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貝念品已經在廚房裡忙了好幾個小時了。
洗切、炒菜、雕果、擺盤,也熬下他最愛喝的瑤柱金華火腿雞湯,還有燉得嫩嫩的牛奶糖心蒸蛋。
她拒絕再像個怨婦般只會坐在原地哭泣,她決心抱持著積極正面的態度迎戰所有的不安與凄惶,像一開始不被眾人看好的這段婚姻,她和他不也這樣走過了平凡卻溫馨的五個年頭嗎?
她始終相信,這個家會是丈夫在商場上忙碌了一天結束后,回來能夠真正安心放鬆休息的溫暖堡壘。
「貝念品,你絕對不能小看自己現在做的任何一件家事。」她停下使勁擦拭流理台的動作,握緊拳頭為自己加油打氣。「雖然看起來不起眼,但是能夠讓宣原因為你做的這些事而感到舒適、幸福,那就足夠了,知道嗎?」
她又充滿信心了,噙著笑容繼續擦拭流理台,就在這時,幾日來悶疼多時的小腹突然劇列地抽痛了一下,她倒抽了口涼氣。
幸虧幾個深呼吸后,一切又恢復了正常,她吁了一口氣,下意識地揉了揉肚子。
是因為她中午忘了吃飯的緣故吧?所以她的胃又在跟她抗議了。
「沒關係,晚上我就要和宣原一起吃大餐了。」她頰畔梨渦害羞地漾現,繼續愉快地清理著廚房。「而且今天晚上我們一定會很開心的。」
六點三十分。
貝念品瞥了眼牆上的時鐘,趕緊洗手並擦乾,打開冰箱最後一次檢查檸檬雪酪狀態如何了。
那是他們蜜月旅行時,在日本一家和果子店吃到的驚艷口味,她記得連宣原這個不嗜甜品冰品的大男人都吃了兩碗。
這是她試了好久,雙手還因為不斷擠檸檬而刺痛泛紅過敏了半個月,終於做出了記憶中那完美的味道。
她今晚特地做來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喜。
幻想著當他看到時,臉上該會有怎樣的訝異、愉快表情,貝念品自己忍不住就滿心歡喜雀躍了起來。
六點四十分。
他差不多快回到家了。
她急急忙忙跑回房間,抓起早準備好的白色緞質小禮服就往浴室沖。
七點正。
洗過澡,她顧不得頭髮還來不及全部吹乾,就換上那件微露香肩的V字領典雅小禮服,纖腰不盈一握,越發顯得輕靈可人。
她輕咬下唇,深呼吸抑下滿懷的緊張和害羞,然後充滿期待地看著緊閉的大門。
七點十五分……七點二十五分……七點五十分……
她臉上的笑容漸漸消失了。
「難道是在開會嗎?」她自言自語,「不對呀,要是在開會,那麼萬秘書會打電話回來通知我的,還是——他路上出什麼事了?」
貝念品心臟驚惶狂跳了起來,衝到電話邊,顧不得擔憂他是不是會覺得自己在查勤,顫抖著手指急急按下熟悉的手機號碼。
在等待電話接通的十幾秒鐘里,各種可怕的可能性紛紛冒出來,她臉色蒼白,心擰成了一團。
「喂?」
「宣原?真、真的是你?」她呼吸有一瞬的靜止,欣喜的淚水旋即奪眶而出,「太好了,謝天謝地……」
「你在說些什麼?」胡宣原先是一怔,接著想起,「對了,我今晚有事,你自己先吃飯吧,不用等我了。」
她的笑容消失,怯怯地問:「是——很重要的事嗎?」
「對。」
「我知道了。」她咬了咬下唇,還是忍不住希冀渴盼地問:「那……你今天會很晚回來嗎?」
「事情忙完就回去了。」他那邊似乎隱隱有人聲喧嘩。
她料想他應該是臨時去參加某些政商酒會,不敢再吵他,只得匆匆結束通話。
貝念品渾身像消了氣的氣球般,頹然失落地坐在沙發上,一身精心的打扮和滿桌的菜肴全都白費了。
原來,他還是不記得今天是他們的結婚五周年紀念日,她輕輕嘆了一口氣。
他們只過過一次結婚紀念日,就是結婚滿一周年的時候,當時她收到的禮物還是他秘書挑的。
後來,她私底下拜託過萬秘書,請她往後不必特地提醒宣原,也不用再代為挑選禮物,因為她很希望他是自己記得這件事,那麼這個結婚紀念日才有意義,也才更值得紀念,不是嗎?
不出意外的,接下來的每一個結婚紀念日他都忘了。
今年她又怎麼能期盼、奢求他會記得呢?
「別傻了,結婚紀念日不過也沒關係的,只要能和宣原一輩子長長久久,那才是最重要的,對不對?」她深吸了一口氣,振作起精神,「好了,又不是天塌下來,不要再愁眉苦臉了。」
想起餐桌上那些冷掉了的菜,貝念品連忙站起來想回餐室收拾,可是也不知是餓太久還是起身太快,小腹竄過一陣強烈抽搐刺痛,痛得她不禁彎了腰,緊緊抓住沙發扶手。
「啊……」她額際冒出豆大冷汗,臉色因越來越劇烈的痛楚而慘白,不管怎麼深呼吸都沒辦法抑下那一波波銳利疼痛。
是胃痛嗎?不,好像是在小腹下緣的部位。
她痛得跪坐在地上,腹腰間的劇痛迅速蔓延至背脊,她無助地緊緊抓住沙發邊緣,呼吸急促破碎,強抑下喉頭痛苦的呻吟聲,努力伸長冰冷顫抖的手抓下茶几上的無線電話。
「宣……宣原……」她抖得厲害的手指按錯了好幾下,最後終於成功按下了回放鍵,在對方接起時哽咽低喚:「宣原……」
「胡太太?」蘇紫馨優雅的喚音響起,含笑道:「你找宣原嗎?不好意思,他在忙耶!」
一聽見她的聲音自丈夫的手機中響起,貝念品腦中頓時一片空白,剎那間忘了呼吸,也忘了下腹部陣陣如刀剮般的劇痛。
「胡太太,真的很抱歉,因為今天晚上來參加我畫展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所以得麻煩宣原和我一起招呼,」蘇紫馨笑聲如銀鈴,「請你不要介意,晚上他可能會晚點兒回去喔,因為畫展結束后,他答應要陪我一起去慶功宴……」
貝念品手中的話筒霎時墜落——
「喂?喂?」電話那端的蘇紫馨只聽見斷訊嘟嘟嘟的聲音,笑容隨即一斂,皺了皺眉頭,「就算吃醋也不能這樣掛人家的電話,她也太沒風度了吧。」
「怎麼了?」從洗手間回來的胡宣原看見手持手機、一臉懊惱的她,不禁問,「我的電話嗎?」
「胡太太打來的。」她望著他,「她聽到是我接的電話,好像很生氣,還掛我電話。怎麼辦?我給你惹麻煩了對不對?你要不要打個電話回去跟她解釋一下?」
他微微變色。
「怎麼了?」蘇紫馨緊緊盯著他,「你真的很怕她生氣嗎?」
他眉心微蹙,莫名煩燥地駁道:「不是。」
「要不……你先回家吧?」蘇紫馨小心翼翼地問,「待會兒的慶功宴我自己一個人去就好了。」
他搖了搖頭,「我已經答應過你了。」
「可是胡太太——」
「沒什麼事。」胡宣原緊蹙的濃眉舒展開來。「而且念品也不是那種氣量狹小,會隨便發脾氣的人。」
蘇紫馨難掩一絲醋意地盯著他。怎麼?就對老婆那麼有信心?
她還來不及說點什麼,一名某某食品公司的總經理已經走過來。
「胡董,可否請教一下,不知道您對最近歐州股市的行情……」
凌晨十二點五十分。
大門鑰匙孔悄悄轉動,渾身酒氣的高大身影輕緩推門而入,卻帶著一絲連自己也未曾察覺的忐忑。
眼見燈是亮著的,胡宣原剎那間做好了心理準備——面對一臉幽怨甚至是面帶質問的她。
可是客廳里沒有半個人影,他不知該鬆一口氣,還是感到一陣失落。
於是他習慣性地用皺眉與不悅武裝起自己,大步走進卧房,決定一見到她就要再次堅定地重申立場——他永遠不可能為了她莫名其妙的醋意就斷絕和舊友的往來!
原以為會看到那個熟悉的纖瘦背影一如往常地躺在床上,背對著他,烏黑長發柔滑地披散在枕上,大床上卻空空如也。
「念品?」他終於忍不住出聲叫喚。
長腿倏地停頓在顯得異樣寂靜的卧室地板上,胡宣原心下沒來由的掠過一絲陌生的心慌,匆匆環顧四周后,隨即奔出房門,開始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的找。
更衣間沒有,廚房沒有,餐室沒有,客房沒有……
他甚至連許久都沒踏上一步的陽台都去看了,可撲面而來的只有午夜冰涼的空氣。
離家出走?!
「她該不會做出那麼幼稚的行為?」他的臉色隨即沈了下來,「又不是小孩子,怎麼會那麼不懂事?」
不過就是芝麻蒜皮的小事,她犯得著像逮到了機會那樣使性子嗎?
縱然眉頭蹙得死緊,可當看著鋪得整整齊齊的大床,空蕩蕩的室內,胡宣原胸口卻有種莫名的冰冷和慌亂感。
然而一向習慣了掌控一切的他,最痛恨任何一樣人事物在自己手上失去控制的感覺……
隨便她了!
他胸口堵得慌,臉色自然沒好看到哪裡去。
算了,讓她出去走走,冷靜冷靜也好,等平靜下來,思緒清楚,想通了之後,她自然就會回來了。
他面色和緩了些,伸手鬆開領帶,邊解開襯衫扣子,決定先洗去一身的酒意和疲憊。
胡宣原在慶功宴上多喝了兩杯,等洗完澡出來,他抵不住酒意和睡意的召喚,忍不住倒頭就睡。
直到第二天一早,他才在宿醉的頭痛中醒來。
「念品,給我杯黑咖啡……」他抬手爬梳過一頭亂糟糟的黑髮,低聲咕噥。
半天卻得不到響應,也等不到熟悉的咖啡香鑽入鼻端,他不禁皺了皺眉頭,聲量加大了些:「念品!」
漸漸回籠的意識終於把現實敲進他混沌的腦袋,胡宣原猛然翻身坐起,顧不得突如其來的劇烈動作讓宿醉的頭更痛了,手急急摸向身側的位置——
冷的。
他面上微微變色。
難道念品真的一整晚沒回來?
就算是賭氣,她這口氣未免也氣太久了?
胡宣原煩燥地拿過扔在床頭柜上的手機,正想撥打她的手機號碼,突然發現屏幕上有一則簡訊。
對不起,我有急事回南部老家幾天,等忙完就回台北了。念品。
他盯著屏幕上的訊息良久,原本糾結的胸口漸漸舒展松放開來,可代之而起的卻是一股不是滋味的沒好氣。
他臉色難看地輸入回復——
以後不準先斬後奏,更不準連半通電話都沒有!
憤怒的指尖停留在「傳送」鍵上,卻遲遲沒按下發送。
半晌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消除,只改成了一個字——
好。
軒轅國際投顧大樓
胡宣原佇立在落地窗前,望著底下的車水馬龍,手裡那杯已變冷的黑咖啡顯得更加酸澀難以入口。
他臉色很差,心情更壞,一切都因為缺少早上習慣性的那杯咖啡——念品煮的咖啡。
究竟是公司里的咖啡豆已經擺到過期發霉?還是萬秘書煮咖啡的功力大大退步了?
這已經是第四天了。
回到家裡,屋子空空的,沒有熟悉的飯菜香,也沒有熟悉的嬌小身影忙碌穿梭、遞鞋斟茶添飯。夜裡回到家打開大門,甚至連盞溫暖的燈光都沒有。
而且他找不到西裝的送洗單,找不到慣常穿的那幾件黑色襯衫,也找不到那條他生日時她送的灰綢領帶。
還有,他真是痛恨極了吃那些千篇一律的外賣早餐!
他下意識地回頭看著那份由萬秘書買來,被他咬了一口就扔進垃圾桶的某飯店外賣三明治,腦子裡掠過的是念品做的,烤得金黃酥嫩的吐司夾著鮮脆蔬菜和雞蛋、香脆培根的那一種三明治。
胃又開始抽痛了起來。
他明明已經吞過好幾錠胃藥了,為什麼還是一點效果也沒有?
「她怎麼還不回家?」他喃喃自語,「難道出了什麼事嗎?」
這荒謬的念頭立刻被理智推翻。
念品一向把事情安排得很好,也把自己照顧得很好,這五年來從沒有任何需要他牽挂或擔心的。
他搖了搖頭,甩去心裡莫名不安的惶然,仰頭一口飲盡杯中的酸澀咖啡,然後回到辦公桌前,繼續專心處理公事。
貝念品手推著點滴架,腳步緩慢地走進醫院的視聽休息室。
裡頭有平面電視,幾排提供給病患或家屬觀看節目與書報的座椅,只有寥寥坐了幾個人。
她在靠窗邊的位置艱難地坐了下來,努力別在移動間扯疼了小腹上的開刀傷口。
窗外,午後雷陣雨再度籠罩了整個台北市,豆大雨點急促如箭地敲落在玻璃上,她不禁打了個寒顫,默默攏緊了外套。
宣原現在在做什麼呢?
想起他,她的心又開始痛得無法喘息。
對不起,宣原,我竟沒有保住我們的孩子。
那天晚上,她掙扎著搭上計程車趕往最近的醫院,可還是在半路上痛暈了過去。
等她醒來,已經是在醫院的病房裡。
而那個在她肚子里孕育了短短六周的胎兒……她的寶寶……卻已經夭折,流掉了……
她算什麼媽媽?竟然連自己懷孕,有了寶貝也不知道?
那是她心裡盼了好久好久,渴望擁有的小天使啊!
如果宣原知道他們的孩子在還沒出世就離開人間了,他也一定恨極了她沒有好好保護孩子,一定永遠無法原諒她這個失職的媽媽,失職的妻子……
可是,他真的在乎她、在乎這個孩子嗎?
冰涼指尖緊緊抓住衣服,胸中的痛楚迅速蔓延成無邊無際的悲憤。
他記得那個小女孩幼兒園的家長日,卻不記得和妻子的午餐之約。
他沒興緻慶祝他們夫妻的結婚紀念日,卻有心情參加蘇紫馨的畫展,甚至展后的慶功宴……
往往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他都在哪兒?
就因為她不是他心愛的女人,所以她永遠只能當一抹默默站在他身後角落的淡淡影子嗎?
貝念品胸口沸騰的憤怒又漸漸轉成了茫然。
「可是我是你的妻子啊……」她嘴唇顫抖地囁嚅,「你就不能有一點點愛我嗎?」
輕柔的鋼琴聲幽幽響起,貝念品抬起傷心迷惘的眸光,搜尋著聲音方向來處。
Forallthetimesitriedforthis
AndeveryChanceatyouimissed
I`vebeenknowntogomyway,buticonfess
Itmadememissyoumore
(我一直在嘗試,但我每次都失去你,雖然我一直都是一個人,但是我承認,這讓我更思念你)
Idrewmylineacrossthesand
Andsetmyflaginnoman`sland
Buthereiamtheonemanband
Withasongthat`smeatfortwo
(我在沙上畫上記號,將我的旗幟插在荒蕪之地,我一個人喝著,兩個人的歌曲)
Andthereisalight,fromahigherwindow
Shiningdownonyoutonight
Andthemusicfloatsonthebreeze
Bringinganeasiertime
Andallofourcardsareonthetabel
Tellmewhatyouwanttodo
Justdon`ttellmethatit`stoolate
Formetoloveyou……
(有道光芒,從高處的窗,今夜灑落在你身上,音樂隨著微風起落,帶來平靜的時刻,將我們手上全部的籌碼攤在桌上,告訴我你想要怎麼做,但是不要告訴我,愛你為時己晚……)
歌猶未唱完,貝念品淚水已爬滿了雙頰。
這些年來,她就像這首歜里的詞那樣,獨自一個人唱著兩個人的歌。
可是他最愛,最在乎的人,永遠不會是她。
宣原,我愛你,真的為時已晚了嗎?
貝念品緊緊抱著自己,抵靠在窗畔角落裡,拚命抗拒那陣陣就要將她拆解崩裂成萬千碎片的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