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澤克民族
(法恩-法內奇的民族學論文)
在這篇論文里,如果不會遇到什麼障礙,我們打算提出一項重要的科學發現。
在發揮自己的假說時,我們決不願同「先進學說」發生矛盾。
本篇文字的作者為居住在群島上的土著部族的神秘性所吸引,到那裡作了一次長期的科學旅行,並搜集到了非常豐富的資料。
結果我們現在可以毫不費力地證明,群島上的澤克們構成著一個社會階級。這是一個為數眾多的(幾百萬的)人們的集團,它對生產有同一的(全體共同的)關係(即:從屬的、依附的關係,並且不擁有領導這種生產的任何權利)。它對勞動產品的分配也有同一的、共同的關係(即:沒有任何關係,所得到的只是為苟延殘喘所必需的微不足道的一份產品)。此外,他們的全部勞動並不是微不足道的,而是整個國有經濟的一個主要的組成部分。
但是,光指出這一點,我們的虛榮心已經感到不滿足了。
要是能夠證明,這些退化的生物(過去無疑曾是人)比之homosaPiens(智人,也許正好是進化論所缺少的一個中間環節。)完全是另一種生物學類型,那才能引起更大的轟動。然而,這些結論我們還沒有完全準備好。這裡只能向讀者提示一下。請設想一下,如果一個人被迫突然地、本不願意但非如此不可,並且水無返回的希望地加入熊或獾(我們已經不使用那用濫了的狼的比喻)的族類,而他在肉體上果然又經受住了這個轉變(誰馬上就蹬了腿,當然就算了)——那麼,他在過著新的生活的時候,能否在獾中間依然保持著人的體形呢?我想不能,他會變成一隻獾:毛會長起來,嘴臉會變尖,他再也不需要吃煮的炸的東西,而完全可以去吃生食了。
要知道,島上的環境與普通的人類環境截然不同,它殘忍地要求人或者立即適應或者慢慢死去——所以對人的性格的搓碾揉捏要比陌生的民族或社會環境徹底得多。這隻能與轉入動物界的情形相比。
但這個問題我們留待下一篇文章去談。這裡我們只給自己提出這樣一個局限的任務:證明澤克們構成一個特殊的單獨的民族。
為什麼在平常的生活中階級不變成民族中的民族呢?因為他們在地域上與其他階級混在一起居住,在街上、商店裡、火車上、輪船上、戲院里和公共娛樂場所里和他們相遇,通過聲音或通過報刊彼此談話,交換思想。澤克們則相反,他們完全孤立地居住在自己的島嶼上,他們的生活只是在和自己人之間的交往中度過的(自由人僱主們,他們的大多數連看也看不到,即使看到了,則除了命令和責罵外什麼也聽不到)。還有一個情況加深了他們的與世隔絕的狀態,即他們大多數人在死亡以前沒有離開這種狀態,即掙脫出去進入社會的較高等階級的明顯機會。
我們誰在上中學的時候沒有學過斯大林同志所作的家喻戶曉的唯一科學的民族定義:民族——是人們在歷史上形成的一個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以及表現於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的(但不是種族的,不是部族的)共同體。群島的土著完全符合這種種要求!——甚至還要多得多!(斯大林同志的天才意見,即基於血統的種族部族共同性完全不是必須具備的條件,使我們在作出這個結論時感到特別方便!)
我們的土著佔有完全確定的共同的地域(雖然分割為島嶼,但在太平洋里我們對此並不感到奇怪),在那裡沒有其他的民族居住。他們的經濟生活方式單調得令人吃驚j它全部可以詳盡無遺地登錄在兩頁打字紙上(分級伙食標準和對會計室的指示——如何把澤克的虛假工資撥作維持營區、警衛、島嶼領導和國家的費用)。如果把生活方式也包括在經濟里,那麼它在各島上是單調到了這樣的程度(和任何其他地方都不同!),以至從一個島嶼調到另一個島嶼的澤克對什麼也不會感到新奇,不會提出什麼傻問題,而能夠在新的地方立即正確無誤地行事(「按科學原理安排伙食,按各人的本領去偷」)。他們吃的是地球上再也沒有別人吃的食物,穿的是再也沒有別人穿的衣服,甚至他們的作息制度對於所有的島嶼都是統一的,並且是每個澤克必須遵守的(有哪個民族志學者能向我們指出所有成員都有統一的作息制度、食物和衣服的另一個民族?)。
文化的共同性在民族的科學定義里應作何理解——那裡解釋得不充分。我們不能要求犯人有科學與文藝的同一性,理由是他們沒有書面語言(幾乎所有的島嶼上著民族都是這樣的,大多數是由於文化不足,部分澤克則是由於檢查太充分)。然而我們卻指望在本文中更充分地顯示澤克們心理上的共同性、日常行為的一律性、甚至哲學觀點的同一性,這是其他民族望塵莫及的,也是在民族的定義中沒有說明的。澤克們的研究者立刻注意到的,正是他們這種鮮明的民族性。他們也有自己的民間創作,自己的英雄形象。最後,把他們緊密地聯合起來的還有與語言不可分割地融合在一起而我們只能用「罵娘話」(來自拉丁語mater)這個蒼白的術語作些近似描述的文化之一角。這是一種甚至比全部其餘語言更為重要的表達感情的特殊方式,因為它使澤克們可以用那種比普通語言手段更為帶勁更為簡明的方式彼此進行交往。澤克們經常的心理狀態正是在這種高度組織起來的罵娘話中得到最好的放鬆,並給自己找到最恰當的表達。因此,整個其餘的語言似乎退居於第二位了。但是在這方面我們看到從科雷馬到摩爾達維亞的用語上的奇異的相似以及同一的語言邏輯。
群島上著的語言,就像任何一種外國語一樣,外人不專門學就不能理解(舉例說,像下面這樣一些話讀者能理解嗎:——
剝下破片子!——
我再咔嚓咔嚓!——
給個光(關於某事)——
從燈籠里掏!——
公雞找公雞,蝦米靠邊!
上面講的這一切使我們敢於肯定,群島上著的狀態是一種特殊的民族狀態,在這種狀態中,一個人的先前的民族屬性就會逐漸消失。
我們預見到會有這樣的反對意見。有人會對我們說:可是,一族人如果不是由生兒育女的普通方式來得到補充的話,那麼它還算個民族嗎?(順便說說,在唯一科學的民族定義中並沒有提出這個條件!)我們回答:不錯,它是通過被捕入獄的機械方式來充實的(而它卻怪癖地把自己的親生子女交給鄰居民族)。然而,小雞不是也在人工孵化室里孵育——一而我們並不因此不認為它們是雞,不是照樣吃它們的肉嗎?
但是,如果說在澤克如何開始生存這一點上還發生某種懷疑的話,那麼在他們如何終止生存這一點上是不可能有什麼懷疑的,他們像大家一樣死亡,只是密得多,早得多。他們的葬禮是陰森的、吝嗇的、殘酷的。
關於澤克這個術語本身說兩句話。在一九三四年以前,官方的術語是被剝奪自由分子。但是,從一九三四年起,就改用「犯人」這個術語(我們可以回想起,當時群島已開始硬化,甚至官方的語言都要適應新的情況,它不能忍受在土著的定義中有比監獄更多的自由)。縮寫為;單數——3/K(犯人),多數——3/K3/K(犯人們)。土著的監護人們就經常這樣念,大家聽得多了,也就習慣了。然而,官方產生的這個詞,不僅不能變格,甚至不能變數。它是死板的和無知識的時代的當之無愧的產兒。有頭腦的土著們的活躍的耳朵對此是不能容忍的,他們在不同的島上,在不同的地方,為了取笑,把對自己的稱呼改為五花八門的說法:有一些地方說成是「扎哈爾-庫茲米奇」或(諾里爾斯克)「北極共青團員」,「在另一些地方(卡累利阿)較多稱為「扎克」(這在詞源學上最準確),有的(英塔)則稱為「茲克」。我曾經聽到過叫「澤克」的。在所有這些場合,變得有生氣的詞開始變格,變數。(沙拉莫夫則堅持說,在科雷馬日常講話里仍然一成不變地保持著「3e一任a」的念法。可憐科雷馬人的耳朵由於寒冷而僵硬了
群島的氣候——永遠是極地氣候,甚至偶爾有個什麼島嶼混進了南邊海洋。那上面的氣候也照樣是北極的。群島的氣候——十二個月的冬天,其餘才是夏天。空氣本身是蜇人的,刺人的,這不僅是由於寒冷,不僅是由於自然條件。
澤克們甚至在夏天也穿著灰色的軟鎧甲——棉背心。這與男人們全都剃光的腦袋合在一起,使他們具有外表上的同一性:嚴峻無個性。但只要你對他們稍加觀察,你還會對他們臉上表情的共同性感到吃驚——永遠存著戒心的、冷淡的、不懷任何好意的,很容易轉為狠心甚至殘忍。他們臉部的表情是這樣的,好像它們是用這種銅褐色的(澤克顯然是屬於印第安人種)、粗糙的、幾乎已經不是人體的材料做成的,以便能夠經常頂風而行,每一步都要防著左右兩面受咬。你還會察覺,在行動、勞動和鬥爭中,他們的肩膀總是聳起的,胸膛準備著接受頂撞,但只要澤克沒有事干、隻身獨處或正在思考——他的脖子就不再能承受腦袋的重量,肩背馬上就顯出不可回復的佝僂狀,甚至好像生來就是這種樣子的。他那雙空著的手所採取的最自然的姿勢是。走路時勾著反背在後面,手腕搭在一起,坐著時就直挺挺地下垂著。當他向你——一個自由人因而可能是個長官——走近時,他也是那種拱肩縮背、灰心喪氣的姿態。他將竭力不直望著你的眼睛,而瞧著地,但如果不得不看你,他的遲鈍的無意義的目光將使你吃驚,雖然那是表示努力執行你的命令的(然而你不要相信他,他根本不會執行)。如果你讓他脫下帽子(或者他自己想到了)——他那剃光的滿是疙瘩、坑坑窪窪、顯然退化型的不對稱的腦殼,將使你感到人種學上的厭惡。
他同你說起話來是三言兩語的,不帶表情,單調呆板,他如果需要向你請求什麼,那就裝出一副奴顏婢膝的樣子。但是,如果你有機會偷聽到土著們彼此談話,你大概會永遠記住這種特殊的說話方式——咄咄逼人、惡意嘲笑、唐突魯莽,永遠不會是推心置腹的。這種說話方式在土著們身上已如此根深蒂固,甚至當一個土著男人和一個土著女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然而這是島上法律嚴格禁止的),也不能設想他會擺脫掉這種說話方式。大概也會對她同樣用逼迫命令的方式說話,怎樣也不能想象出一個說話溫柔的澤克。但也不能不承認澤克的話是很有勁的。在一定程度上這是因為它沒有任何過剩的用語,沒有如「對不起」、「請」、「如果您不反對」之類的插入語,也沒有多餘的代詞和感嘆詞。澤克的話是直衝目標的,像他自己頂著北極風朝前闖一樣。他說話似乎是在扇對方的耳光,拿詞句當拳頭使。像一個有經驗的拳擊家力求第一拳打擊就要把對手打倒一樣,澤克也力求第一句話就使對話人不知所措,使他啞口無言,甚至迫使他聲音嘶啞。給自己回敬過來的問題,他當即毫不含糊地頂回去。
這種令人反感的作風,甚至今天讀者還會在意想不到的情況下碰到。舉例說,你站在電車站上等車,旁邊站著的人在大風中把大團燙熱的煙灰抖到你新做的大衣上,有燒著衣服的危險。你用意相當明顯地抖落了一次,但他還是繼續在抖。你對他說:
「喂,同志,你抽煙還是當心點,好嗎?……」
他不但沒有表示歉意,抽煙也沒有留點神,而是簡短地朝你吠叫一聲:
「你沒有保過險嗎?」
當你還在找詞回答的時候(因為你不知如何應付),他已經在你之前跳上了電車。這很像群島土著的作風。一除了直接的、詞里套詞的罵人話外,看來澤克們還有一套使旁人的任何合理干預和說理都免開尊口的現成說法。例如有這樣的說法:
「別扎我,我跟你信的不是一個神!」或如:
「沒有(揍)你——別躺下!」(在方括弧里我們放上了和另一個罵人的字兒語音上相近的字,句中第二個動詞與這個罵人字兒聯繫起來就會獲得很不體面的意味。)
這類罵人話從土著女人嘴裡說出來特別難以招架,因為正是她們對基於色情的比喻的使用特別自如。我們感到遺憾的是,道德上的框框不容許我們再舉這種例子來為這部調查報告增添色彩。我們只敢再舉一個事例來說明澤克的這種利口巧舌。一個叫格利克的土著從普通的島上被運到一個特殊的島去,運到一個秘密的科學研究所去(某些土著天資很高,甚至達到可以進行科學研究的水平),但是,出於某些個人想法,新的優待地位不中他的心意,他想回到原來的島去。一個由肩章上有著幾顆大金星星的人物組成的很有權威的委員會召見了他。他們向他宣布:
「你是個無線電通訊工程師,我們想用你……」這個人不讓他們說出「去做專業工作」這句話,就猛地向前湊過去:
「用我?你們是要我——撅院?」於是就伸手去解褲帶扣,做了個好像要擺出適當姿勢的動作。自然,委員會目瞪口呆了,所以任何商量、勸說都沒有進行。格利克當即就被打發走了。
饒有興趣的是,群島的土著們自己也很清楚地認識到,他們引起了人種學和民族學方面的極大興趣,他們甚至以此自誇,這好似增加他們本人在自己眼裡的身價。在他們中間流行著並且經常講述著一則傳奇式的笑話,說某個民族學教授,顯然是我們的先驅者,畢生研究澤克的品種,寫了厚厚的兩大本著作,在書里,他得出一個最後的結論:囚犯——是好吃、懶做和狡猾的(講到這裡,講述者和聽眾都滿意地笑起來了,好像從一分來欣賞自己)。但是,據說在此後不久,教授本人也被抓進去了(很不愉快的結局,但在我們國家裡是不抓無辜之人的,諒必總有點什麼吧),推推撞撞經過了幾個遞解站,在一般勞動中被拖得奄奄一息的時候,教授明白了自己的錯誤,也懂得囚犯實際上是——響亮、精巧和透明的(鑒定很中肯,而且還有點稱讚味道。大家又大笑起來)。
我們已經說過,澤克沒有自己的書面語言。但是,在老島民的個人範例的基礎上、在口頭傳說和民間創作中,制定出了澤克正當行為的整套法典,以及對待工作、對待僱主、對待周圍的人和自己的基本訓條並傳授給新來的澤克。銘刻和體現在土著的道德結構上的這整套法典,提供給我們稱之為澤克的民族類型的東西。這種屬性的印記永遠深深地打在一個人的身上。過許多年以後,如果他已在群島之外,你在這個人身上首先看到的是澤克,然後才是俄國人、勒勒人或者波蘭人。
在往後的敘述中,我們力求逐一對構成澤克的民族性、生活心理學和標準倫理學的東西進行整體的觀察。
對待官家勞動的態度。澤克們有個絕對不正確的觀念,認為勞動的功能就是要吸干他們的全部生命,這表明,他們的主要生路是:勞動時不可全力以赴。澤克們很清楚:勞動是做不完的(永遠不要追求快點做完好坐下來歇歇:你剛一坐下,馬上就會給你另一項活兒入活兒專愛傻瓜
但怎麼辦呢?公開拒絕幹活?萬萬不能!——你會在禁閉室里爛掉,餓死。去上工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在那裡,在工作日,不要出大力,而要「泡蘑菇」,不要賣老命;而要磨洋工,瞎對付(就是說,等於不幹)。土著決不公開地、斷然地拒絕執行任何一個命令——那樣他就完蛋。但他會軟磨硬泡。「軟磨硬泡」是群島的一個最主要的概念和說法,這是犯人們的主要救命方法和成就(後來也被自由的苦力們廣泛地接受下來)。澤克細心傾聽向他發出的一切命令,並且頻頻點頭表示遵從。於是……他走去執行命令。但是……他並不執行!甚至往往連頭也沒開。這有時會使意志堅強的不知疲勞的生產指揮者陷於絕望境地!這時自然產生了往他臉上或后脖頸上給一拳的願望,這個衣衫襤樓褸的愚蠢的無思想的動物——我不是用俄國話向他解釋得明明白白的嗎!……多麼冥頑不靈呀?(這就說到點子上了:土著們對俄語的理解很差,我們的一系列現代觀念——例如,「工人的榮譽」、「自覺紀律」——在他們的貧乏的語言里甚至沒有對等詞。)但是,只要長官第二次闖過來——澤克馬上就會在責罵聲下俯首貼耳地彎下腰,並開始執行命令。等到僱主怒火稍消,繼續去干自己的刻不容緩的大量領導事務——澤克在他的背後馬上坐了下來,把活扔在一旁(如果作業班長的拳頭沒有懸在他的頭上,如果沒有今天就要取消他的配給口糧的危險,如果沒有折抵刑期的誘餌)。我們,正常的人甚至難以理解這種心理,但它就是這樣的。
冥頑不靈?完全相反,這是適應於客觀條件的高度的機靈。他有什麼打算?要知道工作不會自己完成,要是長官再一次走過來——不是更糟嗎?他是這樣打算的:長官今天多半不會第三次走過來了。可是你得想辦法活到明天。今天晚上這個犯人就可能被解走,調進另一個作業班,或者送進醫院,或者關進禁閉室去——那時他所完成的工作不就會算到別人的帳上了嗎?明天這個作業班裡的這個犯人可能被調去做另外的工作。或者長官將自己下令取消,認為這項工作不需要做或者根本不應當這樣做。由於看到許多這類的事件,澤克們牢牢地掌握了一條規律:可以明天做的,今天就不做。用澤克的語言說就是:哪兒坐下,哪兒起來。他擔心消耗掉可以不必消耗的一卡路里熱量(土著們有關於卡路里的概念,並且很流行)。澤克們彼此間就公然不諱地說:誰拉車,誰挨趕(意思就是,誰不拉車,也就隨他的便)。總的說來,犯人幹活只不過且很日子。
但在這一點上,科學上的誠實迫使我們承認我們議論過程中的某種弱點。首先是因為,「誰拉車,誰挨趕」這個勞動營的常規同時也是俄國的老諺語。我們在達里的著作中,還可找到另一種純粹澤克的說法:「混一天算一天。」試樣的符合引起我們思潮起伏;借用論?主題遊走論?神話學派?——我們繼續進行這種危險的對比時,發現在農奴制下形成並在十九世紀初已經固定下來的俄國諺語中還有這樣一些:——
不要幹活,也不要逃活。(驚人!這可不就是勞改營的
「軟磨硬泡」的原則!)——
老天保佑樣樣會幹,可別樣樣都干——
老爺的活兒干不完——
賣力的馬活不久——
給你一塊麵包,讓你磨一禮拜的面(很像犯人的反動理
論,說甚至高額的口糧也補償不了勞動消耗)。
從這裡能得出什麼結論呢?經過了解放農奴的改革、啟蒙運動、革命和社會主義的種種光輝里程,葉卡捷琳娜農奴制下的庄稼人和斯大林的澤克,儘管他們的社會地位完全不同,卻互相握起又黑又粗的手來了?……這不可能!
我們的炫耀博學到此為止,現在言歸正傳。
從澤克對待勞動的態度也就產生出他對持長官的態度。表面上看,他對長官是很聽話的;例如,澤克的一條「戒律」是:不要伸脖子!——就是說永遠也不要同長官抬杠。表面上看他很怕他,當長官責罵他或者即使站在他旁邊的時候,他總是低頭哈腰。實際上這裡有著簡單的打算:避免多餘受罰。實際上澤克完全瞧不起自己的長官——勞改營的長官也好,生產上的長官也好。但這是暗中瞧不起,不公開說出來,免得遭殃。每當宣布了什麼事情、挨訓和受申斥之後,成群結隊地散開的時候;澤克們彼此間馬上低聲竊笑:你會說,咱會忘!犯人們內心裡認為,無論在文化程度上、在掌握勞動專業上以及在對生活問題的一般理解上,他們都比自己的長官高明。不得不承認,事實也往往如此,但是澤克們在自己的驕傲自滿中卻忽略了一個情況,即群島的行政當局比之土著們在世界觀方面畢竟具有固定的優越性。所以犯人們認為對長官「我想怎麼擺布就能怎麼擺布」,或者「在這裡我就是法律」這種天真觀念,是完全站不住腳的。
然而,這一點卻給了我們在土著身份和舊農奴制之間劃一條區分線的幸運的機會。庄稼人不喜歡地主老爺,常常嘲笑他,但卻慣於在他身上感覺到有某種高貴的東西,因為這個緣故,薩維利伊奇們和費爾斯們都是一些忠心耿耿的奴隸。可是這種精神奴役已經徹底結束了。在幾千萬名犯人中不能設想會有一個是真心誠意地崇拜自己長官的。
澤克有別於你我之輩,有別於讀者,有別於我國同胞們的一個重要民族特點就是。澤克不追求受表揚、得獎狀和上光榮榜(如果它們不是直接同增發幾個包子有關的話)。一切在外面稱之為勞動光榮的東西,澤克出於遲鈍,認為只不過是一聲空炮。這就使他們更加不必依賴於自己的監護人,不必去討好逢迎。
一般說來,澤克衡量價值的整個標尺是倒過來的,但是,我們對這點不必大驚小怪,如果我們回想起,野蠻人總是這樣做的:他們拿一條肥豬去換一面小鏡子,拿一筐椰子去換幾顆不值錢的玻璃珠。讀者你我所珍視的東西——思想價值、犧牲精神和為未來而無私勞動的願望——澤克們不僅沒有,甚而看得一錢不值。只說下面一點就夠了,澤克們是完全沒有愛國感情的,他們完全不愛自己本土的島嶼。我們只須回想一下他們的一首民歌的歌詞就知道了:
你這科雷馬真該詛咒!
毒蛇們發明了這個星球!……因為這個緣故,他們經常採取遠走高飛去尋求幸福的冒險行動,俗話叫逃跑。
澤克們看得高於一切並置於首要地位的,就是所謂口糧——這是一塊摻有雜物的黑麵包,烤得極壞,你我是不會吃它的。這份口糧越大越重,他們就認為越寶貴。凡是看見過澤克們如何猛撲向自己的早晨的口糧,差點連手指頭都要一塊啃掉的情景的人——事後很難撇開這種違背美學的回憶。他們置於第二位的是馬合煙或家種自製的煙葉,並且它的交換比值任意得出奇,毫不考慮交換物中所含有的社會有效勞動量。更其怪誕的是,馬合煙在他們那裡好似是一種通用貨幣(群島上沒有貨幣制度)。占第三位的是爛菜湯(依照土著的習俗,這種島上特製的湯是沒有油、肉、米粒和蔬菜的)。大概,就連那穿著嶄新發亮的制服、拿著武器齊步行進的近衛軍人的閱兵隊伍,都不會像犯人晚上一隊隊地走進食堂去領取爛菜場的情景那樣給觀眾以如此嚇人的印象:這些剃光的腦袋,塌癟的帽子,系著繩子的破衣爛衫,惡狠狠的歪斜的臉(靠喝爛菜湯他們哪兒來的這一身筋腱和力量?)——還有二十五雙皮鞋、麻繩鞋和樹皮鞋——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好長官,給口糧吧!跟我們不在一個教門的,靠邊站!在這一時刻,爭奪食物之前的二十五張臉向你明顯地展現出澤克的民族性。
我們注意到,在談論澤克這個民族的時候,我們不知為什麼幾乎不能想象有個性、個人和人名。但這不是我們方法上的毛病,這是這個奇怪的民族所過的那種群居生活制度的反映,這個民族已經放棄了其他民族那麼習以為常的家庭生活和傳宗接代的傳統(他們確信,他們的民族將通過別的途徑得到補充)。在群島上,很具有特色的正是這種集體生活方式——不知是原始社會的遺產,或者已經是未來的曙光。大概是未來的曙光吧。
澤克們的下一個價值是——睡眠。正常的人只能感到奇怪,澤克怎能睡得那麼多,並且是在多麼不同的情況下。不用說,他們是不知有失眠的,他們不服安眠藥,每夜都是一覺到天亮。如果碰上一天不出工,那就整個白天也都睡大覺。確實查明,等著在擔架上裝料時,他們來得及蹲在空擔架旁睡上一覺;他們會在派工時叉開雙腳睡著;甚至在押解下排著隊去上工時他們也會睡著,但不是大家都會:有的人在這種場合就跌倒而醒過來。他們這樣做的理由是:在睡夢中刑期會過得快些。還有這種說法:黑夜是為了睡覺的,白天是為了休息的。
現在我們回頭再來描寫跺著腳領取「合法的」(如他們所說)爛菜湯的一隊澤克的形象。我們在這裡看到的是澤克的一個主要民族特點的表現——生活上的堅決性(這同他們常常朦朧入睡的傾向是不相抵觸的。他們的所以好睡,正是為了在醒時有力量去堅決行動!)。這種堅決也包括字面上、體力上的含意,在達到目標(食物、暖和的爐子、烘乾室、避雨的地方)之前的終點線上,澤克在擁擠的人群里會毫不客氣地用肩膀往鄰人的腰上頂去;兩個澤克去拍一段原木——他們兩個必定都往木梢那端走去,好讓自己的搭檔攤上基部。還有比較廣泛的堅決性——佔據較有利的生活地位方面的堅決性。在島上的嚴酷條件下(那麼接近於動物界的條件,以致我們可以正確無誤地把達爾文的struggleforlife原理應用到這裡來),爭奪地位的成功或失敗,往往關係著生命本身——所以在損害他人而為自己開闢道路的時候,土著們是不知有約束性的倫理原則的。他們公然這樣說:良心?留在個人檔案里了。在採取重要的生活問題決定的時候,他們遵循的是群島的一個著名規則:與其受罪,不如去當母狗。
但是,堅決性必須伴隨著生活上的靈敏性,困難中能隨機應變,才能取得成效。犯人每天都應當在最簡單和微小的事情上為了保全自己的一件可憐的破爛東西:一個壓彎的飯盒,一塊發臭的破布,一個木匙子,一根縫衣針——表現出這種素質。然而在爭奪島上等級制里的重要地位的鬥爭中,隨機應變也應當是較高級的、精緻的、有計謀的騙術。為了不使我們的研究作品累贅——只舉一個例子來說明。某個澤克當上了總務大院工業車間主任的重要職位。一些生產項目他的車間搞得不錯,另一些不行,但他的地位的是否牢固並不取決於業務搞的好壞,而靠他平時擺出的派頭。內務部軍官們到他那裡去,看到他的寫字桌上擺著一些粘土做的圓錐形的東西。便問「你這些東西是什麼?」——「澤格爾錐體。」——「幹什麼用?」——「測定爐內溫度。」——「哦一哦一哦。」——長官懷著敬意拖長聲音說,心想,是啊,我安排了個好工程師。然而,根據這些圓錐體的熔化程度什麼溫度也測定不出來,因為它們不僅不是用標準粘土做的,而且不知是用什麼上做的。圓錐體看慣了,主任的桌上又出現了新玩意兒——沒有一個透鏡的光學儀器(在群島上哪裡能搞到透鏡?)。於是大家又感到驚奇了。
澤克的腦瓜子就應當經常去鑽研這種旁門左道。
根據具體情況並通過不斷揣摸對手的心理,澤克在行動上應表現出靈活性——從使用拳頭或嗓門的粗暴行動直到最細膩的裝假,從完全不知廉恥直到神聖地信守諾言,儘管是背地裡做出的似乎完全不必信守的諾言(所以為什麼所有的犯人都神聖地忠於秘密收受賄賂后所承擔的義務,並且在完成私人定貨上非常耐心和認真。當你觀看一件精雕細琢的島上手工製品——類似的製品我們可以在奧斯坦金帶農奴藝術博物館里看到——有時真不能相信,這就是那些用根小撅子支上就向領班交工、隨後倒了也不管的手做出來的)。
這種行動的靈活性也在澤克的一項著名規則上反映出來:學就拿,打就逃。
對於古拉格的島民說來,生活鬥爭中取得成功的一個極重要的條件,就是他們的善於遮掩。他們的性格和意圖隱藏得那麼深,以致一個還不習慣的初出茅廬的僱主起先會覺得澤克像草一樣可以因風吹腳踩而彎曲的嚴(只是後來他才叫苦不迭地確信島民的狡猾和不真誠。)善於遮掩幾乎是澤克這個部族最有代表性的特點。澤克應當把自己的意圖、自己的行為掩蓋起來,不讓僱主、看守和作業班長知道,也不讓所謂「眼線」知道。他應當把自己的得手事情隱瞞起來,免得被別人搶走。各種計劃、打算、希望——不管是他正在準備的事關重大的「逃跑」或者是想在什麼地方揀點刨屑來當墊褥,一概都應當隱瞞。在澤克的生活中歷來如此,開誠布公——那就意味著失掉……一個我請他抽馬合煙的土著向我作了這樣的解釋(我把它譯成俄語):你坦白告訴別人,什麼地方睡得暖和,什麼地方領班找不到——於是大家都往那裡鑽,領班也就會嗅出來。你坦白告訴別人,你通過一個自由僱員寄出了一封信,大家全都會把信交給這個自由人,他也就會和那些信件一起被逮住。如果保管員答應你把破襯衫換一件——在沒有換到手以前別說,換到了——也別說:這樣就不會牽累他,對自己也會有好處嚴日子久了,澤克已經習慣於把一切都隱瞞起來,他這樣做甚至都不需花什麼力量去克制自己:他失去了同別人談心的這種人的自然願望(也許應當承認,這種不坦率待人好似對事物的普遍的不公開進程的保護反應?因為有關他命運的消息人們也總是用一切辦法隱瞞起來不讓他知道)。
澤克的善於遮掩來源於他的全面的不信任:他對周圍的任何人都不相信。樣子像大公無私的行為特別會引起他強烈的疑心。泰加林的法則——這就是他對人們之間關係的「無上命令」的表述(在群島上確有大片泰加林帶)。
最充分地兼備並表現出這些部族素質(生活上的堅決性、無憐憫、見機行事、善於遮掩和不信任)的土著,自稱並且也被稱為「古拉格之子」。這在他們那裡好似一種榮譽公民的稱號,這種稱號當然要經過長年累月的島上生活才能獲得的。
古拉格之子認為自己是莫測高深的,相反,他自己卻能把周圍的人看得很透,如俗話所說,入木三分。也許這是真的,但是馬上就可以發現,甚至最有洞察力的澤克也是見識不完整的,眼光短淺的。一個普通的澤克,甚至古拉格之子,對於與他相近的行為能作出清醒的判斷,並且能夠準確地盤算自己在最近幾小時之內的行動,但他卻既不能抽象地思考,也不能概括一般性質的現象,甚至不能談論未來。在他們的語法上,未來時態是很少用的:甚至對於明天也帶著假定色彩來應用,對於已經開始的一星期內的日子,用起來就更加謹慎。你永遠也聽不到澤克嘴裡說出這樣的句子來:「來春我將……」因為大家知道;還需要度過冬天,而命運在任何一天都可能把你從一個島嶼拋到另一個島嶼上去。真的是:我的一天——就是我的一輩子。
古拉格之子就是所謂澤克戒律的主要體現者。在不同的島嶼上,這種戒律的數量多寡不等,它們的表述方式也不盡相符,如果對它們分門別類地進行整理,那將是一項單獨的事趣的研究工作。這些戒律與基督教義毫無共同之處(澤克——不僅是無神論的民族,而且在他們心目中根本不存在什麼神聖的東西,對於崇高的實體,他們總是急於去嘲笑和貶損。這也反映在他們的語言上)。但是,正如古拉格之子要人們相信的那樣,照他們的戒律去生活,在群島上是不會遭殃的。
有這樣的戒律:勿敲(這怎樣理解?顯然是為了不發出多餘的聲響吧。);」別舔缽子,就是說,不要墮落到喝泔水的地步,這樣做,他們認為就是迅速和急轉直下的滅亡。「不要揀垃圾吃」以及其他等等。
有一條戒律很有趣:不要把鼻子伸到別人的鍋里去!我們真想說,這是土著思想的高度成就:須知這是反面自由的原則,這好像是翻過來的「我的住宅就是我的城堡」,甚至比它還高,因為說的不是自己的鍋,而是別人的(但自己的當然不言而喻)。我們知道土著們的條件,對「鍋」應當作廣泛的理解:不僅理解為熏黑的拱形器血,甚至不是鍋里盛著的不吸引人的具體的羹湯,而且包括獲取食物的一切方式,生存鬥爭的一切手段,甚至還要廣泛些:理解為澤克的靈魂。總之一句話,讓我像我所願意的那樣生活,你自己也像你所願意的那樣生活——這就是這個原則的意思。鐵石心腸的古拉格之子以這條戒律做出了不因無謂的好奇心而使用自己的力量和堅決性的保證(但同時也使自己解除了任何道德上的義務:『即便你在我身旁倒斃——我也不當一回事。殘酷的法則,但比之島上的生番——盜賊們的法則:「今天你該死,明天才是我」,畢竟要人道得多。野蠻的盜賊對鄰人決不是漠不關心的;他促使他死得快些,為了使自己死得近些,有時是觀賞他的死亡過程以便得到開心或滿足好奇)。
最後,有一條綜合性的戒律:不要相信,不要害怕,不要乞求。在這條戒律里,非常清楚地甚至雕塑般地體現了澤克的共同民族性格。
如果一個(獄外的)民族整個浸透著這種高傲的戒律,這個民族怎樣管理呢?……想想都覺得可怕。
這條戒律使我們放下對澤克生活行為的研究,轉而去分析他們的心理實質。
我們在古拉格之子身上馬上察覺到的並且後來越來越經常地觀察到的最初一種氣質是:精神上的穩健性,即心理上的穩定性。這裡令人感到興趣的是犯人對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的一般哲學觀點。一個英國人或法國人畢生以他們身為英國人或法國人而自豪,澤克則與他們不同,完全不以自己的民族屬性而自豪,相反,他把這理解為一種嚴酷的考驗,但是他想不失尊嚴地通過這種考驗。澤克們甚至有這樣一則出色的神話:似乎某地有一扇「群島之門」(堪與古希臘的赫爾克里斯的柱塔相比),在門的正面似乎為進來的人寫有:「別喪氣!」背面則為出去的人寫有:「別太高興!」澤克們還補充說,主要的是,這些題詞只有聰明人才看得見,傻瓜是看不見的。這則神話往往表現為一條簡單的生活規則:來者匆愁,去者勿喜。犯人對群島的生活和群島毗鄰地帶生活的看法,正是應當通過這個線索去領會。這種哲學正是澤克的心理穩定性的源泉。不管他所遭逢的境況多麼陰暗。他總是皺起自己那粗糙的飽經風霜的臉上的眉頭說,他們不會把我降到比礦井更深的地方去了!或者互相安慰說:還有更糟的哩!真的,在饑寒交迫、心灰意懶的深重苦難中,這個「還有更糟的哩」的信念,明顯地支持著他們,並使他們精神振作起來
澤克總是作壞的精神準備,他就是這樣活著,經常期待著命運的打擊和妖魔的咬螫。相反,任何暫時的緩和。他都看成是當局的失察和錯誤。在這種經常期待災難的狀態中,也就逐漸養成著澤克的嚴峻的心靈,對自己的命運滿不在乎。對別人的命運毫不憐憫的心靈。
偏高平衡狀態的情形,無論偏離到光明方面,還是偏離到黑暗方面,無論偏離到絕望方面,還是偏離到喜悅方面,在澤克身上都是很少見的。
塔拉斯-謝甫琴科(還在史前時代曾在島上稍作逗留)成功地表達了這種情形:「我現在幾乎既沒有憂愁,也沒有歡樂。然而卻有一種達到魚類的冷血狀態的精神上的平靜。難道經常的不幸能使一個人這麼脫胎換骨嗎?」(致列賓娜的信。)
正是。正是能夠的。穩定的冷漠狀態,對於澤克說來,是一種必要的防護,以便能夠熬過島上陰暗生活的漫長歲月。如果在群島的第一年他不能達到這種黯淡無光的狀態,那他通常就會死亡。達到了這種狀態——他就能活下來。一句話:只要不死掉——准能變老油條。
澤克一切感覺都變遲鈍了,神經被截斷了。他對自己的痛苦、甚而對部族的監護人加給他的懲罰、乃至幾乎對自己的整個生命,都變得無動於衷,對周圍人的不幸也不抱精神上的同情。什麼人的呼痛或女人的眼淚幾乎不能使他轉過頭來——反應遲鈍到這個地步。澤克們對新來的缺乏經驗的人,往往表現得冷酷無情,嘲笑他們的失策和不幸——但不要因此而嚴厲地譴責他們:他們這樣做並非出於惡意——只不過是他們的同情心已經萎縮了,只有事情的可笑一面才是他們能看得到的東西。
澤克中最流行的世界觀是宿命論。這是他們的普遍的深刻特點。其原因在於他們的不自由的處境、對他們最近時期可能的遭遇一無所知以及實際上無能影響事件的進程。這種宿命論對澤克甚至是必要的,因為這使他能得到精神上的穩定。古拉格之子認為,最平安的途徑是——聽天由命。未來——這是裝在口袋裡的貓,既然弄不清它是怎麼回事,也不能想象在各種不同的生活情況下你會碰到什麼事情,所以不應過分頑強地去爭取什麼或者過分執拗地拒絕什麼——不管是把你轉到另一個工棚或作業班去,還是調到另一個勞改點去。也許這是好轉,也許是逆轉,但不管怎樣,你總可以免於自怨自艾:就讓你的處境變得更糟吧,但這不是你親手造成的,這樣你就能保持可貴的泰然自若感,不致忙手忙腳,不必逢迎討好。
在這種黑暗的命運下,澤克的對許多事情的迷信是很深的。其中之一與宿命論密切相連:如果你在找位置甚至追求舒適方面操心過了頭,你必然會被遞解出去而燒得焦頭爛額。
他們不僅把宿命論用於個人的命運,而且還用來解釋事物的一般進程。他們怎麼也不會想到:事件的一般進程是可以改變的。他們有這樣的觀念,群島是永恆存在的,從前在群島上情況還要糟些。
但也許這裡最有意思的心理轉變是,澤克們把自己在得過且過的貧乏條件下的穩定冷漠狀態看成是——樂觀的生活態度的勝利。只要相繼而來的不幸變得不那麼頻繁,只要命運的打擊稍有減弱——澤克就已經對生活心滿意足,並以自己的處世態度自豪。我們要是引用一下契柯夫的一段描寫,讀者也許會對這種離奇的特點更加相信些。在他的短篇小說《在流放中》,渡船夫謝苗-托爾科維伊這樣表達這種感情:
「我……活到了這樣的地步,我能光著身子在地上睡覺,吃野草。但願老天爺讓每個人都能過上這樣的中活(重點系我所加——作者注)。我什麼東西也不需要,什麼人也不怕。我這麼看我自己,沒人比我更富裕更自由了。」
我們的耳朵里今天仍聽到這些驚人的言語:我們不止一次從群島澤克們的嘴裡聽到這些話(感到奇怪的只是契阿夫從哪裡弄來這些話的?)。但願老天爺讓每個人都能過上這樣的生活!——你中意嗎?
直到現在為止我們講的是民族性格上的積極面。但對它的消極面,對某些似乎是與上面所講的互相排斥和矛盾的令人感動的民族弱點,也不能閉眼不看。
這個看上去是無神論的民族對於信仰越是滿不在乎,不信仰的態度越是嚴峻(例如,《聖經》的一個論點「不要去審判人,你也就不會受審判」,他們完全以嘲笑態度對待,他們認為,受不受審判與此無關)——他們不顧一切的輕情態度的發作也就越厲害。可以這樣來區分:在澤克看得清楚的短淺的視野內——他們是什麼也不相信的。但是他們沒有抽象的眼力,缺乏歷史的盤算,所以他們就以野蠻人的天真相信任何一個遠方的傳聞,相信本地的奇迹。
說明土著的輕信有一個早年的例子——這就是由於高爾基來到索洛維茨而產生過的希望。但是沒有必要這樣深究遠索。在群島上有一種幾乎是固定的、幾乎是普遍的宗教:這是對所謂「阿姆尼斯基婭」(大赦)的信仰。很難說明這是什麼東西。讀者可能會以為這是一個女神的名字,但這並不是女神的名字。這有點像是信基督教民族傳說中的基督二次降世,奪目的光輝將降臨人間,群島的堅冰就會消溶,甚至各個島嶼也會溶化,而所有土著就會隨著溫暖的波浪漂到陽光明媚的地方,在那裡,他們馬上就會找到他們所親近。喜歡的人。大概,這是對地上天國的稍加改頭換面的信仰。這種信仰並沒有得到過一次現實奇迹的證實,然而卻很有生命力,很頑強。像其他的民族把自己的重要儀式同冬至和夏至聯繫起來一樣,澤克們也神秘地期待著(總是徒然地)十一月和五月的最初一些日子聯繫起來。南風一吹到群島,人們便竊竊私語:「大概將要大赦了!已經在開始了!」颳起嚴寒的北風——澤克們呵熱氣溫暖著凍僵的手指,搓著耳朵,跺著腳相互鼓勵說:「看來一定會有大赦了。不然我們都得凍死……的!(這裡有一個不能翻譯的詞兒)顯然——現在就會有了。」
任何宗教的害處早就已經得到證明——這裡我們也看到了它。這種對大赦的信仰大大削弱土著們的意志,使他們陷入不是他們所特有的愛幻想的狀態中去。在這種幻想病大流行的時期,官家的要緊活兒完全從澤克的手中掉落下來——實際上所起的作用,同相反地聽到關於「遞解」的不愉快消息時所起的作用一樣。而對於日常的建築工程說來,最有利的是不讓土著們發生任何感情上的偏差。
澤克們還有一個民族弱點,這種弱點與他們的整個生活方式完全違反但卻莫名其妙地保持在他們身上——這就是暗中的對公正的渴望。
契訶夫在一個完全不屬於我們群島的島上就曾觀察到這種奇怪的感情:「一個苦役犯,不管他本人已經墮落和不公正到多麼嚴重的程度,卻最喜愛公正,如果他在地位比他高的人身上看不到這種公正,他就一年一年地陷入痛恨和極端不信任的狀態。」
雖然契訶夫的觀察無論從哪方面來說對我們所講的事情都毫無關係,然而卻正確得使我們感到吃驚。
從澤克落入群島的時候起,他們在這裡生活的每一天每一小時全都充滿著不公正現象。他們自己在這種環境里的所作所為,也都是不公正的——看上去他們早就應該習慣於這種情形,並且把不公正看作生活的普遍準則。但是不然!來自部族中的官長和監護人的每一個不公正行為,都像在第一天一樣,繼續使他們受到傷害(自下而上的不公正行為卻引起他們讚許的狂笑)。在他們的民間創作中,他們編出一些甚至不僅是關於公正待遇,而是(將這種感情擴而大之)關於毫無根據的寬大處理的傳奇(例如,曾經創造出一個在群島保持了幾十年之久的關於寬大處理O-卡普蘭的神話——似乎她並沒有被處決,而終身關在不同的監獄里,甚至還找到了許多曾同她一道遞解和從她那裡得到布蒂爾卡圖書館書籍的證人。有人會問,土著們為什麼要造出這種荒唐的神話來?只不過是作為一個他們想要相信的寬大無邊的極端事例。這樣他們就可以在思想上把它聯繫到自己身上)。
還有關於澤克在群島上愛上了勞動這樣的事例(A-C-布拉奇科夫說:「我為我親自創造的成果而自豪」),或者至少沒有失去對勞動的喜愛(日耳曼血統的澤克),但是,這些事例是非常特殊的,所以我們不打算把它作為全民族的特點甚至是古怪的特點提出來。
土著的另一個特點是:愛談往事,可不要以為這是同上面已經講過的土著慣於遮掩的特點有矛盾。在其他所有民族那裡,這是老年人的一種習慣,中年人恰好是不愛甚至怕談往事的(特別是婦女,特別是填寫調查表的人,而且一般說大家都這樣)。澤克們在這方面則表現得像是個全由老年人組成的民族(在另一方面卻相反地像一個全由兒童組成的民族那樣受到管教,因為他們有教育員)……關於今日生活中的一些小秘密(如在什麼地方可以熱熱鍋,在什麼人那裡可以換到馬合煙),你從他們的嘴裡一個字也擠不出來,可是關於以往的事情,他們說起來卻敞開胸懷,毫不隱瞞:到群島以前是怎樣生活的,跟誰一起生活,怎樣落到這裡(他們可以幾小時幾小時地聽著敘述誰怎樣「落進來」,而且這些千篇一律的故事絲毫也不使他們感到無聊)。兩個犯人的相遇越偶然,超淺,越短促(在所謂「遞解站」上挨著躺了一夜)——他們就愈加急於全面詳細地彼此把自己的一切講出來。
這裡拿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觀察來比較一下是有意思的。他指出,每個人都暗自精心構思好一套關於自己落入「死屋」的經歷——而且一般根本不談這種事情。這種情形我們是理解的,因為落入「死屋」是由於犯了罪,苦役犯們回憶起它來心情是沉重的。
澤克的落入群島則是由於不可解釋的劫數,或者是由於若干禍根的兇惡的報復——但是,在十分之九的情況下,他並不覺得自己犯有任何「罪行」——所以在群島上再沒有比講述「怎樣落進來」的故事更能使聽眾感到興趣,更能引起他們的熱烈同情了。
在澤克的工棚里每晚都在講述的關於往事的豐富故事,這還具有另一個目的和另一種意義。澤克的現在和未來不穩定到什麼程度,他的過去也就牢固到什麼程度。以往的種種,誰也不能再從犯人那裡奪走了,而且每一個人在往日的生活中總要比現在強些,(因為再也不能比澤克更卑下了;甚至酒鬼流浪漢在群島外也被稱為同志。)因此,澤克的自尊心便在回憶里奪回生活把它推下來的那個高地。回憶還必定是被美化的,摻進了一些虛構的(但很像是實有其事的)插曲——於是講故事的犯人(聽眾也一樣)就感到充滿生機地恢復了對自己的信心
還有另一種加強這種自信心的形式——關於澤克民族隨機應變和得心應手的無數民間創作故事。這是一些相當粗魯的故事,很象尼古拉沙皇時代士兵中傳說的軼事(那時士兵服役期長達二十五年)。他們會講給你聽,一個澤克怎樣到長官那裡去給廚房劈木柴,長官的女兒怎樣自動跑到草棚子去跟他睡覺。還有一個狡猾的值日澤克怎樣在工棚地下挖了一個地洞,通過那裡把一口小鍋放在包裹遞交室地板上的下水槽的底下,從營外送來的物品中有時有伏特加酒,但是群島上有禁酒的法令,照章辦事應當立即把酒倒在地上(然而從來也沒有倒掉過)——那個值日澤克就用這個辦法把酒接到鍋里來,所以總是喝得醉醺醺的。
一般說,澤克們珍愛的武——這最足以證明那些能夠在頭一年沒有死掉的土著的健康的心理基礎。他們的出發點是,用腳目還不清帳,開開玩笑也欠不了債。幽默——是他們的經常的同盟者,沒有它,要在群島上過日子也許是完全不可能的。他們對罵人話也是根據幽默程度來評價的;越是能逗樂的,對他們越有說服力。他們對問題的任何一個回答,他們對周圍事物的每個判斷,總要加上一星半點的幽默。你問一個犯人他在群島已經呆了多少時候了——他不會對你說「五年」,而是:
「坐過了五個正月。」
(他們不知為什麼把自己在群島上的居留稱為坐,雖然坐的機會他們恰好是最少的。)
你問:「艱難嗎?」得到的是帶著譏諷的回答:
「只是最初十年難點兒。」
你對他不得不生活在這樣惡劣的氣候下表示一點同情,他會回答說:
「氣候壞,可是社會好。」或者當說到某個離開群島的人時:
「判了三年,坐了五年,提前釋放了。」
當一些人拿著為期四分之一世紀的「路條」來到群島時,他們會說:
「現在二十五年的生活有了保證!」
總的說來他們對群島是這樣評論的:
「沒有來過的,一定會來,已經到過的,一定不忘。」
(這種概括是沒有道理的:讀者,你我根本不打算到那裡去,不是嗎?)
不管在什麼地方,不管是什麼時候,土著們只要聽到什麼人請求添加點什麼東西(即便是往杯里加點開水),——馬上會同聲嚷道:
「檢察員會給你加!」
一般說,澤克對檢察員懷著不可理解的痛恨,並常常迸發出」來。譬如,在群島上流行這樣的不公正說法:
「檢察員——是斧子。」
這裡除了韻腳準確外(俄語中檢察員「npokypop」和斧子「tonop」是押韻的),我們看不到有任何意義。我們應當遺憾地指出這是聯想和因果關係脫節的一例,這種脫節把澤克們的思維降到低於中等人的水平以下。關於這一點,稍後再談。
還可以舉出一些不懷惡意的玩笑的例子。
「睡呀睡呀,可是休息卻沒有功夫。」
「你要不喝水,力氣從哪兒來?」
關於工作日快結束時的可僧的勞動任務(那時已經感到疲乏,正等待著下工),必定這樣開玩笑:
「哎呀,活兒剛乾得順手,可惜白天太短了1」
早晨不是馬上動手幹活,而是從這兒晃到那兒,一邊說:
「快點天黑,明天(!)好上工!」
下面我們還可以看出他們的邏輯思維的不速滅性。土著們有一個流行的說法:
「這森林不是我們栽的,所以我們不去伐。」
但是,你該怎麼解釋——林場也沒有栽林,可是卻砍伐得很有成績!所以,這裡顯出土著思維的典型幼稚性,某種獨特的達達派。
還有一個說法(從白海運河時代起):
「讓狗熊去幹活吧!」
認真說,怎樣可以設想一隻開鑿大運河的狗熊呢?關於熊幹活的問題,在克霍洛夫的著作中就已作了充分的說明。如果稍微有點兒可能去把狗熊套起來干有目的性的活兒,那麼毫無疑問,最近幾十年間就會這樣做的,因而也就會出現整個的一批狗熊作業班和狗熊勞改點。
誠然,土著們還有一種關於狗熊的并行的說法——很不公平的,但卻是深深印入腦海的:
「長官——是狗熊。」
我們甚至不能理解——什麼樣的聯想能夠產生這種說法?我們不願把土著們想得那麼壞,以致把這兩種說法聯在一起並由此得出某種結論。
講到澤克們的話宮問題,我們感到有很大困難。且不說對新發現語言的任何研究總要寫出一部單獨的著作和特別的科學教程,我們在這件事上還有一些特殊的困難。
其中的一個困難,就是語言同罵人話的融為一體,這點,我們上面已經提到過了。要把它區分開來,誰也辦不到(因為不能把一個活的東西分為兩半!),但是出於對青年的關心,我們也不能把一切原封不動地寫到學術性的篇章里去。
另一個困難是,必須把澤克民族的語言本身同散居在他們中間的生番(換個說法是「盜賊」或「慣犯」)部族的語言區別開來。生番部族的語言,是語文之樹上既無近似語又無親屬語的完全孤立的一個分支。這是一個值得單獨研究的題目,但在這裡,不可理解的生番的辭彙(如:文件、手帕、箱子、表、靴子)只會把我們弄糊塗。但是,困難的是,生番語言的其他一些辭彙要素,卻相反地為澤克的語言所吸收,並形象地使它豐富起來:(吹口哨;澤克語言中的意思是說謊、吹牛);(使黑暗,使模糊;在澤克語言中是指欺騙、迷惑);(在某物上灑上黑色;澤克語言指欺騙、蒙蔽);(翻轉,倒置;澤克語言指偷偷地閑逛、磨洋工);(試探;澤克語言中指迅速查明某事);(澤克語言中指聰明點、混時間);(舔主人的盤子;澤克語言中指陷進什麼事情,拚命幹活);顏色、膚色;澤克語言中指服從和歸順盜賊的幫規);(混血、混種;澤克語言中指「二混子」——半個賊);(此字與「精神」、「呼吸」有關;在澤克語言中表示勇敢、無畏、不顧一切);(單人監室,禁閉室);(搜身);(拐杖;澤克語言中表示麵包口糧);(燈芯;澤克語言中指累垮、垂死的犯人);(六,六點,老六;澤克語言中指為勞改營行政當局或為盜賊、雜役們辦事的人);(用來吮吸的東西或吮吸者;澤克語言中指飢餓狀態);(否定或不承認;澤克語言中表示對勞改營長官提出的要求一概拒絕的人,或稱「不買帳派」。一般指盜賊的核心人物);(對莊家賭輸贏的人的派頭;在澤克語言中表示用吹牛、做戲的手段嚇唬、訛詐);(妓女);(窩棚;澤克語言中表示勞改營中的姘頭、女相好的);(桿菌;澤克語言中表示「肥肉和油脂」);(模仿盜賊的作風);(按照盜賊的作風行事)。
不能不承認其中許多詞具有準確性、形象性、甚至通俗易懂性。
我們感到現代俄語中很缺乏這種語彙!特別是因為在生活中常常可以看到這類行為。
但是,這種關心已經是多餘了。本書作者結束了在群島的長期科學旅行后,對於是否還能夠回到民族學院去執教是很不放心的。不僅擔心人事科的態度,而且還擔心他自己是否已經落後於現代俄語,學生們能不能很好地理解他的語言。突然,他又迷惑又高興地聽到了從一年級學生口中說出的他在群島時耳朵早已習慣了的那些用語,而這些用語都是迄今為止俄語所缺乏的:(「不停腳就開始……」,「一到馬上就……」,「一走到立即……」);(「整個途中」,「整個時間」);(「再一次」,「又一次」);(「搶劫」,「洗劫」);(「偷」,「扒」);(「福來兒」,「傻瓜」,「大頭」,泛指不屬於盜賊一夥的任何人);(「涼耳朵傻瓜」,意思是百分之百的傻瓜);(「她和小夥子們縫在一起」,意思是她和小夥子們在一起過活)。還有其他許許多多。
這就表明,澤克的語言有巨大的能量,使它能夠不可解釋地滲入我們的國家,而首先是滲入青年的語言。由此可以預期,這個過程在將來會更加強勁,而上面所列舉的那些詞也會融合到俄語里去,也許甚至還會使它大為生色。
但是研究者的任務卻更加困難了:現在需要把俄語同澤克的語言區分開來!
最後,為了誠實起見,我們也不能迴避第四個困難:弄清俄語本身給澤克語言甚至給生番語言的最初的、某種史前的影響(現在這種影響已經看不到了)。否則怎樣解釋我們會在達里詞典里找到這樣一些似乎是島上專有的說法:
(「合法生活」,科斯特羅馬省方言,意思是與妻子一起生活;在群島上的意思是:與她合法地生活);
(「掏口袋」——貨郎的行話,意思是從口袋裡取出來;在群島上變更了字頭,變為——「掏腰包」);
(走近,靠近——意味著變窮,耗盡;請比較一下——衰竭,垂死)。
或者如達里收入的諺語:
「菜湯是好心人」——還有一連串的島上用語:寒冷人(身體不結實),篝火人,等等。
「他連耗子也不抓」——我們在達里的書里也可以找到。
cyka(「母狗」)是意味著「好細」,這在雅庫博維奇時期就已經有了。
土著們還有一種出色的說法「頂犄角」(指頑強地幹事情,並且一般地指任何頑強表現、堅持自己的意見),「打蔣犄角」,「打掉犄角」這個用語為我們恢復了「角」這個詞的古俄羅斯語的和斯拉夫語的含義(自矜、高傲、傲慢),而置外來的、從法語翻譯過來的「裝上犄角」的含義(妻子變節)於不顧。這種外來用語在普通人民中完全沒有通行。如果不是與普希金的決鬥有關,連知識分子恐怕也早已經忘掉了。
所有這些數不清的困難迫使我們只好暫時擱下本調查報告的語言部分。
結束本文時,再寫幾行個人的感受。本文作者在進行調查的時候,澤克們起初是躲避的,他們以為這些調查是為教父(在精神上緊挨著他們的監護人,然而,他們對他,像對所有自己的保護人一樣,是不知感恩的,不公正的)進行的。當他們確信了並不是那麼一回事以後,加之還一次一次地受到馬合煙的款待(貴的品種他們是不抽的),對考察者的態度開始變得極其友善,顯露出自己的本性並沒有完全變壞。在一些地方他們甚至把考察者親熱地稱作「菠蘿-番茄羅維奇」,在另一些地方則稱作法恩-法內奇。應當指出,在群島上根本不作興稱父名,因此,這種尊敬的稱呼方式帶有一點幽默色彩。在這一點上同時也就表現出他們的智力水平還達不到理解本考察報告的意義的程度。
作者則認為這番考察是成功的。他提出的假說完全得到了證實。一個完全新的、迄今無人知曉的擁有幾千萬人的民族在二十世紀的中期被發現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