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聞言,魏召熒驚詫地和耿於懷對看一眼,彼此眸中閃動的皆是擔憂。
「會是如此嗎?」耿於懷眉頭緊蹙,就怕艾然一語成讖。
魏召熒沒開口,只是垂著眼不語,旋即讓人端來水盆,以濕手巾敷在她的額上降溫。
但她身上的高燒卻頑固得可怕,熱度不斷上升,教他感到不安。
慶幸的是,八賢終於回來了,可卻不見他帶回半個大夫。
「大夫呢?」
「大人,大夫走不開。」八賢一臉無奈。
「什麼意思?」
「吞雲城的大夫能找的我都找了,結果城裡的醫館要不是門庭若市,要不就是大門緊閉,問了街坊,就說出診去了……好像一夜之間,這城裡的人全都病了。
魏召熒心頭一緊。「八賢,派屯兵出城去找大夫,越多越好。」
「大人,艾姑娘一個人生病,犯不著找那麼多大夫吧?」八賢憋著笑,主子真是關心則亂了。
「這不是艾然生病的問題,而是城內恐怕爆發瘟疫了!」魏召熒話一出口,耿於懷驚恐地抬頭看著他,八賢也是一臉錯愕。
「瘟疫?」
「還不快去!」
「是!」
八賢一走,房內突然靜默下來。
良久,耿於懷才啟口道:「好端端地怎會爆發瘟疫?」
「恐怕是洪災時罹難的百姓屍體始終沒有處置所致。」魏召熒微惱地握拳。
他未上過戰場,可他聽說過戰場上的屍體要是曝晒多日未處置,便可能引發瘟疫。
該說慶幸嗎?吞雲三月洪災過後,大雨小雨不斷,延緩了瘟疫爆發的可能,但既是水氣充沛,這瘟疫又是從何而來?
「三月洪災,四月暑氣逼人,五月又綿雨不斷,眼前都六月了,也是終日灰濛濛……這種狀況又怎會引發瘟疫?」耿於懷也想到同一件事,喃喃道。
「四月暑氣逼人?」他微愕。
他是五月才回到吞雲的,壓根不知道這之前天候如何,若是如此那就有可能引發瘟疫。
而眼前恐怕得先走一趟萬花樓,將花樓封了,再追問發病之前她們去過何處,如此才有法子遏止瘟疫蔓延。
垂眼看著昏睡的艾然,他心疼不已。早知如此,昨晚他就不該讓她前往萬花樓,偏偏他有公務纏身,又拒絕不了她的請求。而如今處理瘟疫為首要,擒拿邢去憂的事也只能暫時擱下。
瞧他心憐不舍地撫著艾然的頰,耿於懷內心有些發酸地問:「召熒,既然你認為這是瘟疫,那麼,你打算怎麼處置艾姑娘?」
「她由我照顧。」
「你要追查邢去憂所犯的罪,再者現在你恐怕得先尋找瘟疫的源頭,你哪有時間照顧她?」見他垂眼不語,耿於懷只好把臉抹黑當壞人。「看艾姑娘這狀況,她已然發病,我府內除了家眷、僕人,還有邊防軍,人口眾多,要是如艾姑娘所說的傳染開來……這問題可就大了。」
他說得委婉,但話里透出非將艾然送離的意圖。
魏召熒沉吟著,尋找最佳的法子。
「召熒,我不是要趕你,你也知道瘟疫玆事體大,要是在戰場上一旦染上瘟疫,是要……」
「這裡不是戰場!」魏召熒沈喝著。
「不管是不是戰場,我們的時間必須用在搶救百姓性命和找出瘟疫源頭這兩件事上,而不是顧慮兒女私情。」
「我知道孰輕孰重。」他知道身上背負的責任,但是要他棄艾然不顧,那是斷不可能的。
「那你打算怎麼做?」
「我帶她回魏府。」
耿於懷先是一詫,之後瞭然。「也對,伯母雖然不足大夫,卻精通各種偏方,要是你能請她幫忙,說不準就連瘟疫也能輕易解決。」
多少年了,他總是過門不入,彷彿忘了在這座城裡有著他真正的家,如今他為了艾然願意回家……雖然教人有些不服氣,但這結果是他樂見的。
「我娘嗎?」魏召熒托著額似笑非笑。
對他而言,天底下最困難的事,便是向母親低頭。
可是於懷說的也沒錯,想要萬事兼顧,他也只能低頭請母親幫忙了,儘管很難,儘管母親可能不會理睬他,但他沒有辦法了。
闊別十年,站在家門口,魏召熒竟有些近鄉情怯。
一刻鐘前,他特地差人持帖告知母親,他要帶人回府,雖說回自己家根本沒必要如此大費周章,但不這麼做,他好像就踏不進這座宅邸。
「大人,您終於回來了。」伴隨馬車停下的聲音,朱大門立刻打開,露出一張含淚的老臉。
「善福,你氣色不錯。」魏召熒露出溫煦的笑。
打從他有記憶以來,善福就是家中的總管,如今他已年近三十,善福霜白了雙鬢,不過身子看來倒是健朗。
「大人,都十年了,善福能不老嗎?善福還等著您回來,當然要照顧好自己。」善福又哭又笑,用力揩去臉上淚痕,想要接過他抱在手上的姑娘家。「大人,交給老奴吧,老夫人已經差人清了一間客房安置姑娘了。」
「不用,善福,你別靠得太近。」他摟緊懷裡人兒,就怕她身染瘟疫會殃及家中老總管。
善福輕呀了聲,瞬間意會這姑娘在主子心裡的份量,立刻上前引路。「大人也真是的,回自己家中,哪還需要呈帖,這事要是傳出去,豈不是要讓人笑話咱們?」
「我要是不派人遞帖告知,你要如何提前準備?」他踏上記憶中的小徑。
紅磚砌的小徑上紫檀花正盛開,哪怕只有一日鮮艷,也要完美落幕。
不知怎地,他心裡突然恐懼起來,不由得摟緊懷裡早已失去意識的人兒,可摟得再緊,恐懼還是從四面八方滲進心底。
他怕來不及,一如十年前,他光耀門楣而歸,卻只等到飄動的白幡。
「大人,就這間房,老夫人已經派人清掃過,被褥都是新的。」善福一進門就掀開被子。
魏召熒立刻將艾然擱在床上,抬眼便問:「老夫人呢?」
「看完大人的帖子后,她一直在後院忙著。」
「後院?」
難道娘沒打算要救艾然嗎?他明明已在帖子上說明了嚴重性,結果娘還是氣怒他的不孝而寧可在後院看她的那些花草?
「人到了?」
比記憶中還要沙啞的嗓音出現在身後,魏召熒頓時一僵。
反倒是善福迎上前去,接過木桶。「老夫人,大人帶回的那位姑娘確實病得極重,一路聞瞧她連眼皮子都沒掀動。」
「是嗎?」關氏走到床邊,輕觸艾然的面頰,雙眉皺起。「善福,備涼水。」
「是,老奴馬上準備。」
她往床畔一坐,拉起艾然的手診脈。
魏召熒睇著她,覺得她既熟悉又陌生。母親待他一直很嚴厲,從小到大隻要不順她的心,她可以整整一年無視他的存在,母子情感本來就不和睦,在他忤逆她的意思決定考取功名、娶淑嫻為妻時,關係更嚴重惡化。
幾個月後,上京赴考的他風光歸故里,妻子卻已魂歸離恨天。
母親說淑嫻是急病而死,可打聽后得知根本沒有大夫過府診治,況且母親本身也擅長一些偏方醫術,沒道理淑嫻會就這麼死了,除非母親惡意放任淑嫻病情惡化。
為此,他無法原諒母親而不曾再踏入家中一步。
然而十年過去,母親一頭青絲竟染上霜雪……面貌已顯老態,原本噙在眉宇間的剛烈已被歲月磨損得看不見。
「怎麼,十年不見,連人都不用叫了?」關氏沈聲質問。
他胸口一窒。「娘……」
「魏大人果真是彬彬有禮,就連回自家也要先投拜帖,不知情的人瞧見這一幕,豈不是要以為魏大人是被我給逐出家門的?」平板無波的敘述帶著幾分自嘲。
「娘,我是……」
「老夫人,浴桶到了。」
善福領著幾名家丁,搬進檜木大浴桶,再將已經備好的幾桶井水倒進浴桶里。
關氏起身,將方才帶來的木桶往浴桶里一倒。
魏召熒回頭望去,就見木桶里是些早已熬過的藥材。
「你們都出去吧。」關氏準備妥當,擺手要僕人離開房間,但一回頭卻見兒子還站在床邊。「你杵在那兒做什麼?還不出去?」
「娘,你是要讓艾然浸葯浴?」他拂過水麵,觸手沁涼,就怕艾然撐不住。
「這法子是最快的,當然還要佐以湯藥雙管齊下。」關氏淡漠解釋,瞧他還是不肯移動雙腳,不禁沒好氣地問:「怎麼,怕我傷她?要是信不過我,你可以帶她走,我無所謂。」
「不是,我只是想幫忙。」他皺著眉,不想在這當頭和母親針鋒相對。
他該要感謝的。不過是派人呈帖,母親便已將藥材備妥……他心痛暖得發痛,因為自己之前誤解母親而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