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 大戰襄陽
一行人取道南下,沿路打聽法王和郭襄的蹤跡。行不數日,道路紛紛傳言,說道蒙古南北兩路大軍夾攻襄陽,在城下與宋軍開仗數次,互有勝敗,襄陽情勢十分緊急。黃蓉心下擔憂,說道:「韃子猛攻襄陽,咱們須得急速趕去,襄兒的安危,只得暫且不去理會了。」眾人齊聲稱是。
黃藥師、一燈、周伯通等輩,本來都是超然物外、不理世事的高士,但襄陽存亡關係重大,或漢或虜,在此一戰,卻不由他們袖手不顧。
於路毫不耽擱,不一日抵達襄陽城郊。史聽得號角聲此起彼落,遠遠望去,旌旗招展,劍戟如林,馬匹賓士來去,襄陽城便如裹在一片塵沙之中,蒙古大軍竟已合圍。眾人見了這等聲勢,無不駭然。黃蓉道:「敵軍勢大,只有挨到傍晚再設法進城。」當下七人躲在樹林之中,除了周伯通嬉笑自若之外,人人均有憂色。
待到二更時分,黃蓉當先領路,闖入敵營。這七人輕功雖高,但蒙古軍營重重疊疊,闖過一座又是一座,只闖到一半,終於給巡查的小校發覺。軍中擊鼓鳴鑼,立時有三個百夫隊圍了上來。其餘軍營卻是寂無聲息,毫不驚慌。
周伯通奪了兩枝長矛,當先開路,黃藥師和一燈各持一盾,倒退反走,抵擋追兵,四個女子居中,向前急闖。好在身處蒙古營中,敵兵生怕傷了自己人馬,不敢放箭,少了一件最厲害的兵器。否則若在空曠之地,萬箭齊發,周伯通、黃藥師等便有三頭六臂,又怎能抵擋得了。七人邊戰邊進,敵兵卻愈聚愈多,數十杖長矛圍著七人攢刺。周伯通、黃藥師等掌風到處,敵兵矛斷戟折、死傷枕藉。但蒙古兵剽悍力戰,復又恃眾,竟不稍卻。
周伯通笑道:「黃老邪,咱們三條老命,瞧來今日要斷送在這裡了,只是你怎生想個法兒,把這四個小女娃兒救了出去。」瑛姑呸了一聲道:「說話不三不四,我老太婆也算小女娃兒么?要死就死在一起,咱們只救這三個小娃兒便了。」
黃蓉暗暗心驚:「老頑童素來天不怕地不怕,從不說半句泄氣之言,今日陷入重圍,竟想到要斷送老命,看來情形真有點不妙!」眼見四下里敵軍蜂聚蟻集,除了捨命苦戰,一時也想不出別樣計較。
再沖了數重軍營,黃蓉瞥見左首立著兩座黑色大營帳,她曾隨成吉思汗西征,知是積貯輜重糧食之處,從敵兵手中搶過一個火把,直撲輜重營。蒙古兵發喊趕來。黃蓉奔得迅捷,頭一低,已鑽入營中,高舉火把,見物便燒,頃刻之間,在兩個輜重營中連點了七八個火頭,這才衝出,又和周伯通等會合。
輜重營中堆的不少是易燃之物,火頭一起,立時噼噼啪啪的燒將起來。周伯通瞧得有趣,拋下長矛,搶了兩根火把,到處便去點火,他更在無意之中燒到了一座馬廄,登時戰馬奔騰,喧嘩嘶鳴,這麼一來,蒙古大營終於亂了。
郭靖在城中聽得北門外敵軍擾攘,奔上城頭,只見幾個火頭從蒙古營中衝天而起,知道有人在敵營搗亂,忙點起二千人馬,命武敦儒、武修文殺出城去接應。
二武衝出里許,火光中望見黃藥師扶著陸無雙、一燈扶著周伯通,七個人騎了五匹馬急沖而至。二武卻不上前廝殺,領著人馬布開陣勢,射住陣腳,阻住追來的敵軍。這才下令后隊變前隊,掩護著黃蓉等人,緩緩退入城中。
郭靖站在城頭相候,見是岳父、愛妻和一燈大師、周伯通等到了,心中大喜,忙開城相迎。只見陸無雙腰間中槍,周伯通背上中了三箭,鬚眉頭髮,被火燒得乾乾淨淨,兩人受傷甚是不輕。程英、瑛姑也均受箭傷,只是所傷不在要害。一燈和黃藥師均深通醫道,看了周、陸二人的傷勢后,都是愁眉不展,半晌說不出話來。
周伯通笑道:「段皇爺,你們不用發愁,老頑童心血來潮,知道自己決計死不了。你們多花點精神,好好醫治陸無雙小娃兒是正經。」他一直和黃藥師嬉皮笑臉,對一燈大師卻甚是敬重,不但敬重,簡直很有些害怕。一燈出家已久,他卻仍稱之為「段皇爺」。黃藥師和一燈見他強忍痛楚,言笑自若,稍覺放心。但陸無雙卻昏迷不醒。
次日天甫黎明,便聽得城外鼓角雷鳴,蒙古大軍來攻。襄陽城安撫使呂文德和守城大將督率兵馬,守御四門。郭靖與黃蓉登城望去,只見蒙古兵漫山遍野,不見盡頭。蒙古大軍曾數次圍攻襄陽,但軍容之盛,兵力之強,卻以這次為最。幸好郭靖久在蒙古軍中,熟知蒙古兵攻城的諸般方略,早已有備,不論敵軍如何用弓箭、用火器、用壘石、用雲梯攻城,守城的宋兵居高臨下,一一破解。直戰到日落西山,蒙古軍已折了二千人馬,但兀自前仆後繼,奮勇搶攻。
襄陽城中除了精兵數萬,尚有數十萬百姓,人人知道此城一破,無人得以倖存,因此丁壯之夫固然奮起執戈守城,便是婦孺老弱,也是擔土遞石,共抗強敵。一時城內城外殺聲震天動地,空中羽箭來去,有似飛蝗。
郭靖手執長劍,在城頭督師,黃蓉站在他的身旁,眼見半爿天布滿紅霞,景色瑰麗無倫,城下敵軍飛騎賓士,猙獰的面目隱隱可見。再看郭靖時見他挺立城頭,英風颯颯,心中不由得充滿了說不盡的愛慕眷戀之意他夫妻相愛,久而彌篤,今日強敵壓境,是否能再度將之擊退,誰都難以逆料。黃蓉心想:「我和靖哥哥做了三十年夫妻,大半生心血都花在這襄陽城上。咱倆共抗強敵,便是兩人一齊血濺城頭,這一生也真是不枉了。」一瞥眼,見郭靖左須上又多了幾莖白髮,不禁微生憐惜之心:「敵兵猛攻一次,靖哥哥便多了幾十根白髮。」
忽聽到城下蒙古兵齊呼:「萬歲,萬歲,萬萬歲!」呼聲自遠而近,如潮水涌至,到後來十餘萬人齊聲高呼,真如同天崩地裂一般。但見一根九旄大纛高高舉起,鐵騎擁衛下青傘黃蓋,一彪人馬鏘鏘馳近,正是大汗蒙哥臨陣督戰。
蒙古官兵見大汗親至,士氣大振。只見紅旗招動,城下隊伍分向左右,兩個萬人隊衝上來急攻北門。這是大汗的扈駕親兵,最是神銳之師,又是迄今從未出動過的生力軍,人人要在大汗眼前建立功勛,數百架雲梯紛紛豎立,蒙古兵將便如螞蟻般爬向城頭。
郭靖攘臂大呼:「兄弟們,今日叫韃子大汗親眼瞧瞧咱們大宋好男兒的身手!」他這一聲呼喝中氣充沛,萬眾吶喊喧嚷之中,仍是人人聽得清楚。城頭上宋兵戰了一日,已然疲累不堪,忽聽得郭靖這麼呼叫,登時精神大振,均想:「韃子欺侮得咱們久了,這時須教他們大汗知道咱們的厲害!」當下各人出力死戰。
但見蒙古兵的屍體在城下漸漸堆高,後續隊伍仍如怒濤狂涌,踐踏著屍體攻城。大汗左右的傳令官騎著快馬賓士來去,調兵向前。暮色蒼茫之中,城內城外點起了萬千火把,照耀得如同白晝。
安撫使呂文德瞧著這等聲勢,眼見守御不住,心中大怯,面如土色的奔到郭靖的身前,叫道:「郭……郭大俠,守不住啦,咱……咱們出城南退罷!」郭靖厲聲道:「安撫使何出此言?襄陽在,咱們人在,襄陽亡,咱們人亡!」
黃蓉眼見事急,呂文德退兵之令只要一說出口,軍心動搖,襄陽立破,提劍上前,喝道:「你要是再說一聲棄城退兵,我先在你身上刺三個透明窟窿!」呂文德左右的親兵上前攔阻,黃蓉橫腿掃去,四名親兵一齊摔跌開去。
郭靖喝道:「大伙兒上城抗敵,再不死戰,還算是甚麼男兒漢?」眾親兵素來敬服郭靖,見他神威凜凜的這麼呼喝,齊聲應是,各挺兵刃,奔到城牆邊抗敵。大將王堅縱聲叫道:「咱們拚命死守,韃子兵支持不住了!」
猛聽得蒙古的傳令官大呼:「眾官兵聽著:大汗有旨,那一個最先攻登城牆,便封他為襄陽城的城主。」蒙古兵大聲歡呼,軍中梟將悍卒個個不顧性命的撲將上來。傳令官手執紅旗,來回傳旨。郭靖挽起鐵胎弓,搭上狼牙箭,颼的一聲,長箭沖煙破塵,疾飛而去。那傳令官當胸中箭,登時倒撞下馬。蒙古官兵一聲喊,士氣稍挫。過不多時,又有一隊生力軍萬人隊開抵城下。
耶律齊手執長槍,奔到郭靖身前,說道:「岳父岳母,韃子猛攻不退,小婿開城出去衝殺一陣。」郭靖道:「好!你領四千人出城,可要小心了。」耶律齊翻身下城。不久戰鼓雷鳴,城門開處,耶律齊領了一千名丐幫弟子、三千名官兵,一般的標槍盾牌,沖了出去。
北門外蒙古兵攻城正急,突見宋軍殺出,翻身便走。耶律齊揮軍趕上。突然蒙古軍中三聲炮響,左右兩個萬人隊包抄上來將耶律齊所領的四千人圍在垓心。
那三千官兵訓練有素,武藝精熟,驍勇善斗,又有一千名丐幫弟子作為骨幹,雖然被圍,卻是絲毫不懼。郭靖、黃蓉、呂文德、王堅四人從城頭上望將下去,但見宋軍陣勢不亂,以一當十,高呼酣戰,黑暗中刀光映著火把,有如千萬條銀蛇閃動,真乃好一場大戰!
蒙古兵勢眾,兩個萬人隊圍住了耶律齊的四千精兵,另一個萬人隊又架起雲梯攻城。
郭靖見耶律齊一隊人被攔在城外,蒙古援兵調遣不便,傳令下去,命武氏兄弟揮兵放開缺口,任由蒙古兵爬上城頭。城下千千萬萬蒙古兵將見城破,大叫:「萬歲!萬歲!」
呂文德臉如土色,嚇得全身如篩糠般抖個不住,只叫:「郭大俠,這……這便……便如何是好?咱們這……這該當……」
郭靖不語,眼見蒙古兵已有五千餘人爬上城頭,舉起黑旗一招,驀地里金鼓齊鳴,朱子柳與武三通各率一隊精兵,從埋伏處殺將出來,立時填住了缺口,不令蒙古兵再行攻上,城頭的五千餘人陷入了包圍圈之中。
這時城外宋軍被圍,城頭蒙古軍被圍,東西南三門也是攻拒惡鬥,十分慘烈,喊聲一陣響似一陣。
蒙古大汗立馬於小丘之上,親自督戰,身旁兩百多面大皮鼓打得咚咚聲響,震耳欲聾,甚麼說話的聲音都給淹沒了。但見千夫長、百夫長一個個或死或傷,血染鐵甲,從陣前抬了下來。大汗蒙哥身經百戰,當年隨拔都西征,曾殺得歐洲諸國聯軍望風披靡,直攻至多瑙河畔,維也納城下,此刻見了這一番廝殺,也不由得暗暗心驚:「往常都說南蠻懦弱無用,其實絲毫不弱於我們蒙古精兵呢!」
其時夜已三更,皓月當空,明星閃爍,照臨下土,天上雲淡風輕,一片平和,地面上卻是十餘萬人在捨死忘生的惡戰。
這一場大戰自清晨直殺到深夜,雙方死傷均極慘重,兀自勝敗不決。宋軍佔了地利,蒙古軍卻仗著人多。
又戰良久,忽聽得前軍一聲吶喊,一隊宋軍急馳而至,直衝向小丘。大汗的護駕親兵紛紛放箭阻擋。蒙哥居高臨下,放眼望去,只見一名宋軍將軍手執雙矛,騎了一匹高頭大馬在戰陣中左衝右突,威不可擋,羽箭如雨點般向他射去,都被他一一撥開。蒙哥左手一揮,鼓聲立止,回頭問左右道:「此人如此勇猛,可知道他是誰么?」左首一個白髮將軍道:「啟稟陛下,這人就是郭靖。當年成吉思汗封他為金刀駙馬,遠征西域,立功不小。」蒙哥失聲道:「啊,原來是他!將軍神勇,名不虛傳!」
蒙哥左右統率親兵的眾將聽得大汗誇獎敵人,都是心中忿忿。四名將軍齊聲呼喝,手挺兵刃沖了上去。
郭靖見這四人身高馬大,兩個帶著萬夫長的白色頭飾,兩個帶著千夫長的紅色頭飾,喊聲如雷,縱馬奔近身來,當即拍馬迎上,長矛一起,「啪」的一聲,將一名千夫長手中的大刀刀桿震斷,跟著一矛透胸而入。兩名萬夫長雙槍齊至,壓住郭靖矛頭。一名千夫長的蛇矛刺向郭靖小腹。四人使的都是長兵刃,急切中轉不過來,郭靖長矛撒手,身子右斜,避過那千夫長的一矛,跟著雙腕翻轉,抓住兩名萬夫長的鐵槍槍頭,大喝一聲,宛如在半空中起個霹靂,振臂回奪。那兩名萬夫長雖是蒙古軍中有名的武士,但怎禁得郭靖的神力?登時手臂酸麻,兩柄鐵槍脫手。郭靖不及倒轉槍頭,就勢送去,噹噹兩聲,兩柄鐵槍的槍桿撞在兩人胸口,兩名萬夫長都披了護胸鐵甲,槍桿刺不入身,但給郭靖內力一震,立時狂噴鮮血,倒撞下馬。
那千夫長甚是悍勇,雖見同伴三人喪命,仍是挺矛來刺,郭靖橫過左手鐵槍隔開他蛇矛,右手鐵槍砰的一聲,重重擊在他的頭盔之上,只打得他腦蓋碎裂。
眾親兵見郭靖在剎那之間連斃四名勇將,無不膽寒,雖在大汗駕前,亦不敢上前與之爭鋒,只是不住的放箭。郭靖縱馬欲待搶上小丘,但數百枝長矛密密層層的排在大汗身前,連搶數次,都是不能近身,突然間胯下坐騎一聲嘶鳴,前腿軟倒,竟是胸口中了兩箭。眾蒙古親兵大聲歡呼,擁了上來。
人叢中只見郭靖縱躍而起,挺槍刺死了一名百夫長,跳上了他的坐騎,槍挑掌劈,霎時間打死了十多名蒙古官兵。
蒙哥見他橫衝直撞,當者披靡,在百萬軍中來回衝殺,蒙古官兵雖多,竟是奈何他不得,不由得皺起眉頭,傳令道:「有誰殺得郭靖,立賞黃金萬兩,官升三級!」重賞之下,眾官兵蜂擁向前。
郭靖見情勢危急,又沖不到大汗跟前,揮槍打開身旁幾名敵兵,彎弓搭箭,疾向蒙哥射去。這一箭去勢好不勁急,猶如奔雷閃電,直撲蒙哥。護駕的親兵大驚,兩名百夫長閃身擋在大汗面前,噗的一聲長箭穿過第一名百夫長,但去勢未衰,又射入第二名百夫長前胸,將兩人釘成了一串,在蒙哥身前直立不倒。
蒙哥見了這等勢頭,不由得臉上變色。眾親兵擁衛大汗,退下了小丘。
便在此時,蒙古中軍發喊,一支宋軍沖了過來,當先一人舞著兩柄鐵槳,狂砸猛打,卻是泗水漁隱。原來黃蓉見丈夫陷陣,放心不下,命泗水漁隱領了二千人衝進接應。蒙古兵見大汗退後,陣勢稍亂。
黃蓉在城頭看得明白,下令道:「大家發喊,說蒙古大汗死了!」眾軍歡呼叫喊:「蒙古大汗死了,蒙古大汗死了!」襄陽軍民連年與蒙古兵相鬥,聰明的都學說了幾句蒙古話,這時便有人用蒙古話叫了起來。
蒙古官兵聽得喊聲,都回頭而望,只見大汗的大纛正自倒退,大纛附近紛紜擾攘,混亂中那能分真假,只道大汗真的隕命,登時軍心大亂,士無鬥志,紛紛後退。
黃蓉下令追殺,大開北門。三萬精兵沖了出來。耶律齊率領的四千人已損折了半數,餘下的乘勢追敵。蒙古官兵久經戰陣,雖敗不潰,精兵殿後,緩緩向北退卻,宋兵倒也不能迫近。只是攻入襄陽的五千蒙古精銳之師卻無一活命。
待得四門蒙古兵退盡,天色已然大明。這一場大戰足足鬥了十二個時辰,四野里黃沙浸血,死屍山積。斷槍折戈、死馬破旗,綿延十餘里之遙。
這一仗蒙古兵損折了四萬餘,襄陽守軍也死傷二萬二三千人,自蒙古興兵南侵以來,以此仗最為慘烈。
襄陽守軍雖然殺退了敵兵,但襄陽城中到處都聞哀聲,母哭其子,妻哭其夫。
郭靖、黃蓉不及解甲休息,巡視四門,慰撫將士,再去看視周伯通和陸無雙的傷勢時,見兩人都已好轉。周伯通耐不住卧床休息,早已在庭園中溜來溜去。郭靖、黃蓉相視一笑,這才回府就寢。
次日清晨,郭靖正在安撫使府中與呂文德及大將王堅商議軍情,忽有小校相報,說道探得一個蒙古萬人隊正向北門而來。呂文德驚道:「怎……怎麼剛剛去,又來了?這……可不成話啊!」
郭靖拍案而起,登城瞭望。只見敵兵的萬人隊在離城數里之地列開陣勢,卻不進攻。過不多時,千餘個工匠負石豎木,築成了一個十餘丈高的高台。
這時黃藥師、黃蓉、一燈、朱子柳等都已在城頭觀敵,見蒙古兵忽然構築高台,均感不解。朱子柳道:「韃子建此高台,若是要窺探城中軍情,不應離城如此之遠,何況我軍只須射以火箭,立時焚毀,又有何用?」黃蓉皺眉沉思,一時也想不透敵軍的用意。高台甫立,又見數百蒙古軍牽了騾馬,運來大批柴草,堆在台周,卻似要將此台焚毀一般。眾人更覺奇怪。朱子柳道:「難道敵軍攻城不下,於是要築壇祭天么?又或許是甚麼厭勝祈禳的妖法。」郭靖道:「我久在蒙古軍中,從未見過他們做過這般怪事。」
說話之間,又望見千餘名士兵舞動長鍬鐵鏟,在高台四周挖了一條又深又闊的壕溝,挖出來的泥土便堆在壕溝以外,成為一堵土牆。黃藥師怒道:「襄陽城是時諸葛亮的故居,韃子無禮,在這位大賢門前玩弄玄虛,豈不是欺大宋無人么?」
只聽得號角吹動,鼙鼓聲中,一個萬人隊開了上來,列在高台左側,跟著又是一個萬人隊列在右側。陣勢布定,又有一個萬人隊布在台前,連同先前的萬人隊,一共是四個萬人隊圍住了高台。這個大陣綿延數里,盾牌手、長矛手、斬馬手、強弩手、折衝手,一層一層的,將那高台圍得鐵桶相似。
猛聽得一陣號響,鼓聲止歇,數萬人鴉雀無聲,遠處兩乘馬馳到台下。馬上乘客翻身下鞍,攜手上了高台,只因隔得遠了,兩人的面目瞧不清楚,依稀可見似是一男一女。
眾人正錯愕間,黃蓉突然驚呼一聲,往後便倒,竟是暈了過去。眾人急忙救醒,齊問:「怎麼?甚麼事?」黃蓉臉色慘白,顫聲道:「是襄兒,是襄兒。」眾人吃了一驚,面面相覷。朱子柳道:「郭夫人,你瞧明白了么?」黃蓉道:「我雖瞧不清她面目,但依情理推斷,決計是她。韃子攻城不成,竟然使出奸計,真是……真是無恥卑鄙已極。」黃藥師和朱子柳經她一說,登時省悟,滿臉憤激之色。郭靖卻兀自未解,問道:「襄兒怎地會到這高台上去?韃子使甚麼奸計了?」
黃蓉挺直身子,昂然道:「靖哥哥,襄兒不幸落入了韃子的手裡,他們建此高台,台下堆了柴草,卻將襄兒置在台上,那是要逼你投降。你若不降,他們便舉火燒台,叫咱們夫婦倆心痛斷腸,神智昏亂,不能專心守城。」
郭靖又驚又怒,問道:「襄兒怎會落入韃子手裡?」黃蓉道:「連日軍務緊急,我怕你分心,沒說此事。」於是將郭襄如何在絕情谷中被金輪法王擄去之事說了郭靖一聽楊過在谷底失去蹤跡,連連追問端詳,待聽黃蓉說完,皺眉道:「蓉兒,這可是你的不對了,過兒生死未明,你怎能便舍他而去?」郭靖一向敬重愛妻,從未在旁人之前對他有絲毫失禮,這兩句責備之言說得甚重,不由得黃蓉滿臉通紅。
一燈道:「郭夫人深入寒潭,凍得死去活來,查明楊過確系不在谷底,又何況小落入奸人之手,大伙兒都主張追趕,須怪郭夫人不得。」一燈既如此說,郭靖自不敢再說甚麼,只恨恨的道:「郭襄這小娃兒成日闖禍,倘若過兒有甚麼好歹,咱們心中何安?讓她給蒙古兵燒死了乾淨。」
黃蓉一言不發,轉身下城。眾人正商議如何營救郭襄,忽見城門開處,一騎向北衝出,馬上乘者正是黃蓉。眾人一見,無不大驚。郭靖、黃藥師、一燈、朱子柳等紛紛上馬追出。
一行人奔向高台,在敵人強弓射不到的處勒馬站定。只見一個妙齡少女被綁在一根木樁上,卻不是郭襄是誰?
郭靖雖惱她時常惹事,但父女關心,如何不急?大聲叫道:「襄兒,你別急,爹爹媽媽都來救你啦!」他內力充沛,話聲清清楚楚的送上高台。郭襄早已給太陽曬得昏昏沉沉,忽聽得父親聲音,喜叫:「爹爹,媽媽!」
金輪法王哈哈大笑,朗聲說道:「郭大俠,你要我釋放令愛,半點不難,只瞧你有沒有這個膽量骨氣?」郭靖向來沉穩厚重,越處危境,越是寧定,聽法王這般說竟不動怒,說道:「法王有何難題,便請示下。」法王道:「你若有做父母的慈愛之心,便馬上來束手受縛,一個換一個,我立時便放了令愛。」他素知郭靖深明大義,決不肯為了而斷送襄陽滿城百姓,是以出言相激,盼他自逞剛勇,入了圈套。但郭靖怎能上他這個當,說道:「韃子若非懼我,何須跟我小女兒為難?韃子既然懼我,郭靖有為之身,豈肯輕易就死?」
法王冷笑道:「人道郭大俠武功卓絕,驍勇無倫,卻原來是個貪生怕死之徒。」他這激將之計若是用在旁人身上,或許能收效,但郭靖身系合城安危,只是淡淡一笑,並不理會。
這幾句話卻惱了武三通和泗水漁隱,兩人一揮鐵鎚,一舞雙槳縱馬向前衝去。蒙古數千名射手挽弓搭箭,指住二人,只待奔近,便要射得他們便似刺蝟一般。一燈大師見情勢不妙,飛身下馬,三個起伏,已攔在兩個徒弟的馬前,大袖一甩,阻住馬匹的去路,喝道:「回去!」武三通和泗水漁隱本是逞著一股血氣之勇,心中如何不知這一去有死無生,眼見師父阻攔,便勒馬而回。蒙古官兵見這高齡和尚追及奔馬,禁不住暴雷也似喝采。
法王說道:「郭大俠,令愛聰明伶俐,老衲本來很喜歡她,頗有意收之為徒,傳以衣缽。但大汗有旨,你若不歸降,便將她火焚於高台之上。別說你心痛愛女,老衲也覺可惜,還請三思。」
郭靖哼了一哼,眼見四十名軍士手執火把站在台下柴草堆旁,只待法王一聲令下,便即點火。四個萬人隊將這高台守得如此嚴密,血肉之軀如何沖得過去?何況即使沖近了,火發台焚,又怎能救得出女兒下來?
他久在蒙古軍中,知道蒙古用兵素來殘忍,略地屠城,一日之間可慘殺婦孺十數萬人,若將郭襄燒死真如踩死一隻螞蟻一般。抬起頭來,遙望女兒容色憔悴,不禁心中大是痛惜,當下叫道:「襄兒聽著,你是大宋的好女兒,慷慨就義,不可害怕。爹娘今日救你不得,日後定當殺了這萬惡奸僧,為你報仇。懂得了么?」郭襄含淚點頭,大聲叫道:「爹爹媽媽,女兒不怕!」
郭靖道:「這才是我的好女兒!」解下腰間鐵胎硬弓,搭上長箭,颼颼颼連珠三箭,高台上三名手執火把的蒙古兵應聲倒地,三枝長箭都是透胸而過。郭靖射術學自蒙古神箭將軍哲別,再加數十年功力修為,他所站之處敵軍箭射不到,他卻能以強弩斃敵。眾蒙古兵齊聲發喊,高舉盾牌護身。郭靖道:「走罷!」勒轉馬頭,與黃蓉等回到城中。
一行人站上城頭。黃蓉獃獃望著高台,心亂如麻。
一燈道:「韃子治軍嚴整,要救襄兒,須得先設法沖亂高台周圍的四個萬人隊。」黃藥師道:「正是。」凝思片刻,說道:「咱們用二十八宿大陣,跟韃子鬥上一斗。」黃蓉垂頭道:「便是鬥勝了,韃子舉火燒台,那便怎麼處?」郭靖昂然道:「咱們奮力殺敵,襄兒生死,付諸天命。岳父,請問那二十八宿大陣怎生擺法?」
黃藥師笑道:「這陣法變化繁複,當年我瞧了全真教的天罡北斗陣后,潛心苦思,參以古人陣法,創下這二十八宿陣來,有心要與全真教的道士們較個高下。」一燈道:「黃老邪五行奇門之術天下獨步,這二十八宿大陣想來必是很妙的。」黃藥師道:「我這陣法的本意只用於武林中數十人的打鬥,並沒想到用於千軍萬馬的戰陣。然略加變化,似乎倒也合用,只可惜眼前少了一人雙鵰。」一燈道:「願聞其詳。」
黃藥師道:「雙鵰若不給那奸僧害死,咱們陣法發動,雙鵰便可飛臨高台,搶救襄兒下來,目下卻無善策。這二十八宿大陣乃依五行生剋變化,由五位高手主持。咱們東南西北四個方位都有人了,但老頑童身受重傷,少了西方一人。倘若楊過在此,此人武功不在當年歐陽鋒之下,此刻卻到那裡找他去?這西方的主將,倒是大費躊躇。」
郭靖眼光掠過高台,向北方雲天相接處遙遙望去,一顆心早已飛到了絕情谷中,
喃喃的道:「過兒是生是死,當真教人好生牽挂。」
當日楊過心傷腸斷,知道再也不能和小龍女相會,於是縱身躍入谷底,只道定然粉身碎骨,從此一了百了。不料下墜良久,突然撲通一響,竟是摔下了一個水潭之中。他從數百丈高處躍將下來,衝力何等猛烈,筆直的墜將下去,也不知沉入水中多深,突然眼前一亮,似乎看到一個水洞。待要凝神再看,水深處浮力奇強,立時身不由主的被浮力託了上來,便在此時,郭襄跟著跌入了潭中。
當時的奇事一件接著一件,楊過不及細想,待郭襄浮上水面,當即伸手將她救到潭旁的岸上,問道:「小妹子,你怎麼跌到了這裡?」郭襄道:「我見你跳下來,便跟著來了。」楊過搖頭道:「胡鬧,胡鬧!你難道不怕死么?」郭襄微笑道:「你不怕死,我也不怕死。」楊過心中一動:「難道她小小年紀,竟也對我如此情深?」想到此處,不由得雙手微微顫動。
郭襄從懷中取出最後一枚金針,說道:「大哥哥,當日你給了我三枚金針,曾說過憑著每一枚金針,我可相求一事,你無不允。今日我來求懇:不論楊大嫂是否能和你相會,你千萬不可自尋短見。」說著便將金針放入他手中。
楊過眼望手中的金針,顫聲道:「你從襄陽到這裡來,便是為我求這件事么?」郭襄心中歡喜,說道:「不錯。大丈夫言而有信,你答應過我的事,可不許賴。」
楊過嘆了一口長氣,一個人從生到死、又從死到生的經過一轉,不論死志如何堅決,萬萬不會再度求死,他上下打量郭襄,只見她全身濕透,冷得牙關輕擊,卻是滿臉喜色,於是拾了些枯枝,待要生火,但兩人身邊的火摺火絨都已浸濕了不能使用,只得道:「小妹子,你先練兩遍內功,免得寒氣入體,日後生病。」郭襄兀自不放心,問道:「你已答允了我,不再自盡了?」楊過道:「我答允了!」郭襄大喜,說道:「咱兩個一起練。」
兩人並肩坐下,調息運氣。楊過自幼在寒玉床上習練內功,這一些寒氣自不在心上,伸手撫住郭襄背脊上的「神堂穴」,一股陽和之氣緩緩送入她體內。過不多時,郭襄只覺周身百脈,無不暢暖。
待郭襄內息在周天搬運數轉,楊過這才問起她如何到絕情谷來。郭襄說了。楊過怒道:「這法王如此可惡,咱們覓路上去,待你大哥哥揍他個半死。」說話未了,突然空中墜下一頭大雕,在潭中載沉載浮,受傷甚重。郭襄驚道:「是咱家的雕兒。」跟著雌雕飛下將雄雕負上,第二次飛下時,楊過將郭襄扶上雕背。他只道那雕兒定會再來接自己上去,豈知待了良久,竟是毫沒聲息,他那裡知道雌雕已殉情而死。
楊過待雕不至,當即觀看潭邊情景一瞥之間,只見大樹上排列著數十個蜂巢。這些蜂巢比尋常的為大,而在巢畔飛來舞去的,正是昔年小龍女在古堡中馴養出來的異種玉蜂。楊過一見,禁不住「啊」的一聲驚呼出來,雙足釘在地下,移動不得,過了片刻,這才走近巢旁察看,只見蜂巢之旁糊有泥土,實是人工所為,依稀是小龍女的手跡。
他定了定神,心想:「莫非當年龍兒躍下此谷,便在此處居住?」繞著寒潭而行,察看一遍,但見四下削壁環列,宛似身處一口大井之底,常言道:「坐井觀天」,但坐在此處,望上去儘是白雲濃霧,又怎得見天日?
楊過折下幾根樹榦,敲打四周山壁,全無異狀,但凝神察看,發見有幾棵大樹的樹皮曾為人剝去,有些花草畔的石塊排列整齊,實非天然,霎時之間,忽喜忽憂,一顆心怦怦的跳個不住,這時已料得定小龍女定在此住過,只是悠悠十六年,到今日是否玉人無恙,有誰能說?楊過素來不信鬼神,但情急之下,終於跪了下來,喃喃祝禱:「老天啊老天,你終須保佑我再見龍兒一面。」
禱祝一會,尋覓一會,終是不見端倪。楊過坐在樹下,支頤沉思:「倘若龍兒死了,也當會在此處留下骸骨,除非是骨沉潭底。」記得先前沉入潭時曾見到大片光亮,甚非尋常,其中當有蹊蹺,想到此處,一躍而起。
他大聲說道:「好歹也要尋個水落石出,不見她的屍骨,此心不死。」於是縱身入潭,直往深處潛去,那潭底越深越寒,潛了一會,四周藍森森的都是玄冰。楊過雖不畏寒,但深處浮力太強,用力沖了數次,也不過再潛下數丈,始終無法到底。此時氣息漸促,於是回上而下,抱了一塊大石,再躍入潭中。
這一次卻急沉而下,猛地里眼前一亮,他心念一動,忙向光亮處游去,只覺一股急流卷著他的身子沖了過去,光亮處果然是一洞。他拋下大石,手腳齊划,那洞內卻是一道斜斜向上的冰窖。他順勢而上,過不多時,「波」的一響,衝出了水面,只覺陽光耀眼,花香撲鼻,竟是別有天地,他不即爬起,游目四顧,只見繁花青草,便如同一個極大的花園,然花影不動,幽谷無人。他又驚又喜,縱身出水,見十餘丈外有幾間茅屋。
他提氣疾奔,但只奔出三四步,立時收住腳步,一步步慢慢挨去,只想:「倘若在這茅屋中仍是探問不到,那便怎麼處?」走得越近,腳步越慢,心底深處,實是怕這最後的指望也終歸泡影,最後走到離茅屋丈許之地,側耳傾聽,四下里靜悄悄的,絕無人聲鳥語,惟有玉蜂的嗡嗡微響。
待了一會,終於鼓起勇氣,顫聲道:「楊某冒昧拜謁,請予賜見。」說了兩聲,屋中無人回答。伸手輕輕一推板門,那門「呀」的一聲開了。
舉步入內,一瞥眼間,不由得全身一震,只見屋中陳設簡陋,但潔凈異常,堂上只一桌一幾,此外便無別物,桌几放置的方位他卻熟悉之極,竟與古墓石室中的桌椅一模一樣。他也不加思量,自然而然的向右側轉去,果然是間小室,過了小室,是間較大的房間。房中床榻桌椅,全與古墓中楊過的卧室相同,只是古墓中用具大都石制,此處的卻由粗木搭成。
但見室右有榻,是他幼時練功的寒玉床;室中凌空拉著一條長繩,是他練輕功時睡卧所用;窗前小小一幾,是他讀數寫字之處。室左立著一個粗糙木櫥,拉開櫥門,只見櫥中放著幾件樹皮結成的兒童衣衫,正是從前在古墓時小龍女為自己所縫製的模樣。他自進室中,撫摸床幾,早已淚珠盈眶,這時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撲簌簌的滾下衣衫。
忽覺得一隻柔軟的手輕輕撫著他的頭髮,柔聲問道:「過兒,甚麼事不痛快了?」這聲調語氣,撫他頭髮的模樣,便和從前小龍女安慰他一般。楊過霍地回過身來,只見身前盈盈站著一個白衫女子,雪膚依然,花貌如昨,正是十六年來他日思夜想、魂牽夢縈的小龍女。
兩人呆立半晌,「啊」的一聲輕呼,摟抱在一起。燕燕輕盈,鶯鶯嬌軟,是耶非耶?是真是幻?
過了良久,楊過才道:「龍兒,你容貌一點也沒有變,我卻老了。」小龍女端目凝視,說道:「不是老了,而是我的過兒長大了。」
小龍女年長於楊過數歲,但她自幼居於古墓,跟隨師父修習內功,屏絕思慮慾念。楊過卻飽經憂患,大悲大樂,因此到二人成婚之時,已似年貌相若。
那古墓派玉女功養生修鍊,有「十二少、十二多」的正反要訣:「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語、少笑、少愁、少樂、少喜、少怒、少好、少惡。行此十二少,乃養生之都契也。多思則神怠,多念則精散,多欲則智損,多事則形疲,多語則氣促,多笑則肝傷,多愁則心懾,多樂則意溢,多喜則忘錯昏亂,多怒則百脈不定,多好則專迷不治,多惡則焦煎無寧。此十二多不除,喪生之本也」小龍女自幼修為,無喜無樂,無思無慮,功力之純,即是師祖林朝英亦有所不及。但後來楊過一到古墓,兩人相處日久,情愫暗生,這少語少事、少喜少愁的規條便漸漸無法信守了。婚後別離一十六年,楊過風塵飄泊,闖蕩江湖,憂心忡忡,兩鬢星星;小龍女卻幽居深谷,雖終不免相思之苦,但究竟二十年的功力非同小可,過得數年之後,重行修鍊那「十二少」要訣,漸漸的少思少念,少欲少事,獨居谷底,卻也不覺寂寞難遣,因之兩人久別重逢,反顯得楊過年紀比她為大了。
小龍女十六年沒說話,這時說起話來,竟然口齒不靈。兩人索性便不說話,只是相對微笑。楊過到後來熱血如沸,拉著小龍女的手,奔到屋外,說道:「龍兒,我好快活。」猛然躍起,跳到一棵大樹之上,連翻了七八個筋斗。
這一下喜極忘形的連翻筋斗,乃楊過幼時在終南山和小龍女共居時的頑童作為,十年來他對此事從來沒想過,那料到今日人到中年,突然又來這麼露了一手。只是他輕功精湛,身子在半空中嬌夭騰挪,自然而然顯出了上乘輕功。小龍女縱聲大笑,甚麼「少語、少笑、少喜、少樂」的禁條,全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小龍女從身邊取出手帕,本來在終南山之時,楊過翻罷筋斗,笑嘻嘻的走到她身旁,小龍女總是拿手帕給他抹去額上的汗水,這時見他走近,臉不紅,氣不喘,那裡有甚麼汗水?但她還是拿手帕替他在額頭抹了幾下。
楊過接過手帕,見是用樹皮的經絡織成,甚為粗糙,想像她這些年來在這谷底的苦楚,不禁心酸難言,輕輕撫著她頭髮,說道:「龍兒,也真難為你在這裡捱了一十六年。」
小龍女幽幽嘆了口氣,說道:「倘若我不是從小在古墓中長大,這一十六年定然捱不下來。」
兩人並肩坐在石上互訴別來情事。楊過不住口的問這問那。小龍女講了一會話,言語漸漸靈便,才慢慢將這一十六年中的變故說了出來。
那日楊過將半枚絕情丹拋入谷底,小龍女知他為了自己中毒難治,不願獨生。當晚她思前想後,惟有自己先死,絕了他的念頭,才得有望解他體內情花之毒。但倘若自己露了自盡的痕迹,只有更促他早死,思量了半夜,於是用劍尖在斷崖前刻下了那幾行字,故意定了一十六年之約,這才縱身躍入深谷,當時她想,如果楊過天幸保得性命,隔了長長的十六年後,即使對自己相思不減,想來也不致再圖殉情。
她說到這裡,楊過嘆道:「你為甚麼想到一十六年?倘若你定的是八年之約,咱們豈不是能早見八年?」小龍女道:「我知你對我深情,短短八年時光,決計沖淡不了你那烈火一般的性子。唉,那想到雖隔一十六年,你還是跳了下來。」楊過笑道:「可知一個人還是深情的好。假如我想念你的心淡了,只不過在斷腸崖前大哭一場,就此別去,那麼咱倆終生不能再見了。」小龍女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兩人出死入生,經歷如此劇變后,終能相聚,這時坐在石上相偎相依,心中都是深深感謝蒼天眷顧。
兩人默然良久。楊過又問:「你躍入這水潭之中,便又怎樣?」小龍女道:「我昏昏迷迷的跌進水潭,浮起來時給水流衝進冰窖,通到了這裡,自此便在此處過活。這裡並無禽鳥野獸,但潭中水產豐富,谷底水果食之不盡,只是沒有布帛,只能剝樹皮做衣衫了。」
楊過道:「那時你中了冰魄銀針,劇毒侵入經脈,世上無葯可治,卻如何在這股底居然好了?」他凝視小龍女,雖見她容顏雪白,殊無血色,但當年中毒后眉間眼下地那層隱隱黑氣卻早已褪盡。
小龍女道:「我在此處住了數日後,毒氣發作,全身火燒,頭痛欲裂,當真支持不住,想起在古墓中洞房花燭之夕,你教我坐在寒玉床上逆運經脈,雖然不能驅毒,卻可稍減煩惡苦楚。這裡潭底結著萬年玄冰,亦有透骨之寒,於是我潛回冰窖,在那邊呆了一會,竟然頗有效驗。此後時常回到墜下來的水潭之旁,向上仰望,總盼能得到一點你的訊息。有一日忽見谷頂雲霧之中飛下幾隻玉蜂,那自是老頑童攜到絕情谷中來玩弄而留下的。我宛如見到好友,當即構築蜂巢,招之安居,後來玉蜂越來越多。我服食蜂蜜,再加上潭中的白魚,覺得痛楚稍減,想不到這玉蜂蜂蜜混以寒潭白魚,正是驅毒的良劑,如是長期服食,體內毒發的次數也漸漸加長。初時每日發作一兩次,到後來數日一次,進而數月一發,最近五六年來居然一次也沒再發,想是已經好了。」
楊過大喜,道:「可見好心者必有好報,當年你若不是把玉蜂贈給老頑童,他不能帶到絕情谷來,你的病也治不好。」小龍女又道:「我身子大好后,很想念你,但深谷高逾百丈,四周都是光溜溜的石壁,怎能上得?於是我用花樹上的細刺,在玉蜂翅上刺下『我在絕情谷底』六字,盼望玉蜂飛上之後,能為人發見。數年來我先後刺了數千隻玉蜂,但始終沒有迴音帶轉,我一年灰心一年,看來這一生終是不是能再見你一面了。」
楊過拍腿大悔,道:「我忒也粗心。每次來絕情谷,總是見到玉蜂,卻從來沒捉一隻來瞧瞧,否則你也可以少受幾年苦楚了。」小龍女笑道:「這原是我無法可施之際想出來的下策。其實,誰又能想到這小小蜜蜂身上刺得有字?這字細於蠅頭便有一百隻玉蜂在你眼前飛過,你也看不到它翅上有字。我只盼望,甚麼時候一隻玉蜂撞入了蛛網,天可憐見給你看到了,你念著咱倆的恩義,定會伸手救它出來,那時你才會見到它翅上的細字。」她卻不知蜂翅上的細字被周伯通發見,而給黃蓉隱約猜到了其中含義。
兩人說了半天話,小龍女回進屋去燒了一大盆魚,佐以水果蜂蜜。潭水寒冷,所產白魚軀體甚小,卻是味美多脂。楊過吃了一個飽,只覺腹中暖哄哄的甚是舒服,這才述說一十六年來的諸般經歷。他縱橫江湖,威懾群豪,遭際自比獨居深谷的小龍女繁複千百倍,但小龍女素來不關心世務,只求見到楊過便萬事已足,縱是最驚心動魄的奇遇,她聽著也只淡淡一笑,猶如春風過耳,終不縈懷。倒是楊過絮絮問她如何捉魚摘果,如何造屋織布,對每一件小事都是興味盎然,從頭至尾問個明白,似乎這小小的谷底,反而大於五湖四海一般。
兩人長談了一夜直到天明,這才倦極而眠。醒來時日已過午,楊過道:「龍兒,咱倆便在這股底終老呢,還是設法回去那花花世界?」依著小龍女的心意,寧可便在股底安靜太平和楊過廝守,但想他喜歡熱鬧,雖然對自己情深愛重,終是過不慣這般寂居的日子,便道:「咱們想法子上去瞧瞧罷,若是上面不好,可再回來,只是……只是,要上去卻難得緊呢。」
兩人潛入冰窖,回到潭邊,只見一條長索從谷口直懸下來,水潭旁又有許多縱橫錯雜的腳印,潭邊生著一個火堆,餘燼未熄。楊過道:「啊,有人來找過咱們了,而且還潛入過水潭。」在潭邊走了一圈,見到一棵大樹上有人用刀尖刻了兩行字道:「一燈、藥師、伯通、瑛姑、蓉、英、無雙至此覓楊過不遇,悵悵而回。」
楊過心中感激,道:「他們終是沒忘記我。」小龍女道:「誰也不會忘記你的。」楊過道:「他們雖然也潛入過水潭,但因無百餘丈高處躍下來的急沖之力,沉潭不深,是以見不到冰窖所在。倘若我也是緣繩下來,那便找你不著了。」小龍女道:「我早說過萬事前定,老天爺在冥冥中早有安排。」楊過搖頭笑道:「這叫作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他伸手拉扯繩索,試出繩身堅韌,上面系得牢固,說道:「我先上去,瞧那法王是否還在。」但想一燈大師、黃島主、老頑童等既到過這裡,這法王必已逃之夭夭了。又問:「你的武功可有擱下?若是爬不上,我負你上去。」小龍女微笑道:「十六年來雖無寸進,從前所學的功夫多半還留著。」楊過回頭一笑,左手抓著繩索,微一運動,身子已躥上丈余,接著小龍女也攀繩上來,兩人不多時便爬出了深谷。
並肩站在斷腸崖前,瞧著小龍女當年在石壁上所刻的那兩行字,真如隔世,兩人相對一笑,此時心頭之喜,這一十六年來得及苦楚登時化作雲煙。
楊過在山邊摘了一朵「龍女花」,替小龍女簪在鬢邊,一時花人相映,花光膚色,不知是紅花替人添了嬌艷,還是人面給桃花增了姿色?
黃藥師在襄陽城頭說要擺個「二十八宿大陣」,與金輪法王大戰上一場。郭靖稟明安撫使呂文德,請下將令,讓黃藥師在校場上調兵遣將。這時參與英雄大會的各路豪傑雖已散了大半,留在城中的也還是英才濟濟,各人齊集校場聽調。
黃藥師道:「韃子用四個萬人隊圍著高台,咱們倘若多點人馬,便勝了他,也算不得本事。咱們也只用四萬人。孫子兵法有言,十則圍之,但善用兵者以一圍一,有何難哉?」站上將台,說著:「咱們這二十八宿大陣,共分五行方位。」召集統兵將領,詳加解釋,又道:「這陣勢變化繁複,非一時所能融會貫通,因此今日之戰,要請五位熟悉五行變化之術的武學高手指揮,領軍的將軍須依這五位的號令行事。」眾將躬身聽令。
黃藥師道:「中央黃陵五□,屬土,由郭靖統軍八千,此軍直搗中央,旨在救出郭襄,不在殲敵。各軍背負土囊,中盛黃土,一攻至台下,立即以土囊滅火壓柴,拆台救人。」郭靖接令,站在一旁。
黃藥師又道:「南方丹陵三□屬火。相煩一燈大師統軍,領軍八千。此路兵中一千人衛護主將,其餘七千人編為七隊,分由朱子柳、武三通、泗水漁隱、武敦儒、武修文兄弟、武敦儒夫人耶律燕、武修文夫人完顏萍等七人統率。上應朱雀七宿,是為井木犴、鬼金羊、柳土獐、星日馬、張月鹿、翼水蛇、軫火蚓七星。」一燈大師接令。
黃藥師又道:「北方玄陵七,屬水,由黃蓉統軍,領兵八千。此路兵中一千人護衛主將,其餘七千人編為七隊,分由耶律齊、梁長老、郭芙及丐幫諸長老、諸弟子統率。上應玄武七宿,是為斗木獬、牛金羊、虛日鼠、危月燕、室火豬、壁水七星。」黃蓉應命接令。這一路兵以丐幫弟子為主力,人才極盛。
黃藥師點了三路兵后,說道:「東方青陵九,此路兵由我東邪黃藥師統軍,也是統兵八千。我門下弟子死得乾乾淨淨,傻姑不在身邊,這裡只剩下程英一人。」於是點了參與英雄大會的六人,說道:「東路兵也分八隊,一路護衛主將,其餘七路上應青龍七宿,是為角木蛟、亢金龍、氐土貉、房月狐、心日兔、尾火虎、箕水豹七星。」
他點到最後一路西路軍,說道:「這一路由全真教教主李志常主軍……眾人聽到這裡,都覺以聲望武功而論,這一路主將遠較其餘四路為弱。忽聽得將壇下一人大聲說道:「黃老邪,你撇下我不理嗎?」眾人看時,說話的正是老頑童周伯通。黃藥師道:「周兄,你背傷未愈,不能辛勞,本來請你任西路主將,原是最妙……」
周伯通搶著道:「區區小傷,放在甚麼心上?我便做西路主將便了。志常,你敢和我爭這主將做么?」李志常躬身道:「弟子不敢。」周伯通笑道:「好啊,我也知道你不敢。」說著便從李志常手中接過了令箭。黃藥師無奈,只得道:「那麼周兄務請小心了。你領兵八千其中一千相煩瑛姑統率,衛護主將,其餘七隊由李志常等全真教第三代弟子分領,上應白虎七宿,是為奎木狼、婁金狗、胃土熊、昂日雞、畢月鳥、觜火猴、參水猿七星。」
他點將已畢,命諸路軍士在軍器庫中領取應用各物齊備,然後令旗一展,四萬兵馬分列東南西北中五方,朗聲說道:「昔日里雲台二十八將上應天象,輔佐漢光武中興,咱們這二十八宿大陣雖然比不得漢光武的聲勢,但抗敵禦侮、守土衛國,卻也是堂堂之旗,正正之師。諸君各聽主將號令,今日與蒙古韃子決一死戰。」眾兵將齊聲達應,有若雷震。當下號炮三響,四方大開,五路兵馬列隊而出。
只見東路軍各人背負一根極長的木樁,攻到高台東首,一千兵手執盾牌,沖前擋箭,其餘七千人紛紛放下木樁,東打一根,西打一根,看來似乎雜亂無章,實則八千根木樁的位置皆依黃藥師所繪圖畫豎立,分按五行八卦,頃刻間已將高台東首封住。
西路軍以全真教為主力,群道素來熟悉天罡北斗陣法,只見長劍如雪,七人一堆,四十九人一群,左穿右插,蜂擁捲來,蒙古兵將看得眼也花了,只得放箭阻擋。
猛聽得北方眾軍發喊,卻是黃蓉領著丐幫弟子,拖著一架架水龍,將毒汁往蒙古兵身上射去。那毒汁濺身,登時疼痛不堪,少刻便即起泡腐爛,蒙古軍抵擋不住,向南敗退。
卻見南方煙霧衝天,乃是一燈大師率領八千人施行火攻,硫磺硝石之屬一陣陣從噴火鐵筒中噴出。蒙古軍見勢不對,當即敗至中央。郭靖領軍八千,隨後緩緩而上,見蒙古軍亂,當即揮軍而前,直衝高台。
忽聽得高台旁號角聲響,喊聲大作,地底下鑽上數萬頂頭盔來。原來蒙古主帥也是善能用兵,除了在高台四周明布四個萬人隊外,掘地為坑,另行伏兵數萬。郭靖等遠遠望來,只道敵軍是掘的陷坑,豈知是埋伏了生力軍。這一來蒙古軍敗勢登時扭轉,二十八宿大陣縱橫來去,雖將敵軍沖亂,要聚而殲之,卻已有不能。
戰鼓雷鳴,宋軍與蒙古軍大呼酣斗。高台旁的守軍強弓硬弩,向外激射,郭靖所率中路軍數度沖前,均被箭雨射了回來。兩軍鬥了半個時辰,一時勝敗未分。黃藥師青旗招展,猛地里東路軍攻南,西路軍攻北,陣法變動。
二十八宿大陣暗伏五行生剋之理。南路一燈大師的紅旗搶向中央,郭靖的黃旗軍奔西,周伯通的全真教白旗軍沖向北方,黃蓉率領下的黑旗軍丐幫弟子兵趨東,黃藥師的青旗軍轉向南路。這五行大轉,是謂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宋兵雖只四萬人,但陣法精妙,領頭的均是武林好手,而宋兵人人都是對郭靖夫婦感恩,決意捨命救其愛女,是以蒙古人雖然多了一倍,竟也抵擋不住。
激戰良久,黃藥師縱聲長嘯,青旗軍退向中央,黃旗軍回攻北方,黑旗軍迂迴南下,紅旗軍疾趨而西,白旗軍東向猛攻。這陣法又是一變,五行逆轉,是謂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
這五行生剋變化,說來似乎玄妙,實則是我國古人精研物性之變,因而悟出來的至理,通陰陽之道,反鬼神之說,我國醫學、曆數等等,均依此為據,所謂「五運更始,上應天期,陰陽往複,寒暑迎隨,真邪相薄,內外分離,六經波盪,五氣傾移」,在當時可謂舉世無匹。蒙古堅甲利兵,武功鼎盛,但文智淺陋,豈能與當世第一大家黃藥師相抗?是以陣法連轉數次,守御高台的統兵將領登時眼花繚亂,頭昏腦漲,但見宋軍此一隊來,彼一隊去,正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不知如何揮軍抵敵才是。
金輪法王站在高台之上,瞧著台下的大戰,心下也暗自駭異。當日黃蓉以小小的土陣相困,他已然參解不透,何況黃藥師胸中實學,更是勝女十倍。這二十八宿大陣在五位當代高手主持之下展布開來,不由得他不服,眼見蒙古兵死傷越來越重,黃旗軍一步步逼向高台。他雖以郭襄為要挾,但終不忍真的舉火將她燒死,轉頭向她瞧了一眼,只見她雙手雖然被縛,卻是抬起了頭,殊無懼色。法王叫道:「小郭襄,快叫你父親投降,我從一數到十數,你父親不降,我便下令舉火了。」
郭襄道:「你愛數便數,別說從一數到十,你且數到一千一萬試試。」法王怒道:「你道我當真不敢燒死你嗎?」郭襄冷然道:「我只覺得你挺可憐的。」法王怒道:「我可憐甚麼?」郭襄道:「你打不過我爹爹媽媽,打不過我外公黃島主,打不過一燈大師,打不過老頑童周伯通,打不過我大哥哥楊過,只在本事把我綁在這裡。我襄陽城中,便是一個帳前的小卒,也不似你這般卑鄙無恥。法王,我倒勸你一句話。」法王咬緊牙齒問道:「你勸我甚麼?」郭襄道:「如你這般為人,活在世上有何意味?不如跳下高台,圖個自盡罷!」
郭襄此時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她從小便伶牙俐齒,說話素不讓人,這幾句話只白得法王幾乎氣炸了胸膛。他大聲喝道:「郭靖聽著:我從一數到十,你若不投降,我便下令舉火燒台。」郭靖道:「你看我郭靖是投降人么?」
黃藥師用蒙古語大聲叫道:「金輪法王,你料敵不明,是為不智;欺侮弱女,是為不仁;不敢與我們真刀真槍決戰,是為不勇。如此不智慧不仁不勇之人,還充甚麼英雄好漢?你在絕情谷給我擒住,向小姑娘郭襄磕了一十八個響頭,哀哀求告,她才放你。你這忘恩負義、貪生怕死之徒,還有臉面身居蒙古第一國師之位么?」
向郭襄磕頭求饒,其實並無此事,但黃藥師深謀無慮,早在發兵之前便要黃蓉將這一番斥責法王的言辭譯成了蒙古話,暗暗記熟,這時以丹田之氣朗聲說了出來,雖在千萬人大呼酣戰之際,仍是人人聽得明白,卻教法王辯也不是,不辯也不是。蒙古人自來最尊敬的是勇士,最賤視的是懦夫,眾軍聽了黃藥師這幾句話,不由得仰視高台,臉有鄙色。兩軍交戰,氣盛者勝,蒙古軍將士聽得己方主將如此卑鄙無恥,一股氣先自衰了。宋兵卻人人奮勇,節節爭先。
法王見情勢不對,叫道:「郭靖,你聽著,我從一數到十,『十』字出口,你的愛女便成焦炭。一……二……三……四……」他每叫一個字,便停頓一會,只盼望郭靖終於受不住煎熬,縱不投降,也當心神大亂。
郭靖、黃藥師、一燈、黃蓉、周伯通五路兵馬聽得法王在高台上報數,又見台下數百名軍士高舉火把,只待他一聲令下,便即舉火焚燒柴草,人人都是又急又怒,竭力衝殺,想攻到台前救援郭襄。但蒙古兵箭法精絕,台前數千精兵張弓發箭,勢不可當。萬箭攢射下,泗水漁隱、梁長老、武修文等都身帶箭傷,更有四名全真教第三代弟子、十餘名丐幫好手中箭身亡,宋軍兵將死傷更是不計其數。
黃蓉事先曾命郭芙將軟蝟甲給外公穿上,蓋這一戰兇險殊甚,倘若為了相救女兒以致父親身受損傷,那可是終生抱憾了。黃藥師心想這是女兒的一片孝心,不便拒卻,但暗中又脫了下來,騙得周伯通穿在身上,因之周伯通雖然箭傷未愈,但在槍林箭雨中縱橫來去,卻是安然無恙。他見弩箭射手到自己身上竟然一一跌落,不由得心中大樂,直搶而前,掌風發處,蒙古射手紛紛辟易。
只聽得金輪法王高聲叫道:「八……九……十!好,舉火!」霎時間堆在台邊的柴草著火,濃煙升起。郭靖所統的八千黃旗軍背上中各負有土囊,但攻不到台前二百步以內,只有徒呼負負。
黃蓉眼見黑煙中火焰上升,臉色慘白,搖搖欲墜。耶律齊伸手扶住,說道:「岳母,你到陣后休息,我便性命不在,也要救襄妹出來。」
便在此時,猛聽得遠處喊聲如雷,陣后數萬蒙古兵鐵甲鏗鏘,從兩側搶出,徑去攻打襄陽。「萬歲,萬歲,萬萬歲!」的呼聲震山撼野。蒙古大汗親自率領的九旄大纛高高舉起,疾趨城下,精兵悍將在大汗親自率領之下蜂擁攻城。
郭靖左手持盾,右手挺矛,本已搶到離高台不足百步之處,蒙古射手箭如蝗集,卻始終傷不著他,眼見便可躥上高台,忽聽得陣後有變,不禁吃了一驚,心道:「啊喲不好,中了韃子的調虎離山之計。安撫使懦怯懼敵,城中兵馬雖眾,但乏人統領,只怕大事不妙。」
郭靖與黃藥師發兵之際,城中本來也已嚴加戒備,以防敵軍乘隙偷襲,那知高台前的敵軍居然如此悍勇頑抗,而蒙古大汗竟不顧高台前兩軍相持,親身涉險攻城。郭靖心想:「救女兒事小,守城事大!」大聲道:「岳父,咱們別管襄兒,急速回襲敵軍後方。」
黃藥師回頭望去,只見火焰漸漸升高,法王正自長梯上一級級走下,高台頂上只余郭襄一人,他豈不明這中間的輕重緩急,郭襄一人如何能和襄陽全城的安危相比?只得長嘆一聲:「罷了!」命旗手揮動青旗,調兵回南。
郭襄被綁高台,眼見父母外公都無法上來相救,濃煙烈火,迅速圍住台腳,自知頃刻之間便要身遭火焚而死。她初時自是極為惶急,但事到臨頭,心中反而寧靜了下來,舉首向北遙望,但見平原綠野,江山如畫,心想:「這麼好玩的世界,我卻快要死了。但不知大哥哥這時在那裡,從谷底回上來沒有?」
回思與楊過數日的邂逅,亦已足慰平生。她這時身處至險,心中卻異常安靜,對高台下的兩軍劇戰竟爾不再關心。正當如此神馳深谷、追憶往日之際,忽聽得遠處一聲清嘶鼓風而至,霎時間似乎將那千軍萬馬的廝殺一齊淹沒。
郭襄心頭一凜,這嘯聲動人心魄,正與楊過那日震倒群獸的嘯聲一般無異,當即轉頭往嘯聲處望去,只見西北方的蒙古兵翻翻滾滾,不住向兩旁散開,兩個人在刀山槍林中急驅而前,猶如大船破浪衝波而行。在那兩人之前卻是一頭大鳥,雙翅展開,激起一陣狂風,將射來的弩箭紛紛撥落。這頭大鳥猛鷙悍惡,凌厲無倫,正是楊過的神鵰。
郭襄大喜,凝目望那兩人時,但見左首一人青冠黃衫,正是楊過;右首那人白衣飄飄,卻是個美貌女子。兩人各執長劍,舞起一團白光,隨在神鵰身後,沖向高台。郭襄失聲叫道:「大哥哥,這位就是小龍女嗎么?」
楊過身旁的女子便是小龍女,只是隔得遠了,郭襄這話楊過卻沒聽見。神鵰當先開路,雙翅鼓風,將射來的弩箭吹得歪歪斜斜,縱然中在身上也已無力,否則神鵰雖是靈禽,健翎如鐵,但終究是血肉之軀,如何能不受箭傷?蒙古兵將中見神鵰來得猛惡,躍馬挺槍來刺,卻給楊過和小龍女長劍刺中,一一落馬。兩人一雕相互護持,片刻間衝到台前。
楊過叫道:「小妹子莫慌,我來救你。」眼見高台的下半截已裹在烈火之中,他縱身一躍,上了梯級,向上攀行數丈,猛覺頭頂一股掌風壓將下來,正是金輪法王發掌襲擊。楊過倒持長劍,回掌相迎,砰的一聲響,兩股巨力相交,兩人同時一晃,木梯搖了幾搖,幾乎折斷。兩人都是一驚,暗贊對手了得:「一十六年不見,他功力居然精進如斯!」
楊過見情勢危急,不能和他在梯上多拚掌力,長劍向上疾刺,或擊小腿,或削腳掌。法王身子在上,若出金輪與之相鬥,則兵刃既短,俯身彎腰實在大是不便,只得急奔上高台。楊過向他背心疾刺數劍,招招勢若暴風驟雨,但法王並不回頭,聽風辨器,一一舉輪擋開,便如背上長了眼睛一般。楊過喝采道:「賊禿!恁的了得!」
法王剛剛踏上台頂回首就是一輪。楊過側首讓過,身隨劍起,在半空中撲擊而下。法王舉金輪一擋,左手銀輪便往他劍上砸去。
適才兩人在梯級上較量了這一招,楊過但覺法王掌管力沉雄堅實,生平敵手之中從未見過,不由得暗暗稱奇。心想自己在海潮之中練功,力足以與怒濤相抗,十六年前法王已非自己對手,何以今日他一掌擊下,自己竟會險些兒招架不住?眼見他雙輪砸至,竟不避讓,長劍抖動,有心要試一試他的真力。霎時劍輪相觸,聲如龍吟。兩股巨力再度相抗,喀的一響,楊過的長劍斷成數截,法王的雙輪也自拿捏不住,脫手飛出,跌下高台,砸死了三名蒙古射手。楊過心下暗驚:「一十六年來,我從未使過玄鐵重劍,今日可當真忒也託大了。」
兩人交拆了這一招,各自向後躍開,均覺手臂隱隱酸麻。法王探手入懷,跟著便取出銅輪鐵輪,撲擊過來。楊過卻更無別般兵刃,左手衣袖帶揮出,右手發掌相抗。
郭襄叫道:「老和尚,我說你打不過我大哥哥是不是?你自逞武藝高強,何以手執兵刃,和他空手而斗?好不要臉!」法王哼了一聲,並不答話,手中雙輪的招數卻招招加緊。
黃藥師、郭靖、黃蓉等正自領兵回救襄陽,突見楊過、小龍女和神鵰斜刺殺出,無不精神大震。黃藥師招動令旗,在東南西北中五路兵馬中各調兵四千,合成二萬,襲擊攻城敵軍的後方,剩下二萬兵馬在高台下為楊過聲援。宋軍人數減了一半,然見楊過上了高台皆是以一當十,竭力死戰,只是蒙古兵的射手守得猶如鐵桶相似,當真是寸土必爭。宋軍衝上了數丈,轉眼間又給逼了回來。
在襄陽城下,攻城戰也是激烈展開。安撫使呂文德不敢臨城,全身鐵甲披掛,卻帶兩名心愛小妾,躲在小堡中不住發抖,顛三倒四的只念:「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保佑……保佑我一家老少平安……救苦救難……」兩名小妾替他揉搓心口,拭抹口邊的白沫。
探事軍士流水價來報:「東門又有敵軍萬人隊增援……北門韃子的雲梯已經豎起……」呂文德翻著白眼,只問:「郭大俠回來沒有?韃子還不退兵么?」
這時楊過單手獨臂,已與法王的銅鐵雙輪拆到二百招以上。兩人的武功家數截然不同,但均是愈鬥力氣愈長,輪影掌風,籠蓋了高台之頂,台腳下衝上來的黑煙直熏入三人眼中。楊過雖無兵刃,卻始終不落下風。法王激斗中覺得高台微微搖晃,心知台腳為火焚毀,頃刻間便要倒塌,那時勢必和楊過、郭襄同歸於盡;又見楊過掌法越變越奇,再斗百餘招只怕便要為他所制,情急之下,毒念陡生,猛地里鐵輪向楊過右肩砸下,乘他沉肩卸避,右手銅輪突然飛出,擊向郭襄面前。她綁在木樁之上,全身動彈不得,如何能避?
楊過大吃一驚,急忙縱起,揮右袖將輪擊落。但高手廝拼,實是半分也相差不得,他只求相救郭襄,全身門戶洞開,法王長身探臂,鐵輪的利口沖向楊過的左腿。楊過身在半空,急出右足,踢向敵人手腕。法王鐵輪斜翻,這一下楊過終於無法避過。嗤的一響,右足小腿中輪,登時血如泉涌,受傷不輕。郭襄「啊」的一聲驚叫。法王已掏出鉛輪,仍是雙輪在手,直上直下的徑向郭襄攻來。他知楊過雖然受傷,仍非片刻之間能將他制服,當下只是襲擊郭襄,使楊過奮力相救,手忙腳亂,處於全然挨打的局面。
郭襄叫道:「大哥哥,你別管我,只須殺了這藏僧給我報仇。」但聽楊過「啊」的一聲,左肩被輪子划傷。
小龍女和神鵰在台下守護,和周伯通合力驅趕蒙古射手,使他們不能向郭襄放箭。但她全副心神始終放在楊過身上,揮劍殺敵之際,時時抬眼望向高台,突然間只見楊過身染鮮血,心頭突的一跳,險些兒魂飛天外。這時木梯早已燒斷,無法上台去助戰,她心頭一片茫茫然,只是舞劍砍殺已不知自己身在何處,此時到底在做甚麼。
楊過面臨極大險境,數次要使出黯然銷魂掌來摧敗強敵,但這路掌法身與心合,他自與小龍女相會之後喜悅歡樂,那裡有半分「黯然銷魂」的心情?雖在危急之中,仍無昔日那一份相思之苦,因之一招一式,使出去總是差之厘毫,威力有限。
他在高台上空手搏擊、肩腿受傷的情景,郭靖等也都望見了,只是相距過遠,如何能插翅飛上相助?黃蓉心念一動,搶過耶律齊手中長劍,拋給郭靖,叫道:「射手上去給過兒!」郭靖接過長劍,取過兩張鐵胎硬弓,雙弓相併,將劍柄扣在弓弦之上,左手托定兩弓,右手拉滿弓弦,隨即一放,颼的一聲急響,長劍白光閃閃,破空飛去。
那長劍呼呼聲響,直向楊過身後射去。楊過右手一卷,裹出了劍身,正好法王鉛輪砸到,楊過左手接過長劍從雙輪之間刺了出去。可是他左肩受傷之後功力已減。法王雙輪一絞,「啪」的一聲又將長劍絞斷。眾人在台下看得清楚,無不大驚失色。
楊過心知今日已然無幸,非但救不了郭襄,連自己這條性命也要賠在台上,凄然向小龍女望了一眼,叫道:「龍兒,別了,別了,你自己保重。」便在此時,法王鐵輪砸向他的腦門。楊過心下萬念俱灰,沒精打採的揮袖卷出,拍出一掌,只聽得噗的一聲,這一掌正好擊在法王肩頭。
忽聽得台下周伯通大聲叫道:「好一招『拖泥帶水』啊!」楊過一怔,這才醒覺,原來自己明知要死,失魂落魄,隨手一招,恰好使出了「黯然銷魂掌」中的「拖泥帶水」。這套掌法心使臂、臂使掌,全由心意主宰。那日在萬花谷中,周伯通只因無此心情,雖然武術精博,終是領悟不到其中的妙境。楊過既和小龍女重逢,這路掌法便已失卻神效,直到此刻生死關頭,心中想到便要和小龍女永訣,哀痛欲絕之際,這「黯然銷魂掌」的大威力才又不知不覺的生了出來。
法王本已穩操勝券,突然間肩頭中掌,身子一晃,驚怒交集,立即和身撲上。楊過退步避開,跟著「魂不守舍」、「倒行逆施」、「若有所失」,連出三招,跟著是一招「行屍走肉」,踢出一腳。這一腳發出時恍恍惚惚,隱隱約約,若有若無,法王那裡避得過了?砰的一響,正中胸口。法王大叫一聲,一口鮮血噴出,翻下高台。
宋軍和蒙古軍不約而同的齊聲大叫,宋軍乃是歡呼,蒙古將士卻是驚喊。
這時那高台連連搖晃,格格劇響,楊過知道事急,不及去解郭襄之縛,揮掌推出,擊斷了綁著她的那根木樁,將她連樁抱起,看準了神鵰之背,踴身便跳。那神鵰雙翅一撲,躍起丈余,它體重不能飛翔,這一躍卻也有數人之高,楊過和郭襄穩穩落上雕背,緩緩著地。便在此時,煙火飛騰中巨響連作,高台不斷傾斜。
法王被楊過踢下高台,雖然身受重傷,還是想死裡逃生,強忍一口氣,一個打滾,正想翻身站起,忽聽得背後一人哈哈大笑,將他攔腰抱住,按在地下,跟著只覺千針萬箭,一齊刺入體內。原來按住他的正是老頑童周伯通。他身上穿著桃花島至寶軟蝟甲,這副寶甲刀槍不入,而且生滿尖刺,猶如刺蝟一般,法王本已受傷,再給老頑童這麼一抱一按,那裡還能動彈?高台倒塌,周伯通縱身躍開,法王便被壓在火柱之下。
黃蓉見愛女終於死裡逃生,不禁喜極而泣,心裡對楊過的感激真是難以言宣,便是為了他死亦所甘願,忙奔向女兒身旁,割斷她身上的綁縛。郭靖、黃藥師、一燈大師、耶律齊等也無不精神大振。
高台下蒙古軍見主將殞命,登時散亂,再給五路宋軍來回衝擊,登時潰不成軍。
郭靖攘臂大呼:「回救襄陽,去殺了那韃子大汗。」宋軍應聲吶喊,掉頭向正在攻城的蒙古軍衝去。
小龍女撕下衣襟給楊過裹傷,雙手顫抖,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楊過微笑道:「你在台下,擔心受怕,更苦過我在台上惡戰。」只聽得宋軍喊聲猶如驚天動地,旗分五色,猛向蒙古軍衝鋒。楊過凝目遙望,見敵軍隊伍嚴整,人數又多過宋軍數倍,宋軍如潮水般沖了一次又一次,卻那裡撼得動敵軍分毫?
楊過叫道:「巨奸雖斃,敵軍未敗,咱們再戰。你累不累?」這四句話前三句慷慨激昂,最後一句卻轉成了溫柔體貼的調子。小龍女淡淡一笑,說道:「你說上,便上罷!」
忽然身旁一個少女的聲音說道:「楊大嫂,你真美!」正是郭襄。小龍女回頭笑道:「小妹子,多謝你為我們祝禱重會。你大哥哥盡說你好,定要帶我到襄陽來見你一見。」郭襄嘆了一口氣,道:「也真只有你,才配得上他。」小龍女挽住她手跟她甚是親熱。小龍女本來對誰都是冷冷的不大理睬,但聽楊過誇讚郭襄,說她為自己夫婦祝禱重會,又不顧性命躍下深谷,來求楊過不可自盡,對她也便不同。
楊過牽過幾匹四下亂竄的無主戰馬,說道:「我來開路,一齊沖罷!」躍上馬背,當先馳去。小龍女和郭襄各乘一匹,跟在他身後。三人賓士向南,但見數百道雲梯豎在襄陽城牆外,蒙古兵如螞蟻般正向上爬。
三人馳上一個小丘,縱目四望,忽見西首有千餘蒙古兵圍住了耶律齊率領的三百來人。這些蒙古兵均使用四尺彎刀將耶律齊的部屬一個個劈下馬來。郭芙領著一隊兵馬待要衝入相救,卻被蒙古兩個千人隊攔住了,夫妻倆遙遙相望,卻是不能相聚。郭芙眼見丈夫身邊的士卒越來越少,一顆心不住的下沉,深知戰陣中千軍萬馬相鬥,若是落了單被圍,武功再高也必無幸。
楊過叫道:「郭大姑娘,你向我磕三個響頭,我便去救你丈夫出來。」依著郭芙平素驕縱的性兒,別說磕頭,寧可死了,也不肯在嘴上向楊過服輸,但這時見丈夫命在須臾,更不遲疑,縱馬上了小丘,翻身下馬,雙膝跪倒,便磕下頭去。
楊過吃了一驚,急忙扶起,深悔自己出言輕薄,忙道:「是我的不是,我胡說八道,你別當真。耶律兄和我一見如故,焉有不救之理?」飛身奔下小丘,在戰場上將一匹匹健馬牽過,前四匹,后四匹,排成兩列,跟著躍上馬背,單手提著八根韁繩,大聲呼喝,向敵軍刀陣中沖了進去。
宋時戰陣之中,原有連環馬一法,當年雙鞭呼延灼攻打水泊梁山,即曾以連環馬陣法取勝。楊過將這八匹馬連成二列,宛然是個小小的連環馬之陣。只是八匹馬雜湊而成,未加訓練,奔動之際或東或西,不成行列,全仗楊過袖力提韁,將八匹馬製得服服帖帖,三十二隻鐵蹄翻飛,擊土揚塵,疾馳而前。楊過施展輕身功夫,在八匹馬背上往複跳躍。蒙古軍那裡見過這等神奇的騎術?驚奇之間,八匹馬已沖入陣中。楊過衣袖一卷,搶過一面大旗,豎起在馬鞍之上。
蒙古兵將大聲呼喝,上前阻擋,楊過揮旗橫掃,將三名將官打下馬來。眼見距耶律齊不過兩丈,叫道:「耶律兄,快向上跳!」跟著大旗揮動,耶律齊踴身躍起,楊過運臂一卷,大旗正好將他的身子捲髮住。兩人八馬,馳出敵軍重圍。
耶律齊喘了口氣,說道:「楊兄弟,多謝你相救,只是我尚有部屬被圍,義不能獨生,我要跟他們死在一起。」楊過心念一動,道:「你也去搶一面大旗來罷。」跟著取出火摺一晃,將旗子點燃了。耶律齊道:「妙計!」縱馬向前,奪了一桿大旗,便在楊過的火旗上引著了。兩人縱聲大呼,揮動火旗,又攻了進去。
這兩旁面火旗舞動開來,聲勢大是驚人,猶如兩朵血也似的火雲,在半空中飛舞來去,蒙古兵將只要給帶上了,無不燒得焦頭爛額,當此情勢,蒙古兵將雖然勇悍,卻也不能不退。耶律齊的部隊這時只剩下七八十人,乘勢一衝,出了包圍圈子。耶律齊收集殘兵,屯在土丘之上,略事喘息。
郭芙走到楊過身前,盈盈下拜,道:「楊大哥,我一生對你不住,但你大仁大義,以德報怨,救了……」說到此處,聲音竟自哽咽了。其實過往楊過曾數次救她性命,但郭芙對他終存嫌隙,明知他待自己有恩,可是厭惡之心總是難去,常覺他自恃武功了得,有意示惠逞能,對己未必安著甚麼好心。直到此番救了他丈夫,郭芙才真正感激,悟到自己以往之非。
楊過急忙還禮,說道:「芙妹,咱倆一起長大,雖然常鬧彆扭,其實情若兄妹。只要你此後不再討厭我、恨我,我就心滿意足了。」
郭芙一呆,兒時的種種往事,霎時之間如電光石火般在心頭一閃而過:「我難道討厭他么?武氏兄弟一直拚命向討我的喜歡,可是他卻從來不理我。只要他稍為順著我一點兒,我便為他死了,也所甘願。我為甚麼老是這般沒來由的恨他?只因我暗暗想著他,念著他,但他竟沒半點將我放在心上?」
二十年來,她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心事,每一念及楊過,總是將他當作了對頭,實則內心深處,對他的眷念關注,固非言語所能形容。可是不但楊過絲毫沒明白她的心事,連她自己也不明白。
此刻障在心頭的恨惡一去,她才突然體會到,原來自己對他的關心竟是如此深切。「他沖入敵陣去救齊哥時,我到底是更為誰擔心多一些啊?我實在說不上來。」便在這千軍萬馬廝殺相撲的戰陣之中,郭芙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事:「他在襄妹生日那天送了她這三份大禮,我為甚麼要恨之切骨?他揭露霍都的陰謀毒計,使齊哥得任丐幫幫主,為甚麼我反而暗暗生氣?郭芙啊郭芙,你是在妒忌自己的親妹子!他對襄妹這般溫柔體貼,但從沒半分如此待我。」
想到此處,不由得恚怒又生,憤憤的向楊過和郭襄各瞪一眼,但驀然驚覺:「為甚麼我還在乎這些?我是有夫之婦,齊哥又待我如此恩愛!」不知不覺悠悠的嘆了口長氣。雖然她這一生甚麼都不缺少了,但內心深處,實有一股說不出的遺憾,她從來要甚麼便有甚麼,但真正要得最熱切的,卻無法得到。因此她這一生之中,常常自己也不明白:為甚麼脾氣這般暴躁?為甚麼人人都高興的時候,自己卻會沒來由的生氣著惱?
郭芙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想著自己奇異的心事。楊過、小龍女、耶律齊、郭襄等人卻都在凝目遙望襄陽城前的劇戰。眼見蒙古軍已蟻附登城,郭靖、黃藥師等所率領的兵馬雖在後攻擊牽制,只是人數太少,動搖不了蒙古大軍的陣伍。蒙古大汗的大纛漸漸逼近城垣,城內守軍似乎軍心已亂,無力將登城的敵軍反擊下來。郭襄急道:「大哥哥,怎麼是好?怎麼是好?」
楊過心想:「此生得與龍兒相會,老天爺實在待我至厚,今日便是死了,也已無憾。男兒漢大丈夫為國戰死沙場,正是最好的歸宿。」言念及此,精神大振,叫道:「耶律兄,咱們再去衝殺一陣。」耶律齊道:「再好沒有。」小龍女和郭襄齊聲道:「大伙兒一齊去!」楊過道:「好!我當先鋒,你們多撿長矛,跟隨在我身後。」耶律齊當下傳令部屬,在戰場上撿拾長矛,每人手中都抱了三五枝。
楊過執了一枝長矛,躍馬沖前,那神鵰邁開大步,伴在馬旁,伸翅撥開射來的弩箭。小龍女、耶律齊、郭芙、郭襄四人緊隨其後。楊過對著蒙古大汗的九旄大纛,疾馳而去。耶律齊吃了一驚,心想蒙古大汗親臨前敵,定然防衛極嚴,精兵猛將,多在左右,自己這百餘人沖了過去,豈非白白送死?但想自己這條命都是楊過救的,真所謂水裡水裡去,火里火里去,他要到那裡,便跟到那裡,何必多言?
這一行人去得好快,轉眼間衝出數里,已到襄陽城下。蒙哥的扈駕親兵見楊過來得勢頭猛惡,早在兩個百人隊衝上阻擋。楊過左臂一揮,一枝長矛飛擲出去,洞穿一名百夫長的鐵甲,貫胸而過。他順手從耶律齊手中接過一枝長矛,擲死了第二名百夫長。蒙古親兵一陣驚亂,楊過已突陣而過。眾親兵大驚,挺刀舉戟,紛紛上前截攔。楊過一矛一人,當者立斃。他左臂的神功系從山洪海潮之中練成,這長矛飛擲之勢,便是岩石也能插入,何況常人血肉之軀?他每一枝長矛都是對準了頂盔貫甲的將軍發出,頃刻間擲出了一十七枝長矛,殺了一十七名蒙古猛將。
這一下突襲,當真如迅雷不及掩耳,蒙古大軍在城下屯軍十餘萬餘眾,但楊過奔馬而前,便如摧枯拉朽般破堅直入,一口氣衝到了大汗的馬前。
蒙哥的扈駕親兵捨命上前抵擋。執戟甲士橫衝直撞的過來,遮在大汗身前。楊過回臂要去耶律齊手中再拿長矛時,卻拿著了個空,原來已給蒙古甲士隔斷。眼見蒙古大汗臉有驚惶之色,拉過馬頭正要退走,楊過一聲長嘯,雙腳踏上馬鞍,跟著在馬鞍上一點,和身躍起,直撲而前。十餘名親兵將校挺立槍急刺,楊過在半空中提一口真氣,一個筋斗,從十餘枝長槍上翻了過去。
蒙古大汗見勢頭不好,一提馬韁,縱騎急馳。他胯下這匹坐騎乃是蒙古萬中選一的良駒,龍背鳥頸,骨挺筋健,嘶吼似雷,賓士若風,名為「飛雲騅」和郭靖當年的「汗血寶馬」不相上下。此刻鞍上負了大汗,四蹄翻飛,徑向空曠處疾馳。楊過展開輕功,在後追去。蒙古軍數百騎又在楊過身後急趕。
兩軍見了這等情勢,城上城下登時都忘了交戰,萬目齊注,同聲吶喊。
楊過見大汗單騎逃遁,心下大喜,暗想你跑得再快,也要教我趕上了。那知道這「飛雲騅」是非同小可,后蹄只在地下微微一撐,便躥出了數丈。楊過提氣急追,反而和大汗越來越遠了。他彎腰在地下拾起一根長矛,奮力往蒙哥背心擲去。
眼見那長矛猶似流星趕月般飛去,兩軍瞧得真切,人人目瞪口呆,忘了呼吸。只見那飛雲騅猛地里向前一衝,長矛距大汗背心約有尺許,力盡墜地。宋軍大叫:「啊喲!」蒙古軍齊呼:「萬歲!」
這時郭靖、黃藥師、黃蓉、周伯通、一燈等相距均遠,只有空自焦急,卻那裡使得出一分力氣去助楊過?蒙古兵將千千萬萬,也只有吶喊助威,枉有盡忠效死之心,又怎趕得上飛雲騅的腳力?
蒙哥在馬背上回頭一望,見將楊過越拋越遠,心下放寬,縱馬向西首一個萬人隊馳去。那萬人隊齊聲發喊,迎了上來,只要兩下里一會合,楊過本領再高,也傷不著大汗了。
楊過眼見功敗垂成,好生沮喪,突然間心念一動:「長矛大重難以及遠,何不用石子?」拾起兩旁枚石子,運功擲了出去。但聽得嗤嗤聲響,兩粒石子都擊在飛雲騅的臀上。那馬吃痛,一聲長嘶,前足提起,人立起來。
蒙哥雖貴為有史以來最大帝國的大汗,但自幼弓馬嫻熟,曾跟隨祖父成吉思汗、父親拖雷數次出征,於拔都西征歐洲之役中,他更建立殊勛,畢生長於馬背之上、刀槍之中,這時變出非常,卻並不慌亂,挽雕弓、搭長箭,雙腿緊緊夾住馬腹,回身向楊過便是一箭。
楊過低頭避過,飛步搶上,左手早已拾了一塊拳頭大小的石塊,呼的一聲擲出,正中蒙哥后心。楊過這一擲勁力何等剛猛,蒙哥筋折骨斷,倒撞下馬,登時斃命。
蒙古兵將見大汗落馬,無不驚惶,四面八方搶了過來。郭靖大呼號令,乘勢衝殺,城內宋軍開城殺出。郭靖、黃藥師、黃蓉等發動二十八宿大陣,來回衝擊。蒙古軍軍心已亂,自相踐踏,死者不計其數,一路上拋旗投槍,潰不成軍,紛紛向北奔逃。
郭靖等正追之間,忽見到西方一路敵軍開來,隊伍甚是整齊,軍中豎起了四忽必烈的旗號。蒙古兵敗如山倒,一時之間那能收拾?忽必烈治軍雖嚴,給如潮水般湧來的敗兵一衝,部屬也登時亂了。忽必烈見勢頭不妙,率領一支親兵殿後,緩緩北退。郭靖等直追出三十餘里,眼見蒙古兵退勢不止,而呂文德流水價的派出傳令官召郭靖回軍保城,宋軍這才凱旋而回。
自蒙古和宋軍交鋒以來,從未有如此大敗,而一國之主喪於城下,更是軍心大沮。蒙古大汗之位並非父死子襲,系由皇族王公、重臣大將會議擁立。蒙哥既死,其弟七王子阿里不哥在北方蒙古老家被得王公擁戴而為大汗。忽必烈得訊后領軍北歸,與阿里不哥爭位,兄弟各率精兵互斗。最後忽必烈得勝,但蒙古軍已然大傷元氣,無力南攻,襄陽城得保太平。直到一十三年後的宋度宗咸淳九年,蒙古軍始再進攻襄陽。
郭靖領軍回到襄陽城邊,安撫使呂文德早已率領親兵將校,大吹大擂,列隊在城外相迎。眾百姓也擁在城外,陳列酒漿香燭,羅拜慰勞。
郭靖攜著楊過之手,拿起百姓呈上來的一杯美酒,轉敬楊過,說道:「過兒,你今日立此大功,天下揚名固不待言,合城軍民,無不重感恩德。」
楊過心中感動,有一句話藏在心中二十餘年始終未說,這時再也忍不住了,朗聲說道:「郭伯伯,小侄幼時若非蒙你撫養教誨,焉能得有今日?」
他二人自來萬事心照,不說銘恩感德之言,此時對飲三杯,兩位當世大俠傾吐肺腑,只覺人生而當此境,復有何求?
二人攜手入城,但聽得軍民夾道歡呼,聲若轟雷。楊過忽然想起:「二十餘年之前,郭伯伯也這般攜著我的手,送我上終南山重陽宮去投師學藝。他對我一片至誠,從沒半分差異。可是我狂妄胡鬧,叛師反教,闖下了多大的禍事!倘若我終於誤入歧路,那有今天各他攜手入天的一日?」想到此處,不由得汗流浹背,暗自心驚。
襄陽城中家家懸彩,戶戶騰歡。雖有父兄子弟在這一役中陣亡的,但軍勝城完,悲戚之念也不免稍減。
這晚安撫使署中大張祝捷之宴,呂文德便要請楊過坐個首席。楊過說甚麼也不肯。眾人推讓良久,終於推一燈大師為首席,其次是周伯通、黃藥師、郭靖、黃蓉,這才是楊過、小龍女、耶律齊。呂文德心下暗自不悅,心想:「黃島主是郭大俠的岳父,那也罷了。一燈老和尚貌不驚人,周老頭子瘋瘋癲癲,怎能位居上座?」群雄縱談日間戰況,無不逸興橫飛,呂文德卻那裡插得下口去。
酒過數巡,城中官員、大將、士紳紛紛過來向郭靖、楊過敬酒,極口讚譽群俠功略豐偉,武藝過人。
郭靖想起師門重恩,說道:「當年若非全真教丘道長仗義、七位恩師遠赴蒙古,又得洪老恩師栽育,我郭靖豈能立此微功?但咱們今日在此歡呼暢飲,各位恩師除柯老師外,均已長逝,思之令人神傷。」一燈等盡皆黯然。郭靖又道:「此間大事已了,明日我想啟程赴華山祭掃恩師之墓。」楊過道:「郭伯伯,我也正想說這句話,大伙兒一齊去如何?」一燈、黃藥師、周伯通等都想念這位逝世的老友,齊聲贊同。
是晚群雄直飲至深夜,大醉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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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元史》本紀卷三載:「憲宗諱蒙哥,睿宗拖雷之長子也。……九年二月丙子,帝悉率諸兵……丁丑,督諸軍戰城下……攻鎮西門、攻東新門、奇勝門……攻護國門……登外城,殺宋兵甚眾……屢攻不克……癸亥、帝崩。……帝剛明雄毅,沉斷而寡言……御群臣甚嚴。」
《續通鑒》:「蒙古主屢督諸軍攻之,不克……蒙古主殂……史天澤與群臣奉喪北還,於是合州圍解。」《續通鑒考異》:「元憲宗自因頓兵日久,得疾而殂。《志》謂其中飛蝗石……今不取。」
依歷史記載,憲宗系因攻重慶不克而死,是否為了中飛石,史書亦記載各異。但蒙古軍宋軍激戰最久、戰況最烈者系在襄陽,蒙古軍前後進攻數十年而不能下。為增加之興味起見,安排為憲宗攻襄陽不克,中飛石而死,城圍因而得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