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你們也看到了,」張說道,「我們並沒有你們想象的那麼野蠻…·」
天色很晚了,康維還沒找到什麼理由來否認這一點。他品味著一種身體的放鬆與精神的警惕相交織的欣快。在他看來,這裡所能感受到的一切,都是真實不虛的開化與文明。香格里拉所賦予的東西都如他所願,當然要比他所預料的多得多。一個藏傳佛教寺院會擁有中央供暖系統,這在連拉薩都通電話的時代也許不足為奇;然而,它居然把西方的衛生技術工藝與那麼多東方的傳統手段結合起來,讓他不得不佩服這種匠心獨運。比如,他剛剛痛快淋漓地享用了一番的那間浴室,就有一個精緻的級瓷浴盆,看那商標是俄亥俄艾哥倫的產品。而那些當地的傳者用漢族那套時髦規矩來取待他,給他清洗耳朵和鼻孔,然後用一支細細的絲綢藥籤在他的眼瞼下方來回地擦拭。此時此刻他想著要是他的三個同伴也受到同樣的關照會是怎樣一種感覺。
康維在中國已經牛活了近十年的時光,並不都在大的城鎮,可無論怎麼想,他都認為這段時光是他生命中最滿意的部分。他喜歡中國人,而且按中國人的方式生活他很自在、舒心;他特別喜歡那些味道精妙的而耐人尋味的中國烹調。
香格里拉的第一頓飯使他感受到一種熟悉的熱情和親切感,但他也懷疑這菜肴裡頭含有某種藥草或是藥劑可以增進改善呼吸功能。因為,不止他一個人有異樣的感覺,明顯地看得出他的幾位同伴都已舒暢了許多。他注意到張先生除了一小份蔬菜色拉外什麼也沒吃,且沒有喝酒。「你們會原諒我吧,」開餐時他就作了說明,「我的飲食控制得很嚴格呢,我得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這理由他在此前也說過,康維感到納悶他是以怎麼一種使人病弱的方式來虐待自己。此刻,就近一著,卻發現很難猜出他的年齡;他略為纖細而且不易細辨的容貌,連同他紋理粗糙的油性皮膚,給康維一種印象——要不是一個過早成熟的青年男子,就是一個保養得很不錯的老頭。他絕不是毫無魅力可言的那類人;他身上有著某種刻意修鍊的謙遜的風格,如此地細緻文雅以至於只有在無意之中才能察覺得到。身上穿的刺繡有圖案的藍色絲綢長衫,下擺一如通常地從側邊開叉,加上裹緊腳踝的褲子,整個都是清一色的天藍。康維欣喜地發覺他具有一種冷靜穩重僅有些生硬的魅力。不過,他也知道這並不合所有人的口味。
實際上,這裡的情調與氛圍,更多是漢族式的而非明確有藏族的特點;這環境本身給康維以一種愜意的回家的感覺。但他不指望別人一定會有同感。同樣,這房間也很令他滿意,布局巧妙,並簡潔地用絨綉掛毯和一兩塊上好的塗漆面板裝飾著。而照明則用的是紙校的燈籠,在恬靜的空氣中靜止不動地輸送著光明。他感到一陣涌遍全身的閑適與慰藉,而他漸漸恢復了的思考與推測有可能因某種藥劑的作用而幾乎無法理會。管它是什麼東西,果真有這種葯的話,巴納德的氣喘病還有馬林遜的粗魯急躁怎麼都減輕了許多呢!他們倆都吃得可以,寧肯在吃上多多享受也懶得說話。康維當時也是夠餓的,可他並不感到遺憾因為禮儀要求在處理重要事務中要循序漸進。他從來就不屑於在本來就很愉快的場合中搞得慌裡慌張,因而,這種方式再適合他不過了。的確,直到他開始點上一支煙,才文雅地把話題弓!向自己想了解的事情,他於是向張說道:「看來你們是非常幸運的一個群體,對陌生人這麼熱情。我想你們不是經常招待客人吧。」
「的確很少,」這漢族人穩重而有分寸地答道,「這裡可不是遊客常到的地方。」
康維沖這話笑了笑,「你說得一點都不誇張,在我看來,這是我所見過的最偏僻的地方了,而且有一種獨特的文化在這裡興旺繁榮,而不受來自外界的污染。」
「污染,何出此言?」
「我說的污染是指那些輕歌曼舞的樂隊、電影院、霓虹燈廣告牌等等這類東西。你們的抽水馬桶已經夠摩登的了,在我看來,僅有某些方便和有益的東西才值得你們從西方引進到東方。我常想羅馬人是幸運的,他們的文明能夠發展到熱水浴室卻沒有半點地沾染上那些災難性的機械技術文化。」
康維停頓下來。其實他一直在流利地即興發揮著,並非在故弄玄虛,主要是想營造一種氣氛,並要控制這種氣氛。這是他的拿手好戲,但也只是希望回報一下這極為謙恭的禮儀,並免於使自己的好奇表現得太露。
可布琳克羅小姐卻沒有這種瞻前顧後。
「請你給我們講講這座寺廟,好嗎?」她的語氣一點都不客氣。
張皺了皺眉頭,非常德雅地表示著對這種單刀直入的反感。「非常樂意,女士,盡我所知吧。你希望了解哪些方面的情況呢?」
「首先,這裡有多少人,屬於什麼民族?」很顯然她很有條理性的頭腦的運作差不多就同在巴斯庫的修道院時一樣離不開本行。
張答道:「我們當中專職喇嘛約有50個,有少部分從事其他行當的,像我本人,還沒有完全人行,不過,經過一段適當的時間后就可以入行了,還是有盼頭的。到那時,我們已是半個喇嘛了,也就是你們所說的神職申請人了。說到我們的族原,有許許多多民族的代表,不過,這也許自然,藏族和漢族是主體。」
布琳克羅小姐絕不會讓一個結論溜掉,哪怕是一個錯誤的結論。「我明白,這確實是一座本上寺廟,那麼,你們的喇嘛尊長是藏族人還是漢族人?」
「都不是。」
「有沒有英國人、』
「兩三個。」
「上帝!那簡直太奇妙了。」
布琳克羅小姐吁了一口氣,又接著說:「現在,告訴我你們都信奉什麼?」
康維朝後靠了回去,心裡料想著會有有趣的場面出現,他總能在對衝突雙方的察言觀色中找樂;布琳克羅小姐那種女權主義的直率與喇嘛教哲學相碰撞這會很有意思。另一方面,他又不希望他的主人受驚。「這是個非常大的問題。」他趁勢說道。
可布琳克羅小姐卻無心順應情勢。讓其他人都昏昏欲睡的酒似乎給她注入了格外的活力。「當然,」她以一種寬宏大量的姿態說道,「我信奉真正的宗教,不過我這個人夠大量的,能接受和包容其他人。我是指外國人,他們非常固執己見。很自然,在一個喇嘛寺里,我不指望我的觀點被接受。」
她的有所讓步引來張先生一個很正式的鞠躬。「可是,為什麼不呢,女士?」他以準確而地道的英語回答,「難道因為一種宗教是真的,其它的所有宗教都必定就是假的嗎?」
「哦,當然了,這很顯然,不是嗎?」
康維再次插話道:「真的,我覺得最好不要爭執。不過,布琳克羅小姐與我一樣對建立這一獨特的宗教機構的動機很好奇。」
張回答得很慢,且差不多就是自言自語地嘟噥道:「要是用三言兩語來概括的話,親愛的先生,我得說,我們奉行的信仰是中庸之道。我們反覆灌輸杜絕過激言行的美德,甚至包括似是而非或似非而是的理論觀點,也許你會不理解,美德本身也有個度。在你們所見到的這個山谷里,有幾千居民生活在我們的管轄之下。我們已經發現很大程度上道義可以帶來幸福;我們用中庸的嚴謹來規範自身,而反過來我們又滿足於中庸的遵從。我想,我完全可以這樣說:我們的人民是適度地節衣縮食,適度地保持貞節,適度地忠誠老實。」
康維笑了,他覺得張說得很好,此外,這些話還很合乎他本人的個性。「我認為我能理解。我猜想上午來看我們的那些人是山谷的居民吧?」
「沒錯,我希望來的路上沒有與他們有什麼彆扭吧?」
「哦,沒有,絕對沒有。不論怎樣,我很高興他們走得那樣適度地穩當,你很小心,順便問一句,這中庸之道運用於他們,是否找可以認為它並不適用於你的教職呢?」
但是,對此張只是搖搖頭,「很抱歉,先生,你已經涉及我不願討論的問題。我只能再透露一句就是我們這一群體有各種各樣的信條和習慣,但我們大多數都能適度地看待這些異教習俗和觀念。非常遺憾,我不能再多說了。」
「請別這麼道歉,這已經給我留下美妙的思考餘地。」他自己聲音中的某種東西,還有身上的感覺,使康維意識到自己已經有一絲輕微的麻痹。」馬林遜似乎也有同樣的反應,不過他趁機說道:「這一切都非常有趣。但是,我真的認為現在是該說說我們如何離開這裡的時候了。我們想儘快返回印度,可以為我們安排多少個嚮導呢?」
這問題提得如此實際而且毫不妥協,揭穿了平和溫雅的面紗卻沒有確切的立足點。隔了很長一會,張才做了回答:「很遺憾,馬林遜先生,這事找我不太合適,但無論如何,我認為這事很難馬上得到解決。」
「可是,必須得做出一些安排才行!我們都有工作得回去干。親戚朋友也會為我們擔心,我們必須回去。你這麼招待我們,真的很感激,可是我們確實不能無所事事地在這裡消磨時光。如果可能,我們明天就得走。我想會有很多人願意護送我們的——當然我們會讓他們很划算的。」
馬林遜忐忑不安地停了下來,彷彿指望著不用說那麼多就能得到答覆;然而他從張那兒討到的只是平和卻帶有責備口氣的回答:「所有這些,你該明白,一點都不屬於我的許可權範圍。」
「是嗎?可無論怎樣,有些事請你或許能辦得到。要是你能給我們找一張這塊地方的大比例地圖,這會很有用的。看來,我們要走很長的路,這也是要早些出發的理由,你們有地圖,我想?」
「有,很多。」
「那麼,假如你不介意,我們要借幾張看看,看完之後就還回來,我想你們時不時與外界有些聯繫,要是能提前捎個信什麼的該有多好,又可以讓家人朋友放心。最近的電報局有多遠呢?」
張那張微微泛起皺紋的勝似乎洋溢出無窮的耐心和寬容,然而他並不作答。
等了片刻馬林遜又接著說:「那麼,你們需要什麼東西時,你們到哪裡去捎話呢,我是指文明開化的東西。」他的眼神和噪音都流露出一絲恐慌。突然,他猛地推了一下椅子站了起來。他面色蒼白,很不耐煩地用手來回搓著前額。「我太煩了。」他結結巴巴地說著,一面環視了一下房間。「我覺得你們沒有一個幫我。我只不過問一個簡單的問題而已,也很顯然,你知道答案。你們什麼時候安裝的這些現代化浴室,這些東西是怎麼進來的戶
接下來又是一陣沉默。
「那麼,你是不想告訴我峻?我以為這是一切事情的秘密所在,康維,我得說,你真他媽的懶散,為什麼你不面對現實?我只能暫時認了,不過,明天,別忘了,我們一定得走,這是最根本的。」
要不是康維一把抓住他扶他回椅子上,他一定滑倒在地板上。後來,他稍稍平靜了下來,卻沒有說話。
「明天他會好多了,」張溫和地說道,「這裡的空氣開始會給剛到的人帶來不適,但很快就會適應過來。」
康維從恍惚中清醒過來,「有些事讓他感到有些難堪了,」他平和而憐憫地為馬林遜開脫著。然後又輕鬆地說,「我想,大家都覺得這事有些名堂,但現在最好暫時停止談論此事,也該睡覺了。巴納德,你來照顧一下馬林遜好吧?布琳克羅小姐,你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就在這時,隨著一陣哈喝,有個侍者出現了。「是的一一wx們在一起——晚安——晚安——我也很快跟著來峻。」康維差不多把他們幾個推出屋子,他以一種很勉強的謙恭轉向他的主人(張),與他原先的態度形成鮮明的對比。看來,馬林遜的指責使他受了刺激。
「現在,先生,我不想耽擱你多少時間,直截了當跟你說吧。我的朋友有些衝動,但我不怪他,他想把事情搞清楚這是對的,我們怎麼回去得有個計劃,而我們離不開你和這裡其他人的幫助。當然,明天就走是不可能的,我本人希望儘可能呆得短但要呆得有意思。但這也許不是我同伴們的想法。假如像你說的,你自己幫不了我們什麼,就請讓我們與別的能幫得上忙的人聯繫。」
這漢族人回答道:「你比你的朋友明智,我親愛的先生,而且你沒有那樣急躁,我很高興。」
「這可不是回答。」
張笑了,那種彆扭的強抿出來的笑如此明顯地讓康維見識了中國人在尷尬的時刻為「挽回面子」而強裝笑臉的詼諧與謙遜。「我覺得你們沒有什麼理由為這事擔心,」隔了一會張回道,「毫無疑問,到時候我們會按你們的要求給予幫助。你們也想象得到,是有些困難,但只要我們都能切合實際地處理問題就好,而不要過分倉促行事。」
「我沒有要催促的意思,只是打聽一下嚮導的情況。」
「唉,親愛的先生,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很懷疑你們能否輕易找到願意進行這種長途跋涉的人。他們在山谷里安了家,而且他們不會情願離家那麼遠到外面去受這份罪。」
「他們是可以被說服的,換句話說,今天早上他們為什麼護送你們到那個地方廣
「今天早上?哎,那完全是另外一碼事。」
「這怎麼講?當我們碰巧與你們相遇時,你們不也是去旅行嗎?」
張不作回答。過了一會兒康維用更加平和的口氣說:「我明白了。這麼說,這不是一次偶然的巧遇。說實話,我一直都有些疑惑。因此,你們是有預謀地到那兒攔截我們的。這就表明你們事先知道我們會來的,有意思的是,你們是如何知道的?」
他這番話給異常寧靜的環境注入了一種緊張的空氣。燈籠的光暈照射之下,這漢族人的臉龐顯得平靜而稜角分明。
突然,隨著一個輕微的手勢,張打破了這緊張的局面;他掀開一塊絨綉掛毯並打開一扇朝向走廊的窗戶。然後碰了一下康維的胳膊,引他一同呼吸外面涼爽而明凈的空氣。「你可真聰明,」他夢囈般地說道,「但並沒有完全猜對,因此,我忠告你不要用不切實際的議論讓你的朋友們擔心;請相信我,你和他們幾個在香格里拉不會有任何危險。」
「可是我們操心的不是什麼危險,而是會不會耽擱時間。」
「這個我理解,不過,耽擱是免不了的。」
「如果只是短短几天,而且,確實無法避免的話,那自然了,我們只好盡量容忍一下了。」
「這有多符合實際呀!我也只不過是熱切地希望您和您的同伴們能愉快地度過在這兒的每一分鐘時光。」
「那可真是太好了,就像我曾告訴你的,以我個人的想法,我不會太在意。這是一種全新的,充滿趣味的經歷,而且,不管怎樣,我們也需要休息一下。」
他抬眼望著那熠熠發光的金字塔式的卡拉卡爾山。此刻,在明凈的月光下,它看上去彷彿伸出去一隻手就可以觸摸得到Z它如此鮮明清晰地映襯著遠方巨大的藍色天幕。
「明天,」張說道,「你們會發現這裡更加有趣,要是你覺得累了,在這休息也很不錯。這個世界上沒有多少比這兒更好的地方了。」
的確,當康維繼續凝望這座山時,一種更為深邃的恬靜涌遍了他的全身,這壯美的奇觀彷彿填滿了眼睛和心靈,如此地讓他賞心悅目。沒有一絲風來攪擾這片寧靜,這與前天夜裡肆虐的高原駭風形成了鮮明對比,他發現整個山谷就像一個內陸港灣,被猶如一座燈塔似的卡拉卡爾山俯擁著。他想來想去,也想不出更好的詞句來形容它了。的確這山的頂峰泛射著光芒,那是冰雪藍色的光暈與它反射的月光交相輝映產生的效果。
某種東西促使他詢問起這座山名字的本意,張的回答就像冥想中的吃請:「卡拉卡爾,在山谷本地上語中的意思是『藍月亮』。」
康維沒有把自己的想法透露給任何人。他得出這樣的結論,那就是他和他的同伴們來到香格里拉在某種程度上是當地人意料中的事情。他把這想法壓在心底,他必須這麼做,他意識到這事非同一般。可是當清晨來臨之際,他這種想法卻讓他有些困惑,雖然只是一種推測,可他擔心自己會引起別人更大的注意。一方面他堅信這地方有某種很奇怪的東西存在著。而昨天夜裡張的態度也遠不能使他消除疑慮,實際上他們幾個成了囚徒,除非而且只有當局權衡利弊地解決問題。很顯然,他有責任向當局交涉,迫使他們做出處理。畢竟,他是英國政府的一個代表。最起碼一個藏傳佛教寺院拒絕他任何合理的要求都是不公正的……
這毫無疑問是作為一個官員應有的正當態度,而另一方面康維是個正統的官員。在很多場合,沒有人比他更能顯示強者的氣概;在撤離之前最後幾天的艱難時刻,他所表現出來的氣質,風度,幽默靈活,足以為他寫一部可獲亨逛學院獎的騎士小說並命名為《康維在巴斯庫》。在排外反外煽動者發起狂熱革命期間,他挺身領導疏散了許多不同民族的平民大眾,把他們收容進一個小小的領事館內,還有爭取那些迫於威逼和受到蒙蔽的革命者允許他們用飛機進行大規模遣送疏散。他覺得這可是個不小的功勞。也許,僅憑他多方奔走牽線搭橋以及不間斷地書寫報告都足以撈到明年新年榮譽勳章。不管怎麼說,這使他贏得了馬林遜的敬重。可惜,現在這年輕人對他更多的是失望。而康維也漸漸默認人們喜歡他僅僅是因為人們不了解他這一事實。他不是一個名副其實、堅定勇敢、意志堅強、大刀闊斧的帝國締造者。他所做的一切也只不過是雕蟲小技,而命運卻安排他在外交公務活動中一次又一次故伎重演,就為那麼一點少得與惠特克這本小人書頁差不多的薪水。
而真實不虛的是,這香格里拉之謎,還有他自己怎麼會來到這裡;這些問題讓他如此地迷惑不解,並開始強烈地吸引和纏繞著他的思緒。
可無論怎樣,他都難以感到這裡有任何讓自己擔憂、害怕的東西。
他的職業總讓他到世界上偏僻的地方。好像有一種規律,越是偏僻的地方,他就越少感到煩悶無聊,這是怎麼了?現在,抱怨也沒有用,因為是意外的事故,而不是來自白廳的調令讓他來到這最偏僻的角落。
實際上,他很少抱怨。清晨,當他從床上爬起,透過窗戶一眼望見那柔和的瓷青色天空時,他再也不想到世界上其它任何地方去,不論是白縣瓦還是皮卡迪利。他高興地發現,一個晚上的休息之後,其他幾位也振作了許多。巴納德又能開玩笑了。他興奮地講述著床鋪、浴室、早餐還有熱情的當地禮節給他帶來的有趣感受。布琳克羅小姐承認在她的套房裡緊張地找了半天卻居然沒打開為她精心準備好的浴室。就連馬林遜也半綳著臉,露出一到自鳴得意的神色。
「我想咱們今天是不會走嚶,」他咕噥道,「除非有人把事情辦得非常神速。這些傢伙是典型的東方人,你不能要求他們快捷高效地辦成什麼事。」
這一觀點康維還能接受。馬林遜離開英國還不到一年,但無疑,已經足以看得出他對事情的判斷與認識。也許,他這種以偏概全的武斷,就是在20年以後還會重複。這是真的,當然這是就某種程度而言。在康維看來,東方人並不是出奇地拖拖拉拉,反倒是英國人和美國人以一種十分荒謬而且不斷膨脹的狂熱心態來指責世界。對於這一觀點,他並不指望其他西方人會同意,可是,隨年齡的不斷增加,閱歷的不斷豐富他愈加確信這一點。另一方面,張真的是一個敏銳的詭辯之才,而馬林遜缺乏耐心也有他的道理。
康維有那麼點希望自己也不耐煩起來,這會讓那小夥子好過一些。
他說:「我認為我們最好等等看今天會發生什麼。指望他們昨晚就有所行動那也太樂觀了。」
馬林遜惱怒地抬頭看了看,「我想,我這麼急,你卻把這看作是自欺欺人。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覺得那個漢族人真他媽靠不住,我還是這麼認為。我去睡覺之後,你從他口中掏出點什麼沒有?」
「我們沒說多少。他對很多事都躲躲閃閃,含糊其辭。」
「我們今天還得繼續與他周旋那很有意思。」
「毫無疑問,」康維表示同意,但沒有很明顯的熱情,「還有這早餐也很棒。」有精心準備的袖子、茶水、麥面煎餅,服務很周到。
將近快要吃完的時候,張進來了,微微躬一下身,然後開始用如同老步槍似的英語禮貌地進行那慣例式的客套。
康維更想用漢語交談,但只好不露聲色讓他看不出他會說東方話,他覺得這是自己手中很用得著的一張牌。他嚴肅地聽著張的客套之詞,然後向他說明睡得不錯而且感覺好多了。張表示欣慰然後說:「沒錯,正如你們英國一個詩人所言:『好眠織補牽心袖』。」
這樣文質彬彬的才華顯示,卻沒有得到很好的回應。
馬林遜一副輕蔑的樣子。他以為任何一個神智健康的英國青年都背得滾瓜爛熟,於是他說:「我想你是說莎士比亞吧,我可不認識這一句。但我知道有另外一句這麼說,『不要站著聽出發的命令,馬上就走。』這並不是無理取鬧,那的確是我們大夥都想做的事,我要馬上去附近找一找嚮導,就在今天早上,要是你不反對的話。」
這個漢族人對這最後通謀反應冷漠,他慢條斯里地回答:「很遺憾地告訴你這不會有多少用,恐怕沒有多少人會願意走這麼遠來陪伴你們。」
「天哪,夥計,你可不想我們會把這當作答覆,對吧?」
「我真的很抱歉,可我不能夠做更多的建議。」
「好像你昨晚就已經盤算好了這一切,」巴納德括了進來,「這麼說你對事情也沒有多少把握。」
「我是不希望你們因長途旅行而如此疲勞的時候讓你們感到失望。現在,經過一夜的恢復,我相信你們會發現事情都在清理之中。」
「瞧瞧,」康維尖刻地插了進來,「這樣子含含糊糊不會有什麼結果,你也知道我們不可能無限期地待下去,同樣,我們也不可能自己離開,對此你有什麼高見呢?」
張露出一絲浩然自得的微笑,這顯然是笑給康維看的。「親愛的先生,我很樂意把我心裡的想法和建議說出來。對於你朋友這種態度根本沒有答覆的餘地,不過,對於一個明理人的要求,總會有所應答的。你還記得昨天你朋友提到我們一定與外界有偶爾的聯繫,那的確是真的。時不時地,我們從很遠的市場購買一些物品,一般都以期貨方式提取。至於用什麼手段,通過哪些手續不必驚擾各位。但很重要的一點是這些貨物都按期很快能夠送到,而送貨人隨後就返回。我看你們應該設法與他們取得聯繫作一些安排。確實我再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我希望他們到達之時。」
「他們什麼時候到戶馬林遜生硬地直接打斷了他。
「確切的日期當然不可能預知,你們自己也親身經歷過了,進出這個地方有很多困難,很多時候都會碰上意想不到的危險,比如惡劣的天氣……」
康維插話道:「咱們可要搞清楚,你是在建議我們去僱用那些很快就要送貨到這裡的人為我們搬運行李,只要確有其事,那主意還不錯。但我們得再了解一點情況,第一,我們已問過這個問題,就是這些送貨人估計什麼時候到?第二,他們會帶我們去什麼地方?」
「這個問題,你們可得問他們才行。」
「他們會帶我們去印度嗎?」
「這我無法說。」
「那好,咱們得扯一扯另一個問題,他們什麼時候會到?不問具體日期,只想大概了解一下會不會是下星期還是明年。」
「大約離現在還有幾個月吧,很可能不超過兩個月。」
「三個月,四個月,或者五個月,」馬林遜激動地插了進來,「你以為我們會在這裡等哪個送貨隊或者馬幫、或是別的什麼人把我們帶走嗎?天知道會在哪裡,會在哪個誰也說不準的遙遙無期的時間?」
「我以為,先生,『遙遙無期』這詞很不恰當。除非發生什麼不測,需要等待的時間不會超過我所說的。」
「可是兩個月!兩個月得呆在這個地方!真是荒謬!康維,你可別指望這個!這是怎麼回事?兩個月已經夠長了廠
張拉了拉長衫,輕微地作了個姿勢表示該結束談話了。「請原諒,我不希望冒犯你們,不論你們得在這待多長時間,喇嘛寺都會繼續給你們最熱情的照顧,我不能再說什麼了。」
「用不著你說什麼,」馬林遜怒氣沖沖地反駁道,「要說你可以支配我們,這就大錯特錯!別擔心,我們會找到我們需要的嚮導。你可以打躬作揖,隨你想說什麼……」
康維用手拉一拉他的胳膊想制止他。這馬林遜在耍小孩脾氣,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也不顧有沒有意義和體不體面。康維覺得這可以體諒,何況他是這樣一種性格,又處在這樣的環境,但他很擔心這會冒犯了這個漢族人,讓他多心。好在張很知趣地自己退了出去,以一種讓人佩服的明智及時地避開這最尷尬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