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口氣轉為嚴厲地說:「玉疆,不許亂說。」知道侄子還小,不懂事,不知道這種話讓外人聽見,可是有損親娘的名節。
「我才沒有亂說……」玉疆哭叫。
見侄子說完便哇哇大哭,風煜深嘆了口氣,只得彎下身軀,摸了摸他的頭。「照顧你和你娘是二叔的責任,永遠不會不關心你們的。」
「那二叔為什麼還要娶二嬸?」他多希望二叔就是自己的爹。
綉眉冷眼旁觀著眼前這對感情深厚的叔侄,想不到她該擔心的不是其他可能跟自己一樣慧眼獨具的女子,而是這個從小就沒了爹的孩子,那麼孩子的娘呢?大嫂心裡真正的想法又是什麼呢?
無論如何,這個男人是屬於她的,誰也別想搶走。
綉眉在心底對天立誓。
「男孩子不要動不動就掉眼淚,待會兒你娘看了也會難過……」風煜深還在哄著侄子。
「二叔……」玉疆索性撲到他懷中撒嬌。
站在一旁的綉眉不動聲色地瞅著相公輕拍侄子的背,不斷說話安撫著,感情不輸親生父子。
這個男人無私地把溫柔和關心給了別人,卻沒有人真正地理解他、去疼惜他,這一刻,綉眉好想大聲地說,從今以後,有她站在相公身邊,有她陪著相公,不需要再刻意躲著她了。
「不要哭了,二叔留在這兒陪你……」他安慰著抽噎的侄子。
「我就知道二叔最好了……」說完,玉疆就拉著風煜深要進書齋。
風煜深在進去之前,便對綉眉說:「娘子先回房去吧。」
聞言,綉眉好想伸手將他拉回來,不讓風煜深跟別人走。
「難道相公寧可陪他念書,也不肯跟我多說幾句話?」綉眉忍不住脫口而出。
他蹙攏眉峰,那眼神彷佛不敢相信綉眉會說這種話。「玉疆是我的親侄子,不是外人。」
「我……」綉眉臉色一白,這才警覺到自己說了什麼。
「陪二少夫人回房去!」風煜深微怒地朝婢女說道。
玉疆已經硬把他拉進書齋了。「二叔快點……」
看著他們叔侄情深的模樣,她有些懊悔剛剛不該那麼說,可是那種害怕再次失去重要的人的那種滋味,還是讓她失去理智。
相公一定會覺得她太小心眼了,居然跟個孩子計較。
「二少夫人,咱們回去吧。」身旁的婢女見到主子一臉難受,又不知道該怎麼安慰才好。
綉眉沒有回應,只是慢慢地轉身往回走,每一步路都走得很困難,一顆心也愈來愈沉重。
「小月,大少夫人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想到只見過一面的大嫂,對那個人不算了解,只能先從別人口中探聽。
「大少夫人嗎?奴婢覺得大少夫人很賢慧很溫柔,說起話來又輕聲細語的,跟府里的奴僕說話也不擺架子,所以大家都很喜歡她。」婢女不疑有他地說。
「是這樣嗎?」她略帶沉吟。叔嫂之間的人倫大防得要遵守,不能打破,只是不知怎的,心裡感到有些忐忑不安。
「是啊。」婢女說得信誓旦旦。「老爺和夫人都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還有二少爺也很敬重她,就連性子高傲自負的三少爺對她的態度也很客氣。」
身旁的婢女叨叨絮絮地說著,綉眉不禁又想到相公方才惱火的表情,對他來說,侄子比自己還重要,一顆心頓時空蕩蕩的,沒有了知覺。
原以為漸漸拉近彼此的心了,想不到還是那麼的遙遠。
已經戌時了。
風煜深被玉疆纏了一個下午,剛剛又陪他用過晚膳,總算得以脫身,不由得想到白天時綉眉的反應,雖然剛聽到時的確不太高興,可是冷靜之後,也覺得自己態度不好,想來跟她道個歉。
才快走到寢房,他遠遠地卻見婢女站在門外發獃。
「發生什麼事了?」風煜深問。
婢女見到他,像是看到救星。「二少夫人心情很不好,連飯都還沒吃,也不讓奴婢在裡頭陪她。」
「你先下去吧。」說著,風煜深便推門進去。
屋內只有一小盞燭火,光線有些不明。
他看向床榻,可以看到有人,於是上前幾步,隱約見到綉眉卷著被子,縮在床榻內側的角落,一動也不動。
風煜深小聲地喚。「娘子?」
床角的人影微微一震,有些驚喜地回應。「相公回來了……」還以為他在生氣,不想見到自己了。
「怎麼了?」他沒見過妻子這副樣子。
「我沒事……」綉眉幽幽地回道。這是從小就有的習慣,當她難過或受了委屈,就會像這樣把自己層層包裹起來,避免又受到傷害。
「既然沒事,為什麼連飯都不吃?」風煜深猶豫一下,還是在床沿坐下。
聞言,她停頓一下。「我只是……好嫉妒玉疆,並不是因為討厭那個孩子,而是嫉妒相公對他的好,明知道不該有這種想法,還是忍不住……」
「玉疆是我大哥唯一的兒子,我對他好也是應該的。」他解釋地說。
「我也知道,但是……」綉眉澀笑地說。
只不過她的恐懼又有誰能體會?
風煜深看不太清楚妻子的表情,可是聽得出聲音的苦澀和自嘲。「玉疆是玉疆,我對他是親情、是責任,而你是我的妻子,是不一樣的。」
「可是相公在玉疆面前不會想到要閃躲,卻總是避著我,這才是最讓我嫉妒的地方。」綉眉很難不用指控的口吻說道。
「我……」他為之語塞。
「相公不是說我是你的妻子?」她把話又丟回給他。「夫妻不是就應該要坦誠相見嗎?」
風煜深回答不出來。
「在相公心目中,我連玉疆都比不上。」綉眉悲傷地笑說。
「不是這樣……」他本能地否認。
「不是這樣?那又是怎樣?」她語帶質問。
「我……」風煜深就是無法擺脫心底的那隻魔。
綉眉靜靜地瞅著他半晌。「相公打算一輩子這樣避著我嗎?」
「不要逼我……」他咬牙說道。
「我不是在逼相公,我只是……」綉眉動了幾下,作勢要上前,想要近一點跟他說話。
沒有等到她接近,風煜深已經再次奪門而出。
聽見房門砰地一聲關上,綉眉心頭一震,淚水跟著滑落,她真的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才能打開相公的心。
不過只要他們一天是夫妻,她就不會放棄。
節氣進入處暑,不過早晚天氣漸涼了。
風煜深佇立在滿園的桂花中,這裡也是他平日最愛逗留的地方,不過此刻欣賞的不是眼前的美景,而是在賞花的綉眉。
那一日之後,他們已經十多天沒見面了,黝黑的目光貪婪地落在那婀娜的嬌軀上,猶豫著要不要走過去。
自己還能逃避多久?
對妻子的渴望正在與日俱增,風煜深多想將所有的事都一五一十地托出,只要克服盤踞在心底的那隻魔,或許就能與她過著正常的夫妻生活。
而站在不遠處的綉眉是得到小廝傳來的信息,得知風煜深不再躲在小室內,於是來到花園裡等待時機,先摘了幾朵桂花,捧在手心上佯裝觀看,一面注意身後的一舉一動。
一陣風吹來,讓她的鼻子發癢。
「哈啾!」
聽到妻子打了噴嚏,正好給了風煜深接近的機會,於是解下肩頭的披風,上前披在她的身上。
彷佛被這突來的舉動嚇了一跳,綉眉捧在手上的桂花紛紛掉落。
「我來撿就好……」風煜深下意識地彎下身說。
綉眉伸手制止。「相公,不用了。」
就在這當口,風煜深覷見她伸出來的手背上有著一點一點的疤痕,而且這疤痕呈圓形的小小凸起,還是頭一回注意到它。
「這是……怎麼回事?」這些疤痕烙在白皙無瑕的肌膚上格外明顯,風煜深微怒地問。
「不過是舊傷,早就不痛了。」如果想要打開相公的心,這麼做有用的話,那麼綉眉願意先揭開自己的傷口。
風煜深又執起另一隻手,也是同樣的情況。「到底是誰幹的?」
「……每回大娘只要心血來潮,或是心情不好想找人晦氣,就會點上幾支香,然後使勁地燙在我的手背上,看到我哭就會開心,事後還不准我上藥,更不准我去告狀,要不然她會變本加厲地對付我。」她說得雲淡風輕的。
他卻能聽得出其實並沒有說得那麼簡單,他隱忍著問:「那時娘子多大?」
「大概是從我娘過世之後開始,當時還不到十歲,一直到了十三、四歲,懂得應付大娘,這種惡行才漸漸減少,不過卻改成言語上的侮辱,到了最後,再不堪入耳的話也聽得麻痹了。」綉眉笑中帶著幾分淡諷。「很醜是不是?」
「不醜,一點都不醜。」風煜深不自覺地用拇指憐愛地撫著妻子細膩肌膚上的凸起疤痕。
「只要相公不嫌棄就好了。」綉眉仰起嬌顏,終於可以這麼近距離地看著眼前的男人。
「我怎麼會嫌棄呢?」他只會心疼,風煜深憐惜地回道。
綉眉直勾勾地瞅著他,彷佛要望進風煜深的內心深處。「那麼相公怎麼會以為我會嫌棄你臉上的疤?」
「我……」他這才發現彼此的距離近到連呼吸都感覺得到,想要退後一步,可是雙腳動彈不得,只能任由妻子看個清楚。
她一瞬也不瞬地看清風煜深的右臉,在明亮的光線下,可以瞧見傷口癒合的情況相當不好,才會留下這麼嚴重明顯的疤痕,想必當時更是痛徹心肺。
「從小到大,我見過不少外表生得好看,卻嘴巴惡毒的人,對我來說,他們才是這世上最醜陋的。」綉眉諷刺地說。
風煜深喉頭緊縮。「你真的不介意?」
「今天手背上的疤痕若是在我的臉上,相公會介意嗎?」綉眉定定地看著他,然後反問。
他一時語塞。
就因為自己有切身之痛,所以可以大聲地說不介意,但是如果相反過來,自己不曾經歷過六年前的事,他又會怎麼做?
「我不知道,也不喜歡這種假設的問題……」風煜深誠實地面對這個問題,不想用好聽的話來敷衍。「不過我從來不會以貌取人,因為沒有相處過,又何來的了解,更不算真正認識一個人。」
說完,見綉眉不發一語,他有些無措。
「娘子……」實話總是傷人,風煜深擔心妻子會無法接受。
綉眉不怒反笑了。「相公說得很好。」
妻子的認同讓他怔了怔。
「如果相公剛剛回答我不會介意,那我可要懷疑話中到底有幾分真心。」她盈盈一笑。「所以我要謝謝相公對我說了實話。」
聞言,風煜深不禁深深地凝睇著她,他的妻子是如此與眾不同,有著一般女子不同的見解和反應。
「你不恨你大娘嗎?」他聽到自己這麼問。
她偏著螓首沉思。「恨,當然恨,不過長大之後,了解了更多,只覺得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一個得不到相公的心的女人,是真的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換作是我,說不定也會變成像大娘那樣。」
風煜深眼底多了幾分笑意。「不,我相信娘子不會變成像她那樣的人。」
「相公就這麼肯定?咱們才認識多久,又是根據什麼做出這樣的判斷?」綉眉昂起下巴笑問。
他望進妻子帶著挑釁的美眸中,語氣難得輕鬆。「因為娘子是個聰明人,絕對不會用那種笨方法來解決問題。」
綉眉不免自我解嘲。「我若真是聰明,就不會光曉得嫉妒相公對玉疆的好,就不會想破了頭,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讓相公能夠坦然地面對我。」
「娘子……」他的心在拉扯。
她輕嘆一聲。「相公可以告訴我該怎麼辦嗎?」
風煜深還是選擇避而不談。「起風了,還是快點回房,免得著涼了……」
見他態度依舊,綉眉只能在心裡深深地嘆了口氣,才移動腳步,感覺愈來愈吃力,心想大概真的磨破了皮。
「怎麼了?」風煜深見她蹙著眉心便問。
「只是左腳有點疼……」綉眉將站立的重量移到右腳。
「坐下來讓我看看。」他先將妻子安置在一旁的石凳上,然後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捧起綉眉的蓮足。「是這隻腳嗎?」
「嗯。」綉眉羞窘地點頭。
風煜深輕輕地脫去弓鞋,這才瞥見白布條上已經滲出血來了。「怎麼弄成這樣?是鞋不合腳嗎?」
「只不過剛剛走得太急了,上個葯應該就會沒事。」她有些難為情地想將蓮足縮回去。
「走得太急?」他滿眼不解。
「因為知道相公在這裡,我想要快點過來……」綉眉見他一臉納悶,只能苦笑。「難道相公沒注意到前陣子咱們老是不期而遇嗎?總不會都是巧合吧?」
「你是說……」風煜深頓時目瞪口呆。「先是在小室,還有在娘那兒,以及荷花池畔,甚至玉疆的書齋,然後又在這裡遇到都是……」
綉眉輕嘆一聲。「既然相公想要玩捉迷藏,我自然奉陪到底,就看相公要躲到什麼時候才肯停止。」
「娘子……」他這才體會到妻子的用心,這麼做全是為了自己。
她垂下眼瞼。「也只有這樣,我才得以見到相公一面。」
聞言,風煜深胸口緊縮,頭一回有人為了想見自己一面,如此費盡心機,而他居然只想著逃避。
「我先幫你上藥。」他的眼眶發熱,已經不需要太多言語,直接將妻子打橫抱起,回兩人居住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