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早上,吳春光在小巧卻宜人的房間里醒來。

她猶顯睏倦的雙眼有些茫然地環顧繪印著薔薇的淡紫色壁紙牆面,沉穩的深紅色櫻桃木衣櫃、書桌,還有一張鋪著咖啡色坐墊的白色木倚。

這麼美的房間月租只要七千元?

簡直便宜到像在作夢一樣。

她的目光落在擱在一角的醜陋行李袋……不是夢。

所以,這就是她新生活的開始。

她精神振奮了一些,但如果能夠徹底擺脫昨夜那些亂七八糟夢境帶來的困擾,相信她會顯得更興奮愉快很多。

而且若是翟恩可惡的迷人笑臉不要常常出現在她的夢裡,對此,她會更加感激上蒼。

她用力搖了搖頭,試圖將過去的記憶和不良影響甩開,專註心神在接下來的人生上。

吳春光刻意用冷水沖澡,讓腦袋清醒冷靜不少,套上她最好的一套衣服——NET打過折扣的便宜黑色棉T和洗得褪色的緊身牛仔褲,然後下樓。

鬆餅和奶油的香氣飄散在空氣中,她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氣,肚子咕嚕嚕叫了起來。

循著食物香氣拐進寬敞的廚房,她還來不及和背對著自己,正在為平底鍋里的鬆餅翻身的房東小姐打招呼,目光便先和坐在長餐桌旁的一名纖弱女子打了個照面。

「早安。」吳春光禮貌地微笑。

「你好。」纖弱女子看起來像是隨時會受驚的小白免,露出一絲遲疑的怯怯笑容。

「我是昨晚才到的新房客,以後請多指教。」吳春光安撫道。

「謝謝你……」纖弱女子喃喃說了一句她聽不清楚的話。

吳春光只聽到模糊的「其實我也……三天前……」什麼的。

「如果你們兩個聊夠了,可以自己動手拿盤子過來盛鬆餅了嗎?」管娃翻了翻白眼。

「好。」吳春光識相的忙抄起桌上繪著櫻桃的白色磁碟。

「對不起。」纖弱女子內疚地低聲致歉,也乖乖拿著盤子過去排隊。

管娃鏟起煎得金黃誘人的鬆餅各扔了兩片在她們的盤子上,旋即又敲了三顆蛋進鍋里。

吳春光和纖弱女子像小學生一樣站在旁邊等,有些訕訕然地互覷一眼。

等荷包蛋煎好了之後,管娃再度支使她們去倒牛奶,然後自己煮了一大壺濃濃的咖啡,一樣是砰地放在長餐桌上。

管娃切著鬆餅的動作卻是秀氣極了,對切成漂亮的八片,然後在上面淋了一大堆楓糖。

「幹嘛?」她抬頭,注意到吳春光的表情。

吳春光吞了口口水,搖了搖頭。

「你想說人胖不是沒有理由的嗎?」管娃手中的叉子正確擊中楓糖鬆餅,報復性地咬了一大口。

她心中像充滿了忿忿之情,是沖著某個人吧?

吳春光突然想起廣告單寫的,關於房東兼保全簡介的那一欄。

「那個……關於美國cIA某高階探員……前妻……」她小心翼翼地開口。

纖弱女子倒抽了一口氣,不安地輕扯了下她的袖子。

管娃咀嚼著鬆餅的豐潤小嘴頓時停住了,半晌后才吞下口裡的鬆餅,繼續攻擊下一片。「是真的。」

吳春光喔了一聲,也有些不知該如何接話下去。

總不能冒昧地問人家婚姻出了什麼問題?抑或是cIA高階探員是不是跟好菜塢電影里演的一樣高大帥氣、老謀深算吧?

「我前夫是個沒腦袋的猛男種馬。」管娃冷冷地補充,「他的優點是性能力超強,缺點是愛國主義已經吃光了他的腦細胞,我們的性生活火花四射,婚姻生活卻是爛到爆,所以我逮到機會一逃離婚姻馬上就跑回台灣——該誰了?」

現在是在召開第一屆逃妻住戶大會嗎?

吳春光眨了眨眼,心虛地看了面色蒼白的纖弱女子一眼,而後硬著頭皮迎視管娃,「我是吳春光,昨天才從台北搭火車到台中,我的『未婚夫』警告我不準挾帶他的寶寶私自潛逃,但他是個顛倒眾生的花花公子,而我是個有婚姻恐懼症的流浪癖患者,所以我們真的已經一點關係也沒有了。順便問句題外話,嬰兒也在『禁止攜帶寵物』的規定內嗎?」

也許她不會留在台中待產,但假若她必須待在這個城市直到孩子出生,那麼她不希望沒有事先說清楚,就為這屋子裡的任何人帶來額外的困擾和麻煩。

如果,她們對此感到不悅,那麼她會在吃完早餐后就馬上告辭的……雖然她有點離奇地不想走。

「生下來借我玩。」管娃圓滾滾如黑鈕扣的大眼睛若有所盼地盯著她的小腹,語氣里透著一絲努力壓抑下的渴望,「違規的事就算一筆勾銷。」

「謝謝你。」吳春光鬆了一口氣。

「寶寶……」纖弱女子淚光瑩然,目光痴痴地看著吳春光的肚子。

自己的肚子生平第一次這麼受注目和歡迎,她真不知該感到驚嚇還是受寵若驚。

「你。」管娃手中的叉子重敲了下纖弱女子的盤子,照例嚇了對方一大跳。

「我叫念品。」纖弱女子輕聲開口,「姓貝。」

「幸虧不姓紀。」管娃咕噥。

吳春光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差點不禮貌地被逗笑了。

可是貝念品顯然不以為意,溫柔而好脾氣地點點頭,「是啊,差一點我就變成紀念品了。」

管娃首次以一種嶄新、略帶欣賞的眼神瞅著貝念品,但嘴上還是不饒人,「還好你仍然保住了幽默感,沒被那個爛男人毀了一切。」

貝念品嘴角帶著淺淺笑意,卻漸漸滲入了一絲苦澀。

這下子換吳春光大逆不道地撞了撞管娃的手肘。

「幹嘛?我又沒說錯——」管娃扭過頭去惡聲惡氣抱怨,直到察覺貝念品顫抖的下唇和紅了的眼眶,這才警覺住口,「你繼續,不用理我。」

「謝謝。」貝念品感激地望著她倆,隨即語意艱難地道:「我是逃妻,我先生還不知道我離開了,他他去歐洲開會……」

「你最標準。」管娃不忘瞪吳春光一眼,「不像某人。」

「如果寶寶生出來后認你做乾媽,」吳春光嘆了口氣,一攤手,「你可不可以就此停止圍剿我?」

「以為我不敢嗎?」管娃一拍桌面,震得盤裡的鬆餅跳了下。「成交!」

「感謝老天。」她抬眼望向天花板,一臉釋然。

一絲剋制不住的怯怯笑聲突然響起,她倆不約而同望向急急捂住嘴巴的貝念品。

「笑屁啊!」貝念品認分自首,「我替你們講。」

下一瞬間,三個女人噗哧地笑了出來。

「三個月內,把我未婚妻給找出來!」

翟恩爽快地扔下一張數字後頭有很多個零的支票。

「找人是本公司的專業和強項,您交給我們就對了。」台灣偵信業龍頭的負責人瞪著那張鉅額支票——幾乎是他們整年度營收的三分之二,二話不說立刻抄起支票,卻也不忘笑著打官腔,「不過還是要先跟翟先生報告一下,全台灣這麼大,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要大海撈針好像是有點太……」

「錢你收了。」翟恩下巴微抬,滿眼危險之色。「三個月內找不到人,我就拆了你公司!」

「呃?」負責人倒抽一口氣。「翟、翟先生……這這這……」

「不過這樣做,」翟恩濃眉微皺,略陷沉吟,「好像不太合法。」

「沒錯沒錯!」負責人猛抹汗,點頭如搗蒜,「翟先生說得對,您上述的行徑的確是違法的。」

「好吧,」他渾不在意的揮了揮手,「那就把你公司買下來變更成停車場,再把它拆個精光。」

負責人登時傻了。

「還有其他問題嗎?」他微挑眉問道。

「三個月沒問題!」負責人說這話的時候要是沒發抖,應該會更有說服力。

「很高興我們達成共識。」

孫特助拿著文件走進來,剛好和幾乎是屁滾尿流逃出去的偵信業龍頭擦肩而過,腳步不由得更加戒慎地慢慢接近自家老闆。

「我不會濫殺無辜,」翟恩目光緊盯著筆電螢幕,手指重重敲著鍵盤,「你犯不著一臉踏進地雷區的驚恐表情。」

「小心不蝕本。」孫特助謹慎道,小心翼翼將待簽核的文件放在辦公桌上……遙遠的一角。

自從吳小姐離開后,老闆已經整整一個禮拜沒有出門獵艷,而且每天都像被囚禁在籠子里的暴怒狂獅一般,任何人想靠近跟他說話簡直得冒生命危險。

「孫特助。」

躡手躡腳往門口移動,自以為就快要安全退出火線外的孫特助身形一僵,只能無奈地再走回來。

「你結婚多久了?」翟恩表情凝重的問。

孫特助驚奇地眨了眨眼。

在老闆的字典里,「婚姻」這詞一向等同於髒話呢!

「五年。」孫特助戒備地回答。

「還沒有離婚的打算嗎?」

如果翟恩的臉色不是這麼嚴肅外加真心困惑的話,孫特助也許會認為老闆鼓吹他人恢復單身、投奔自由的意圖已經走火入魔了。

他清清喉嚨,頂了下眼鏡,「其實婚姻制度沒有人們想像中的糟。」

「是嗎?」翟恩滿眼懷疑。

「當然也因人而異。」孫特助也不好給老闆沒面子。「有些人是面對得不太好。」

「說了不等於沒說嗎?」翟恩火大了起來。「什麼狗屁廢話!」

果然,魔王爆發了……

孫特助趕緊借詞還有工作要趕,逃之夭夭。

晚上,「衝浪板」PUB。

帥帥老闆口裡叼著戒煙含片,在搖滾音浪中待在角落擦拭他鮮黃色的全新衝浪板,直到看見那個熟悉高大英挺的身形推門而入,全身紅燈警鈴嗶嗶嗶瞬間大作!

「關門,加大鎖!」帥帥老闆跳了起來。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一八七身高、渾身肌肉如鐵、性感迷人卻滿臉陰沉不爽的翟恩已像摩西分過紅海而來,閃電般一把勒住他的脖子,拖出PUB。

遇人不淑……不,是交友不慎啊!

「咳咳咳,」帥帥老闆肺里的空氣全被擠了出來,一被鬆開,立刻劇烈猛咳。「謀殺……」

「小紅帽跟你聯絡了沒有?」翟恩字字如子彈自齒縫中迸出。

「沒有。」帥帥老闆好不委屈。「老翟,我們是死黨,我會騙你嗎?」

「要我一一列舉嗎?」翟恩冷笑,索性扳起指頭數算起來,「國小二年級,A我的五百元便當費去討隔壁班女生的歡心。國三那年,把校花寫給我的情書偷去抄——」

「夠了夠了夠了。」帥帥老闆滿臉內疚,「好吧,小時候我是因為你長得太帥、功課太好,家裡又太有錢而嫉妒過你,但長大后我人格已然發展完整。」

「你要是人格完整,那我就是處男了。」他哼了聲。

「老翟,我們倆繼續在這裡自相殘殺也不是個辦法。」面對狠角色,帥帥老闆也只能嘆了好大一口氣。「坦白講,我是沒資格說你啦,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你也到了該成家的時候了?」

「你是沒資格說我。」他不悅地抱臂瞪著死黨,「是誰每天上床抱著的都是衝浪板的?」

一拳K0倒地!

帥帥老闆半天說不出話來。「那、那是因為我又沒有愛上誰……」

這次換翟恩被當頭重擊,猛然縮了一下。「我才沒有愛上小紅帽!」

「那你幹嘛一副捉拿逃妻的兇狠架勢?」帥帥老闆得意洋洋地猛戳著他的死穴,「看起來很不自然喔!」

「那是因為……她偷走了我們的小孩!」他死鴨子嘴硬地吼道。

「你們真的有寶寶了?」帥帥老闆頓時興奮得樂不可支。「男的女的?我可以當乾爹嗎?想好乳名了沒有?如果我有兒子,我要把他的小名叫作『瘋狗浪』。」

「提醒我以後絕對別讓我女兒嫁給你兒子。」因為有其父必有其子。

「是女兒嗎?」帥帥老闆眼睛一亮,「那我可以幫她取小名嗎?」

「除非我死!」翟恩吼完才發現不對勁,壓著抽痛的太陽穴苦惱道:「媽的!我居然還在這邊跟你鬼扯淡,我要走了。」

「真的不考慮一下嗎?我這邊有一籮筐的名宇哦!」帥帥老闆無比熱心追問。

「老姚,說正經的,」翟恩回過頭,英俊臉龐浮起一抹同情,「東北角那些大浪真的把你的腦袋打壞了。」

帥帥老闆霎時啞口無言。

「這傢伙,臨走還要捅人家一刀,活該找不到小光光。」

「我聽到了!」遠處高大身影傳來咆哮。

帥帥老闆忙捂住大嘴巴,噤若寒蟬。

覺得全世界都跟自己作對的翟恩氣沖沖回到家,憤慨地將鑰匙甩到玄關名貴烏木鞋柜上,暴躁地將自己的身子狠狠拋入長沙發里。

空空蕩蕩。

他看著安靜的四周,大得令人生厭的寬敞客廳,還有不管點亮多少高級水晶燈都無法驅除的一室冷冷清清。

像被再嫁母親拋棄的那一天。

那年,他七歲。

「恩恩,媽媽真的好愛你,但是歐文叔叔比你更需要媽媽。而且有爸爸照顧你,媽媽很放心,以後等你放暑假,媽媽再接你到英國玩好嗎?」

美麗柔弱而浪漫的母親緊緊擁抱著他,淚如雨下,身上的粉紅色緞質禮服摩擦著他的臉頰,不知怎的異常粗糙地弄痛了他。

他八歲那年,美得像朵空谷幽蘭的母親與前往英國度假的美國船王墜入熱戀,淚眼汪汪地和歐文叔叔離了婚,並立刻搬離心碎的歐文叔叔家,甚至遺忘了第二年前往英國過暑假的他。

歐文叔叔紅著眼睛將他送上返台的飛機,那副被拋棄了的凄慘模樣看起來竟是那麼熟悉。

他十歲那年,美國船王也留不住浪漫奔放、愛情至上的嬌妻,只能眼睜睜看著她跟著義大利黑手黨的教父私奔。

十五歲那年,翟恩父親過世了,當年的小男孩已逐漸長成一個高瘦漂亮的少年,母親回來在父親告別式上致意,身旁的丈夫已經換成某中東石油國家的國王。

如果母親的前半生是一部「有愛最美,男人相隨」的偶像劇,恐怕讀者才看到第二集就已經被搞得眼花了亂、火大到蛋洗電視台。

不過多年來,他早已學會不再對母親以及任何女人抱持任何期待,更不允許自己對任何人敞開心房,再讓人有機會去傷害、並粉碎他的世界。

因為那些口口聲聲推祟愛情,實際上虛偽、膚淺、美麗卻腦袋空空如也的女人要的其實很簡單,她們只想得到他的熱情、身體、金錢、權勢。

就是沒有人想要真正的他。

那個卸下性感、迷人、魅力、甜言蜜語之後,有血有肉、會痛會流淚的他。

——就連小紅帽也迫不及待逃離的他。

翟恩胸口灼熱糾結,有一剎那,像是又該死地回到了當年七歲那個脆弱又無助的自己。

他將臉埋進雙手裡,呼吸又開始變得異常艱難痛苦了起來。

不。

小紅帽跟她們才不一樣。

和生性浪漫卻自私的母親不同,自他生命中逃開的小紅帽並非只留給他滿滿的苦澀與懷恨。

他永遠記得她和他鬥嘴時的伶牙俐齒,記得她心軟的奶油烤吐司,明明對他說的笑話很有反應、卻又拚命保持嚴肅的小臉,還有她的土城空心菜、地院燉牛肉、綠島蛤蜊湯。

翟恩抬起頭來,臉龐掠過一絲希望火苗,赤著腳,起身沖向自她走後,他就再也沒有踏進一步的客房。

小紅帽那一整個月都在縫些什麼東西?

客房頂燈光線乍亮,柔和地灑落在房間每一處。

他心一抽,彷彿還能看見頂著一頭刺蝟短髮,穿著丑到令人斃命的棉T和牛仔褲,坐在那兒專註地縫著東西的她。

那個讓他的心裡充滿了甜蜜、糾結、痛楚和渴望的惹禍精。

翟恩在核桃木書桌前坐下,目光灼熱地瞪著桌上的物事。

上頭整整齊齊擺放著一疊疊手工繾制精繡的表袋。

他用顫抖的手開始數了起來……整整一百零二個。

跟他收藏的一百零二支古董表相同數目。

「原來不是逃生索。」他低聲道,伸手拿起其中一隻用黑色與金色絲線綉著品牌文字的表袋,喉頭髮緊。

總算知道秘書說送來十尺的精梳棉布是怎麼回事了。

……那個嘴硬的,心腸卻軟得跟棉花糖的小紅帽。

看著這些表袋,他冰冷空虛的胸口又逐漸溫暖充實起來。

他終於又可以順暢呼吸了,並且恢復成為一貫戰鬥力十足的翟大執行長。

「小紅帽,你這樣還叫做沒有愛上我?」翟恩露出自信滿滿的大野狼笑容,「我一個字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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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心笨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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