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為了生活-3
「笑子小姐,這人有多大年紀?是單身漢嗎?家屬住在什麼地方?你問問他好嗎?」
對這些問題,他立即宣言不諱地答道:
「二十四歲,當然是單身羅。正在等待著一位漂亮女子的出現。家屬一半在亞拉巴馬州,一半在紐約。我是從紐約應徵入伍的。」
「二十四?很年青哩。哼!怎麼看也看不出。黑人的年齡是看不出的。」
湯姆見大家的神情中有些羨慕之意,便叫我翻譯給他。我只把「你很年青,大家很佩服你」這句話譯了出來。當然,面對黑人怎能說他們的年齡無法判斷呢?
「雖然黑些,但也和普通人一樣,他是個好人。」
我母親這樣說道。
「這人很有學問呢。他說給我們帶來了和平和平等,這些話日本兵是從來沒說過的。我過去也當兵,去過滿州呢。」男房東嘮叨著說。
「爸爸,你還是少提那些的好吧!人家會把你當作戰爭罪犯的。這還了得!」他的女兒馬上這樣制止他。
「不怕,看上去這人心地是很善良的,一看眼睛就知道,像小狗一般地可愛呢。」
「不過。皮膚大黑了。」
「那倒也是。」
大家都議論起湯姆的膚色來了。我不免有些慌亂。最後終於出來為他做起辯護來了。
「說到黑,他算不得什麼人黑呢。」
「難道還有比他更黑的嗎?」
「當然有,簡直和鐵壺沒兩樣兒。皮膚粗糙得很。」
「嗅,還有更黑的呢!」
「頭髮也卷得離奇,簡直像是釋迦佛,一根根地捲曲著呢。」
「不要再說了!」
我尖聲叫道,真的生氣了。但為什麼要生氣呢?自己也說不清。或許自己在湯姆覺察出他們說話的內容之前,總想打斷才高聲喊叫的吧?但歪著頭聽我們對話的湯姆,卻顯出比誰都吃驚的樣子。
「你們這些人,對他剛才所說,即使語言不通,心也是相通的這句話,不是表示受感動的嗎?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講有損友誼的話呢?人家在請你們吃飯,你們卻一面討好人家,一面黑呀黑呀他講個不停,難道這是應該的嗎?」
「把黑的說成是黑的,事實就裡這樣,這又有什麼不可以的呢?」
房東重新坐好后,向我反擊過來。我自己也感到壓不住怒火了。
「令人不愉快的話還是少說些的好吧!你整天靠什麼過活?難道認為我不知道嗎?」
對方冷笑了一聲。
「正如你所說的,我也知道你是以黑人為對象的伴舞女郎,不過我不願說出罷了。」
「你說什麼?你敢再說一遍嗎?」
「我不說了,你不是害怕了嗎?笑子小姐,對不起,打擾了。就請你向湯姆說,歡迎他再來。再見!我要走了。」
我不想再說什麼,我非常激動。他竟然把我說成是黑人的伴舞女郎……不用重複,這話刺進我的耳朵是輕易拔除不掉的。
客人們散去之後,湯姆不安地問我為什麼動這麼大的火兒?他把我摟在懷裡問是怎麼回事?對方說了些什麼?是不是對方對我產生了什麼誤解?使得笑子發了脾氣。那你只管命令,我替你出氣到你心平氣和為止,等等。我使勁地左右搖頭喊著:
「NO!No!No!」
我簡直像小孩撒嬌一般倒在他的雙臂間跺著腳扭動著身子。
我母親也不安地解釋道:高野先生不是有意傷人,只不過言來語去地話茬兒擠到一起了。好不容易請來湯姆想個到竟鬧到這種地步,真不應該,她這麼一說,不但沒能消了我的氣頭兒,反而更加火上潑油。
「他是在污衊人,他在欺侮人!」
我不斷地重複喊著這句話。
妹妹呆不住了,她下了樓不見了蹤影。剩下母親和湯姆都在哄著我,讓我不要生氣。這時我感到了滿足,在這裡我成了女工。至今為止,母親從沒有像今天這樣討過自己的好,也沒有一個男人如此關切過自己,是我把這個家庭的生活支撐到這等富裕地步的。最近母親無事不是順著我的心意。還有湯姆,在用手帕擦拭我尚未流出的眼淚,他抱著我的肩頭,撫摸著我的脊背,完全像伺奉著我的奴隸一般。
從此以後,每逢我的休息日他便乘吉普車送來幾箱罐頭、香煙、白糖之類的東西,同時把我帶回上。這正是我所希望的。湯姆從上回的會面中恐怕對房東高野的印象不會太好的吧?但這人沒有正式工作,只靠給美軍商店的黑市交易充當個幫閑什麼的,所以湯姆放下的軍需品還多虧他給推銷呢。這種生意不算壞,湯姆的商品全部以好價錢推銷出去了。這樣,我家的生活更加富裕,母親也換上了新衣,妹妹穿上閃亮的皮鞋,神氣十足地上了女子中學。
湯姆和我的第一次接吻,是在這不久后一個休息日的夜晚。我們一同吃過飯看完戲來到了夜總會,快樂地玩了一晚,走在回家的路上。當來到離我家不遠處時,他停下腳步趁著月明對我凝視著。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一股腥氣味向四下擴散著。在黑暗的夜景前。湯姆的眼睛、嘴唇。白牙齒顯得如此突出。他在想什麼?我當然能夠領會。作為日本人,我個頭並不算矮小,但和近七英尺高的湯姆站在一起,儘管我穿著高跟鞋,也只不過到他的胸部。為了能正視他的臉,我只有不顧一切地抬起頭來。他那雙大手在撫摸著我的面頰,我順從地站著一動不動,我的全身感受到了他的體臭。我是在這時才發現湯姆的睫毛特別長的。當他俯視著我時,那眼睛里含著悲哀,那長長的睫毛幾次被春夜的寒風吹拂開去,更顯得眼睛的白色部分在滴溜溜地轉動。
「笑子小姐!……」
他的手托往我的下巴。與此同時。他的臉也覆蓋在我的臉上了。我一時有些慌亂,但馬上沉下來沒有進行反抗,仍然和上次在安尼劇場一樣。他不吸煙,口中有著強烈的甜味兒。我像是要被溶化在他那大而厚的嘴唇中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和一個男人接吻。我對自己的冷靜和大膽感到意外。我相信,自己沒有做錯。儘管講不出道理來,但這一信念卻在我心中不斷地重複著。
不久木村吉子她們便發現我倆的關係在日益親近。她們不願看到這一現實。起初是面面相覷保持沉默,後來實在看不下去了。有一天吉子開了口。
「笑子,希望你和湯姆斯·傑克遜的交往,要多加謹慎對是。」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些美國人的一致說法就是:日本女人是廉價的。希望你不要為不值得的人,敗壞自己的一生才好。這些人與日本人不同,他們對你是不會負責任的。」
「你所說的不負責任,是指的什麼?」
「只不過是玩玩而已。」
「可湯姆已經向我求婚啦。」
我理直氣壯他說道。那時的吉子她們聽了我的話后,都驚呆了。這一情景至今我仍難忘懷。說實在的,吉子沒有任何理由來這樣說我的,因為她本人正是遭受到玩弄的女人。她那個美國人不負責任地拋棄了她,回到美國的妻子兒女身旁去了。那人名叫羅伯特·喀夫曼,曾給吉子弄到過不少美軍商店的食品。他的左手無名指上戴著訂婚的金戒指,據我所知他表示過永遠忠於自己的太太。而吉於呢。僅因為這人是個金髮的白人,所以就引為自豪和他鬼混在一起了。與其被白人玩弄,哪如和黑人正式結婚,也許會更好些的吧?我的言外之意便是針對吉子的。
「你打算結婚嗎?」
吉予急切地問道。
「還說不定。」
「當真?」
吉子輕蔑他說著又環顧了一下同事們。這時的我,再也控制不住胸中怒火。
「是真的,又怎麼樣?」
「不管怎麼說,笑子居然會嫁給黑人,這是我們很難以想象的事。」
「我為什麼不能和黑人結婚呢?」
吉子她們對我的氣勢洶洶感到吃驚不已。我擺出一副準備打架的姿式。
「湯姆是一位紳士,他和你們接觸過的人不一樣。人家真心實意地求婚,我也該認真考慮。你們沒必要在一旁說三道四的,我不認為你們這是對我出自內心的愛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