自己對他產生的影響,便不自覺地開始利用了這種影響。不過,過了好幾年之後,在他們交往的後期,她才更加認真地把握住他那溫順的性格。那時,帕圖利亞已經知道自己發狂地愛著她,知道在自己的生活中已經別無選擇了。
這兩個男孩子正玩著一種最可怕的、成年人的遊戲,戰爭的遊戲,而且參加這種遊戲的人不是被絞死便是被流放。可是他們頭上戴的長耳風帽還從後面扎著結子,清楚地表明他們不過還是兩個孩子,還都受著父母的管教。拉拉像是大人看待小孩子那樣看著他們。在他們危險的娛樂中有一種天真無邪的味道。其他的一切也都烙上了這種痕迹。冬天的寒冷的黃昏似乎泛起一層黑色的濃重的霜;還有這灰藍色的庭院以及對面孩子們躲藏的那幢房屋。而主要的是從那兒不斷傳來的手槍射擊聲。「男孩子們在開槍。」拉拉想道。她想的已經不僅是尼卡和帕圖利亞了,而是開槍射擊的整個城市。「兩個誠實的好孩子,」她想道,「正因為是好孩子,所以才開槍。」
聽說可能要向街壘射擊,而且她們的房子有危險。但這個時候再考慮搬到莫斯科另一個區的熟人家裡去已經太遲了,因為這個區已然被包圍。只能在這包圍圈附近找個角落,於是她們想起了「黑山」旅館。
原來最先想到這裡的並不只是她們。旅館已經住滿了人,同她們處境相同的人還有很多。只是因為她們算是老主顧,所以才答應把她們安頓在被眼間里。
皮箱太惹眼,於是她們把最必需的東西包成了三個包袱,一天天拖延搬入旅館的日期。
由於作坊里充滿古樸的風習,所以儘管外面鬧罷工,工人直到這一天仍繼續幹活。但在那一個寒冷而又沉悶的傍晚,外面有人按鈴。進來的人指責了一番。大家要求店主到大門口去。法伊娜·西蘭季耶夫娜到前廳去平息來人的火氣。「姑娘們,到這兒來!」不一會她把女工們都招呼到那裡,把她們一個個地介紹給進來的人。那人熱情而笨拙地和每個人握手問候,同費季索娃講妥了什麼事之後便走了。
女工們回到大廳后,開始圍披肩,一個個把手舉過頭,伸進瘦小的皮大衣袖子。
「出了什麼事?」阿馬利啞·卡爾洛夫娜急忙趕過來問道。
「把我們攆走了,太太,我們罷工了。」
「難道我……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們?」吉沙爾太大哭了出來。
「阿馬利妞·卡爾洛夫娜,您別難過。我們對您沒有惡意,而是非常感激您。問題不在於您,也不在於我們。如今大家都這樣做,全世界都這樣。能有什麼法子反對呢?」
她們都走了,連奧莉啞·傑明娜和法伊娜·西蘭季耶夫娜也走了。後者在告別的時候悄聲對店主說,為了東家和作坊的利益只好裝出罷工的樣子。但店主並未平靜下來。
「多麼忘恩負義!真想不到,把她們看錯了!就拿那個姑娘說吧,在她身上我操了多少心啊!好吧,就算她還是個孩子,可是還有那個老妖婆呢!」
「您應該明白,媽媽,她們不能對我們例外。」拉拉安慰著她。「誰對咱們都沒有惡意,恰恰相反。現在周圍發生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人的權利,為了保護弱者,為了女人和孩子們的幸福。是的,真是這樣,您不用不相信地搖頭。總有一天,這會對我和對您都有好處」
可是母親一點也聽不明白。「每回都這樣,」她啜泣著說,「本來心裡就亂糟糟的,你還說這種話,讓人聽了只能驚訝得瞪眼。都騎到我的頭上拉屎來了,你還說對我有好處。不對,準是我老糊塗了。」
羅佳仍然在武備學堂。空落落的樓房裡只剩下拉拉和母親了。沒有燈光的街道和房屋都用空洞的眼睛相互凝望著。
「到旅館去吧,媽媽,趁現在天還沒黑。您聽見沒有,媽媽?馬上走吧。」
「菲拉特,菲拉特。」她們喊來了看門人。「菲拉特,送我們,親愛的,到『黑山』旅店去。」
「是,太太。」
「拿上包袱。還有,菲拉特,這陣子就請你在這兒照看著。別忘了給基里爾·莫傑斯托維奇這隻鳥兒喂水、添食。東西都鎖上。還有,請常到我們那兒看看。」
「是,太太。」
「謝謝,菲拉特。基督保佑你。怎麼樣,要分手了,一起坐一會兒吧,願上帝保佑。」
她們來到街上,就像大病初癒一樣,一下子適應不了新鮮的空氣。凜冽澄澈的空間把圓潤的、彷彿經過車床加工的光滑的聲音輕輕地散向四方。炮聲和槍聲砰砰響,像要把遠方炸成一堆廢墟。
不管菲拉特如何說服拉拉和阿馬利她·卡爾洛夫娜,要她們相信真的在放槍,她們仍然認為放的不過是空槍。
「菲拉特,你真傻。想想看,根本見不到放論的人,怎麼會不是空槍呢。照你說誰在開槍,莫非是聖靈不成?當然是放空槍。」
在一個十字路口,巡邏隊把她們攔住了。獰笑著的哥薩克對她們進行搜查,放肆地對她們從頭到腳瞅來瞅去。他們的系帶的無檐帽膘悍地拉到耳朵上,一個個好像都只有一隻眼睛。
「真太好了!」拉拉想道,她們和城裡其他地方隔絕的這段時間,可以不再見到科馬羅夫斯基了。因為母親的關係,她不能和他斷絕來往。她不能夠說:媽媽,別接待他。那一切就都公開了。說了又怎麼樣呢?為什麼伯說呢?啊,上帝,讓一切都完蛋吧,只要這事能了結。上帝啊上帝!她厭惡得就要昏死在街上。可是現在她又想起了什麼呀?!就在開始發生這種事的那個單間屋子裡,畫著一個肥胖的羅馬人的那幅可怕的畫叫什麼來著?好像是叫《婦人或花瓶》。當然,一點不錯。這是一幅名畫。要是和這件珍品相比的話,她那時還算不上婦人,後來才是。餐桌擺設得真夠排場。
「你要到哪兒去呀,走得這麼快?我趕不上你。」阿馬利妞·卡爾洛夫娜在後邊哭著說,喘著氣,勉強趕上她。拉拉被一股什麼力量推著,一股驕傲的、令人振奮的力量推動她彷彿凌空疾走。
「槍聲多麼清脆,」她想道,「被踐踏的人得福了,受侮辱的人得福了。槍聲啊,願上帝賜你健康!槍聲啊,槍聲,你們也該有同感吧!」
格羅梅科兄弟的房子坐落在西夫采夫一弗拉日克街和另一條巷子的拐角上。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和尼古拉·亞歷山德羅維奇·格羅梅科都是化學教授,前者在彼得羅夫斯基學院任教,後者在大學任教。尼古拉·亞歷山德羅維奇是個單身漢,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娶的是安娜·伊萬諾夫娜。她娘家姓克呂格爾,父親是鐵礦場主,另外在烏拉爾的尤里亞金附近還有一座很大的林中別墅,那兒有幾座已經廢棄的、沒有收入的礦山。
他們的房子是一座兩層樓。樓上是寢室、孩子們的學習室、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工作間和藏書室。另外還有安娜·伊萬諾夫娜的小客廳、東尼娜和尤拉居住的房間;樓下是接待客人的地方。灰綠色的窗慢,大鋼琴蓋上鏡子般發亮的光點,魚缸,橄欖色的傢具和樣子像水藻似的室內植物,使樓下接待室給人一種夢幻般浮動的綠色海底的印象。
格羅梅科一家都是非常有文化修養、慷慨好客的人,非常喜歡而且懂得音樂。他們經常邀請一些人在自己家裡舉行鋼琴、提琴獨奏和弦樂四重奏的室內音樂會。
一九O六年一月,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出國以後不久,在西夫采夫街照例又要舉辦一次室內樂晚會。預定演奏塔漢耶夫學派的一位初露鋒芒的作曲家新譜寫的一首小提琴奏鳴曲和柴可夫斯基的三重奏。
前一天就開始準備,把傢具搬到一邊,騰空了大客廳。在大廳的一角,調音師上百次地彈奏同一個音符,又像撒珠子似的彈出一連串音符。廚房裡忙著退雞毛,洗蔬菜,把芥茉調到橄欖油里,作調汁和拌冷盤用。
舒拉·施萊辛格一清早就來惹人討厭了。她是安娜·伊萬諾夫娜的密友和律師。
舒拉·施萊辛格是位生得略帶男相的女人,面目端正,身材瘦高。她的相貌和皇上有些相似,尤其是斜斜地戴上那頂羔皮帽子的時候。她作客的時候不摘帽子,只把扣在上面的面紗稍稍掀起一點兒。
每逢調到傷心和心煩的時候,這對朋友的交談可以使雙方都感到輕鬆。這種輕鬆感在於她們相互都說越來越惡毒的挖苦話。一場風暴爆發了,但很快就以眼淚與和解而結束。這種周期性的爭吵對雙方都起鎮靜作用,就像用水蛙放血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