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堅定的逃跑者
如今,當格奧爾吉-帕夫洛維奇-騰諾談到他過去的多次逃跑,談到他聽說過的其他難友的逃跑時,他十分稱讚那些倔強而毫不妥協的人,如伊萬-沃羅比約夫,米哈伊爾-海達羅夫,格里戈里-庫德拉,哈菲茲-哈菲佐夫等人。他說:「這些人才是堅定不移的逃跑者呢!」
堅定不移的逃跑者!這是指那些堅信人不能住在籠子里的人,而且對這個信念一分鐘也未曾動搖過的人。這種人,不管讓他去當個有吃有喝的監獄雜役,把他放在會計科或文教科,還是安排在麵包房幹活,他都始終想著逃跑。這是那些從被關起來那天起就日夜思念逃跑、夢寐以求逃跑的人。這是鐵了心決不妥協的人,而且是使自己的一切行動都服從於逃跑計劃的人。這樣的人在集中營里沒有一天是隨隨便便度過的,不管哪一天,他要麼是在準備逃跑,要麼正在逃跑,或者就是被抓住了,被打得半死躺在勞改營監獄里。
堅定的逃跑者!他知道自己走的是一條什麼樣的路,他看到過陳列在派工地點「以警效尤」的、被打死的逃跑者屍體,看到」過那些被活捉回來的人——把他們打得鼻青臉腫、口吐鮮血,還要拖著他們在各工棚之間走,強迫他們高喊;「囚犯們,看吧!看看我這樣子!對你們也會這樣!」他也知道,追捕逃犯的人們往往嫌逃跑者的屍體太沉,不願帶回營來,於是就只把他的腦袋(或者,正確地按照規定執行的話)加上他的一隻右手裝在口袋裡帶回來。(把肘部以下的右臂截下帶回,是為了讓特別科驗證指紋,以便註銷。)
確實有這樣的堅定的逃跑者!正是因為有這樣的人,才迫使當局給窗戶裝上又粗又密的鐵格子,用幾十道鐵絲網把營區圍起來,修建了碉堡、圍牆、板牆,布置了潛伏哨、伏擊兵,用帶血的生肉餵養著軍犬。
堅定的逃跑者!他們是不顧別人是否責備他們的,因為有些寧願在勞改營苟且偷生的人總是要責備他們:你們逃跑,會使我們的處境更糟——管制會更加嚴格!每天要點十次名!爛菜湯變得更稀!堅定的逃跑者還要擺脫那些耳語聲:有的囚犯會誠懇地好言相勸。勸他老實些(「不要鋌而走險吧,在勞改營也能活下去,何況還有家屬給你寄郵包來!」);甚至要拒絕關於提出抗議和實行絕食的勸告,因為他們認為抗議和絕食不是戰鬥,而是欺騙自己。堅定的逃跑者在所有鬥爭手段中只承認一種,只相信一種,只為這一種作準備——那就是逃跑!
這種人簡直就不能不這樣做!他們似乎生來就這樣。就像候鳥不能不隨著季節的變更而遷徙一樣,一個堅定的逃跑者不能不逃跑。
在兩次失敗的間歇期間,有些安於勞改營生活的人曾經問過格奧爾吉-騰諾:「你怎麼老呆不住呢?你跑什麼?你在外界,尤其是在今天的外界,能找到什麼好東西?」每聽到這類話,騰諾就會驚奇地反問:「什麼叫『能找到什麼好東西』?能找到自由!只要不戴腳鐐,能在密林里蹲上一天也好嘛!.這就是自由!」
像騰諾和沃羅比約夫這樣的逃跑者,在古拉格及其機關存在的中期,在膽小的家兔時期,是沒有看到過的。這樣的囚犯只在古拉格群島的初建時期有過,後來,到了戰後,又出現了。
騰諾就是這樣的人。每到一處新勞改營(他是常常被轉押的),起初他都很壓抑、苦悶,因為他還沒有考慮好新的逃跑計劃。一旦心目中有了這種計劃,騰諾就一掃過去的愁容,變得愉快了,嘴角上常掛著勝利的微笑。
他回憶說,開始全面複查過去的案件並給人們平反時,他反而感到了沮喪,因為他覺得對平反所抱的希望會消磨他逃跑的意志。
騰諾的一生極其複雜,不是本書所能包括得了的。應該說,他的逃跑本領是天生的。孩提時,他就從勃良斯克市的寄宿學校里逃到「美洲」去過,也就是說,坐了小船在傑斯納河上漂流過;在皮亞季戈爾斯克的孤兒院時,他冬天只穿一件內衣就爬越大鐵門跑到姥姥家去過。他的生活道路的另一個獨特之處是航海生活和雜技團的生活這兩條線始終互相交織著。從航海學校畢業后,他當過破冰船的水手,掃雷艦的水手長和商船隊的領航員。後來又讀完了軍事外語學院。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他在北方艦隊服役,曾作為蘇聯的聯絡軍官乘美國護航艦去過冰島和英國。同時,他自幼就練習雜技;新經濟政策時期他還在雜技團表演過。後來,在兩次航行之間的空閑時期他曾多次參加演出;他還是扛鈴運動的教練,作過「記憶術」的表演,表演快速「記住」許多數字和單詞,表演從遠距離「猜測」別人的想法等。雜技團的生活和在港口上的生活使他同「流浪者」有了一些接觸,因而也就多少沾染了那些人們的作風——冒險性和不顧一切,學會了他們的一些語言。後來,他多次蹲懲戒室,和刑事犯們關在一起,又不斷從他們身上吸收了許多東西。對於一個堅定不移的逃跑者來說,這一切都是有用的。
做人的全部經驗積聚在一個人身上——我們每個人就是這樣形成的。
一九四八年,騰諾突然接到命令:立即從海軍複員!其實,這件事本身已經是一種不祥之兆了。(他懂得幾國語言,在英國艦隻上航行過,是愛尼沙亞人,雖然出生地是彼得堡。)但是,人往往都是往好處想的。他也一樣。同年聖誕節前夕,他在里加市被捕了。(里加市每年過聖誕節時仍舊使人感到有節日氣氛。)他被關進阿瑪圖大街音樂學院旁邊的一間地下室里。當他走進自己生平第一間牢房時,他忍不住了,他不知為什麼對那個冷漠無情、一聲不吭的看守解釋說:「今天我和我妻子有兩張《基度山恩仇記》的票,電影正好在這個時間開演。基度山伯爵曾為自由而鬥爭,我也不會妥協的。」
但是,要鬥爭還早呢!因為我們總是被一種「這是搞錯了」之類的設想支配著。心想:我蹲監獄?為什麼?這不可能!他們一定會弄清楚的!在把騰諾押往莫斯科之前,還特意派人來安慰他(這是為了押解途中的安全!):部隊反間諜處處長莫爾希寧上校特地到火車站來給他送行,還同他握了手,並且告訴他:「您放心去吧!」三個特別護送人員(少校、大尉和一名軍士)加上騰諾總共四個人,他們乘軟席包廂去莫斯科。在火車上,少校和大尉商量著怎樣在莫斯科過一個愉快的新年。(是不是為了撈到一次去莫斯科出差的機會才故意組成了這個特別護送小組呢?)他們商量妥之後就各自躺到上鋪去,似乎已經睡著了。軍士則躺在對面的下鋪上,每當被捕的人一睜開眼睛,這軍士必然要動一動。包廂里只有上面的一盞藍色小燈亮著。騰諾的枕頭底下放著妻子最初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送來的東西:她的一絕頭髮和一大塊巧克力。騰諾躺在下鋪,陷入沉思。車輪發出有節奏的輕快響聲。我們的想象是可以隨意使這種聲音充滿任何一種意義和預言的。臉譜這時使這種聲音充滿了「希望」。因此,他根本沒有認真考慮逃跑。只是隨便想了想怎樣才能做到這一點。(後來他不止一次回想起這個夜晚,但那時卻只有悔恨和嘆息了。今後就永遠不會有這麼容易逃跑的機會,自由永遠不會離他這麼近了!)
夜裡,騰諾曾兩次去廁所。車廂走廊里空無一人,只有軍士跟在他後面。軍士的手槍系在一條長長的武裝帶上(海軍軍人都是這樣戴槍的),他也跟著被捕的人一起擠進了廁所。騰諾會拳擊和柔道,要想在這裡制服軍士,那是不費吹灰之力的:繳下他的槍,命令他不出聲,然後就可以大搖大擺地在一個小站下車跑掉。.第二次去廁所時,那個軍士不敢再擠進來了,他留在門外。但門是關上了的,在裡面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可以打碎玻璃,跳出去:夜車,一九四八年,車開得不快,而且時常停車。不錯,是冬天,騰諾沒穿大衣,而且手頭只有五盧布現錢,但是,他的手錶還沒有被沒收排。
由特別護送組押送的光榮到了莫斯科火車站就結束了。在乘客們全部下車之後,一個戴藍肩章的准尉從一輛黑色烏鴉車上下來,走進車廂問道:「他在哪兒?」
交接,失眠,單人囚室,單人囚室。催促儘快審訊的天真要求。看守們的不耐煩的回答:「有你受審的時候,你還會嫌多哩!」
偵查員終於來了。「喂,談談你的罪行吧!」「我什麼罪行也沒有!」「只有羅馬教皇才什麼罪也沒有!」
牢房裡住兩個人,另一個是裝成犯人的眼線。就這樣,慢慢地把籬笆加高了。其實是怎麼回事呢?經過幾次審訊后騰諾就完全明白了:他們根本不是想弄清問題,也不想釋放他。那就是說:得逃跑!
騰諾並沒有把這世界聞名的列佛爾托沃監獄看成了不起的困難。也許像剛上前線的新兵似的,由於還沒有什麼經歷,所以也就什麼都不怕吃?逃跑計劃是由偵查員阿納托利-列夫申提示的——偵查員用自己的表現(他越來越對騰諾粗暴、兇惡和憎恨)向騰諾提示了這一點。
每一個人,每一個民族,都有各自不同的尺度,在這座建築物里曾有幾百萬人忍受過毒打,有人甚至沒有膽毒打看作刑罰。但是,對於騰諾來說,單單是想到別人可以任意毆打他而不會受到報復,他就絕對不能忍受了。這是粗暴的侮辱,與其忍受,不如死去。因此,當列夫申在語言威脅之後第一次走近騰諾,要揮動拳頭的時候,騰諾霍地站了起來,狂怒地顫動著身子對他喊道;「你敢!我反正活不成!可也要挖出你一隻眼睛,或是兩隻!這個我能作到!」
偵查員後退了。他大概認為用自己一隻好好的眼睛去換犯人這註定要完蛋的生命是不合算的。於是他就用禁閉室折磨騰諾,好使騰諾的體力衰弱下去。然後他又把在隔壁房間里被刑訊折磨得慘聲喊叫的女人說成是騰諾的妻子,並說如果騰諾不招認,他妻子還會受更大的折磨。
偵查員這次又看錯人了!騰諾不能忍受別人的拳頭,同樣,他也絕對忍受不了對妻子的審訊。被捕者心裡越來越明確:必須把這個偵查員幹掉。這可以同逃跑計劃結合起來!偵查員列夫申少校也穿海軍制服,也是高個子,淺黃頭髮。膜帶完全可以冒充列夫申,瞞過偵訊大樓看守長的眼睛。不錯,列夫申的臉肥胖而有光澤,騰諾這些日子消瘦了。(囚犯輕易沒有機會照照鏡子。甚至在審訊中要求去廁所,廁所洗手處的鏡子也是用黑市蒙著的。只是碰巧掀動了一下:終於看到自己的模樣了。啊,多麼瘦!多麼蒼白!真心痛自己!)
這期間已經從車房裡把那個不中用的眼線撤走了。騰諾便開始研究那個人睡過的床。床上的一根根鐵棍兒和床腿連接的地方生了銹,銹得比別處細一些,焊接的地方也不很結實。鐵棍的長度約七十公分。可是,怎麼把它拆下來呢?
首先要……訓練自已能準確地計算秒數。然後,把每個看守透過門上的窺視孔往牢房裡面看的間隔時間都記下來。(當然,還得先弄清是哪個看守值班,應該裝作像在床間隨便走走的樣子。)間隔時間弄清了:四十五秒至六十五秒。
在這一段間隔里,用力一板,就能把生鏽的那一頭折斷。另一頭是完好的,弄斷它要費些力氣。要站到上面去用兩腳往下跺,但跌斷後它會碰到水泥地上,發出響聲。那就是說,要在一次間隔時間內完成下列幾項動作;把枕頭放到水泥地上,站到床上,跺,斷鐵棍兒,再把枕頭放回去,而鐵棍呢,哪怕暫時塞到床墊下也行。而且每個動作都要按秒把時間計算好。
好,拆斷了。作到了!
但是,這還不行:人們一進來就會發現,那你就只好死在禁閉室里了。關你二十天禁閉,你不僅會失去逃跑的力氣,甚至連偵查員也對付不了了。啊,有了。用指甲把床墊子劃破,扯出一點點棉花來。用棉花把鐵棍兒的兩頭包住,再安到原來的地方去。算算幾秒鐘?好,可以作到!
但是,這也不是長久之計。每十天要洗一次澡,市犯人洗澡時間要搜查牢房,損壞的地方立即會被發現。那就是說,應該儘快行動。可是,怎麼把鐵棍帶進偵訊室呢?……從牢房裡提犯人去審訊時並不搜身,只在審訊后回來時摸摸身體兩邊和前邊有口袋的地方,目的是搜查刀子之類,怕犯人自殺。
騰諾身上還穿著海軍制服,裡面是傳統的藍白條紋水兵內衣,這內衣溫暖著騰諾的身體,也溫暖著他的心靈。「然後我就出海去——痛苦會少些!」他向看守借了針和線(在規定的時間可以借給針線),裝作縫扣子的樣子(他自己用麵包作的假扣子)。他解開上衣,解開褲子,抽出內衣的底邊,把底邊從裡面折起一小段縫起來,縫成一個小口袋的樣子(這是為了把鐵條的下端插進去)。在這之前他已經從褲杈帶子上扯斷了一小段。現在,他又裝作縫上衣扣子的樣子把這一小段帶子縫在內衣前胸的裡子上。做成一個小環。好管住鐵條的上端。
然後,他再把內衣前後反穿上。從現在起就開始日夜加緊練習。鐵條放在背後內衣裡邊,穿過小環,下端插進小口袋裡。鐵條的上端恰好到脖子的高度,低於上衣衣領。要練習的動作是:要在看守往牢房裡窺視一眼之後到他窺視第二眼之前這段時間內,完成下列動作;把手舉到腦後,抓住鐵條的上端,把身子向後挺直,再向前方略微傾斜,像弓弦那樣,同時,抽出鐵條,猛地一拍,打向偵查員的頭部。然後全都恢復原樣!看守又看了一眼;被捕者正在翻著書本看書呢!
動作練得越來越快了。掄起的鐵條已經在空中發出響聲。假如這一擊打不死他,至少會把他打昏。既然這些傢伙已經把我妻子抓來,那為什麼我要可憐這些傢伙呢!
還要準備好兩個棉花球(棉花還是從墊子里掏)。把棉花球放到嘴裡的牙齒外側,可以使臉顯得胖一些。
當然,在這天之前還要刮好臉。可是,監獄里每星期才用鈍刀子給犯人刮一次險。所以,行動的日子不是可以隨便選擇的。
那麼,怎樣才能使蒼白的臉變得紅潤些呢?可以往臉上稍微擦上一點血,就用他的血!逃跑者任何時候都不應該像普通人那樣「隨隨便便地」聽或看,他必須抱著逃跑者的特殊目的聽和看。他應該對任何細節都作出解釋,而不應輕易放過去。不管是提他去審訊,還是去放風或去廁所,他的腿都在計算著步數,在記住台階的數目(這些並不是全都用得上的,但是他還是要記);他的身體也在記住拐彎的地方;犯人走路時按命令必須低著頭,但他的兩眼卻在記住地面是什麼樣的,是不是完好;兩個眼珠在可以掃視到的視野內觀察著所通過的各個門,記住它們是一扇的還是兩扇的,門上是什麼把手,什麼鎖,門往裡開還是往外開;而同時頭腦還應該判斷出每扇門的用途;耳朵也不能休息,它在傾聽著並在進行著比較:對,我在牢房裡聽到過這種響聲,噢,原來是這麼回事。
有名的列佛爾托沃監獄大樓是個「K」字型建築,樓梯護欄之間的空處直通上下各層,金屬護欄;指揮哨兵在揮動小旗。拐進偵訊樓了。每次審訊都在不同的偵訊室進行。這樣更好!可以了解到偵訊樓的所有走廊和門的位置。偵查人員怎樣從外面進到這裡來呢?就是從這個小方窗戶旁邊的門進來的。當然,主要檢查他們證件的地方不是這裡,是外面的崗樓,但是,他們在這裡似乎還要打聲招呼或者要出示講什麼東西。剛巧有一個人往樓下走,他邊下樓邊朝著上面的人喊道:「那我這就到部里去啦!」很好,這句話可能對逃跑者有用。
偵查人員從這裡出去之後怎樣走到外面的崗樓?這就要憑想象來判斷了,而且必須毫不猶豫地、正確地走去才行。好在是冬、天,雪地里當然會有人們走出的小路,或者那裡的柏油路面會顯得更黑、更臟些。可是他們怎樣通過崗哨呢?出示自己的證件嗎?還是進來時已經把證件留在門口,出去時只須說出自己的姓名,取回證件就行?或者是哨兵認識每個人的面孔?那麼,主動報自己的姓名反而會犯錯誤。或許只伸手去拿就行?
許多問題都是可以找到答案的,只要你不被偵查員提的那些無聊的問題纏住,而能夠留心觀察他就行。為了削鉛筆,列夫申從胸前的衣袋裡掏出一個什麼證件,取出夾在那裡面的一片刮臉刀來。從這裡馬上就可以看出問題了:「他掏出的不是出入證。那麼,出入證在哪兒呢?留在崗樓了嗎?」
「他掏出的那個小本本很像汽車駕駛執照。那麼他是乘自己的汽車來上班嗎?那就是說,他身上還應該帶著汽車鑰匙。他把車停在監獄大門前嗎?必須在這裡,在離開偵訊室之前,看看他小本上的汽車牌號,出去之後可不能搞錯!」
「看來監獄里沒有衣帽間,因為他每次都把大衣和帽子掛在偵訊室的牆上。這樣更好。」
不能忘記和漏掉任何一件重要的事,而且要把所有的事都在四、五分鐘之內做好。當列夫申被他打倒在地的時候,必須立即按下列順序行動:
l)脫掉自己的上衣,穿上他較新的帶肩章的上衣;
2)解下他的鞋帶,把它穿在自己沒有鞋帶因而不跟腳的鞋上(這一項就要佔不少時間!);
3)取出他的刀片,塞進事先在自己鞋後跟上準備好的地方(如果被抓住,被關進牢房后可以用它立即割斷自己的血管);
4)查看他的全部證件,帶走其中必要的;
5)記住他的汽車牌號,找到汽車鑰匙;
6)把有關自己的偵訊材料塞進他的厚厚的公事包,帶走;
7)摘掉他的手錶;
8)用血把自己的臉微微抹紅;
9)把他的屍體拖到桌子後面或厚窗帘後面;如果有人進來,便會以為偵查員已經走了。免得有人追來;
10)把棉花揉成團,放到腮下;
11)穿上他的大衣,戴上他的帽子;
12)把開關上的電線扯斷。如果有人很快就進來,屋裡漆黑,他去開一下開關,燈不亮,他會想:大概燈泡燒壞了,所以偵查員改在別的房間偵訊了。即使換上燈泡,也不會立即弄清是怎麼回事。
這樣,總共要作十二件事。然後就是逃跑本身了……所有這些事都要在夜間審訊的時候干。如果那個小本本不是駕駛執照,可就糟了;那就是說。他來回都是乘偵查員班車,(會用班車接送他們的,因為是深夜嘛!)那末,別的偵查員就會感到奇怪:為什麼列夫申今天設審訊到早晨四五點鐘,就在半夜裡步行回去了呢?
對,還有:走過那個小窗戶時要把手帕掏出來捂住鼻子,裝作擤鼻涕的樣子;同時還要往手錶上看一眼。另外,為了不使哨兵生疑,還要朝樓上喊一句;「佩羅夫!(這是列夫申的朋友)我這就到部里去!咱們明天再談吧!」
當然,成功的可能性是很小的,目前只能說有百分之三或百分之五的機會。幾乎沒有希望,因為對外層的崗樓情況完全不清楚。但是,那也不能像奴隸一樣死在這裡!不能等到衰弱得人們敢用腳踢你的地步!最後鞋後跟里還有一個刀片可以用嘛!
於是,在刮臉之後的一次夜間審訊時騰諾就把鐵條藏在背後帶出來了。偵查員在訊問、辱罵、威脅,可是騰諾望著他,心裡暗自奇怪:他怎麼會感覺不到自己沒有幾分鐘可活了呢?
已經夜裡十一點了。騰諾打算在這裡拖到兩點左右,因為那時候有的偵查員就該走了,好去過一個「短暫的夜晚」。
那時候,就可以找個機會了:或者就像往常一樣讓偵查員把記錄遞過來簽字。伸手接記錄紙時就突然裝作不舒服的樣子使記錄紙掉在地上。他必定會低頭往下看,這時就……或者,根本不需要利用什麼記錄,簡直就站起身,搖晃著身子對他說:「很不舒服,請給口水喝!」這時他會把搪瓷缸遞過來(茶杯是他自己用的)。把水喝下,使搪瓷缸子掉在地上,同時舉右手往腦後抬,這樣看來會很自然,像是頭暈。偵查員一定會俯身去看掉在地上的缸子,這時就……
心臟在猛烈地跳動。這是節目的前夕,或者就是死刑的前夕。
但是,實際情況完全出乎意外。將近十二點鐘的時候,另一個偵查員急急忙忙走進來,湊到列夫申耳旁小聲嘀咕了幾句。這是從未有過的事。列夫申有點著慌了,立即按了按電鈕:叫看守來把犯人帶回去。
一切全完了!……騰諾又回到車房,把鐵條放回原處。
另一次提審時,騰諾的鬍子很長。(這個模樣把鐵條帶去就沒何意義了。)
再一次是白天審訊。而且審訊經過不同往常:偵查員沒有發火,沒有咆哮,卻用一句預言似的活動搖了騰諾的決心,他說:最多判你五年到七年,沒什麼可傷心的。這樣也就不再想割掉他的腦袋了。騰諾的憤恨沒有保持多久。
感情的高峰過去了。看來成功的可能性太小,不能這麼干。
逃跑者的情緒也許比演員更加變幻莫測。
這樣,長時期所作的全部準備都等於白費……
但是,逃跑者對這種情況也應該經受得住才行。他已經上百次地在空中掄起過鐵條,他已經「打死」過上百個偵查員,已經多少次經歷過自己逃跑的一切細節了:在審訊室里,通過那個小方窗戶,走到崗樓,通過了崗樓……他已被這次逃跑累得疲憊不堪……可是,原來他還根本沒有開始呢!
不久就換了另一個偵查員,騰諾被轉押到盧賓卡監獄。在這裡,騰諾沒有作逃跑的準備(審訊進程使他產生了較大的希望,下不了逃跑的決心),但他還是時刻觀察著,也在制定逃跑練習計劃。
從盧賓卡監獄逃跑?這可能嗎?……可是,要是認真想一想,這也許比從列佛爾托沃監獄逃跑更容易。每次提審時都要穿過很長很長的走廊。他很快就摸清這走廊了。走廊里某些地方有箭頭標著「通向二號大門」,「通向三號大門」等字樣。(真遺憾,自由的時候怎麼竟沒有留心觀察一下盧賓卡周圍呢?怎麼沒注意立什麼地方還有大門呢!)說這裡容易跑,是因為這個地方不全是監獄,還有安全部的辦公樓。這裡有許多偵查員和其他工作人員,所以警衛不可能全都認識。進出門全憑出入證,證件就在偵查員的衣袋還。既然站崗的人不認識面孔,也就不一定要長得像某個人了,大體上差不多就行。新偵查員不穿海軍制服,他穿國防綠軍裝。那就得換上他的衣服。鐵條沒有了,但是只要有決心就行。審訊室里總有各種東西吧,比如,石制的吸墨器之類。其實,並不一定要打死他,只要使他失去知覺十分鐘,就可以走掉了!
但是,他總還是抱著一種模糊的幻想,指望著寬恕和理智,這就使他的決心變得不那麼堅定了。只是在被關進市蒂爾卡囚犯營之後,他才擺脫了這種幻想的重擔:根據特別庭的一紙公文,他被判:二十五年勞改。他在判決書上簽字時反而感到鬆了一口氣,不由得微笑了一下。進入判刑二十五年的犯人牢房時,他覺得自己的腳步反而變得較快了。這一宣判使他擺脫了卑微感,也不再想違背良心進行妥協了;他一掃過去那種俯首聽命和巴結逢迎的態度,不再像乞丐一樣等待那答應過他的五年到七年刑期了。判你媽的二十五年???那還指望你們什麼呢?!當然,要逃跑!!
或者,就是死!但是,死亡難道比四分之一世紀的奴役更壞嗎?不,單單是把他的頭剃光(剃成普普通通的光頭,別人有誰會因此苦惱呢?!)騰諾就已經感到莫大的侮辱了,就像往他臉上唾了一口似的。
現在該尋找盟友了。還要研究過去其他人逃跑的歷史。在這方面騰諾還是個新手呢。但以前總會有人跑過吧!
看守帶我們去審訊時,經常走過那些用鐵柵欄分成一段一段的布蒂爾卡的走廊啊!但是,我們中間有多少人留心過騰諾一眼就注意到的問題呢?看,每道門都有兩層隔柵,而看守只開一道鎖隔柵就全打開了。那就是說:第二道隔柵暫時是不起作用的。第二道隔柵是由三根粗鐵條組成的,鐵條從牆裡伸出來,穿進鐵門。
在牢房裡,囚犯們備找各的事作。騰諾則在尋找過去逃跑過的犯人和有關逃跑的談話。他發現了一個叫馬努埃里-加爾西阿的人,此人曾經由於這走廊里的三根鐵條組成的第二道隔柵遭到過意外的麻煩。這事發生在幾個月前。一天,一間牢房的犯人出去理髮時一哄而起把看守抓了起來。(因為許多年沒出過事,看守們都已經習慣於囚犯們的馴順了。這個看守那天違反條例而單獨行動,以致被抓。)犯人們扒下看守的制服,把他捆起來塞進廁所,一個犯人換上看守制服,拿他的鑰匙打開了走廊里所有的牢門(這裡也有死囚車,這就助長了形勢的發展)。人們叫喊、歡呼,鬧著要去開其他走廊的牢門,佔領整個監獄,失去了警惕和謹慎。本應該由穿制服的人先把走廊里的門全打開,其他人暫時先各自在牢房裡準備著。可他們這時卻成群地呼叫著湧入了走廊。呼喊聲驚動了隔壁走廊的看守,他們從窺視孔望了望(牢房兩面都有窺視孔),按動了緊急警報的電鈕。中央控制台根據信號立即按動開關,所有走廊的第二道隔柵一下子全都鎖上了。一般看守的鑰匙是打不開第二道隔柵的。騷亂的走廊被切成許多小段,互不相通。衛兵趕到了。他們列隊站成夾道,一個一個地往回——往牢房裡放犯人,犯人們邊通過邊挨打。終於把帶頭鬧事的人找出來,帶走了。可這些因犯都是已經判二十五年的。是把他們的刑期從頭算起了呢?還是全部槍斃了?
後來便是編隊押往勞改營。囚犯們熟悉的喀山火車站上的「警衛棚」(當然,那是設在避人耳目的地方的)。用黑烏鴉車把囚犯運到這裡,再裝進專門的「囚犯車廂」,然後把這些車廂接到列車上。警戒部隊排成兩行在火車的兩邊緊張地嚴密守衛著。軍犬不住地撲向囚犯的脖子。口令聲:「警衛隊,準備戰鬥!」接著是要命的子彈上膛聲。那可不是開玩笑的。就這樣,帶著軍犬,把騰諾押送走了。逃跑?軍犬立刻會追上你!
但是,他是一個堅定不移的逃跑者。因為屢次企圖逃跑,他不斷地從一個勞改營被轉押到另一勞改營,從一所監獄轉押到另一監獄。等著吧,他還要見識許多這樣警衛森嚴的火車站和押解部隊呢。有時候押解隊不帶軍犬。那麼,就裝成腿瘸,有病,勉強拖著腳走,吃力地拖著自己的乾糧口袋和厚棉衣,這樣可以使衛兵比較放心。如果車站上停著很多列火車,那不是就可以在列車中間繞圈子嗎?於是,扔掉東西,彎下腰去,往火車下面鑽!但是,剛彎下腰,你忽然發現列車那面有兩隻士兵的腳;那邊還有預備的警戒隊……他們全都想到了。那你就只好馬上裝作身體支持不住要跌倒的樣子,所以才把手裡的東西掉在地上的。要是很幸運,旁邊線路上恰好有一列火車很快地開過來,那就可以在火車即將通過的時候猛地跳過線路去,這時,沒有一個押解兵會追你!你是為了自由才冒生命危險。他呢?犯不上。可是等火車開過去之後,他們已經找不到你了!不過,為此需要雙倍的幸運:既要過站的列車及時到來,又要你能及時把自己的腳從火車輪前面抽走。
從古比雪夫遞解站決定用敞篷卡車把囚犯們送往火車站,在車站上要編組一列龐大的紅色(囚犯)列車。在遞解站時,騰諾從關押在一起的一個「向來尊重逃亡者」的本地小偷那裡得到了兩個地址,他說是可以在那裡得到最初的幫助。騰諾把這些地址也告訴了另外兩個想逃跑的人,並且商量好:上卡車時三個人都盡量往後排坐,等車開到拐彎處時必定會減速(騰諾的兩個同夥坐烏鴉車往遞解站來的時候沒有閑呆著,他們已經注意到有這樣一個拐彎處,雖然不大容易看出來),那時三個人一起——向左、向右、向後——往下跳!簡直從警衛的身旁穿過去。甚至可以順勢撞倒他!即便警衛開槍,總不可能三個都打中的。甚至不一定開槍,因為街上行人很多。衛兵們會追?不,他們不能扔下卡車上別的犯人不管。也就是說,他們將只會喊叫,會向空中鳴槍示警。誰會阻攔呢?老百姓,本國的蘇聯人民,行人會阻攔。那很簡單,嚇一嚇他們就行了,說是手裡有刀(其實沒有刀)!
上車前搜身和點名的時候,三個人故意磨磨蹭蹭,盡量在天黑以前不上車,等著上最後一輛車。終於,最後一輛車開來了,可是……這車卻不同於前面那些載重三噸的矮車幫卡車,而是一輛高車幫「史蒂倍克」牌美國卡車。甚至騰諾那樣的高個子坐下去頭也比車幫低。「史蒂倍克」車開得很快。拐彎處!騰諾膘了兩個戰友一眼:他們都面帶恐懼。不,他們不會跳的。不,他們不是堅定的逃跑者!(不過,你自己是否很堅定呢?……)
黑暗中,在手電筒的光束中,在各種呼叫聲、狂吠聲、罵聲和金屬撞擊聲中,他們被塞進運牛車廂。這時候騰諾卻違背了自己的習慣:他沒有來得及看到自己車廂的外形。(堅定不移的逃跑者是應當及時注意到一切細節的,什麼也不能漏掉!)
每到一個車站,就有人用小錘惶惶不安地敲打車廂的木板。他們把每一塊板都敲敲。這就是說,他們不放心……不放心什麼呢?怕把木板鋸斷?這也就是說,應該鋸!
在一個小偷身上找到了一小段磨過的刀鋸。幾個人決定鋸開下鋪下面的一塊板。等到火車減速的時候,從這個窟窿鑽下去,落到枕木上,伏身等待火車通過。但是,了解情況的人說:凡是掛著「運牛車廂」的列車後面都裝有所謂的「采捕器」,這是一種類似鐵耙子的東西,它的齒伸得很低,離枕木很近,這些齒會把逃跑者的身體掛住,帶著他在枕木上擦過去,人也就會這樣被擦死。
整個夜晚,他們幾個人輪班鑽到下鋪底下去,用一塊布纏住幾公分長的一小段刀據,鋸車幫上的一塊木板。真不容易啊!但還是鋸好了第一道據日。木板有些活動了。把板子推開了一個縫。但他們清早卻看到車廂外面還裝著一層粗糙的白水板。為什麼板子是白色的?這是在他們車廂外面又裝置了一條不寬的警衛平台。正好在他們鋸出的切口上方的平台上就站著一個衛兵。鋸木板顯然行不通。
囚犯的逃亡,也同人類的其他活動一樣,有它的歷史,有它的理論。在自己開始行動之前,你不妨先把這些了解一下。
囚犯逃亡的歷史,就是已經發生過的逃跑事件。關於逃跑的技術問題,契卡行動部門是不會出版什麼普及小冊子的,它們只是自己積累經驗。這方面的歷史,你可以向那些被捉回的逃跑者去了解。他們的經驗非常珍貴:那是用血,用痛苦,幾乎是用生命換來的。但是如果你一步一步地去問第一個、第三個、第五個人的詳細逃跑經過,那可不是開玩笑,那非常危險。這同公然打聽通過誰可以加入地下組織一樣危險。你們的長時間談話可能被眼線聽去,給你彙報。主要的是那些講故事的人本身在逃跑失敗后,經過痛苦的折磨和生與死之間的選擇,說不定會變得膽小了,也會被雇傭,或許現在已經不是志同道合的人,而是變成了誘餌。而獄中的「教父」——即看守們的主要任務之一,就是要事先看出誰同情逃跑者,誰對這些事感興趣。然後他們便搶在那些潛在逃跑者前面,在他的登記卡上做上一個記號,這人就會被轉押到加強管制工棚去,逃跑就更困難了。
但是,從一座監獄到另一監獄,從一個勞改營到另一勞改營,騰諾一直在熱心地打聽逃跑者。他一次又一次地逃跑,一次又一次地被抓住。可是在勞改營監獄里他恰巧和一些逃跑者關在一起,所以也就不斷地向他們打聽。(他也看錯過人,犯過錯誤。例如,曾經英勇地逃跑過的斯捷潘有一次就把騰諾出賣給肯吉爾勞改營的行動人員別利亞耶夫了。於是別利亞耶夫向騰諾重述了他打聽過的所有問題。)
至於逃跑的理論,那很簡單:各顯其能。跑成功了,那就是說,你已弄懂這個理論;被抓住了,那就是說,你還沒有掌握好。但它也有一些起碼的原則:可以從建設工地跑,也可以從生活區跑。從工地上逃跑比較容易,因為那裡的警戒總不像生活區里那麼森嚴,而且逃跑者手裡還可以帶上工具。可以一個人逃跑,這有很多困難,但這樣就無須擔心被人出賣。也可以幾個人一起跑,這要容易些,但全看所選擇的同夥是否合適了。這個理論中還有一條規則:要熟悉地理,對地圖要了如指掌才行。可是,在勞改營里你根本看不到地圖。(順便說一句,普通刑事犯們是不懂地理的,他們認為上次呆過的那個速解站比較冷,所以必定是在北方。)還有一條:必須了解你將逃到那裡去的群眾情況。還有這樣一條方法論上的原則:你應該經常按計劃作逃跑的各項準備,但你也要每分鐘都準備好用另外的方式——伺機逃跑。
例如,有過這樣一件伺機逃跑的事。它發生在肯吉爾營。有一次,把懲戒室的所有犯人都帶出來做土坯。突然,颳起了哈薩克特有的黃沙風暴:霎時間天昏地暗,看不見太陽了,飛砂走石直向人們臉上打來,誰也不敢睜開眼睛。誰也沒有準備好這樣突然地逃跑,可是尼古拉-克雷洛夫卻跑向隔離區的邊界,把棉衣扔到鐵絲網上,爬過去了。全身都劃破了,但他還是逃了出去,藏起來了。風暴過後,人們看到鐵絲網上的棉衣才知道有人跑了。便派人騎馬帶著軍犬追捕。但是風暴把一切痕迹都好掉了。克雷洛夫鑽到垃圾堆里躲過了追捕的人。可是,到了第二天總該往前走吧!這時他被派往草原各地的汽車追上了。
騰諾住的第一個勞改營是傑茲卡茲甘附近的新魯德諾耶營。這就是註定使你死亡的地方。你也正是該從這個地方逃跑!周圍是無邊的沙漠:大片鹽鹼地和沙丘,有的地方是草根土,有的地方長著些駱駝刺。偶爾可以看到哈薩克牧民的羊群,大部地區荒無人煙。沒有河流。想找到一口井幾乎是不可能的。最好的逃跑時間是四五月,這時有些地方還可能有融化的雪水形成的小水塘。但是,這個情況警衛人員也很清楚,所以四五月間看管非常嚴格,上工時搜查得很細:一點點吃的東西,一塊多餘的市也不許帶出營外。
那年(一九四九年)秋天,三個逃跑者(斯洛博佳紐克、巴季欽科、科任)冒險往南方逃跑了:他們指望沿薩里蘇河奔向克齊爾奧爾達。但是,這條河完全乾涸了。他們在快要渴死的時候被追捕隊抓住。
騰諾根據他們的經驗斷定:秋天是跑不成的。所以他經常規規矩矩到文化教育科夫——本來嘛,他可不是想逃跑的人,也不想搞亂,他屬於那些有清醒理智的囚犯,這種人都盼望能在二十五年刑滿后重新作人呢!他盡自己的力量幫助文教科工作,他答應演個節目,表演雜技和「記憶術」。但是,眼前,他要充了解一下文教科里的資料,翻翻書看。他翻遍了文教科的書,終於找到一張未被「教父」們撕掉的哈薩克的舊地圖。噢。原來確實有一條商隊走的路,通往朱薩雷,全長三百五十公里。這條路上肯定會有井。往北去距伊希姆四百公里,這條路上還可能有牧場。距巴爾喀什湖五百公里,中間是別特巴克達拉沙漠。不過,追捕隊不大可能朝這個方向追。
距離就是這樣。選擇也就這樣定了……
任何東西都可能被愛鑽研的逃跑者看在眼裡,記在心上!有時候會有一輛清除污穢的汽車開到這裡,車上裝著個大儲存罐和一條管道,管道的口徑相當粗。騰諾完全可以鑽進去。在儲存罐里可以稍稍彎著身子站立起來。鑽進去之後,任憑司機往罐里吸污水好了,只要不裝滿就行。自己會全身站在髒水里,路上髒水還可能濺到嘴上,也可能倒在污水裡,喘不過氣來。但是,這一切對騰諾來說都比作為奴隸服滿刑期好得多。他反向自己;有決心這麼幹嗎?有!可是,汽車司機肯不肯?他可是個有駕駛執照的刑期不長的普通刑事犯呀。騰諾同他一起吸煙,留心觀察著。不,他不是我所需要的人,他不會為了幫助別人而拿自己的駕駛執照冒險。按他的心理狀態,完全是個甘心接受勞改的人,他認為幫助別人的是傻瓜。
這一冬天騰諾制定了計劃並且選好了四個同志。但是,正當他按照逃跑理論的要求耐心地按計劃進行準備工作時,突然,他被調到一個新開闢的建設工地上去了。這是一個採石場,位於丘陵地帶,從勞改營看不見它。眼下這裡還沒有修起碉堡和障礙地帶,只是埋上了幾排木樁,拉起了鐵絲網。鐵絲網有一處缺口,算是「大門」。鐵絲網外面站著六名持槍衛兵,他們站在平地上,並不比地面高。
衛兵們背後,那就是芳草如茵、鬱金花紅(鮮紅色的鬱金花呀!)的四月草原了!!逃跑者的心可是經受不住這鬱金花和四月空氣的引誘啊!也許,這就是機會到了吧?……你目前還沒有受到懷疑,還沒有住到懲戒室去,那麼,這不正是逃跑的好時機嗎!
在這段時間裡騰諾已經認識了營里許多人。他很快就組成了一個四人小組:米沙-海達羅夫(曾是海軍陸戰隊隊員,在北朝鮮駐紮過,為了逃脫軍法審判跑到三八線南邊去了;但是,美國人不希望損害他們在朝鮮同蘇聯的牢固的良好關係,所以又把他送回來;他拿到了一張「二十五元券」——刑期四分之一世紀),亞茲季克(他是個波蘭人,曾在安德斯的軍隊里當過汽車司機;他指著自己腳上那兩隻不成雙的靴子形象地、南腔北調地用俄語敘述自己的經歷:「這兩個[只]靴子,一個[只]是希德[特]勒給的,一個〔只〕是斯達[大]林給的。」),還有一個人原是古比雪夫市的居民,鐵路員工,叫謝爾蓋。
一天,剛好開來一輛大卡車,載著粗大的水泥柱子和一團團的蒺藜鐵絲:馬上就要在工地周圍修建障礙地帶了。這時剛好到了中午休息的時候。騰諾這個四人小組因為「熱愛」這苦役勞動,又特別「喜歡」加固障礙地帶,所以就自告奮勇,要求在休息時間馬上卸車。他們立即跳上車去,幹起來了。但由於這畢竟是午休時間,所以干起活來也還是慢吞吞的。他們邊干邊考慮對策。汽車司機到一旁休息去了。其他囚犯也都各自躺在地上休息,曬太陽。
咱們跑還是不跑?身上可是什麼也沒帶——刀子。行裝、食物、計劃,什麼都沒有呀。不過,如果乘汽車的話,騰諾根據地圖知道,可以開往傑茲德,從那裡再開往烏盧塔烏。幾個人心裡燃起了希望:機會,這可是個機會!
從這裡到「大門』」前的哨兵處這一段恰巧是個斜坡。出去不遠,路就拐到山崗後面去了。如果開得快些,也許他們還來不及開槍。哨兵也不會扔下自己的崗位去追!
車上的東西卸完了。休息時間還沒有完。汽車可以由亞茲季克駕駛。他跳下車去、在車旁磨蹭了一會兒。這時車上的三個人全都疲倦地躺倒在車廂里,讓車幫擋住了。也許並不是所有衛兵都看到這幾個人到哪裡去了。這時,亞茲李克把司機叫來;我們沒有耽誤你,卸完了車,總該賞支煙抽吧。抽了一支煙。喂,把車發動起來吧!司機坐進了駕駛室。可是,不知為什麼老是發動不起來。(車廂里的三個人不了解亞茲季克的計劃,暗自捏一把汗:完啦!)這時亞茲季克走過去拿起搖把來用力搖。還是發動不起來。亞茲季克已經搖累了,建議司機和他換換。現在亞茲季克進入駕駛室了。發動機隆隆地響起來,車發動了!可是此刻汽車卻朝著大門口的哨兵直衝過去。(後來亞茲季克說:他事先給司機把油門關掉了,他上車前又及時把它打開了。)汽車開動了,但司機並沒有急著跳上車去,他以為亞茲季克會把車剎住。一瞬間,汽車已經高速通過了「大門」。_衛兵們喊了兩聲「站住!」,但汽車繼續往前開。哨兵們的一排槍聲。起初是朝天放的,因為很像是出了什麼差錯。也許是朝汽車打的,車廂里的人躺著,當然不知道。轉彎。已經轉到山崗後面,逃出射程了!車廂里的三個人還沒有抬起頭來。車開得很快,猛烈的顛簸。突然,車剎住了,亞茲季克絕望地叫起來:他走錯了路,開到了礦山的大門口!這還是本勞改營的營區,看,本營的碉堡!
一陣槍聲。警衛人員奔跑。幾個逃跑者急忙跳下車來,趴到地上,用兩手捂著自己的頭。警衛人員用腳亂踢,專往臉、耳朵、太陽穴踢,往肋骨上踢。
人類普通實行的一條寬大原則——「不打躺倒的人」——在斯大林的苦役營里是絲毫不起作用的!這裡專打已經倒下給人!對站著的人就是開槍。
但是,審訊結果判明:根本不是什麼逃跑!本來嘛!幾個人一口咬定他們正在車廂里打盹,忽然車開了,接著就是槍聲,怎麼敢往下跳呢?會被槍打死的!那麼,亞茲季克呢!他是沒有經驗呀,控制不了這輛車。但他總是沒有往草原上開,而是開到鄰近的礦山上來了嘛!
就這樣,總算是以一頓毒打完事了。
米沙-海達羅夫以後還有多次逃跑。甚至到了比較溫和的赫魯曉夫時期,當許多原先想逃跑的人都開始動搖、期待著合法釋放的時候、海達羅夫還同那些沒有希望(獲得赦免)的朋友們企圖從全蘇軍人懲戒監獄「安焦巴-307」逃跑過。商量好了,當逃跑者用斧頭砍障礙地帶的鐵絲網時,他們的同夥就朝碉堡扔幾個自製手榴彈,以轉移衛兵的注意力。可是,自動步槍的火力網還是把他們攔住了。
至於他們的計劃中的逃跑,還在繼續按部就班地進行著準備。做好了一個方向盤:在一個小塑料盒上刻出羅經方向點,把一小段磁化了的縫衣針裝在一小塊木頭漂子上,往盒裡灌上水,就成為一個羅盤了。飲用水最好裝在一條汽車內胎里,逃跑時就可以像軍大衣似的捲成背卷背著。這些東西(食品和衣物)要一點一點帶到木材加工廠去,藏在那裡的電鋸房旁邊的坑裡。按計劃就是要從木材加工廠逃出去。他們從一個自由人司機那裡買到了一條舊汽車內胎,已經裝上永放在坑裡了。這裡有時候晚上也有列車到達,為此就得在工地留下一些囚犯卸貨。這就是逃跑的機會。有個自由人接受了一條從營區偷出來的床單(這就是我國的價值體系!),便同意事先替我們把電鋸房對面的鐵絲網的最下面兩道剪斷了。運原木的列車已經開來,眼看晚上就要卸車了!但是,這時有一個囚犯,哈薩克人,發現了他們藏東西的地方,告密了。
逮捕、拷打、審訊。對騰諾來說,這種好像是逃跑中的「偶然事件」太多了。當局決定把他們幾個人轉押到肯吉爾營的監獄去,騰諾奉命面向牆站著,兩手倒剪在背後。這時文教科的大尉處長走過騰諾身旁,停下來,對著他感嘆地說:
「唉,你這小子!可真是的!你白搞文娛活動了!」
使大尉感到奇怪的是;這個曾熱心於普及勞改營文化的騰諾怎麼會想逃跑呢?開晚會那天演出后不是還多給了他一份飯嗎?!可他卻還想跑1他還需要什麼呢?……
一九五0年五月九日,戰勝德國勝利五周年紀念日,曾在前線英勇作戰的海軍軍官騰諾走進了有名的肯吉爾監獄的牢房。牢房裡很黑,只在牆的最高處留了個很小的窗口。透不過氣來。有很多臭蟲,牆上滿是臭蟲血。這年夏天特別熱,達到四十至五十度。大家都光著身子躺著。床下面涼快些,但是夜裡卻有兩個人從床底下跳起來了,原來是兩隻避日蟲爬到他們身上去了。
肯吉爾監獄里關押的都是從各勞改營挑選出來的囚犯。各牢房裡都有幾個經驗豐富的逃跑者。簡直是一批精選的雄鷹!騰諾終於找到那些堅定不移的逃跑者了!
曾獲得蘇聯英雄稱號的伊萬-沃羅比約夫大尉也關在這裡。戰爭期間他在普斯科夫州打過游擊,這是一個性格剛強、決不能忍受壓迫的人。他已經逃跑過幾次,今後還要逃跑。遺憾的是,他不會採取一點勞改營里的偽裝——有點獃氣反而對逃跑有好處。他繼續保持著前線士兵的直爽。他有一位「參謀長」,兩人公開坐在床上劃地形圖,商量辦法。要他改用勞改營里不得不採用的隱蔽和狡猾的辦法,他是作不到的,所以他每次都被眼線們出賣。
他們倆在盤算著一個計劃:要是分發晚飯時只有一個看守,就把他抓起來,用他的鑰匙打開所有牢房。沖向監獄門口,佔領門口的哨所,打開監獄的大門,沖向勞改營的崗樓,一舉擒拿住門崗,天黑前衝出營區……
把他們抽調去建設住宅區了。於是他們就盤算怎樣通過陰溝跑掉……
但是,這些計劃都未能付諸實行。同年夏天,不知為什麼給所有這些挑選出來的人都戴上手銬,把他們押送到斯帕斯克營去了。在斯帕斯克營,這些人被關在四周隔離的、加強警戒的工棚里。到達后第四天,堅定不移的逃跑者們把窗上的鐵柵欄抽掉,從窗戶跳到院子里,悄悄打死那裡的軍犬,打算從房頂跳到大營區去。但是,不料屋頂上裝的是鐵皮,被人一踩發出了雷鳴般的轟鳴。看守們拉起了警報。可是,當士兵們跑到逃跑者的工棚時,大家都在安靜地睡覺,鐵柵欄安得好好的。剛才的轟鳴不過是看守的「錯覺」罷了。
命中注定,命中注定這些人不能長期呆在一個地方!不安定的命運正在把這些堅定的逃跑者像不安定的荷蘭人一樣往更遠的地方驅趕。如果他們自己不逃跑,就把他們押送去。現在又給這伙無孔不入的人銬上手銬,把他們送往埃克巴斯圖茲監獄了。到了埃克巴斯圖茲,本營的兩名失敗的逃跑者——布留欣和穆吉亞諾夫——也加入了他們一夥。
對於這些再次犯了「罪」的人是要加重懲罰的,所以他們被派到石灰場去勞動——在風裡裝卸運石灰的汽車。生石灰粉飛進他們的眼裡、口裡、嗓子里,也就在那裡「煮熟」了。他們光著上身裝卸熟石灰,身上粘滿一層石灰粉。用來改造他們思想的這種日復一日的毒害性勞動,只能迫使他們想方設法儘快地逃跑。
逃跑計劃自然而然就產生了。石灰是用汽車運來的,那就利用汽車逃跑吧!這裡的營區目前只有鐵絲網,可以衝出去,必須找一輛加足了油的車才行。幾個逃跑者中間有一位高明的司機,叫科利亞-日丹諾克,商定由他開車,由那個從電鋸房逃跑未遂的騰諾配合。已經商量定了,但是伊萬-沃羅比約夫過於任性,過於相信自己而不相信別人的能力。因此,當汽車已經到手的時候,伊萬-沃羅比約夫卻代管日丹諾克掌握了方向盤人逃跑者拿出匕首從左右兩門同時進入駕駛室,司機嚇得臉煞白,只好乖乖地坐在中間跟著一起參加逃跑了。)
這是分秒必爭的時候1大家應該一齊跳進車廂,開車往外沖。騰諾懇求道:「伊萬!讓開吧!」但是伊萬-沃羅比約夫不讓!膝諾和日丹諾克不相信他的駕駛技術,他兩人留下來了。現在只剩三個人逃跑了:沃羅比約夫、薩洛帕耶夫和馬爾季羅索夫。突然,列季金不知從什麼地方跑了出來。他是個數學家,知識分子,怪裡怪氣的,根本不是個能逃跑的人。他是為了別的事被關進懲戒室的。但是,他現在離得很近,看見了,明白了,他手裡不知為什麼拿了一塊肥皂,而不是麵包。他跳進了車廂,一邊說:「爭取自由?算我一個!」
(就像是急急忙忙跳上公共汽車一樣,邊上邊問:「是上逍遙園去的嗎?」)
汽車轉了個小彎,先用慢速前進,頭幾排鐵絲網就被汽車的前保險杠逐步沖斷,後面幾排就要靠速度和駕駛室的衝力解決了。在障礙地帶的內緣,汽車還可以在柱子中間穿行,但一進入障礙地帶就勢必要把柱子撞倒,因為那裡的柱子是互相交錯的。於是,汽車用最高速度去撞倒柱子!
崗樓上的警衛著慌了。幾天前另一處工地上發生過一件事,是喝醉酒的司機撞壞了障礙區的柱子。這個司機是不是也喝醉了?……警衛們大約有十五秒鐘猶疑不定。說時遲,那時快,汽車已經把柱子撞倒,繼續高速前進,而且輪胎也沒有爆炸,壓過鐵絲網沖了出去。現在,該開槍了!可是,不知道朝哪兒開槍:因為為了保護衛兵們不受哈薩克的大風襲擊,崗樓外側圍了一道板牆,所以,從崗樓上只能朝隔離區內部或者順著障礙地帶開槍。可這時汽車已經衝出區外,看不見了,只看到朝草原去的方向揚起了塵土。所以只有無可奈何地從碉堡上對空射擊。
路上空空蕩蕩,草原平平坦坦,再過五分鐘,沃羅比約夫的汽車就可以開上地平線了!但是,這時完全偶然地開來了一輛警衛部隊的烏鴉車,它是去汽車修理廠檢修回來的。警衛人員迅速跳上車,朝沃羅比約夫的車追去。這樣,逃跑就……在二十分鐘之後結束了,被打得血淋淋的幾個逃跑者和數學家列季金總算用自己那流著鮮血的嘴嘗到了這溫暖的、稍微有點鹹味的「自由汁液」的味道,同時東倒西歪地朝勞改營監獄走去。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沃羅比約夫又從勞動工地乘自卸汽車逃跑過一次。他們總共六個人。幾天之後他們就被抓到了。聽說沃羅比約夫也是一九五三年諾里爾斯克起義的為首鬧事者之一。後來他被監禁在亞歷山德羅夫斯克中央監獄。我想,這個優秀人物的一生,包括戰爭以前的他的青年時期和後來打游擊的年代在內,足以向我們說明這個時代的很多問題。
但是,全勞改營都傳開了:逃跑幹得很漂亮!被抓住完全是偶然的!十天後,原空軍學院的學員巴塔諾夫和他的兩個朋友又重複了一次同樣的行動。他們在另一工地上開車衝出了鐵絲網地帶,但是他們走錯了路,倉皇中向石灰場的方向開去,遭到石灰場崗樓的射擊,輪胎打穿了,車停下來。衝鋒槍手包圍了汽車:「出來!」要出去嗎?還是要等待被別人抓著脖領拉出去?三人中間的一個,帕謝奇尼克,服從了命令,從車廂里出來了,狂怒的士兵立即用幾梭子彈把他的身體打成了蜂窩。
一個月之中埃克巴斯圖茲已經發生三起逃跑事件。可是騰諾卻沒有跑!他感到極端苦悶。恨不得也立刻去仿效別人。旁觀者對一切錯誤往往看得十分清楚,總覺得自己會作得更好些。騰諾認為,比如,要是不叫沃羅比約夫駕駛,由日丹諾克開車的話,本來是能夠甩掉那輛烏鴉車的。那裡沃羅比約夫的汽車剛剛被追上,這裡騰諾和日丹諾克已經坐下來商討他們自己該怎樣逃跑了。
日丹諾克是個白俄羅斯人,二十六歲,黝黑的皮膚,個子不高,有點流氓氣,十分機伶,很懂世故。戰爭期間他從白俄羅斯被帶到德國去,在那裡替德國人當過司機。他的刑期也是一張「二十五元券」只要他一來情緒,他可以把全副精力放在工作上,也可以全力以赴地爭論、打架、逃跑。不過,他缺少沉著和毅力。但騰諾是沉著而有毅力的。
一切都告訴他們:就是該從石灰場逃跑。如果弄不到汽車,就等逃出營區后劫一輛車。但是,在警衛人員或行動人員干涉他們這個計劃之前,懲戒室的犯人班長廖什卡-茨岡(納夫魯佐夫)卻來找麻煩了。他是只「母狗」,人很瘦弱,但所有的人都怕他。他在勞改營已經害死幾十個人了,他能夠因為人們不願把寄來的食物分給他吃,甚至因為一包香煙而輕易地置人於死地。現在他把騰諾叫到跟前,警告說;
「我自己也是逃跑過的人,我也愛逃跑者。看,我身上還有幾個子彈打穿的洞呢,這是在泰加森林逃跑時留下的。我知道,你原來也是要跟沃羅比約夫一起跑的。不過,告訴你,不許你從我的工地上跑,因為工地上由我這個作業班長負責。你跑了,我得被關起來。」
這就是說,他愛逃跑者,但是更愛他自己。這個廖什卡-茨岡已經滿足於自己目前這種被蹂躪的生活了,他不願讓它受到別人的破壞。這就是一般刑事犯「對於自由的愛」。
不過,也許埃克巴斯圖茲的逃跑真的過於千篇一律了吧?大家都從工地上逃走,沒有一個從生活區跑的。敢試試嗎?目前,生活區也是只圍了鐵絲網,還沒有來得及修圍牆呢。
有一次,石灰場的灰漿攪拌機的電路壞了。叫了一個自由人電工來修理。騰諾幫他修。日丹諾克乘機從他口袋裡偷走了老虎鉗。電工忽然發現:鉗子沒了!向警衛人員報告嗎?不行,自己會因為疏忽大意被判罪的。他只好哀求那些刑事犯:把鉗子給我吧!刑事犯們都說沒拿。
逃跑者們還在石灰廠里做了兩把刀子:用檯子從鐵鍬上砸下兩塊鐵,在鍛工車間磨光、淬火。把錫倒在上模子里鑄造刀柄。騰諾用的一把還是「土耳其式」的,它不僅能用,而且那彎曲的明晃晃的樣子也挺嚇人的,這一點尤其重要,因為他們畢竟不是想用它殺人,只想用它恐嚇人的。
老虎鉗和刀子都是藏在褲子裡面踝子骨旁邊帶進生活區去的,塞到工棚的房基底下。
逃跑的關鍵還是文化教育科。在進行準備並運進武器期間,勝諾按計劃向文教科提出申請,表示他和日丹諾克兩人願意參加文娛晚會的演出。(埃克巴斯圖茲還從來沒有組織過文藝演出,這是第一次。所以勞改營長官也急於組織成功:一方面,向上級彙報本營採取的教育改造囚犯措施時報表上可以多一兩個項目,同時他們自己也想看看每天經過十一小時的苦役勞動之後囚犯們還會怎樣在舞台上裝腔作勢。)騰諾和日丹諾克的請求被批准了,允許他們每天在管制工棚關門之後到工棚外的文教科來,因為在普通隔離區內還有兩個小時可以自由走動。於是他倆便利用這種方便條件走遍了埃克巴斯圖茲的幾個還不熟悉的地區,注意觀察並記住:崗樓上什麼時候換崗?怎樣換法?從什麼地方最容易接近障礙地帶?在文教科內,騰諾則細心閱讀巴夫洛達州的報紙,盡量記住報上出現的所有地名、國營農場和集體農莊的名稱,農莊主席、書記和各種先進人物的名字。下一步,他們聲稱要演出一個短小喜劇,為此,他們需要從儲藏室把自己的便服領出來用一下,還需要……一個公事包。(逃跑時帶上公事包,可就不簡單了!那就會像個首長了!)這個請求也被批准了。騰諾身上還穿著海軍襯衣,現在他又領回了自己在冰島做的西裝。(它使他回憶起在海軍護航隊服役的年月!)日丹諾克從朋友的皮箱里選了一件灰色比利時西裝,十分標緻,甚至在勞改營里他穿這衣服都顯得極不尋常。一個拉脫維亞人囚犯保存的東西里有個公事包。公事包也借來了。還有兩項真正的便帽,可以替換下勞改營發的軍帽似的便帽。
但是,這個短小喜劇需要排練很多次,甚至每天營區停止活動前的兩小時還排練不完。因此,有一個晚上,還有另外一次晚上,騰諾和日丹諾克根本沒有回到管制工棚去,就睡在文教科工棚里了。(這是為了使管制工棚里的看守習慣於這一點。逃跑時,哪怕能贏得一夜的時間也是好的!)
什麼時候最適於逃跑?晚上點名的時間。這時工棚前排著長隊,看守們忙於往工棚里放人,囚犯們眼巴巴盯著房門,恨不得早一分鐘進去躺下休息。誰也不會留心營區的其他地方、秋天,天漸漸短了,要等到日落後點名的時候。要在日落後的黃昏時刻跑,但又要在放出軍犬之前。必須抓住這唯一的十來分鐘的時間,因為一放出軍犬來,就逃不成了。_他們選定了九月十七日,星期天。這樣方便些,那是個「大星期天」,不幹活,可以養養精神,不慌不忙地為晚上的行動作好最後一些準備工作。
逃跑前的最後一個夜晚2你還能睡得著嗎?千頭萬緒,思潮澎湃……是啊,一晝夜之後我還能夠活在人間嗎?……也許就不在了。可是,留在勞改營里呢?慢慢地乾瘦下去,在泔水池旁邊慢慢死去嗎?……不,不能讓自己習慣於當奴隸!
問題就是這樣擺著:對於死,你有沒有準備?有。那就是說,可以逃跑了。
星期日。天高氣爽。看守為了讓他們排練節目,把兩個人放出了管制工棚整整一天。突然,騰諾在文教科收到了母親的來信。是啊,正是在這一天。囚犯的生活里有多少這一類的巧合啊?!……信的內容令人憂傷,但是,也許使你受到鍛煉。信中說:妻子還關在監獄里,到現在連勞改營都沒進去。弟媳已經表示要同哥哥這個祖國叛徒斷絕一切關係。
逃跑者在食物問題上是非常困難的。管制工棚里吃飯時要吃得乾乾淨淨,存在肚子里,因為自己儲存糧食會引起當局懷疑。所以,他們起初的計劃是逃出后快速前進,到村莊里去弄一輛汽車。可是,就在這一天媽媽寄來了一個郵包——這簡直是母親給予逃跑者的祝福!郵包里有葡萄糖片、通心粉、燕麥片。這些都要裝進公事包帶走!要把香煙換成馬合煙,還要給衛生所的醫士送一包去。日丹諾克已經拿到一天的假條了。這也是安排好的。騰諾先到文教科去報告說:和我一起排練的日丹諾克病了,今天晚上不能排練,我們不到文教科來了。然後他又去向管制工棚的看守和班長廖什卡-茨岡報告說:今天晚上我們要排練,不回工棚來睡了。這樣,兩處都不會等他們。
還必須弄到一個「喀秋莎」,也就是打火石和裝在小管子里的火線。在逃跑中它比火柴方便得多。還應該去最後看望一次哈菲茲。這位韃靼人是個有經驗的逃跑者,他本來打算同騰諾一起跑的,但後來改變了主意:覺得自己年紀大了,在這樣的逃跑中會成為夥伴們的累贅。現在他是全營唯一知道他們逃跑計劃的人。他盤腿坐在自己的床上,小聲喃喃地說:「願上帝賜福你們!我將為你們祈禱!」然後他用韃靼語說了些什麼,還用手往騰諾臉上劃了划。
騰諾在埃克巴斯圖茲還有一個朋友,是他在盧賓卡監獄時的同車房的難友伊萬-科維爾琴科。他不知道逃跑的事,但他是一個好同志。他現在給看守們當雜役,所以單獨住一間小屋。兩個逃跑者為表演短小喜劇所用的東西就是寄存在他屋裡的。今天可以很自然地同他一道煮點麥片粥吃了,告訴他,這是老媽媽寄來的一點東西。再煮點「契希爾」。他們就這樣舉行了一次小小的「宴會」:兩個客人,騰諾和日丹諾克,陶醉在未來的想象中,主人則只是為了這個美好的星期天而高興。忽然,他們從窗子里看到人們正從瞭望塔處把一具粗糙的棺材抬往停屍房。
這是前兩天被槍殺的帕謝奇尼克的屍體。
「是阿,」科維爾琴科嘆了一口氣說:「逃跑沒有用……」
(是不是他已經知道他們?……)
科維爾琴科像有什麼靈感似的忽地站起身來,把兩人的塞得滿滿的公事包拿在手裡,擺出一副傲慢的架式在屋裡來回踱起來,邊走過嚴厲地說:
「偵查當局早已清楚!你們在準備逃跑!」
他是在開玩笑。只是想扮演一下偵查員的樣子……
這個玩笑可非同小可;
(也許他這是在婉轉地暗示他們;我猜到了,朋友們。但是,我不贊成你們這樣作!?)
科維爾琴科出去之後,兩個逃跑者就換上了西裝,外面又罩上勞改營的衣服。並且把衣服上的幾塊號碼布全撕開,只讓它連著一點點,以便到時候可以一下子全撕掉。不帶號碼的便帽塞進了公事包。
星期日就要結束了。金色的太陽沉入了地平線。動作緩慢的大個子騰諾和矮小機敏的日丹諾克各自又往肩上披了一件棉襖,拿起手提包(勞改營里的人們都已習慣於他們這種奇怪的樣子了),走向自己的出發地點——那是兩座工棚之間的一塊草地,離障礙地帶不遠,正對著一個崗樓。在這裡,他們被兩座工棚擋住,從另外兩個崗樓上看不見他們,只有眼前這個可以看見。兩人把棉襖鋪在地上,趴在上面,下起棋來,為的是讓哨兵們習慣於他們這種樣子。
天色昏暗下來。晚點名的鈴聲響了。囚犯們紛紛向工棚走去。已經是黃昏時刻了,崗樓上的衛兵已經看不清楚草地上還躺著兩個人了。換崗的時間快到了,哨兵的注意力已經不那麼專註了。總是在舊哨兵換崗之前最容易跑掉。
兩人決定不跑到別處去剪鐵絲網,而就在這個崗樓下面,就在靠近它的地方剪斷。一般地說,哨兵是比較注意障礙地帶的遠處,反而不大注意e己腳下。
兩人的頭緊貼著地面,加上天色已經昏暗,所以他們看不見自己將要爬出去的那條小道。但是,這是早就目測好了的:障礙區外面,緊靠鐵絲網有一個挖好的坑,是準備埋柱子的。可以在坑裡面藏一分鐘。再往前,有幾個爐渣堆,過了爐渣堆就是從警戒部隊的營房通向居民村的大路了。
他們的計劃是。進村之後立刻設法弄到一輛汽車。先把汽車攔住,對司機說:「想搞點外快嗎?我們要從埃克巴斯圖茲舊城弄兩箱伏特加酒到這裡來:」哪有司機不喜歡喝酒的?!這時就要講講價錢了:「給你半公斤行嗎?一公斤?好吧,開車!不過,可不許你對任何人說!」而開車后,既然同他一起坐在駕駛室里,就可以制服他了。把他綁起來扔在草原上就行了。自己則加快速度,一夜之間可以到達額爾齊斯河畔。那時就可以扔掉汽車,坐小船渡過額爾齊斯河。再往前可以直奔鄂木斯克。
天色越來越黑。崗樓上的探照燈亮起來了。光柱順著障礙地帶掃射,兩個逃跑者這時正處在陰影里。正是時候!很快就要換崗,就要布置警犬了!
可以看見工棚里已經點起燈來,說明有的囚犯已經點過名回到工棚睡覺去了。工棚里好嗎?溫暖、舒適……可是,現在用自動步槍給你來一梭子子彈,躺著、俯著身子被人打死,那才委屈呢!
爬到崗樓底下的時候可千萬不能咳嗽;一聲也不能呼出來!
好吧,機敏的警犬們,提防著吧!你們是要看住不放;而我們就是要逃跑。
以後的事還是請騰諾自己來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