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他一句句追著她的話反駁,沒有太多甜言蜜語,只是有條有理地揭開所有令她擔心的事情。
但他也沒讓她離開自己胸口,因此在她聽話的同時,他的心跳聲也像證明自己所言非虛似的一下一下跳動,沉穩而篤定。
安心了……連日來的煩惱,他不過一揮手,便消失無蹤。
她的手臂在不知不覺間環上他的腰際,他感受到她從推拒轉為接納,輕輕一笑,他將下巴埋進她的秀髮里,感受這一刻的柔情密意。
輕時氣,她偎在他懷裡,享受著這份寧靜,他的心跳,奇異地與自己的漸漸融合、趨於一致,彷彿兩人合為一體。她……真喜歡……
「你說你喜歡我?」她試探問。
「不喜歡,幹麼娶?」他話說得直白,不帶溫柔口氣。
「是不是因為我救你一命,你心懷感恩之情?」
「你不救我,劉煜也會出手,你以為我沒事為什麼要朝莊園方向逃命?」
沒錯,他老早就是師傅的主子。
「可我師傅不在莊園里啊,你還是應該感激我的。」
「感激你沒在我身上繡花嗎?還是感謝你想用擠面棍敲昏我?」他笑問。
詩敏臉紅,她實在不是個有醫德的好大夫。
見她不語,皇甫靜接過話。「事實上,那個部分我已經還過恩了。」
「真的嗎?我怎麼不知道?」
「你的絹花生意不是蒸蒸日上?你的醬鋪子不是越做越起勁?雖然你哥哥能力不壞,但比他能幹的人不是沒有,他的官位能一升再升,在他需要的時候,身邊總會出現幾個得力之人,你以為他天生好運?
「再說,你救我一命,我不也從李海廷手中救你一回?如果不是我在背後做了點事,李家敢上門綁走莫鑫敏?莫鑫敏的親娘敢跑到你爹面前拆江媚娘的底?而莫鑫敏又怎會想到寫信,揭穿江媚娘殺嫡子、軾嫡妻的事實?」
「那些全是你不會吧?」
「為什麼不會?我早說過『斬拿要除根』,江媚娘一天不走,就會製造更多麻煩,對付她,可不會比對付你想象中的小妾輕鬆,不如把她做的事全捐出來,讓你父親徹底看清楚她的真面目。」
「所以雖然你不在,但你一直在密切注意我們的動向?」
笨,這才想通?還以為她多聰慧呢。
他笑得滿臉自得。「當然,未來的妻子不好好照看著,難不成要讓人給欺了去?不只我在看著,你師傅和庄師傅都看著呢,你每個月的義診,就是劉煜在考察你的醫術有沒有進步,很顯然……」他嘖嘖兩聲。
「師傅失望了嗎?」她急問。
「你就那麼在乎他的看法?」
說到這裡,他口氣中出現幾分不易察覺的妒意,可她想都沒想過,自己和師傅的關係會被人想歪,直覺接話。「當然嘍」
他怏怏不悅,不語。
沒多久,她又問:「所以你是真的喜歡我?」
這口氣有些得意揚揚,他聽出來了。「你說呢?」
「我說啊……幸好。」
「幸好什麼?」
「幸好你喜歡我,否則我就虧大了。」
「虧什麼?」
「因為我已偷偷喜歡你三年了,卻連自己都不敢承認。」她的話在最短的時間內恢復他的好心情,臉上郁色盡掃。
「為什麼不敢承認?」
他揚眉,好像在懷疑她話中有幾分真實性,逼得她不得不多說幾句,來證明自己沒說謊。
「我是說真的,哪有人留下『等我』兩個字就要人家等?萬一那只是惡作劇呢?你就不能認真一點,寫首情詩、留點艷詞,好歹讓我明白,這個男人對我有幾分動心?
「雖然那時候我的身子板還沒長成,腦袋可熟透了,再加上我學醫,男人、女人之間是怎麼回事,我能不知道?要說你凱叔我的身子,我可是不信的,既然如此,你到底看上我什麼?
「我想破腦袋也想不通啊,所以只能歸結出,那張紙條就是個玩笑,既然你對我是玩笑,我還承認自己喜歡你,那就不光是腦子有問題,還有自尊驕傲的問題。
「所以我必須徹底否認,否認自己看見馬就會想起你,否認老是在睡覺的時候夢見你,否認一拿起繡花線就想起你,否認再否認,吃炒膳魚時,會覺得寂寞,因為沒有人同我搶……我必須不斷提醒自己,我不喜歡你、不在乎你、不想你。要知道,生死事小、失節事小,可失了面子,就是夭大地大的事啦。」
皇甫靜想笑,居然有人把面子放在生命和節操前頭,不過他很高興,在過去三年裡,她沒有遺忘自己。
「我雖然只留下兩個字,卻是實實在在的真心。」
真心?她的腦子被點穴,寶屯掉了。
「我喜歡你,不是從你十四歲那年才開始,而是在你十歲那年開的頭。那時,我被你眼底的憤怒與孤傲折服,你讓我覺得不孤單,讓我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認同感。後來我經常自劉煜口中套問你的事,他每回提起你,總是滔滔不絕。
「你的聰明、你的才智,你怎樣事先布局,將母親留下來的嫁妝換成銀錢,怎樣用一場戲,為你哥哥留下晉州老宅,怎樣花錢印書,將你母親的好名聲在大齊各地流傳。我太感動了,一個弱女子居然能為家人做這樣多的事,於是助你一把,將那本冊子放到我父皇的御桌上。」
「江媚娘得不到話封,也有你的動作?」這人的手到底有多長啊,什麼事都能不著痕迹地插上一手。
「明白了吧,我幫過你多少忙?以後少在我面前提救命之恩。」他驕傲地揚起下巴。
「知道了,不提、不提,然後呢?」
她真愛從他口裡聽見他有多喜歡自己,那會增強她的自信心,讓她覺得,其實、其實……自己沒有那麼配不上他。
「然後就是你十四歲那年,我見過許多女子,卻沒見過像你這樣的。你用樹枝捅我的時候,我猛地張開眼睛看你,你還是那樣一雙無懼眉眼,還是那樣帶著幾分孤傲與犀利。」
「胡扯,我明明嚇死了。」她否認。
「真害怕的話,為什麼不轉身跑掉,卻要做一番布置,把我給救下?」
「你連我的布置都知道?自始至終,你都沒有昏迷過?」
「再大的痛楚,我都不允許自己昏厥過去,因為我無法知道,昏過去後會碰到什麼事情。」
曾經他受重傷逃進森林,流了很多血又累又餓,卻依然不準自己昏過去,他雖閉著眼,耳朵仍細細傾聽周遭動靜。
然後野狼來了,他奮力一搏,割開狼的咽喉,吸取它的鮮血、生吃它的肉,於是,他度過一劫。如果當初他不省人事,那麼那夭成為食物的將會是他,而不是那隻飢餓的野狼。
可是那天,他看著她燦亮如星辰的眼睛,聽到她說的話,居然安心地閉上眼,告訴自己,這個女子可以信任,雖然她只有十四歲,世上他信任的人
寥寥可數,除了母親,她是他第一個信任的女人。
聽見他這麼說,她的心苦苦的、沉沉的,像有一隻手在那裡壓著,弄得她胸口悶悶地痛。
他最擅長的能力不是兵事、不是朝政,而是看穿人心。
所以他的無往不利,來自於觀察人的能力。低下頭,看見她的表情,他明白,她在心疼,大掌壓上她的後腦勺,讓她整個人貼著自己胸口,是重重的,但不是壓沉,而是帶著幸福的重量感。
「我們朝夕相處,我看著你,印證劉煜對你的說評,你不是普通聰慧、普通堅毅,我欣賞你也心疼你,記不記得你挨師傅板子那回,明明傷在你手上,可我卻感覺心痛到不行。
「過去三年,我想你念你,你一樣在我夢境里徘徊不去,只是我與你不同,我從來沒有否認這份感情。
「如果你對榮親王的事有所耳聞,就會明白當時我的處境有多危險,我背後總有幾十雙眼睛在暗中窺伺,我不能給敵手任何的機會傷害你,只能將你藏著散著,不讓你的存在曝光。
「我記得父皇用了多少人力來保全我和母親,可到最後,我母親還是難逃一死,我不允許自己犯下同樣的錯誤,所以我選擇不冒險,選擇壓抑思念我鐵下心腸,明知道你在京城、在我身邊,明知道你就領著大夫在城南觀音廟脹濟貧民,可……我不去看你。
「你不明白這種壓抑有多辛苦,好幾次,幾乎要忍受不住,我只好逼迫於下謀士想盡辦法,我告訴他們,我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殲滅王氏所有勢力
然後他們絞盡腦汁幫我,我辦到了,所以我出現了。
「消失三年,我並非對你不聞不問,也不是惡意玩笑,我只是要把事做到最好,不允許出現半分差池。丫頭,現在你還要懷疑,我是不是真心喜歡你?」
「不懷疑了,我再不懷疑你的真心。」
「那你還要皇上收回成命,不願意接受賜婚嗎?」
她巴巴笑著,誕看臉,像討骨頭吃的哈巴狗。「不要、不要,這麼好的夫君當然要嫁,你不會後悔了吧?你不會一生氣就不娶我了吧?我已經和你同床共枕過,名聲已毀,你不負責任,我這輩子就毀啦……」
她講一堆大家閨秀打死都不會說出口的話,皇甫靜心底明白,她是在道歉、是想安他的心,也是立場重申。
將她攬回懷中,他俯下身,親吻她的額頭。
終於啊,塵埃落定……他輕啄她的眉眼、她小巧的鼻子,然後封上她甜美而柔軟的雙唇。
他的吻像一把火,燃起她的熱情,她環上他的頸項,主動加深這個吻。
這個男人,她要!
門外,莫鈁敏的拳頭緩緩鬆開。
從皇甫靜怒不可遏問「你就那麼不想嫁」時,他便想衝進去,想把妹妹護在身後,他只是個小官,但為著妹妹,就算拚掉前程,也無所畏俱。
若不是庄師傅他們一左一右壓住他的肩膀,他老早就衝進屋,幼民狠揮皇甫靜一拳,阻止他恐嚇妹妹。
「還進去嗎?」劉煜問。
「當然!就算是王爺,也不能跑到別人家閨女房裡,這算什麼?」莫鈁敏不開心,他不樂意自己的成就竟是來自於皇甫靜的助力。
劉煜與庄柏軒互視一眼。無奈,人家是兄妹嘛,他有這個權利。
門尚未推開,皇甫靜先一步鬆開詩敏,習武之人耳聰目明,豈會不知道門外有人窺探,之前不動靜,是因為他判定那些人不會你礙自己。
凝視著詩敏,看她雙頰配紅、眼底迷醉,表情相當誘人,如果能夠……唉,很可惜,誰讓外頭的人不長眼。
他抬眼,恰恰門打開,莫鈁敏一步進屋。
歪著頭,詩敏還有點傻氣,對著哥哥暈陶陶地笑著。
「詩敏,你還好嗎?」
他走到妹妹身前,伸手探向她的額頭,雙眼卻戒備地看著皇甫靜,好像他家丫頭是小兔子,而站在床邊的皇甫靜是飢餓三個月的大獎犬。
「我很好啊……」話才出口,她突然想起抗旨之事,回神,她揪住哥哥的衣油。「哥哥,皇上有沒有為難你?」
「放心,沒有。」
所以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她抱歉地向皇甫靜投去一眼,他對她揚揚眉,意思是:知道就好。
看不價兩人眉來眼去,莫鈁敏插話。「詩敏,你看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