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羅達嫁給海軍軍官這麼多年,卻始終不習慣於整理行裝和搬家。她幹起來倒很在行,開列長長的名單,記起各種瑣事,半夜裡醒來匆匆記下筆記,不過她也會一下子變成潑婦,從黎明到深夜,屋裡到處可以聽到她忿怒的聲音。帕格整天呆在海軍情報部里,拚命研究德國,連飯都在陸海軍俱樂部里吃。然而,儘管日子緊迫,羅達卻辦得頭頭是道:貯藏好傢具,鎖上屋子準備出租,付清欠賬,收拾好她自己的衣服和帕格那隻裝便服和軍服的沉重大衣箱,還把梅德琳送到自己妹妹家裡。

大郵船彎彎的黑色船尾高矗在河邊石子路上,船尾上橫寫著「不來梅」幾個金色大字。金字上面,迎著赫德森河上吹來的涼爽而帶有魚腥臭的微風,一面極大的紅旗在飄揚,露出中央白圈裡一個黑色大A字。

「老天爺,這一切都實有其事。」梅德琳從出租汽車出來的時候跟華倫說。

「什麼實有其事?」華倫問。

「哦,關於希特勒的一切。納粹、『元首萬歲』、焚書——在報上讀到這一切,總覺得那麼可笑、那麼瘋狂,簡直難以相信是真的。可是瞧,A字就在那裡呢。」

維克多·亨利抬頭瞟了一眼納粹國旗,整個臉兒都皺蹙成一團。羅達在興緻勃勃地吩咐腳夫搬運行李。「裝運這隻桶還必須得到特別許可。希望我們的德語沒有白學。你們跟我們一起上船去看看吧。」

他們坐在鑲有陰暗的雕花護牆板的頭等艙房裡,在一大堆手提箱和衣箱中間凄凄涼涼地說著閑話,後來坐立不安的羅達忽然跳起身來,拉著華倫一起到郵船的甲板上散步去了。梅德琳趁機告訴她父親說她不想繼續念大學了。跟她呆板的姨母和更呆板的姨父以及兩個孿生表弟一起生活兩年,她說,是她怎麼也受不了的。

「那你打算幹什麼呢?念了兩年大學,老有好幾門課不及格,」維克多·亨利說。「你總不能整天躺著看《時裝》雜誌一直到出嫁吧。」

「我要找個職業。我可以工作。我對學校膩煩透了。我討厭讀書。我一向對讀書不感興趣。我不象您,也不象華倫。我揣摩我倒更象拜倫。我拿我自己也沒有辦法。」

「我也一向不喜歡讀書,」亨利回答說。「誰也不喜歡讀書。你只是做你應該做的工作,而且應該把它做好。」

女兒筆直地坐在大圈椅的邊沿上,露出最討人喜歡的微笑。「求求您!先讓我休學一年吧,我保證我幹得了。紐約的無線電中心有不少工作給年輕姑娘做。我要是幹不了,就一定老老實實回大學去念書——」

「什麼!紐約?才十九歲,就獨自個兒到紐約去?你瘋啦?」

「就光今年夏天,讓我試試吧。」

「不成。你得跟奧古斯塔姨母一起到新港去,照已經安排好的那樣。你不是一向很喜歡新港嗎?」

「去一個星期,當然很好。住一個夏天,那就叫人膩煩死了。」

「你還是去吧。從秋天開始,我要你按時寫信給我,報告你大學里的學業成績。」

梅德琳往圈椅上一靠,從基普·托萊佛送來的滿滿一籃新鮮水果里挑了只蘋果,津津有味地吃起來。她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前面,偶爾恨恨地瞪了她父親一眼,一聲不響地啃著蘋果,一直到她母親和哥哥回來。帕格拿了本談德國鍊鋼業的書看著,盡量不去理會她的眼色。他並不喜歡在這樣情況下跟他女兒分別,不過她提出的要求他簡直無法想象。

「不來梅號」中午開船。華倫和梅德琳剛離開碼頭,樂隊就奏起一支歡樂的德國圓舞曲。他們坐出租汽車進城,一路上彼此很少說話。亨利的沉默寡言給全家樹立了榜樣;孩子們只是在小時候打打鬧鬧,說說笑笑,成年以後就各走各的生活道路,很少彼此談論如何生活。華倫送梅德琳到無線電城下車,並不問她在那兒打算幹什麼。他們約好一起吃晚飯,看一場戲,然後乘午夜的火車回華盛頓。

梅德琳走進美國RCA無線電公司大廈,在極大的休息室里東張西望,獃獃地看著繪在牆上和天花板上的迪亞戈·里維拉①壁畫。後來她又溜達到一排全國廣播公司藝術人員和職工的專用電梯附近。她發現進進出出的人大多不向那個穿制服的看門人出示證件,只是沖他微笑著,揮揮手,或者匆匆穿過用繩子攔成的入口。她也急匆匆地溜了進去,努力裝出一副象是二十五歲而且是內部職工的樣子。看門人斜盯了她一眼,伸出一隻手想攔住她。她卻一個箭步躥進了一座擠滿了人的電梯。

①迪亞戈·里維拉(1886—1957),墨西哥著名壁畫家。

她在廣播公司內室里閑逛了一個鐘頭,欣賞著厚厚的咖啡色地毯、高大的黑色圓柱、一車車從她身邊經過的燈光和廣播設備、廣播室外面耀眼的紅燈、從各個門口匆忙地進進出出的美麗姑娘和漂亮青年。她走到人事處門口站了很久,從兩扇敞開的大門外面往裡窺探,就象一個小孩子在看一個擺滿糖果的櫃檯似的。她終於離開了,把一天的時間消磨在百貨商店裡。

再說華倫,出租汽車把他送到市中心,在侖柏曼耶飯店和一個三十左右的美貌女人相會。她長著兩隻憂鬱的大眼睛,一頭淡黃色秀髮,講起小說、繪畫、音樂來繪聲繪色,熱情洋溢,但華倫對這類題目並不太感興趣。他在學校里的主修課是歷史和科學。他們很早吃完午飯,就在旅館房間里消磨時光,他對這倒是比較感興趣。

他跟他妹妹一起吃晚飯的時候,梅德琳從他放在桌上的煙盒裡取了支香煙,點了火,不太在行地抽起來。她那種倔強的、自滿的、有點惹人愛憐的神氣引得華倫哈哈笑起來。

「貓不在了,嘿!」他說。

「哦,我抽煙抽了好幾年啦,」梅德琳說。

郵船拉了三聲汽笛,碼頭上的橋架從艙口抽走,樂隊在下面奏起美國國歌。羅達一下子衝動起來,馬上轉向她丈夫,露出甜蜜的笑容——這樣的笑容他有好幾個星期沒有在她臉上看到了——用兩臂摟住他脖子、微張著嘴熱烈地吻著他。

「唷!咱們動身啦,帕格,是不是?到德國去。簡直是咱們的第二個蜜月!嗯!」

一直忙於收拾行裝、憋著一肚子氣的妻子竟主動向他獻起殷勤來,使用情專一的帕格象收到生日禮物似的,喜出望外。這是個好兆頭,看來不僅在船上那幾天,而且可能在僑居柏林的整個時期,他們都能過得幸福。他緊緊地把她抱在懷裡。

「嘿!」羅達掙脫了,吵嗄地一笑,兩眼放出光采。「別這麼猴急,小夥子。我想喝一杯,光是想喝一杯,我也不管太陽過了帆桁梢沒有。我知道自己需要什麼。香檳雞尾酒,也許兩杯,也許三杯。」

「沒問題。咱們就在這兒喝吧。我去要一瓶來。」

「不成,帕格。這次橫渡大西洋將是一次愉快的長途航行。咱們到酒吧間喝去吧。」

郵船正離開船塢,嗚嗚地連聲拉著汽笛的拖輪把船轉向南方,腳底下的甲板開始震動。一群面帶倦容的快樂的旅客已經擠滿酒吧間,發出亂鬨哄的鬧聲。

「我還以為大家都患了戰爭恐懼病呢,」羅達說,「這兒好象沒有一個人擔憂。」

他們在櫃檯旁邊找到兩隻空凳。羅達舉起一杯香檳雞尾酒,問道:「嗯,祝誰健康?」

「孩子們,」帕格說。

「好的。咱們被棄的雛鳥。好吧,祝孩子們健康,」羅達一邊喝香檳,一邊興緻勃勃地談論「不來梅號」上講究的設備。她說,在目前這種日子乘德國輪船旅行,使她覺得自己很富於冒險精神。「帕格,你看這個酒吧間里真會有納粹分子嗎?」她天真地問。

坐在羅達旁邊那個紅臉的胖子瞟了羅達一眼。他戴了一頂飾著羽毛的綠帽子,拿了把啤酒壺喝酒。

「咱們到甲板上散會兒步吧,」帕格說,「瞧瞧自由女神像去。」

「不,先生。我還要喝一杯。我早就瞧過自由女神像啦。」

帕格果斷地微微擺動一下拇指,羅達就離開了凳子。只要一接觸到他的海軍工作,帕格就能把她當作甲板水手看待。他替她開了門,一陣風撲面吹來,他們迎著風走到船尾,看見海鷗在上空盤旋鳴叫,旅客們麇集在欄杆邊,觀看曼哈頓島上的建築物在棕色的霧氣中掠過。

帕格靠在一處左右無人的欄杆上,悄悄地說:「瞧,除非象現在這樣在露天,你可以斷定咱們在旅途上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被記錄下來,不管是在什麼地方。在酒吧間,在飯桌上,或者甚至在我們的艙房裡。你可曾想到這一點嗎?」

「嗯,想倒是想過,可是——甚至在我們的艙房裡!真的嗎?」帕格點點頭。

羅達沉吟不語,接著嗤的一笑。「你是說——你不是說日日夜夜吧,帕格?從不間斷?」

「這是工作要求。他們要是不這樣做,未免太馬虎了。而德國人辦事是從來不馬虎的。」她覺得好笑,微微把嘴一噘。「那麼好,先生,在這船上,你就離我遠遠的吧,我能說的就是這麼句話了。」

「在柏林,也不會有什麼不同。」

「咱們難道不能有自己的住宅?」他聳了聳肩。「基普說過,你要習以為常,別老擱在心上。我是說從此咱們不再有秘密可言。你就象一條放在玻璃瓶里的魚,一點不錯。話說回來,自己說了什麼或者做了什麼,怎麼能不擱在心上呢!」

「說真的!」她臉上露出一種奇特的表情,半帶懊惱半帶興奮。「我真不知道自己事先怎麼沒想到這一點。嗯!他們說,愛情自有辦法,不過——哦,去它的吧!真的它不見得就那麼重要,對不對?現在我可以再去喝一杯嗎?」

晚飯前不久,從艙房的下面門縫裡塞進一張雕版印的請帖,邀請他們同船長共進晚餐。他們就帕格穿不穿軍裝的問題討論了一番,最後決定不穿。這個決定後來證明是正確的。桌上,有一個跟維克多·亨利一樣矮、一樣沉默的德國潛艇軍官,也穿一套棕色便服。船長是個呆板的人,穿一套鑲著金鈕扣的藍制服,挺著個大肚子,用講得慢慢的英語或者很清晰的德語笨拙地跟女客們開玩笑,他的兩隻藍眼睛在那久經風霜的胖臉上閃閃發光。他不時輕輕彈一下指頭,就有個穿得很齊整的管事一步躥到他身邊。船長簡短地吩咐他幾句話,那管事臉上露出恐懼的神色,匆匆離開,向侍者們做著手勢,他的長禮服的下擺不住地扇動著。食物非常豐富,味道也極好;花瓶里白色和紫色的蘭花也非常悅目。酒的品種之多引起帕格的憂慮,因為羅達一興奮,就會喝醉。可是她吃得津津有味,喝酒很有節制,用流利的德國話跟船長說說笑笑,引得他十分開心。

潛艇軍官的妻子坐在亨利左邊,她是一個金髮女人,穿一身領口開得很低的綠色薄紗衣裳,露出相當一部分奶油色大乳房,帕格問她是不是拍過電影,她先是吃一驚,隨即溫柔地笑起來。他右邊坐著一個矮小的英國姑娘,穿一身灰色蘇格蘭呢衣服,她是埃里斯特·塔茨伯利的女兒。塔茨伯利是桌上唯一真正有名的人物,他是英國的電台廣播員和通訊員,身高六英尺二,大肚子,金魚眼,粗眉毛,有一個露出青筋的大鼻子,戴一副厚眼鏡,說話聲音宏亮,吃東西胃口極大。他哈哈笑著來到飯桌上,誰跟他說什麼他所了都哈哈大笑,他自己不管說了什麼也哈哈大笑。他長得非常丑,他的衣著一點也沒減輕他的丑容:一身鐵鏽色的細毛衣服,一件花格子襯衫,一個綠色大蝴蝶領結。他只抽香煙,香煙夾在他的香腸似的胖指頭中間顯得非常小;象他這樣的人應該抽煙斗或者黑色長雪茄,但他手裡總是夾著一支香煙,除非是他忙著使刀叉的時候。

大家儘管勉強地說說笑笑,這頓飯依舊吃得很彆扭。沒有一個人提到政治、戰爭或者納粹。連書籍和戲劇都是危險的話題。在很長的沉默中,只聽得逐波前進的郵船發出軋軋的呻喚。維克多·亨利和那個潛艇軍官彼此打量了幾眼,卻沒有交談。帕格有一兩次想逗引坐在他右邊的塔茨伯利的女兒說話,只引起她一個靦腆的微笑。吃甜食的時候,他從金髮女人那裡扭過頭去——那個德國女人不住地誇他蹩腳的德國話說得好——向那英國姑娘作另一次努力。「我揣摩您是離開學校去度假?」

「嗯,我恐怕永遠離開學校了。我二十八啦。」

「真的嗎?嘿!對不起。我還以為您跟我女兒念差不多年級呢。她十九歲。」塔茨伯利的女兒沒吭聲,所以他又繼續說下去。「我希望您把我的愚蠢看作恭維。女人不是喜歡人家說她年輕嗎?」

「哦,好些人都犯了這個錯誤,中校。大概是因為跟我父親一起旅行的緣故吧。他眼睛不怎麼好。我在幫他工作。」

「那一定很有趣。」

「也得看題材。現在這日子,倒有點象放一張破唱片。老是講:這個小癟三會動手呢,還是不會動手?」

她呷了口酒。亨利中校不由得目瞪口呆。「小癟三」當然指查理·卓別林①,不言而喻是影射希特勒。她的意思是說,塔茨伯利目前廣播的一個主題是講希特勒會不會發動戰爭。她不動聲色,不變聲調,用一個德國人聽不懂的隱語,卻在「不來梅號」船長的宴席上不僅觸及了大家禁忌的話題,而且對這個德國獨裁者表示了無比的輕蔑。

①查理·卓別林(1889年生),美國著名電影演員,在三十年代末曾主演諷刺希特勒的影片《大獨裁者》。

帕格·亨利度過了第二次蜜月中幸福的一夜,第二天清早出來到涼快的、陽光燦爛的甲板上,看見已有六、七個早起的旅客在那裡散步了。他估計走五圈約有一英里,他打算走十五圈到二十圈。他繞過船頭轉向左舷的時候,看見塔茨伯利姑娘從長長的甲板遠處向他走來,擺動兩隻胳膊,扭著屁股。她仍穿那套灰衣服。「早上好。」他們彼此點頭微笑,擦身而過,後來走到船的另一邊時,又重複了同樣的禮儀。第三次相遇時,他就轉過身來,跟她說:「咱們一起走吧。」

「哦,謝謝您,好極了。我覺得自己那麼傻,在四十英尺以外就準備微笑。」

「您父親不喜歡在早飯前散步?」

「他討厭一切運動。他強壯得象頭牛,幹什麼對他都不起作用。不過可憐的韜基最近患了痛風。這是他最大的一塊心病。」

「韜基①?」

①韜基在英文里有「碎嘴子」的意思。

帕米拉·塔茨伯利笑了。「他中間的名字是韜爾考特。從學生時代起他的朋友們就管他叫韜基。」她走得相當快。現在她穿的是平底鞋,看上去非常矮。她抬頭瞟了他一眼。「中校,您的太太呢?也不喜歡散步嗎?」

「她喜歡睡懶覺。只要有汽車或者叫得到出租汽車,她甚至不肯步行到街角上的鋪子里去買東西。嗯,您父親到底怎麼個看法?這個小癟三會動手嗎?」

她笑了,眼裡放出異彩,顯然因為他還記得這句話而感到高興。「他大言不慚地說來說去,不外乎這個意思:時間將會說明一切。」

「您的看法呢?」

「我?我只是把他的看法用打字機打出來。用一架特製的打字機,字母特別大。」三個衣服剪裁得很入時的德國婦女氣喘吁吁地從他們身旁走過,帕米拉朝她們做了個手勢。「乘她們的船旅行,我心裡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您父親是不是剛出版了一本書?我記得好象看到過評論。」

「是的。說真的,那不過把他的廣播稿剪剪貼貼。」

「我很想看看。作家們使我敬畏。我自己寫起東西來,一個字一個字感到非常吃力。」

「我在船上的圖書室里看到一本。是他派我去查閱的,」她說著,咧嘴一笑。帕格不禁想起,梅德琳發現他自高自大或者矯揉造作的時候,也是這樣笑的。他很希望華倫能夠遇到這個姑娘或者一個跟她相似的姑娘。昨天晚上有那個話匣子——那個半裸的、胸脯飽滿的金髮女人在旁邊,他沒怎麼注意這個姑娘。可是這會兒,尤其在海上清晨的新鮮空氣影響下,他覺得她有一張英國貴夫人的臉,一張蓋斯保羅①或者羅南②筆下的瓜子臉:薄薄的嘴唇,隔得很開的富於表情的灰綠色眼睛,筆直的漂亮鼻樑,濃密的棕色頭髮。她臉上和手上的皮膚象珍珠一樣光滑。跟華倫正是一對,又美麗又機靈。

①羅南(1734—1802),英國著名人像畫家。

②蓋斯保羅(1727—1788),英國著名人像畫家。

「您還散步嗎?我不走了,」她說,在一個房間的雙扇門邊停住腳步。「亨利中校,您真要看他的書,最好把書挾在胳肢窩底下,他一下子就會愛上您。這還會使他旅途感到愉快。」

「他還在乎這個?怎麼,他已經很有名了。」

「他很在乎。天哪,他們這幫人可在乎呢。」她笨拙地微微一擺手,進房去了。

帕格獨自吃完早飯,就到圖書室去。室內除一個孩子氣的管理人外,還沒有人。書架上有不少寫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德文書。帕格看中一本名叫《潛艇:1914—18》的書,就坐在皮圈椅里翻到論美國驅逐艦的戰略那部分細細看起來。不久他聽到了鋼筆的沙沙聲。在一張他幾乎伸手可及的小書桌邊,坐著那位德國潛艇軍官,低下他刺蝟似的腦袋正寫著什麼。帕格沒看見他進來。

格羅克微微一笑,用鋼筆指著那本談潛艇的書說:「在回憶往事嗎?」

「嗯,我當時在驅逐艦上。」

「我呢,在水底下。也許咱們已經不是第一次相逢了。」格羅克講英語時略略帶點德國口音,但並不難聽。

「很可能。」

帕格把那本談潛艇的書放回到書架上,取下塔茨伯利寫的書。格羅克說:「咱們在晚飯前一起喝一杯,彼此交換一下對一九一八年大西洋的看法,好不好?」

「好極了。」

帕格想坐到甲板上的椅子里看一會兒塔茨伯利的書,然後下去工作。他帶來一些關於德國的工業、政治和歷史的書,都是又厚又重,他打算在赴任的路上把它們全部看完。情報手冊之類的玩藝兒當然很不錯,不過他喜歡自己鑽研,在使人寒心的大厚本里尋找更多的細節。書上記載的東西多得驚人,可惜經常缺少銳利而仔細的眼睛。

船頭上波濤洶湧,白色的浪花在陽光燦爛的藍色海面上形成一個V字。「不來梅號」象一隻戰艦似的乘風破浪前進。帕格抬頭瞧了瞧從煙囪里冒出來的淡煙,又望了望大海,估計刮的是西北風;風速大約十五海里,船速十八海里,港口處四級風浪,前方遠處積雨雲下面有雨和暴風。他不由得懷念起海上生活來。他離開海洋已經四年了,不當指揮官已經十一年了!他站在船頭上的欄杆旁邊,靠著一根吊救生艇的柱子,深深吸了幾口海上的空氣。兩對中年夫婦從他身邊走過,一望而知是猶太人,都穿著講究的運動服,一邊走一邊興高采烈地談著話。他們轉過甲板上的船室就不見了。他正望著他們的背影,忽聽得塔茨伯利洪鐘般的聲音:「哈羅,中校。我聽說你天一亮就帶著我的帕姆①一起散步了。」

①帕米拉的昵稱。

「哈羅。你看見剛才走過的四個人嗎?」

「看見了。不用說是猶太人。喂,那是我的書嗎?多麼叫人感動。你看了多少啦?」

「我剛剛從圖書室借來。」

塔茨伯利的小鬍子憂鬱地耷拉下來。「怎麼!不是你自己買的?去他媽的所有的圖書館。這樣你看了書,我連一個子兒也拿不到。」他哈哈一陣大笑,把一隻穿綠襪子的腳擱在欄杆上。他身穿一套寬大的椒鹽色高爾夫球衣,戴一頂綠色蘇格蘭帽。「這是本壞書,實際上是種冒牌貨。可是在你們國家裡銷路很好,對我來說算是交了好運。要是你在過去兩年內沒有在收音機里聽過我的胡說八道,那麼你可以在書里看到一些有趣的章節。是歷史的腳註。我那篇關於希特勒進入維也納的報道確實不算太壞。咱們生活在什麼樣的時代啊,中校。」

他談起德國佔領奧地利的情況,聽去就象在廣播:口氣斬釘截鐵,消息靈通,對民主國家的政客表示無比輕蔑,興緻勃勃地談著不吉的預兆。塔茨伯利獨到的見解是世界可能發生大火,不過那場面也可能非常壯觀。「你能想象我們讓他贏得的勝利有多荒誕、多可怕嗎,親愛的朋友?我都看見了。簡直是普魯塔克①筆下的人物!一個什麼也不是的小人物,沒受過什麼教育,出身低微——二十歲時是一個被刷下來的學生,一個流浪漢,一個不走運的人——在維也納一家小客棧里當了五年骯髒、襤褸的癟三——這些你都知道嗎?亨利?你可知道有五年時間,這位元首一直是你們所謂的波威利街②上的癟三,跟一夥同病相憐的可憐蟲一起擠在一個又臟又小的房間里,在救濟窮人的施粥所里喝稀湯,而且並不是因為經濟蕭條——維也納當時繁榮得很——而是因為他這人既懶惰又沒本領,富於幻想,和現實格格不入!說他當過油漆匠的故事都是杜撰出來的。他賣過幾張手工畫的明信片,但一直到二十六歲,他始終是一個在馬路上閑逛的癟三。後來在德國軍隊里當了四年兵,升為下士,當過聽差,這種工作甚至對於文化程度極低的人來說也是下賤的。到了三十歲,他窮困潦倒,失了業,用煤氣自殺,躺在一個陸軍醫院裡。這就是元首的身世。

①紐約市的一條小街,以出租小客棧聞名。

②普魯塔克(46—120),希臘著名傳記作家。

「後來——」他正講得起勁,象在廣播似的口若懸河,滔滔不絕,郵船的汽笛突然響了,淹沒了塔茨伯利的聲音。他似乎一怔,隨即笑起來,接下去說:「後來又怎麼樣了呢?嗯,就是這個醜陋、病弱、粗野、頑固、愚昧、半瘋的可憐蟲,忽然從醫院的病床上跳出來,十年工夫在急於恢復元氣的德國爬到了元首的高位。他還是一個外國人,亨利!一個奧地利人。他們為了讓他跟興登堡①競選,不得不為他假造了公民身份證件。我呢,可親眼看著他發跡,從維也納的街道賣明信片挨餓一直到成為哈普斯堡和霍恩佐倫兩個王族的唯一王位繼承人。維克多·亨利微微一笑。塔茨伯利本來圓瞪著眼睛,心情激動,這時也不由得哈哈笑起來。「哈,哈,哈!我揣摩只要仔細一想,就會覺得這件事相當可笑。不過這種荒誕不經的怪事恰恰是我們這個時代佔中心地位的重要事實。」

其實亨利是笑塔茨伯利這番滔滔不絕的議論沒有什麼新東西,大部分在他的書里都有了,而且幾乎是逐字逐句。「嗯,還是那句老話:及時縫一針,可以省掉九針,」他說。「你那班政客要早下手,本來可以輕而易舉地把這個不可思議的小雜種幹掉的,可是他們不動手。現在他們可遇到難題了。順便問一句,你要去哪?也去柏林嗎?」

①興登堡(1847—1934),當時的德國總統。

塔沃伯利點點頭。「我們在柏林的那位老兄忽然在這個緊要關頭患起前列腺炎來了。哈—哈!戈培爾博士說我可以去接替他的職位,非常意外!從慕尼黑開始,我一直是第三帝國中『不受歡迎的人』。毫無疑問,要不了幾個星期我會被他們一腳踢出來的。出於某種原因,德國人這個月對英國人特別友好。也許是在他們吞併波蘭的時候要我們袖手旁觀。我們當然會袖手旁觀的,一定會的!保守黨人都是彬彬有禮的蛆蟲。洛伊德·喬治管他們叫貴族耗子。除了丘吉爾,他不跟他們一夥。」

這位美國中校和德國潛艇軍官每天晚飯前總要在酒吧間碰頭,這已成為他們的習慣。亨利琢磨,從格羅克身上弄情報是他份內的工作;對格羅克說來恐怕也是一樣。格羅克是個職業軍人,一個機械工程專家,也是個真正的海員。他談起新式潛艇的機械設備來毫無顧忌,甚至公開承認在對付魚雷上的某些難題。關於這個題目亨利是內行,雖然他在討論的時候非常小心謹慎。格羅克對待政客的態度是既討厭又看不起,在這方面他倒很象一個美國海軍人員。每逢談到納粹的時候,他臉上總露出譏諷的神色,而且說話也肆無忌憚,如遇他妻子在旁,就會向他送來警告的眼色。

一天晚上,埃里斯特·塔茨伯利和亨利·帕格同坐在大廳的長榻上看跳舞,他忽然對帕格說:「你好象跟德國人交上朋友了。」

「我們是談正經事。我揣摩格羅克不是個納粹分子。」

「哦,這班潛艇人員在德國人裡面算是不錯的。」

「你好象不喜歡德國人。」

「嗯,等你在德國呆一個月之後,咱們再談這個問題吧。萬一我那時還沒被驅逐出境的話。」

「當然我並不怪你。過去他們給了你們不少痛苦。」

「不比我們給他們的痛苦多。最後我們贏得了勝利,你知道。」他頓了頓,又接著說:「我們的坦克在亞眠突破敵人的陣線時,我的眼睛受了傷。我當時指揮一個坦克營,中了毒氣。總的說來,付出這個代價是值得的。我們終於看到了德國人逃跑。這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這時候,「不來梅號」的船長正在跟羅達跳舞。他的腿很長,跳起舞來一蹦一跳的,跟他肥胖的身軀很不相稱。羅達容光煥發,很是開心。帕格見了也很高興。一連幾夜,她一直跟一個身材很高的青年軍官跳舞。那軍官屬於美麗的雄鷹類型,對女人畢恭畢敬地鞠躬,藍眼睛閃閃發光,而且跳舞時候把她摟得過於緊了點兒。帕格對這件事表示點意見,羅達馬上齜牙咧嘴地反唇相譏,怪他這次旅行整天把頭埋在書中,他聽了也就不吭聲了。總的說來,她一直很和藹可親,只要她始終保持這樣的態度,他也就滿意了。

船長攙著她一起回來。帕米拉·塔茨伯利在跟一個美國大學生跳舞。那人跳起舞來高視闊步,象用連枷打穀似的不住地擺動身子。她沒精打采地跟著,累得夠受。她回來后,說道:「我得給自己找一根拐杖和一頭白色的假髮才成。我只要一拒絕,他們就會哭喪著臉,顯出難受的樣子。可是我真不會跳舞,至於那種水手舞——」

音樂又響了。羅達的高個兒年輕軍官穿著非常整潔的軍服走過來。帕格馬上露出不快之色。船長注意到了,當那個年輕軍官走近時,在很響的音樂聲中跟他說了五、六個字。那年輕人煞住腳步,往後退縮,一下子衝出大廳。帕格從此再也沒看見他。

羅達笑眯眯地正要站起來,見那年輕德國人突然臨陣脫逃,感到莫名其妙。

「跳舞嗎,羅達?」帕格站起身來。

「什麼?」她氣呼呼地說。「不,謝謝。」帕格向塔茨伯利姑娘伸出一隻手去。「帕米拉?」她猶豫一下。「您不跳水手舞吧?」帕格噗哧一笑。「嗯,誰也捉摸不透你們美國人。」

她跳舞很笨拙,沒有經驗。帕格喜歡她溫柔的態度,以及她踩著他的腳時露出的無可奈何的笑容。「您不會玩得痛快的,」她說。

「我玩得很痛快。您認為您還會回美國去嗎?」

「要是父親被攆出德國——這看來是不可避免的——我揣摩我們會回美國去。怎麼啦?」

「我有個兒子,跟你差不多年紀,工作成績很出色。他不象我,長得高大漂亮。」

帕米拉做了個鬼臉。「一個海軍人員?不成。每個港口有一個姑娘。」

最後一晚,船長再次請客。每個女賓席上都放著白蘭花,花下面是一個金白二色的粉盒。大家喝著香檳酒,最後話題轉到國際政治上。人人都同意這個看法:在現在這種日子和時代,用戰爭來解決糾紛是愚蠢的,只會帶來無謂的犧牲,尤其在英、法、德這樣先進國家之間更是如此。「咱們都是一家人,包括所有的北歐人在內,「塔茨伯利說,「兄弟鬩於牆,最為可悲。」

船長高興地點著頭。「正是我要說的話。只要咱們能緊緊團結起來,就不會再有戰爭。面對著這麼強大的力量,布爾什維克決不敢動手。除了他們,誰還要戰爭?」飯廳里,人們都戴著紙帽,拋擲彩色紙帶。帕格注意到那四個猶太人坐在離他們不遠的餐桌上,跟大家一樣興高采烈。笑容滿面的德國侍者照樣彬彬有禮地侍候他們。船長跟著亨利的目光望過去,他那嚴峻的胖臉鬆弛下來,咧開嘴露出高人一等的笑容。

「您瞧見了吧,中校?他們在『不來梅號』上象其他人一樣受歡迎,受同樣的招待。在這個題目上大做文章完全是異想天開。」偏轉向塔茨伯利,「咱們說句知心話,你們記者對於事情的惡化是不是該負點兒責任?」

「嗯,船長,」塔茨伯利說,「記者總得找個題材,您知道。照那些不住在德國的人看來,你們政府有不少新玩藝兒,其中之一就是對猶太人的政策。因此這方面的新聞經常出現。」

「塔茨伯利說的不是沒有一點道理,」格羅克一口喝乾杯子里的酒,插嘴說,「現在一提到德國,外國人首先想到的總是猶太人。這方面的政策確實有問題。我已經說過多少次了。這是一件事,其他類似的事還多得很。」他轉向亨利,「然而,維克多,跟元首取得的成就相比,這些都變得無關緊要了。元首已經使德國恢復了元氣。這是千真萬確的。人民都有了工作,人人有飯吃,有房住,而且大家都有了精神。光是希特勒對我們年青一代所作的貢獻就大得難以使人相信。」(船長兩眼放光,使勁點著頭,不住地說:「對,對!」)「在魏瑪共和國時代,青年們幹什麼呢?他們上街鬧事,他們變成共產黨,他們吸毒,搞變態性愛,說來真是可怕。現在呢,他們都在工作,受訓,或者為大家服務,沒有例外。他們都很快樂!我部隊里的水兵也都很快樂。你簡直沒法想象在共和國時代海軍的士氣有多低落——我向你提個建議吧。」他敲了下桌子。「你到斯維納蒙台潛艇基地來參觀一下我們的艦隊,你一定來!象你這樣的人,看了海軍基地或者船上的水兵,就會明白髮生了什麼!它能打開你的眼界。你來不來?」

亨利猶豫一下,沒有立刻回答。桌上的人大家都期待地望著他。如果接受這樣的邀請,美國政府也就有義務向駐華盛頓的德國海軍武官發出同樣的邀請。海軍部是否願意跟納粹政府作這筆交易,彼此交換參觀潛艇基地呢?帕格可沒有這個權力作出決定。他得向華盛頓報告這個邀請,按照上面的指示辦事。他說:「我很希望能去。也許我們可以作出安排。」

「答應吧。把禮節撇在一邊!」格羅克說著,舉起兩隻胳膊一揮,「這是我對你發出的私人邀請,是兩個海員之間的私人交情。潛艇指揮部分到的預算小得可憐,我們的行動也就比較自由。你可以自由到我們這裡參觀。我可以負責。」

「這個邀請包括不包括我?」塔茨伯利說。

格羅克沉吟一下,接著笑起來。「怎麼不包括?來吧,塔茨伯利。英國人對我們了解得越深,草率地犯錯誤的可能性也就越小。」「嗯,這也許是締造和平的一個小小的重要步驟,」船長說,「就在我的飯桌上達成協議!我覺得很榮幸。咱們都要多喝些香檳表示慶祝。」

這樣,在「不來梅號」船長的飯桌上,大家一齊為和平乾杯。當時離午夜還有幾分鐘,大郵船已放慢速度,漸漸駛近燈火輝煌的納粹德國海岸。

在明媚的陽光下,「不來梅號」象火車似的在大河兩岸低低的綠色河灘中間緩緩前進。帕格站在太陽甲板的欄杆邊,象過去一樣在航海之後看到了陸地覺得很高興。羅達卻是老毛病發作,在下面艙房裡大發雷霆。每逢他倆一起旅行,羅達總得受收拾行李之苦。帕格收拾他自己的東西倒是個老手,可是羅達說,他放的東西她永遠找不到。

「哦,不錯,這個國家景緻很美麗,」塔茨伯利溜達過來,開始談論景色。「你將會在不來梅港和柏林之間看到許多美麗的德國北方小城。建築式樣都很象英國都鐸式。事實上,英、德兩國有很深的關係和許多相似之處。你當然知道,德國皇帝威廉二世是維多利亞女王的外孫,我們王室有很長時間只講德語。然而總的說來,德國人對我們說來比愛斯基摩人還要陌生。」他哈哈一陣大笑,用一隻胖手朝岸上一掃,接下去說:「一點不錯,亨利,德國人坐在這兒歐洲中心。這些使我們大傷腦筋的表兄弟,他們噝噝地響,嗚嗚地叫,有時發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向四面八方溢出來。他們從這些可愛的小鎮、這些童話里的仙境、這能幹凈漂亮的城市裡湧出來——等你看到科隆,紐倫堡、慕尼黑、甚至柏林和漢堡以後,你就懂得我的意思了——我剛才說,他們從那些地方象汽泡似的冒出來,這些彬彬有禮的、藍眼睛的音樂愛好者,卻一下子都成了嗜血的劊子手。實在有點叫人毛骨悚然。現在呢,出現了一個希特勒,又讓他們沸騰起來了。你們美國人也許得出一把更大的力,比上一次出的力要大得多。你知道我們已被他們弄得精疲力竭了,我們和法國人。」

亨利注意到塔茨伯利每次談話,不管通過什麼方式,話題總要落到美國跟德國打仗上面。

「也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塔茨伯利。我們得對付日本人。他們正在宰割中國;他們又有第一流的戰艦,而且每月都在擴建。要是他們把太平洋變成了日本內湖,繼續干他們在亞洲大陸乾的那一套,那麼不出五十年,整個世界都要屬於他們的了。」塔茨伯利從笑容可掬的嘴角吐出舌頭,說道:「黃禍。」

「這是事實和數字的問題,」亨利說。「歐洲一共有多少人口?一、二億?日本現在快要統治十億人口了。他們跟德國人一樣勤勞,有過之無不及。他們從紙糊的房子里出來,穿著綢制的和服,卻在一二十年內打敗了俄國。他們才叫可怕。跟我們在亞洲面臨的局勢相比,希特勒乾的這套玩藝兒在我看來就好象小貓小狗在後院里打架。」

塔茨伯利盯著他,不自然地點了點頭。「可能你把德國人估計過低了。」

「也許你把他們估計過高了。他們佔領萊茵河流域的時候,你們和法國人幹嗎不干涉呢?他們違反了條約。你們本來可以在那時候動手,把希特勒絞死,可以象衝進女學生宿舍那樣不費吹灰之力。」

「啊,這是事後的聰明,」塔茨伯利說,「別要求我為我們的政客們辯護。那是一次徹底的失敗,完全喪失了理智和頭腦。我在一九三六年說的、寫的,完全跟你現在說的一樣。在慕尼黑我差點兒自殺。我把整個情況都詳細報道了。捷克斯洛伐克!有一連串堅強的碉堡,一直插進德國的心臟。有五十個第一流的師,準備大顯身手。它還是世界第二大兵工廠。蘇聯,甚至法國,最後都準備起來作戰了。這一切,都發生在短短六個月之前!但是一個英國人,一個英國人,從歐洲爬到希特勒跟前,把捷克送給了他!」塔茨伯利機械地笑著,抽了口被微風吹成鋸齒形的香煙。「我不知道。也許民主制度不適應這個工業化時代。如果要它存在下去,我認為非美國人出場不可。」

「為什麼?為什麼你老要這樣說?從表面看,你們和法國人仍比德國人占很大優勢。你難道看不出來?人力、火力、鋼、油、煤、工業設備,無論從哪方面看都是這樣。他們的空軍暫時領先,可是他們背後有蘇聯的威脅。當然不象去年或者兩年前那樣容易,不過你們仍有獲勝的希望。」

「啊,他們的領導力量強。」

一隻結實的手拍了下亨利的肩膀,一個帶著諷刺口氣的聲音說了聲:「希特勒萬歲!」歐斯特·格羅克穿一身又舊又皺的海軍制服站在那裡,立得筆直、臉上的神情很嚴肅。「嗯,先生們,咱們就要再見了。維克多,我要是在混亂中不能再見到你,以後怎麼跟你聯繫呢?大使館嗎?」

「當然啦。海軍武官辦公室。」

「啊!」塔茨伯利說。「咱們要到斯維納蒙台去作一次小小的旅行!你居然沒有忘記,真叫人高興!」

「我儘可能請你一起去。」格羅克冷冷地說。他跟他們兩個握了手,鞠了一躬,卡嚓一聲併攏腳後跟,就離開了。

「去跟帕米拉告別一下吧,」塔茨伯利說。「她在底下整理行李。」

「我這就去。」帕格跟那位通訊記者一起走下甲板,後者拄著根拐杖,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我很想把她介紹給我的一個兒子。」

「哦,你真這樣想?」塔茨伯利透過厚厚的眼鏡惡作劇似的瞟了他一眼。「我警告你,她可不好對付呢。」

「是嗎?怎麼,我從來沒見過比她更溫柔、更討人喜歡的姑娘了。」

「那是平靜的水面,」塔茨伯利說。「我警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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