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隔日,病雖剛剛好,可多年來積壓在她身上的疲憊和過勞,彷彿在此刻都要和她過不去,雙雙爆發了開來。

於是秋桐躺著就想昏睡,坐著就想打瞌睡,兩腿軟綿綿,渾身更像骨頭給抽掉了,完全打不起精神和力氣來。

只有在門扉被輕推開時,她才會睡意盡失,心兒坪坪狂跳地勉力撐起身,若有所盼地望向門口。

不是他。

秋桐莫名的失落全寫在臉上。

「小姐。」一個笑吟吟的少女捧著一隻美麗精緻的漆紅十色錦盒走近她,將錦盒擱在花几上,一匣匣取出了各種小巧玲瓏可愛的點心。「你嘗嘗我們府里廚娘最拿手的宮點吧,婢子已經吩咐銅兒幫您湖壺桂圓茶來。對了,裁縫師傅已經在福圓軒里候著,等小姐您用過點心后再過來。」

小姐?她在喊誰?

秋桐忍不住左右四顧張望了一眼,這才發覺原來人家喚的是她。

她這輩子從沒被服侍過,只覺渾身不對勁,歉然笑道:「不不,這位妹妹想必是弄錯了吧?

我不是什麼小姐,我……我只是……」

她只是被他們家主子陰錯陽差給「揀」回來的,很快就會離開這兒了。

話說回來,鳳公子人到哪裡去了?她既然已經醒了,燒退了,也該是告辭的時候了。

一想到這裡,秋桐突然一陣莫名其妙的胃氣不順了起來。

「小姐,您還跟婢子客氣什麼呢?」少女嫣然一笑,挑揀了幾樣牡丹花樣的小點心放進描金花鳥盤裡,恭恭敬敬呈給她。「小姐請嘗嘗,您要是不吃,公於是會怪罪婢子的呢!」

秋桐為難又尷尬地望著眼前笑意晏晏的少女,無福消受她的伺候,總覺得內心志怎不安,好似接過那盤子點心,就會折了自己原本就淺薄得所剩無幾的福氣似的。

可是不接,又像是辜負了眼前這親切少女的好意。

「咳!」她清了清喉嚨,最終還是接下,但一口都不打算吃。請問,鳳公子呢?」

「公子出門巡視生意去了。」少女邊笑道邊拿來了玉梳,輕柔地替她梳理著長長的黑髮。

「小姐,公子出門前吩咐過,要我們好好伺候小姐,得盯著小姐一日要吃三餐加兩頓點心,睡前要記得暍一碗雞湯,還有楊大夫開的方子都得吃完,如果小姐覺得苦的話,再吃一顆玫瑰松子糖潤潤口……」

她聽得胡裡胡塗一頭霧水,腦袋瓜里完全接收不到少女話里的意思,只有在聽到「玫瑰松子糖」時,口水不自覺泛濫了起來,吶吶道:「哪裡來的玫瑰松子糖?」

「婢子有哇!」少女笑嘻嘻地抱來了放在桌上的兩隻琉璃圓瓶子,其中一罐上頭塞著紅絨布,剔透瓶身里滿滿是粉紅色美麗的小小方形糖。

「有玫瑰松子糖,另一罐裝的是雲州芝麻片,又薄又香又脆,好吃得不得了。」

秋桐的味蕾簡直承受不了這麼大的誘惑,差點就失控地流出口水。

她搖了搖頭,意志不堅定地喃喃道:「不……不用了……我、我現在不需要那個。」

「為什麼?小姐,你不喜歡這兩種零嘴嗎?」

少女有一絲花容失色,慚愧地道:「對不起,婢子太粗心大意了,竟沒事先問過小姐的口味。要不這樣吧,您跟婢子說您愛吃什麼,婢子馬上讓人去買。」

我最想吃冰糖葫蘆!

秋桐險些衝口而出,但最後還是極力忍住。

「不,我真的什麼都不需要。謝謝,我想……我也應該告辭了,如果鳳公子回來,請你幫我向他道謝,就說……這兩日有勞他費心,他的恩情秋桐會謹記在心的。」

「什麼?小姐你要離開?」少女驚呼得像是天要塌下來了。「力什麼?」

見她如此激動,秋桐頓時有種莫名的內疚。

「你、你不用這麼難過啦,其實也沒什麼。我還有事該去辦,再說我病了這幾天也耽擱得夠久了,我家主母沒見我回去,她也會擔心我的。」

「可是小姐,公子要我們好生服侍小姐,小姐,你怎麼能走呢?」少女急得都快哭了。

秋桐見她吸鼻子的凄慘模樣,有些手足無措,卻也忍不住在心裡暗暗咒罵起那個沒事窮攪和的鳳公子。沒頭沒腦下這些奇奇怪怪的命令,彷彿將她奉為上賓似的,到底又在搞什麼鬼?

她不由自主吞了口口水,小臉卻沒來由又紅通通了起來。他這個人,對人凶或待人好起來,都讓人情不自禁寒毛直豎啊。

「小姐,無論如何您都不能走,要等公子回來才成,否則公子要是知道我們讓您離開了,公子真的會大大降罪於我們的。」少女滿臉懇求。

秋桐大可以堅持己見,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走人,可是當地看著和自己擁有相同卑微身分的少女哀哀央求的時候,她一怔,心底不禁升起一股物傷其類的憐惜感。

她低下頭,大大苦惱了起來。

幾天沒回去,既沒雇著紡娘,也沒購著繭子,又沒音訊傳回溫府里,想必老夫人和季伯、小雪也會心急起來,說不定還以為她在路上倒霉遇上賊人,或是已經給狼吃掉。

雖然她的身子尚有些虛弱,但長年培養出的捆工力氣想搖倒眼前的小姑娘,想來也是輕而易舉:可是萬一她成功離開了,卻害那個陰陽怪氣兇巴巴的鳳公子遷怒於這個小姑娘,那她良心何安呢?

思來想去,最後秋桐還是嘆了一口長長無奈的氣。

「請問鳳公子幾時回府?」

少女睜大眼睛,喜道:「明天,公子說最晚明天就回來了。小姐,您答應不走了嗎?」

「對,我不走了。」秋桐對她安撫一笑。

「就算要走,也得向鳳公子辭行才會走,你放心吧。」

少女這才鬆了口氣,又高高興興地催促著她吃點心,繼續伺候起她了。

幽幽謐靜的溫府佛堂,單調而持續不斷的木魚聲叩叩叩迥響在肅穆斗室里。

溫老夫人靜靜跪在黃金色蒲團上,喃喃念著大悲咒,左手持佛珠,右手緩緩敲著木魚。

一灶檀香悠悠燃起,緩緩繚繞盤旋上升,消失在空中。

她信佛,信天地,信自己,她更信溫家絲綢江山將永世不絕:她一直鋼鐵一般堅持著,確信著。

但是這兩日她忽然莫名有些心不安起來,深埋的記憶不時翻頁而過,逝去的幽魂彷彿也佇立在昏暗的牆角,忽明忽滅地默默注視著她。

溫老夫人無聲嘆了一口長長的氣。

朱門綠瓦,富盈滿室不代表就不會寂寞。

她已經活得太久,太老,親人俱亡,而曾經認識的人大部分不是死就是不知流散到何處去了,只剩她孤鬼兒似地獨留在這世上。

但她還不能死……她要親眼見到「漱玉坊」在她死前浴火重生,再現昔日富貴顯赫光華。

她想起自己小的時候,坐在曾祖父膝上把玩算盤珠子的往日情景,曾祖父雪白的鬍鬚長及胸前,不時惹她打噴嚏。

可是曾祖父笑著摸了摸她的頭,贊她自幼天資聰穎,未來「漱玉坊」老溫家肯定會由她手中創出另一番大局面出來。

曾祖父的幽魂已遠,縹緲恍惚得她再也不復認見。

祖父早逝,她爹也是,偌大溫家「漱玉坊」

交到她手上時,她才二十歲,新婚,入贅的英俊夫婿在洞房花燭夜明亮的光暈中,許諾下一生一世的不離不棄。

但終究,他還是在外頭私納了妾室,還有了一個七歲大的兒子。

溫老夫人沉默的老臉逐漸顯露出抑不住的憤怒,手中木魚越敲越快,焰得佛珠老緊。

丈夫哭著伏在她面前求她收那個孩子,還口口聲聲指出若非她的囂張跋扈霸道,他也不會貪戀外頭女子的溫柔而鑄下大錯。

「若不是你!你讓我連一點做男人的尊嚴也無,我又怎麼會對不起你?你可知我心裡也很痛苦?我的痛苦你又能了解嗎?啊?」他一抹淚水,氣憤嘶吼了起來。

「在這個家裡,人人眼裡只有你這個大小姐,而我永遠只是個姑爺……我、我還算是個男人嗎?我只不過是你溫家的一頭種豬!」

她震驚地望著跪在自己面前咄咄逼人,半點也沒有悔改羞愧之色的秀氣男子,突然覺得異常陌生。

他,還是她同床共枕曲意承歡,一心一意愛著的那個丈夫嗎?

在那一瞬間,想拉下臉放低身段,盡全力挽回丈夫心的她陡然覺得寒徹骨髓,憤怒和深深恨意掩沒了她。

「我不會原諒你,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的!」

她握緊手中佛珠,咬牙切齒喃喃咒怨。

「我不會原諒你,娘,我、永遠不會原。諒你的……」

另一個熟悉的聲音悲泣著在她耳畔響起,取代了另一張幽魂的臉龐。

她手中敲木魚的動作一頓,微微扭曲的表情變了,變得心慌、凄楚、茫然了起來。

「孩兒,我的孩兒……」她哽咽了起來,木魚隨即敲得更急更迫切。

娘都是為了你好,娘知道讓你成為遺腹子是不對,知道奪走了你所愛是不該,可是娘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護你……「沒有任何人能傷害你,沒有人能破壞溫家的聲譽,沒有人……」她著魔般不斷重複著,蒼蒼白髮有一繒散亂了下來,平添了一抹令人望之怵然的寒意。

回首她這漫長的一生,她愛過,恨過,惱過,怨過……就是從來沒有後悔過!

她永遠不後悔為了保住溫家所做的種種蠻橫狠辣手段,為了溫家這百年基業,為了「漱玉坊」

這塊招牌,甚至要她殺人也在所不惜!

隱隱佇立在牆角的幽魂恍若幽幽一嘆,但也可能只是未關緊的窗縫裡,側身進來的呼呼風聲……晌午。

秋桐望著滿桌美昧豐盛得令人咋舌的佳肴:

八寶鴨子、瑤柱鑲玉瓜、糖蜜椒香炙羊條、糖醋松鯉魚、燕絲東坡肉、碧波蓮藕羹、椒鹽大對蝦……有些是她在溫府鼎盛時期曾見過,有些是她連聽都沒聽說過的。

她肚子咕嚕咕嚕叫,饞蟲造反,可是舉起箸來,卻怎麼也夾不下去。

老夫人,小雪,老季伯……要是他們也在這兒,也能吃到這麼香噴噴的好菜,那該有多好?

一想到這兒,她神情黯淡了下來。

「怎麼不吃?這些菜不合你的胃口嗎?」

秋桐猛然抬頭,難掩一絲驚喜地望向門口一他回來了?

果不其然,一臉風塵僕僕卻英姿颯爽依舊的偉岸男子,不正是她在心裡罵了好幾遭、念了好幾遍,卻也天殺地惦念了好幾回的鳳公子?

止不住胸口坪坪狂跳的莫名歡悅,她低下頭,一手緊緊壓住了彷彿快蹦出來的心……慌了起來。

見到這個形同將她軟禁在這兒的「兇手」,她該惱該氣才是,可為什麼卻跟個好不容易盼得丈夫經商遠行而歸的小婦人般,雀躍得幾乎忘形?

「鳳公子,」不能再被這亂七八糟的莫名溫情給感動了,秋桐一咬牙,面色嚴肅地望著他。

「謝謝你多日來的招待,秋桐銘感五內,永不或忘。可我在這兒逗留多日,也該告辭了。」

「我餓了。」齊鳴鳳徑自在她身畔坐了下來,拿起她的筷子。「坐。」

「鳳公子,請您認真一點,我……」秋桐急了,看見他用她的筷子吃將起來,忍不住小臉一紅。

呀,明明她就還沒用過這雙筷子,可他這樣……這樣……一股隱隱約約的曖昧與親昵氛圍不知不覺瀰漫在幽靜的西廂里。

秋桐正襟危坐,小手交迭平擺在膝上,努力端坐著與他保持距離,可是他優雅自在地夾菜就食,還不時給她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害她心兒更是小鹿一陣亂跳、跳……跳到頭暈目眩,都快不知所云了。

「陪我吃飯。」齊鳴鳳開口。

「可是我真的該走……」她被他橫了一眼,咽下了後面的話,低聲咕噥:「我沒筷子。」

齊鳴鳳看著她,眼底掠過了一抹笑意,面上依舊平靜淡然,站了起來,走到她連碰都不敢碰的那隻鑲金嵌玉紫檀五斗櫃前,取出了一隻長長的烏檀木匣子回來。

一掀開匣蓋,裡頭是一雙雙雪白如玉、雕工精緻美麗的象牙箸。

咦?這些象牙箸怎麼有些眼熟……秋桐記得這是京師名鋪「兆慶余」精雕而做的象牙箸,溫府里也有五雙,沒想到他這兒也有。

「拿去,」他將象牙箸遞給她。

她吞了口口水,「我不能拿這個。」

他挑眉看著她。

「太貴重了,我怕摔壞。」她勉強一笑。

「陪我吃飯。」他不由分說將象牙箸塞進她手裡,然後繼續吃起來。

鳳公子,你八哥轉世啊?來來回回就只會說這一句?

她忍不住暗暗嘀咕,可沒敢真說出口,彆扭又小心翼翼地握著象牙箸,好半天就是怎麼也夾不起東西。

嗚,這頓飯一定要吃得這麼累嗎?

最後還是冷眼旁觀的齊鳴鳳再也看不下去,默默拿過她手上的象牙箸,將自己手上的烏木筷子交給了她。

「謝謝,呃……」她雙頰通紅,不知所措地看了看他用過的筷子,再看了看他。

如果拿去擦洗一下,會不會對他太失禮了?

可是若沒擦洗,那麼她豈不是要……「嫌棄我用過?」他似笑非笑地揚起一道眉毛。

「……」她啞口無言,窘著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沒有生氣,也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再拿過她手上的烏木筷,用雪白絲絹子擦拭好,再度塞回她手裡。

「……對不起。」這下子反倒害她不好意思了起來,臉兒羞紅,訕訕地道:「您別多心,我沒有別的意思。秋桐只是個婢女,身分低微……倒是讓公子您用我用過的筷子,婢子心裡才真過意不去。」

「突然表現得那麼卑微,一點都不像你。」

他專註在進食上,目光連看也沒有看她。「這有什麼?我以前還吃過別人不要的,丟棄在泥地上的半個饅頭。」

她吃了一驚,雖不知他為何會突然告訴她這個,一顆心還是揪了起來,小小聲問:「那……饅頭臟掉了嗎?還……好吃嗎?」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衝動地告訴她這些,但是當她心疼的眸光和溫柔的聲音輕輕拂過他心田,哽在喉頭和胸臆間的那團灼熱酸澀竟奇異消褪了一些。

「很臟,但味道很好。」他淡淡地道,吃了一口酥嫩酸甜的魚肉。「對一個餓了三天的小孩來說,不啻人間美味。」

秋桐眼圈兒紅了起來,卻不敢讓他瞧見,趕緊低下頭假意喝了口湯。

她必須先用湯沖咽下噎在喉間的哽咽。才有辦法開口說話。「你小時候……很苦嗎?」

「苦?」他臉上閃過一抹悲涼的自嘲之色。

「苦是一種滋味,瀰漫在舌間、喉頭,會讓人皺起眉頭,恨不得用一口又一口的水沖淡了的味道:

但那畢竟還是種味道。」

她難掩關懷卻又有一絲迷惘地盯著他,不是聽得很懂。

過得「苦」,是一種對跌者崎嶇艱困人生的共通簡略註解,不都是這樣的嗎?她難以想象有什麼苦是比苦還要苦?苦到連單純的一個苦字都沒法子形容。

「我小時候不苦。」齊鳴鳳笑得很猙獰、很冷,露出森森白牙。「只是仇恨、絕望、蒼白、荒涼……一無所有。」她悚然而驚,怔怔地望著他。

仇恨、絕望、蒼白、荒涼……一無所有。

她不禁深深打了個寒顫。

曾經有很悲慘的事發生在他身上,一定是的!

所以他才會這麼陰陽怪氣,忽冷忽熱,憤世嫉俗。可是為什麼?究竟是誰?誰忍心傷害一個那麼小的孩子?

小時候的他長得一定可愛得不得了,該是人見人愛,爹娘恨不得時時摟在懷裡的寶貝兒啊!

她怔怔地,沒有發覺淚水已悄悄落了下來。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個?」他也沒有察覺到她流淚,只是甩了甩頭,深深吸口氣。

「不說了,專心吃飯。我還沒見過比你瘦得更像根狗骨頭的人,你一餐最少得給我吃上三大碗……你……你哭什麼?」

齊鳴鳳終於瞥見她的淚眼,心臟狠狠一抽,頓時有些心慌意亂、手足無措地僵望著她。

「對不起……」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哭了,小臉緊皺著,想懲住、忍住,卻怎麼也抑不住落淚紛紛。「對不起……嗚嗚嗚……」

他生平首次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呆了一瞬,隨即慌亂地拉起袖子笨拙地幫她拭著臉上的淚水。「笨蛋,有什麼值得哭的?你就當聽了一個很不好笑的笑話就好了。」

他是在逗她開心嗎?可是她想笑,張口卻還是哇地哭了起來。

「到底怎麼回事?」他止不住微微的心慌。

「你……好可憐……」她斷斷續續嗚咽。

她還以為自己小時候的遭遇已經夠慘的呢。

他心一柔,聲音放軟了。「我說過,我不覺得苦。」

「可是我覺得很難過……隔……」她哽咽過度,開始不自覺地打一呢。「一一隔……而且……」

「而且什麼?」他又好氣又好笑,忍不住幫她拍拍背。

「很不公平。」她吸著鼻子。

「什麼事不公平?」

秋桐哭得鼻子眼睛紅通通,眨動著淚睫望著他。「這樣我就會發現原來你也不是打從出生起就是這麼討人厭的了……這一點都不公平!」

「這有什麼不公平?」他一時啼笑皆非。

她這是在為他抱不平嗎?明明就是在指桑罵槐。

「往後我要是又在肚子里罵你是個混蛋,就會開始良心不安了啊!」她居然還一臉憤慨。

他一呆,瞪著她。

被他一瞪,秋桐心一跳,頓時忘了抱怨,開始語無倫次起來。「呃,不是啦,我是說……小時了了,大未必佳……是人生必經的道路……」

他低下頭去,肩頭微微抽動。

糟糕,她居然把他弄哭了!

她越發手足無措,內疚心慌了起來,結結巴巴道:「那個……其實我也不完全是那個意思啦,我是說……人之初,性本善……雖然你現在脾氣壞了一點,但是也不代表你的心腸就不好……知人知面不知心嘛……」

他肩頭的聳動更明顯了。

瞧她這張嘴,能不能說點好話呀?

秋桐也快急哭了。小手怯怯伸過去在他肩上輕拍著,小小聲地安慰道:「別……別傷心了,英雄不論出身高低……你現在不是很好嗎?我相信當年那顆饅頭的主人要是知道了,也會為你感到驕傲的。」

齊鳴鳳終子忍不住抬起頭,爆出強忍許久的大笑。

「哈哈哈……」

她獃獃地望著他,被他突如其來的狂笑聲給驚到,一顆淚珠要掉不掉地掛在眼眶裡打轉著。

他他他……該不會是悲到最高點,結果怒急攻心、氣極反笑吧?

她安慰人的功夫真有這麼差嗎?

「呃,那個……鳳公子……」她小心翼翼地陽笑,卻掩不住滿臉的戒慎恐懼。

「我剛剛是隨便說說,你也隨便聽聽就好,千萬別往心裡去啊。」

「恐怕要讓你失望了,我每個字都記得清清楚楚,永生難忘。」他捂著額頭,寬闊的肩膀因大笑而激烈抖動著。

聞言,秋桐氣得臉色發白。

「害我還以為真的把你弄哭了。」她終於找回聲音,小臉氣得紅通通。「嚇得我……你很幼稚耶!」

他被罵非但沒生氣,反而笑得更開心了。

她嘟嘟嚷嚷半天,臉頰酷紅羞惱之色還未褪,忽地看著他動手夾了一隻又大又肥美的八寶鴨腿放進她碗里。

「吃。」齊鳴鳳臉龐恢復常色,深邃眸底那一絲笑意依舊蕩漾不絕,「我說過,你每餐最少都得吃三碗飯。」

「……」秋桐完全反應不過來,好半晌后才想到要說什麼——「你在養豬啊?」

這的確是一趟養豬之旅啊。

午後,吃得飽脹頭昏的秋桐坐在池畔的大石上,小巧的繡花鞋有一下沒一下在水面上輕晃。

這輩子還沒這麼撐過,她連動都動不得了。

雖然天很涼,可是只要一抬頭,就能瞧見藍得無邊無際的晴空萬里,沒有一絲微雲。秋桐仰望著天際,一時看得呆了,渾然忘卻肚皮朝天的痛苦。

好美!這樣的藍天,蔚藍得像是不存在著任何一絲污垢……沒有悲傷,沒有擔憂,沒有恐懼,也沒有煩惱。

她痴痴地仰望,直到一個高大的影子籠罩住她,這才驚醒,跟著小臉迅速紅了起來,本能想站起來。

沒料到他竟在她身旁的石上坐了下來。秋桐心跳加速,小臉低垂著,不敢覦他。

「那個……人才天天氣真不錯啊。」她支支吾吾的開口。

齊鳴鳳只是微微側頭睨了她一眼,眼底笑意掠過。

沒聽見他的回答,她心兒更慌了,吞吞吐吐道:「呃……對了,真謝謝鳳公子這些天來的招待,我也應該離開……」

「不準。」他氣定神閑的吐出兩個字。

「為什麼?」她猛然抬頭,卻望入他含笑的眸子里,臉蛋炸紅,急忙又低下頭,清了清喉嚨。

「呃……我是說,鳳公子的好意秋桐心領,可我真的該走了。」

「你的病還沒好。」

「我好了,都好了!」

「大夫說還沒。」

「才不是,大夫昨兒來幫我號過脈,明明就說我已經好了的。」她有一絲急了。

「他弄錯了。」他霸道地道。

秋桐簡直不敢相信,這種事大夫還有弄錯的嗎?明明就是他蠻橫不講理,一點也不聽人說話!

「喂!」她氣急敗壞。

他挑了挑眉。「怎麼?」

「……不怎的。」她勉強吞下想罵人的衝動,深深吸了一口氣,試著用理性和平的態度和他溝通。「鳳公子,你這樣百般阻撓我離開,到底有什麼目的?」

齊鳴鳳眼底的笑意消失了,有一絲不悅地盯著她。「在你心中,我真是個凡事不擇手段,只求達到目的的男人嗎?」

「我?」她一怔,陡然被問住了。「坦白說,我不知道。」

一開始,他的兇狠、冷漠、嚴肅、殘忍的確是令她痛恨不已,可是後來漸漸的,她看見了太多太多隱藏在他冷漠與無情的面具底下,不小心泄漏出的一絲絲溫暖與柔情。

他究竟是好人還是壞人?她已經分不清,也不在乎了。

秋桐咬了咬下唇,複雜而不安地領悟到:她真的不能繼續留在這兒了,萬一自己當真對他動了心,那可怎麼辦?

齊鳴鳳深深地望入她眼裡。「你不喜歡住在這兒嗎?」

「不是不喜歡,而是我本來就不屬於這兒,終有一日還是得走的。」她輕聲道。「你可以永遠留下來。」他注視著她,帶著一絲慣常的霸道。

她的心漏跳一拍,不敢置信地看著他。「鳳公子……」「留下來,做我的女人。」

轟地一聲,秋桐像滿腦子全給炸開了,獃獃地瞪著他,完全說不出話來。

幻聽了,她竟然因為吃得太撐而導致幻聽了!

「你、你、你……」她張嘴結舌,目瞪口呆。

他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能做我的女人,有讓你這麼驚喜嗎?」

「驚……」她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但眼前還是金光亂閃。「驚你個頭啦!」

「哈哈哈……」他開心大笑。

秋桐可一點也笑不出來,雙目直瞪著他。

「你是跟我說笑的吧?你、你很無聊耶,身為堂堂公子金貴之身,竟然無情地以捉弄婢女為樂……很好看嗎?」

「何以見得我是在捉弄你呢?」他滿眼興味盎然,「嗯?」

她心猛一跳。「鳳公子,別鬧了。」

「我喜歡你的勇氣。」他凝視著她,似真似假地道:「留下來,做我的女人,我不會虧待你的。」

她連耳朵都紅了,可是他自以為是的霸道口吻還是激起了她久違的自尊和骨氣,反抗道:

「多謝鳳公子抬愛,可我一點興趣也沒有。」

齊鳴鳳沉默了下來,眼底笑意消失。「為什麼?」

說得好像他曾經認真看待過這件事似的。秋桐暗自咕噥,不知怎的心頭酸酸,悶悶的。

「我不是那種看多了傳奇本子,成日幻想著才子佳人情愛兩團圓的閨閣千金,我是個務實踏實,一步一腳印的婢女。」她挺直了腰,緊繃著小臉道:「鳳公子若想找人調戲聊笑,您還真是找錯對象了。」

「你不肯相信,是因為對自己沒自信,還是對我沒信心?」他深邃烏黑的眸子緊緊盯著她。

「我……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強抑住心頭坪然忐忑,正色道:「但是我是溫家的婢女,一日是奴才,終生就得為主子賣命。我不是鳳公子你以為的那種窈窕淑女,也不值得公子將任何期待放在我身上:如果你真的有所期待的話。」

「你不肯接受我的提議,是因為我沒有提到三媒六聘,八人大轎嗎?」他眸底掠過一抹嘲諷。

世人不是為利便是為名,尤其是一個女子,爭的掄的要的不永遠是那個正妻的頭銜大位嗎?

「你喜歡我的勇氣,是因為我有勇氣反抗你,其實你並不是真的喜歡我,只不過是貪圖個一時新鮮罷了。」她的語氣里難掩一絲自傷的悵然。

「我從沒想過為人妻或做人妾,更沒想過當你鳳公子背地裡藏著的,永不得見天日的一個「女人」。」

「你這是什麼意思?」他有一絲受傷和難堪地狠狠盯著她,「你可知有多少女子爭相要當我的女人?就算只是春風一度,只是逢場作戲……」

「我知道。」她喉頭像是堵住了個熱熱的硬塊,怎麼也咽不下。「我當然知道以你的身分地位和丰采,成千上萬的女人迫不及待想得到你的垂青和寵愛,就算只是一夜風流也在所不惜,可那不會是我。」

他沉鬱地盯著她。「你要名分?」

秋桐怔怔地望著他,不知道兩人怎麼會從抬杠吵嘴一路針鋒相對到……正式挑開了籠罩在他倆身上這一層曖昧不明、隱藏閃躲多時的紗,得以赤裸裸地正視以對?

可是在這一刻,他倆心知肚明,彼此已然沒有退路了。

「我要你。」齊鳴鳳索性敞開來說,「留下來,無論以何種身分,我永遠會保護你,待你好。」

至少不會再讓她挨餓、疲憊,累得像一條狗一樣。

一想到她在溫府過的日子,他的臉色不禁陰沉鬱怒起來。

坦白說,他也已經厭倦了懷疑、揣度和試探女人的心,他沒有時問也沒有興緻和任何扭扭捏捏、惺惺作態的庸脂俗粉打交道,唯有秋桐,身上有種他渴望得到、擁有的溫暖和熱度。坦然慧黠,真誠得像一陣清風吹來,讓他陰暗仇恨的生命里有一絲喘息的空間,一種清涼鬆弛的安心感。

「留下來,我是認真的。」他注視著她。

她的心跳得好急、好快……可是她想騙淮呢?愛上這樣一個男人太累太累了,更別提她卑微的奴婢身分,以及現在複雜的局面,她和他,是永遠搭不在一塊的兩個人。

「不,不要。」她強抑住心頭的渴望,毅然決然地搖了搖頭。「我不會留下來,你不會真要給我名分,再說我也不想要你給的名分。」

可惡!

他從來沒有對其他女人給過這項允諾,也從來沒有對哪個女人這麼「低聲下氣」過,她竟然還當著他的面把這份莫大的恩典給擲回他臉上?

他的男性自尊受到重創,臉色陡然一沉。

「你到底要什麼?」

真心。她只要一顆真心。

可是她不認為他懂,也不認為自己能幸運得到。

「我只要離開,去做我該做的事。」秋桐強抑著胸口似錐刺的疼痛感,勉強擠出一抹笑。

「鳳公子,難道您忘了您下的訂單,「漱玉坊」

得在三個月內將貨趕出來交付您嗎?」

他緊緊地盯著她,失落和難堪與心痛交雜成了一股難辨莫名的憤怒,燒得他眼目通紅,幾乎無法思考。

「不準。」他咬牙開口。「我不准你離開。」

「鳳公子,請您不要為難秋桐了好嗎?」她鼻頭髮酸。「現在最重要的就是那八千匹的月光緞和五百匹霞影紗,其它的都不重要!」

「不,那些才是真正一點也不重要的鬼東西!」他低吼了一聲,低頭兇狠地吻住了她!

秋桐還來不及反應,已經被他吻得暈頭轉向,無法思考也不能呼吸了。

在纏綿火熱又兇悍地吻得她唇兒紅腫,氣兒虛弱之後,齊鳴鳳終於抬起頭來,火熱的眸子里烈焰猶熾——「不準就是不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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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公子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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