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當張明說康維再次被大喇嘛召見時不禁嘆道:「很不尋常。」這話出自一個很難得用誇讚之詞的人之口,其意味可想而知。他一再強調說自喇嘛寺的規章制度建立以來還未曾破過例;這大喇嘛也從來不曾這麼急切地再次召見一個新到者,除非是五年的預備期內能達到凈化靈魂和情感的境界。「你知道,這是因為同一般的新到者談話大喇嘛都有很大的心理負擔。那種凡夫俗子的赤裸裸的感情宣洩令人討厭,而且對於他那種年紀的人而言是難以接受的刺激。我相信,這給了我們一個很有價值的啟示——就是我們這個群體固定的制度規範也只是適度的固定而已,但不管怎麼說這確實是不尋常。」
對於康維,當然沒有比這更非同尋常的事情了。但是經過第三第四次同大喇嘛會見之後他感到這已經不足為奇了。似乎有些事情早已註定,要不然他們兩個的思想怎麼會如此默契;康維心中那份隱秘的緊張似乎鬆弛了許多。他帶著異常平靜的心情離開了大喇嘛的房間。好幾次他都有一種被大喇嘛非凡的智慧所傾倒的感覺;那些小小的淡藍色瓷碗中的清茶餘魯未盡,讓人的思維也變得非常的生動、溫雅,於是在康維的意念中彷彿有一種理性情激地融化成一首優美的十四行詩。
他們的話題無所不及,也無所顧忌。所有的哲理都從中呈現;這久遠的歷史隧道讓他們無法抗拒地審視自己的靈魂,並且展示給他們新的合理性和可能性。於康維而言這是一次入門的體驗,但他並不壓抑和掩飾自己批評的態度。有一次,他就為一個觀點竭力地辯解。大喇嘛就此說道:「我的孩子,從年齡上說你是年輕,可我看得出你已經有了與年紀相稱的明智和成熟,可以肯定,體經歷過很不尋常的事。」
康維笑道:「與我的同齡人相比,沒有什麼非同尋常的經歷。」
「我根本就沒見過你以前是什麼樣的。」
隔了片刻,康維答道:「這當中也沒有多少神秘可言,你看到我有些老成是由於我過早地經歷了一些強烈的體驗。從19歲到23歲我接受了高等教育,這無疑是極好的教育,但也非常磨人。」
「戰爭期間你很不幸吧?」
「不算很不幸。當時我很激奮、無奈,恨不得自殺。恐慌驚嚇多了也就不在乎了。實際上和其他千千萬萬的人一樣,我有時會大發雷霆,有時喝得酩酊大醉,發酒瘋,然後去殺人,去放肆地縱慾;這是一種自欺欺人的感情自我虐待,一個人做了這一切,到了這種地步,只剩一種極端無聊,煩躁不安的心態,而且一直給以後的生活投下陰影。可別以為我在佯裝自己有多麼可悲,總的來說我還是夠幸運的。不過,那的確就像到了一所很糟的學校,要是你有心思還是能夠找到很多樂趣,只是時不時來一次精神上的折磨,所以並不真正開心自在。我以為我比大多數人要更明白這一點。」
「那你還繼續你的學業嗎?」
康維聳一聳肩說道:「也許激情的枯竭就是智慧的開端,要是你想纂改這句格言的話。」
「我的孩子,那也就是香格里拉的信條。」
「我明白,它讓我如此地感到舒心自在無拘無束。」
他說得一點都不假。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他漸漸感到一種讓身體和心靈都滿足的感覺:像佩勞爾特、亨斯齊爾還有別的喇嘛一樣,他正沉迷在香格里拉富有魔力的理念之中,而且已無法逃脫;藍月亮征服了他。
在一片無法接近的純凈的包圍之中,雪山泛出熠熠的光芒。他的目光從山頂移向那鬱鬱蔥蔥的山谷,滿眼是一幅無與倫比的壯麗畫圖。當他聽到菏花池對面飄來古琴清越而單調的音符,感到一種曠世絕美的音韻和奇現交織在了一起。
他知道自己悄悄地愛戀著那個滿族小姑娘。他的愛不需要什麼,甚至不需要回報;這是心靈的奉獻,這隻能給他的情感世界增添一些回味。在他的眼裡她是一切美妙和脆弱的象徵,她那風姿秀逸的謙遜連同她纖纖玉指在琴鍵上的觸碰都令他心中產生一種溫馨而親昵的感覺。有時他會用一種她能夠接受的方式向她表達愛慕之情,和她隨意地聊聊天;可她絕不透露自己微妙的內心深處的隱秘。從某種意義上講,康維也不希望把這誘人的面紗捅破。他突然悟到這很有希望得到的寶石只有唯一的條件——他需要時間,而他有的是時間,有等待任何他所希望發生的事情的時間。在這樣的時間裡一切熱望都會在註定要得到的滿足中漸漸平息。一年甚至十年之後,仍有時間,這樣一個美夢浮現在他的心底,他為此感到幸福。
之後,時不時地,他走進另一種生活,去面對馬林遜的焦躁不安;巴納德的熱心親切;布琳克羅小姐的自負和固執。他覺得,要是他們都像他一樣了解事情的始末那該有多好。像張那樣他也估計得到那個美國人和修女都不難說服。有一回巴納德還說過那麼一句讓他樂不可支的話:「你知道,康維,我不敢說這不是個很適合居住的好地方;我當然想到我再也看不到報紙和電影了,不過我覺得一個人是可以適應任何條件的。」
「我認為應該能夠。」康維表示同意。
他後來得知張曾帶巴納德去到山谷裡頭,按他自己的需要,像個「夜貓子」去享受這個地方能提供的消遣娛樂。馬林遜聽說此事後,更瞧不起他了。「越來越不像話,」他先是朝著康維然後轉向巴納德開始理論,「當然,這不關我屁事,不過,你想要讓自己的身體很好地適應回去的旅途,這你應該清楚。送貨人兩星期之後就到,據我了解到的情況看,回去的路途不會像開著汽車兜風那麼好玩。」
巴納德平靜地點點頭,「我想也絕不會如此。」他答道,「至於保持健康的問題嘛,我覺得比前些年好得多。我每天部鍛煉,我不太擔心這個,山谷里的那些非法酒家沒有讓你走得太遠吧。中庸之道,你知不知道是這個社會的座右銘。」
「是呀,我一點也不懷疑你一直在設法尋找適度的樂趣。」馬林遜尖刻地說道。
「沒錯,我是尋歡作樂去了。這裡的設施可是投合了各種口味,某些人就喜歡上彈鋼琴的那個小仙女了,不是嗎?你可不能責怪人家有什麼瘠好嘛。」
康維沒有出聲,可馬林遜像個小學生似的急紅了臉,「當他們的爵好損及別人財產對你可以把他們送到監獄中去。」他厲聲吼著,已是怒火心中燒,失去了理智。
「那當然,如果你能抓到他們。」這美國優和藹地咧哄而笑。「先到這,我有件事必須立刻告訴你們,言歸正傳,我打算先避一避那些送貨人。他們到這裡是很有規律的,我要等到下次或者再下一次才走。這個嘛,只要喇嘛們肯聽我的,我的住店費還不成問題。」
「你是說不想同我們一道走?」
「是那樣,我決定再呆上一段時間。這對你們也好,你們回家時有樂隊接風洗塵,可迎接我的只有一隊警察,我越想這事,越覺得有些不妙。」
「換言之,你只不過是害怕面對音樂?」
「晤,不管怎麼說,我從來就不喜歡音樂。」
馬林遜冷漠而輕蔑地說道:「這是你自己的事,沒有人阻止你一輩子留在這兒,如果你願意。」然後,他朝周圍看了看,臉上忽地閃現出一絲留戀的神色,「也不是每個人都得這麼做,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嘛,你說呢,康維?」
「沒錯,各人的想法的確不同。」
當馬林遜轉向布琳克羅小姐,她突然把手中的書放了下來,說:「說實話,我想我也要呆在這裡。」
「什麼?」他們都異口同聲叫了起來。
她一臉燦爛的笑容卻似乎更像是附加在她臉上而不是發自內心的,她接著道:「你們知道,我一直都在琢磨我們到這裡前後的情況,而我所能得出的只有一個結論: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幕後操縱,你說呢,康維先生?」
康維覺得這難以回答,可布琳克羅小姐又急急地說道:「天意難違哪!我是什麼人,又怎能問諸天意呢?我是有目的地被主派到這裡來的,所以我該留下來。」
「你的意思是,你希望在這兒創建一個修道院?」馬林遜問。
「不僅希望,而且非常想。我知道怎麼同這些人打交道,我會有自己的辦法,不必擔心,他們沒有一個真的有鐵石心腸。」
「那麼你打算引薦些什麼人嗎?」
「是,我想這麼做,馬林遜先生。我強烈反對我們所聽得太多的中庸思想,你可以把它當作『寬宏大量』,但是依我看,這會導致最惡劣的松垮散漫。這裡的人們整個的問題就出自他們所謂的『寬宏大量』,我將傾盡全力與這種思想作鬥爭。」
「他們這麼寬宏大量,會讓你這麼做嗎?」康維笑笑說道。
「或者說她這麼雄心勃勃,他們阻止不了她。」巴納德訕笑著插進來,「我就說了,這裡投合了各種口味。」
「那很可能,如果你剛巧喜歡監獄的話。」馬林遜反法道。
「哦,看這個問題可以有兩種角度。謝天謝地,要是你想到世界上所有那些把一切都拿出去給人敲詐的人們與處在這樣一個山溝相比,只有他們才擺脫不了困境!你說,是我們在監獄還是他們呢?」
「瓮中之鱉的自我安慰。」馬林遜反唇相譏,他仍然怒不可遏。
後來馬林遜獨自同康維談心。「那傢伙仍讓我心煩,」他說著,在院子里來回踱步,「他不跟我們一道回去這沒什麼遺憾。你可能會以為我敏感易怒,可是一聽他數落那個滿族姑娘我就幽默不起來。」
康維挽住馬林遜的手。他越來越明顯地感到這年輕人率直可愛,最近幾個星期的相處更加深對他的理解和友誼,儘管有過誤會和爭執。他說道:「我確實以為是我在為她心神不寧,而不是你。」
「不,我想他是在說我。他知道我對那姑娘產生了感情,我確實喜歡她,康維。我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在這兒;她是不是真喜歡在這裡。我的上帝,要是我像你那樣能講她的語言,我會馬上向她問個清楚的。」
「我懷疑你能否做到,她對任何人都不會多說什麼,這你知道。」
「我不太願意煩擾別人。」
他本想多說幾句,可突然心中卻朦朦朧朧地湧起一絲同情和憐憫使他欲言又止,這年輕人如此急切而熱情,會把事情看得太認真。「如果我是你,就不會為羅珍擔憂什麼,」他接著說,「她過得夠幸福了。」
巴納德和布琳克羅小姐決定留下來對康維似乎很有利,不過他自己和馬林遜卻明顯地處在了對立的位置,這種處境很微妙、很非同尋常。而對此他還沒有一個明確的處理辦法。
好在沒有必要做出明確的處置,兩個月已經過去,也沒發生什麼事。之後,為就要來臨的決定性時刻他也做好了思想準備。有許多這樣那樣的理由讓他無心為這註定不可避免的結果擔憂。不過他還是說:「你知道,張。我操心的就是馬林遜這個年輕人,我真擔心他知道真相後會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
張同情地點點頭,「沒錯,要說服他接受這種好運氣不會那麼容易。可這畢竟只是暫時的困難,20年以後咱們這位朋友會順從的。」
康維覺得這麼看問題也太主觀了,「我不知道怎樣把真相告訴他才好。他每天都在算送貨人到達的日子。要是他們不來……」
「可他們一定會來的呀。」
「噢?我還以為你所講的一切只是用來安慰我們的神話而已。」
「絕對不是這樣。儘管我們對此不持偏執的態度,我們香格里拉的風俗是適度地講真話,而我可以保證我講過有關送貨人的情況差不多是準確的。無論如何,他們會在我說的那個時間前後到來的。」
「我明白,這就是辦法噗?然後他又會怎樣呢?」
「然後,親愛的先生,經過一段時間的失望之後,他又會盼下一批送貨人的到來,因為他年輕而且樂觀。然而再過9到10個月的時間之後,他就會順從的,明智的辦法是暫時先不要潑冷水。」
康維尖刻地說道:「他未必會這麼做,我認為他更有可能想方設法逃走。」
「逃走?真得用這個詞嗎?何況,那條隘道隨時向所有人敞開著。我們沒有人看守,也用不著,大自然本身就提供了天然障礙。」
康維笑道:「是吧,你必須承認大自然的確仁至義盡,可我並不認為你任何情況都依賴於她,來過這裡的各種探險隊又怎麼樣了呢?他們離開時這山路不也同樣向他們敞開的嗎?」
這回輪到張笑了,「親愛的先生,具體情況還得具體分析呢。」
「說得不錯。知道有太傻得要逃走時,你們還是允許的接?那麼我想還是有人會這麼做。」
「這種事還是時常發生的,但逃走的人在外邊獨自過了一夜之後都毫無例外地又回到這組。」
「沒有地方遮風避雨,也沒有適應的衣服?這麼說來,我已十分地明白你們這種溫和的方法起到怎樣嚴厲的效果了。但是那些極少數沒有返回的人情況又怎樣呢?」
「你自己已經回答了這個問題。」張答道,「他們的確沒有回來。」然後他迫不及待又說,「我可以保證地說,這樣不幸的人少之又少,而且我相信你的朋友不會草率到那個地步去增加這個數字。」
這樣的回答並沒讓康維感到安心,馬林遜的將來仍然讓他憂心忡忡。他希望這年輕人會回心轉意返回這裡,而且這也不是沒有先例。最近就有塔魯這個飛行員為例。張也承認這裡的當權者有權力採取任何他們認為明智的措施。
「可是親愛的先生,把我們自己的將來完全受限於你朋友的感激之情這是不是很明智呢?」
康維覺得這是很中肯的問題,因為依馬林遜的態度,很讓人懷疑他到了印度之後會做出什麼樣的舉動。他總喜歡誇大事實,這是他最拿手的把戲。
然而這世俗的一切雜念漸漸被香格里拉豐富而超凡的理念所驅散、所蕩滌。要不是考慮到馬林遜,他該有多麼心滿意足;這全新的環境漸漸顯露出的一切如此適合他的需要和口味,這讓他驚訝不已。
有一回他對張說:「隨便問一問,這裡的人們是怎樣處理感情的呢?我想,新來這裡的人有時也會產生愛情的吧?」
「常常這樣,」張寬厚地笑著回答,「和大多數常人一樣,喇嘛們到了成熟的年齡都是自由的,他們也和別人一樣能夠有分寸地把握自己的行動。這倒給了我一個機會向你說明香格里拉是善解人意的,你的朋友巴納德就已經體驗過了。」
康維報以微笑。「謝謝,」他生硬地說道,「我相信他體驗過了。但我卻不能肯定自己的願望。比起肉體的慾望我更注重感情與靈魂的交融。」
「你以為很輕易就可以把兩者分開嗎?你怕不是愛上了羅珍吧?」
康維竭力掩飾自己的情感,「你怎麼會這樣問呢?」
「因為,親愛的先生,如果你適度些的話這也沒什麼,羅珍對別人的愛慕絕不會有任何回報,這也許會讓你失望,不過這種經歷卻是美好的,我以這麼肯定的口氣跟你說這些,是因為我年輕時也曾愛上過她。」
「真是這樣嗎?難道她一點表示都沒有嗎?」
「可以這麼說,」張簡單明了地說,「她總是讓她的情人們在心靈感受的滿足和達到目的之間徘徊。」
康維笑道:「對你這也很不錯了,或許我也一樣,可是,像馬林遜這樣的熱血青年會是怎樣呢?」
「親愛的先生,要是馬林遜愛上她那是再好不過了!這已不是頭一回,我可以保證這個可憐的小夥子知道他回不去了,羅珍定會去安慰他的。」
「安慰?」
「沒錯,不過你肯定無法理解我用這個詞。羅珍對別的任何事都無動於衷,除非是那種傷心和絕望打動了她的。心弦。你們的莎士比亞是怎樣描述那個埃及艷后克莉奧潘多拉的?『她滿足了哪裡就在哪裡製造饑渴』,這在愛情的角逐中是很普遍的,然而這種女人只存在於香格里拉之外的地方。而羅珍,如果套用同一句話說,卻只是『她滿足了哪裡就在哪裡驅走饑渴』。這可以更巧妙更長久地把馬林遜留下來。」
「那就是說,她很善於做這種事陵?」
「哦,肯定了,我們有很多的例子。她總是把那些饑渴的靈魂撫慰得服服帖帖的,個中的歡快不言也罷。」
「這麼說來,你們把她當作一台馴服的機器峻?」
「你真要這麼看,我也沒辦法。」張像往常一樣溫雅地答道,「可是,說實在的,最好還是把她比做玻璃上的彩虹或者鮮花上的露珠更雅一些。」
「我完全同意,張,那會文雅得多。」康維很欣賞他那種幽默、靈活而有分寸的巧辯。
可到下次他單獨跟那滿族姑娘在一起時,他真感到張說的話確實很有道理。她身上有一種芳香在默默地同他的情感交流,讓康維心中充滿溫馨的感覺。那愛情的火苗微微在他的心底閃耀。突然之間他領悟到香格里拉和羅珍都同樣的完美,他不希望有什麼回報來驚擾這份寧靜。多年來,在那紛亂的塵世之中,他對感情一直都很懼怕。現在他終於平靜了下來,不再因為愛情而痛苦和煩惱。夜裡,當他在荷花池旁走過,時常有一種把羅珍挽在手裡的感覺,但這種幻覺只是瞬間的閃現,平靜之後,卻更有一種無限的眷戀。
他覺得自己從來不曾這樣幸福過,即使在戰爭以前的歲月里也沒有這樣的感覺。他喜歡香格里拉賜予他的那一片靜謐的世界,它所蘊含的深刻而驚人的理念撫慰了他的心靈;他同樣喜歡這裡的人們普遍具有的深藏不露的情感世界和細膩婉轉的思想表達方式。康維經歷和領教的一切讓他明白在這裡粗魯和無禮絕不會得到忠誠和信義,更不能把拐彎抹角的語詞看做是虛偽的表現;他也欣賞談話當中那種風度以及輕鬆隨意的氣氛,這不單是一種習慣而是一種成就。他很高興地悟出最悠閑自得的事就是隨心所欲地消磨時光而最容易消散的夢境也讓人心曠神治。香格里拉總是那樣的寧靜安詳,卻總有干不完的活路;那些喇嘛們生活得好像手頭都有充裕的時間,時間對他們差不多是輕若鴻毛。康維再也沒見過更多的喇嘛,但是他漸漸認識到他們都從事廣泛的各種各樣的行當;除了他們對語言的知識外,他們無止境的求學態度可能會讓西方世界大吃一驚。許多人都從事各種各樣的經書典籍的書寫工作;張曾說過有人還對純數學做了很有價值的研究,還有一個正在根據吉本和斯潘格勒的著作撰寫一部涉及面很廣的關於歐洲文明的論著。但這種事並非人人都可以做,也不是說他們老在做這種事,他們通過各種渠道沉溺於難以捉摸的行當。像如布里亞克在收集一些古老的音樂片斷,而那個英國的副牧師在攻一種有關WutheringHeighks的新理論,還有更稀奇古怪而不切實際的東西。在這次會面中,康維曾對此做了一番評論,可大喇嘛卻給他講了公元前三世紀一個中國藝術家的故事。那些藝術家多年來都在搞一些石刻,雕一些龍呀,鳥呀,馬呀等等,然後把成品獻給一位皇家太子,可這位太子開始什麼都看不出,只以為是一些頑石,這藝術家讓他砌一堵牆,開一扇窗,然後把石雕放在裡面,之後在黎明的曙光中透過窗子觀察石頭。太子真這麼做了,他發現這些石頭還真非常漂亮。「我親愛的康維,這難道不是一個很動人的故事,你不認為可以從中得到很有益的啟發嗎?」
康維深有同感,他欣喜地認識到香格里拉那靜謐的意境為人們提供了一個從事各種奇怪而平凡的行當的無限空間,而他自己就是對這樣的事情感興趣。實際上,當他回顧過去的時候,他腦海里浮現的都是些太過於漂泊不定的繁重而永遠無法完成的任務;而現在他有可能有所成就,甚至可以在悠閑自在當中實現,沉思冥想也是令人愉快的事情。當巴納德向他吐露說自己對香格里拉美妙有趣的想象過頭了的時候他也不想取笑他。
看來,最近巴納德到山谷去得越來越頻繁,似乎不只是為美酒和女人。「你知道康維,我告訴你這個是因為你同馬林遜不同,你也看到他總是戳我的痛處,可你卻能體諒我的處境。你們英國官員開始總是一副古板生硬的樣子,這真可笑,而你卻是完全值得信賴的人,無論說話做事都如此。」
「那可不一定,」康維笑道,「不論怎麼說,馬林遜同我沒什麼不同,都是英國官員嘛。」
「這倒是,可他只是個孩子,看問題還不太理智,你我卻已是成年人。我們能做到隨遇而安,見機行事了。就拿我們來說吧,我們仍然無法看清事情的來龍去脈:為什麼飛機偏偏在這裡著陸,難道這事很尋常嗎?我們清楚我們到底來這幹什麼沒有?」
「也許我們有些人並不清楚,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巴納德壓低了聲音,神秘地說道:「金子,夥計。」他毫不掩飾心中的狂喜,「沒別的,山谷里有成噸的金子,我年輕時是礦業工程師,我還記得礦脈分佈是怎麼回事,相信我,這裡的黃金儲量差不多和南非一樣豐富,而且開採要容易十倍。我想,你一定以為我每次坐著轎子去山谷底下都去尋歡作樂了,其實根本不是,我清楚自己在幹什麼。我已經推測出來,你想想,這裡一切生活用品都從外界進來的,不付高昂的代價是不可能得到的,除了黃金、白銀或寶石什麼的,他們還會用什麼來支付這些費用?這只是最初的推斷,於是我開始到處找礦,沒費多少工夫就發現了整個秘密。」
「是你自己發現的嗎?」康維問。
「噢,我沒有這麼說,可是我猜對了,我把這事告訴了張,聽我說,是面對面地說給他聽的。相信我,這傢伙可不像我們想象那麼壞。」
「我也不認為他是壞人。」
「當然,我知道你常與他來往,因此你不必奇怪我們會湊在一起。咱們一起開礦肯定會引起轟動。張帶我去察看所有的工地,而且我已得到當局全面許可,我怎麼開都行。他們要我寫一份綜合的可行性報告。你有什麼想法,夥計?他們似乎很高興有我這樣一位專家來為他們服務,尤其是當我告訴他們如何增加出礦產量,更是這樣。」
「我看你是準備在這裡安家了。」康維道。
「沒錯,我得說我找到了一份工作,這是其一。很難想象事情最終會怎樣。或許家鄉的人們知道我可以給他指點通向新的金礦之路就不會再抓我去坐牢了,而問題是不知他們會不會相信我。」
「會的,這是人們更容易相信的東西。」
巴納德熱情地點點頭,「你能理解這一點我很高興,那樣的話,你我就可以做一筆交易了。當然,到時候,我們可以對半分成,而你所要做的只是把你的大名寫進我的報告上——英國領事,你想想這樣才更有分量。」
康維忍俊不禁,大笑起來,「這以後再說,就先寫你的報告吧。」
這事來得太突然使他覺得驚喜,同時他感到高興巴納德找到了聊以自慰的事情做了。
同樣大喇嘛也為此感到高興,近來康維越來越頻繁地被他召見談話。他通常在很晚的時候去拜見大喇嘛,而且一呆就是幾個小時,直到僕人們早已把最後的茶碗撤走才離開。每次大喇嘛都不忘問問他那三個同伴的去留意向,有一回他還特別向康維說明他們來到香格里拉並找到自己的事業是不可避免的造化。
康維沉思著回答說:「馬林遜精力旺盛,而且很有抱負,他本該在那個行當里幹得很出色的,而另外兩位——」他聳了聳肩,「實際上都剛巧適合留在這裡,就是在一段時間也好。」這時他注意到掛著帘子的窗戶劃過一道閃電,當他穿過院壩來到這間如今已非常熟悉的屋子的時候就聽到過沉悶的雷聲。現在任何聲響都聽不到,而沉重的掛毯將窗外的閃電光芒減弱成蒼白的火花。
「是啊,」大喇嘛回答說,「我們已經儘可能讓他們兩個人輕鬆自在了。可布琳克羅小姐卻想皈依我們改變信仰,而巴納德先生剛想把我們改造成一個股份有限公司。這些都沒有什麼事處,他們也因此可以愉快地打發時間,但是你那位年輕的朋友,黃金和宗教都不可能對他有所安慰,這可怎麼辦?」
「是的,這確實是個問題。」
「恐怕這會成為你的難題。」
「為什麼是我的呢?」
大喇嘛並沒有馬上回答,正好此時僕人們端了些碗茶進來,他們的出現使大喇嘛顯出勉強的笑意。『十拉卡爾年年都在這個時間給我們送來暴風雨,」他像是在做法事一般故弄玄虛地說道,「藍月谷的人們相信這是外面巨大空間里那些肆虐橫行的惡魔發怒而引起的。也許你會理解,他們所說的『外面』指的是山谷以外的整個世界。當然他人根本不知道有法國、英國這些國家,甚至對印度也一無所知。他們的想象中那令人恐怖的平地幾乎是無限延伸的。於他們而言在他們自己如此溫暖、舒適而平靜祥和的生活空間,如果有任何一個人會希望離開這個山谷,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實際上,他們認為所有不幸的『外來人』都夢寐以求地渴望進到山谷中來。這只是個觀念的問題,不是嗎?」
這讓康維想起巴納德也曾說過類似的話,於是就把原話說給大喇嘛聽。「說得多麼深刻!」他說道,『而且他也是第一個到這裡的美國人,我們可真幸運。」
這喇嘛寺的幸運竟然是因為得到一個許多國家的警察正在全力搜捕的逃犯,這讓康維覺得實在滑稽。他本想同大喇嘛分享這種幽默,但又感到最好讓巴納德自己說也不遲。於是他說:「他來這裡無疑是對的,而且當今世界上還有很多人都願意到這兒來呢。」
「太多了,親愛的康維,我們就是風暴中航行的唯一的一艘救生艇。我們可以救一小部分倖存者。可是如果船上所有的遇難者都沖我們的船爬上來,那我們這艘船就會不堪負重而沉下去的…我們先別管這些。我聽說你同我們那出色的布里亞克交了朋友。他是我的同鄉,是個非常快活的傢伙,他認為肖邦是最傑出的作曲家,但你也知道,我更欣賞莫扎特。」
直到僕人端走了茶碗並最後退下之時,康維才再次冒昧地提出剛才沒有被回答的問題,「我們剛才說到了馬林遜,你說他會成為我的難題,為什麼偏偏是我的呢?」
大喇嘛的回答簡單而驚人:「因為,我的孩子,我就要死了。」
這回答出乎意外而且不同尋常,弄得康維半天說不出話來。最後還是大喇嘛繼續說:「你受驚了吧?可是,這是理所當然的呀,我的朋友,人都是要死的,即使在香格里拉也如此。我剩下的時間可能不多了,或許,只有那麼幾分鐘吧,我說這些只是說明我已經看到自己的大限已到。你顯得這麼關切讓我欣慰,我也不想裝作一點都不難過,就算到了我這把年紀,還是該走f。好在我沒有什麼好牽挂的,再說我們的信仰是永遠樂觀的,我已經很滿足,可是在這最後的時刻,我必須讓自己適應這種奇怪的感受,我明白我只有做最後一件事的時間了。你能想到這是什麼一件事嗎?」
康維沒有吭氣。
「這事和你有關,孩子。」
「你太給我面子了。」
「我想做的不只是給你面子啊。」
康維輕輕地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等了片刻大喇嘛又接著說:「也許你已經知道我這麼頻繁地召你談話很不尋常。這不是我們的傳統,但我可以這麼說我們也絕不是傳統的奴隸。我們不僵化守舊,也沒有不可抗拒的準則,只要事情合理我們就做,不僅參考過去的先例,更要運用我們現有的智慧,並著眼於未來。因此,我有信心和勇氣處理好最後一件事。」
康維仍然沉默不語。
「我的孩子,我要把香格里拉的財產和命運交給你。」
終於這緊張的氣氛被打破。康維感到這話的背後暗含有一種溫和卻不可抗拒的力量在說服自己;那聲音彷彿仍在沉默中迴響,接著,康維只聽見自己的心在怦怦猛跳。突然大喇嘛的聲音打亂了心跳的節奏,『俄已經盼你盼了很久了,我的孩子。我曾坐在這裡召見過許多新到者,我觀察他們的眼神,靜聽他們的聲音,一直希望有一天能盼到你。我的同事們雖然睿智卻都已年邁,可你年輕卻已經有相當的智慧。我的朋友,我交給你的任務並不很難。因為我們有非常寬鬆平和的管理秩序,你要學會溫和、忍耐,要不斷去豐富自己的頭腦和心理,當風暴來臨之時要明智而秘密地去對付它。當然這對你只會是非常輕鬆自如,而且你無疑也會從中尋到無窮的樂趣。」
康維想說話,卻又無從說起,突然一道閃電擦亮了黑暗,讓他猛然醒悟過來。他幾乎是喊了出來:「風暴,你說的風暴是……」
「它將是一場驚世駭俗史無前例的風暴,孩子,到那時,不可能用戰爭贏得和平,不可能用權力尋求幫助,不可能用科學尋找答案。每一朵文明之花都將遭到蹂躪,所有人類的事物都將一團糟。當拿破崙還是個無名小卒時,我就預見到了這一切;現在每過一分鐘我就會看得更清楚。你是不是認為我錯了呢?」
康維答道:「不,我想你是對的,過去也曾發生過類似的災難,而此後的黑暗卻會延續100年。」
「拿這與將要來臨的災難相提並論,未免有些偏差。因為那些黑暗的年代並不是絕對那麼黑暗,它還是充滿著閃爍的光明之燈,即使整個歐洲的光明都消失混滅了,還有別的光明,這光明確確實實來自中國並一直照亮了秘魯。可是即將來臨的黑暗時代將要覆蓋整個世界,任何人都無法逃脫,也得不到庇護,而只有那些因太隱秘而找不到或太卑微而沒有人注意的地方才會幸免於難。而香格里拉是兩者兼備。那些載著死亡的飛機將飛向城市而不會經過我們這裡,即便飛行員偶然看到也會以為這個山谷不值得轟炸。」
「你認為這一切會發生在我們這一代?」
「我相信你會順利地度過這場風暴,然後,將經歷一段漫長而荒涼的歲月,你仍會活著,而且越老越明智,越有耐性。你會保持我們的寶貴傳統並用自己的頭腦去進一步豐富它。你會歡迎每一位新來的外鄉人,會教他們長壽和智慧的秘訣;在你自己很老的時候,也許其中的一個外鄉人將繼承你的事業。此外,我還預見到一個新的世界將從廢墟中崛起,雖然艱難卻充滿希望,人類將重新尋求失去的傳奇般的寶貴財富。我的孩子,這一切就在這裡啊,這個全新的世界就藏在藍月谷里,又一次文藝復興將奇迹般在這裡萌芽…」
他的話終於說完,家維看到前面那張遙遠的臉突然換髮出一種古樸的關,可不久,這種光彩悄然消失,剩下的只是一張灰暗的面具。像一截枯木,沒有生氣和活力,那雙眼已經安詳地閉上。他獃獃地看了好長一會兒……好像是做夢一般,他意識到大喇嘛已經圓寂了。
應該靜下心來好好想想自己的處境,至少這太離奇,離奇得難以置信。康維下意識地看了看錶,已經是零點一刻。直到他走向房門才意識到自己連到哪兒或怎麼去尋求幫助部不知道。那些藏族人都已睡去,也不知道去哪裡找張和別的什麼人。他一籌莫展地站在黑暗的走廊上;透過窗戶他看見明澈的天邊那銀屏一般的雪山依然閃爍著璀璨的光芒,好似仍然在夢境之中的他猛然意識到自己已經是香格里拉的主人。
他所喜愛的一切就火化的身邊,心靈深處的那一片天地從此遠離了塵世的煩擾。他的眼睛迷離地在黑影之中摸索,不時被富麗而流波欲滴的漆器上星星點點的金光所捕捉。晚香玉微微的芳香輕輕瀰漫著,似有似無,逗引得他走過一個接一個的房間,終於他蹣跚地走進庭院之中,鍍到荷花池的邊緣;一輪圓月正從卡拉卡爾山後冉冉升起。此時已是2點差20分。
後來,他發現馬林遜就在他的身邊,抓住他的手臂,急急地把他拉走。他搞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只聽見這小子在激動地說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