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身形嬌小豐潤的她忙碌地穿縮在灶房中,揮汗如雨,直到戌時才忙罷,匆匆煮了一鍋大滷麵、拌了一碟子麻油野菜,和弟弟一同吃晚飯。
哎,最苦惱的是明明忙得跟個陀螺似的,偏偏她這身段十六年來如一日肉肉暖暖軟軟的,該瘦的地方都不瘦。
一大碗面下肚后,玉米不忘捏著微凸的軟嫩小肚肚,唉聲嘆氣。「面若玉盤是有了,怎樣才能腰如約素呢——喂!我說你那是什麼眼神?」
「姊姊你——」玉糧一口面含在嘴裡還沒吞下去,滿眼震驚錯愕不敢置信地望著她。「原來也讀過書的?」
「廢話!你小時候描紅的字帖還是我寫的呢。」她不悅地賞了弟弟一記大白眼。「話說咱爹娘當年琴棋書畫雖沒有精通,好歹也是略懂,我忝為二老的掌上明珠,從小也是舞文弄墨長大的,要不是——哎,總之長姊如母,瞧不起姊姊是要給雷劈的,知道不?」
「既然姊姊也知道讀書習字乃聖人教化之道,那我們何不秉持爹娘的精神,索性棄刀從筆開間私塾作育英才吧?」玉糧顧不得吃面,滿是希冀地巴望道。
「沒聽過『窮書匠等於餓死鬼』呀?」她嗤笑了一聲,沒好氣道:「先別說咱們肚子里這點墨水還沒三兩重,就是東疆這個牧羊打獵為營生的地方,小孩都跑去趕羊了,就算勉強找得到幾個在家閑晃的,鎮上公辦免費的童子塾也把人給搶光了,我們開私塾喝西北風啊?」
玉糧被數落得頻頻往後縮,眨著可憐兮兮的無辜眼神,小小聲道:「咱們可以搬回京城嘛,你不是說我們老家在京城嗎?何苦一輩子窩在這窮鄉僻壤……」
「玉糧!」玉米臉色瞬間僵凝,目光冷厲地盯著他。「你忘了爹娘臨終前交代什麼了嗎?」
玉糧清秀的臉龐霎時一白,慌了起來。「姊……」
她面色緊繃,握著筷子的指節微泛白,咬著牙,一字一句地道:「爹娘臨終前,要我們姊弟倆這輩子永遠離京城遠遠的,平平安安的在一個地方落地生根,別怕辛苦,要互相扶持。難道你都忘得一乾二凈了嗎?」
「我知道錯了,以後絶不再提跟京城有關的事……姊姊,你別生氣,都是我不好。」他眼圈兒也紅了,愧悔自責不已。「對不起。」
「小糧,」玉米喉頭有些發緊,深吸口氣,放緩了聲輕道:「姊姊知道男兒志在四方,要你窩在店裡一輩子當個跑堂是屈才了,姊姊答應你,等時局安穩些,咱們再想辦法搬到南方去。江南素有文風之鄉雅名,你喜歡讀書,姊姊就陪你在江南讀書、做學問,往後你想當個教書先生,姊姊也幫你。」
「嗚,姊姊,都是小糧不懂事拖累你,令你擔心了……」玉糧再也忍不住哭了出來。
「傻蛋,要怕你拖累,姊姊當年早把你扔半路上了。」她掏出棉布手絹幫他擦眼淚,語氣故作輕快道:「別哭了,要給人瞧見,還以為野店米姊兒晚上關門都在打弟弟呢!」
玉糧破涕為笑,隨即不好意思地用袖子胡亂抹了抹臉,「嗯。」
「以後要乖乖的啊,姊姊是絶對不會虧待你的。」她摸摸弟弟的頭。
「噯,小糧都聽姊姊的。」
姊弟倆就著這樣溫馨的氛圍吃完了晚飯,飯後,玉糧自告奮勇收拾洗碗,燒熱水,玉米則是破天荒享受了一次被人服侍的小姐癮。
「姊,你慢慢泡啊,要是熱水不夠了喊一聲,我隨時去燒。」清秀少年化身熱血燒火小廝,在門外興沖沖地喊道。
「知道了。」她舒舒服服地泡在大木桶里,讓熱氣蒸騰的熱水洗去一整天的疲憊。
呼,幸好她反應得快,一手鞭子一手蘿蔔外加一招溫情眼淚攻勢,很快就擺平了小糧那顆少年驛動的心,不然腦袋一條筋的傻弟弟說不定哪天衝動之下,還真的偷偷跑回京城要揚名立萬、光耀門楣什麼的,那就真真完蛋了!
想到弟弟又愧又悔,乖乖低頭認錯還贖罪跑腿的模樣,她越想越覺得自己真是機智百變、腦袋靈光的不世天才。
「我果然是個集智慧與美貌於一身的東疆野店一枝花呀,哇哈哈哈……」
囂張笑聲驚飛了夜裡滿樹的寒鴉。
隔日,深為自己的心計高手段好而沾沾自喜,歡樂了一整夜連做夢都笑醒的玉米,在蒸饅頭的當兒才猛然驚覺——
就是今天!
就在今天,燕青郎那個可惡的討厭鬼要來吃掉她辛辛苦苦腌好的魚!
玉米越想臉越垮,越是不甘心,憑什麼她千方百計弄來的魚得便宜到他這從不缺食少飯的大將軍?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那隊糧車裡有一整車就是裝著京城燕國公府太夫人專門買給孫子吃的百來條活魚。
他這種強盜的行為,簡直就是在乞丐口中搶食,還讓不讓人活了?
「不行!」她赤手空拳將整籠熱燙燙的饅頭扛起砰地甩在灶台上,胸口騰騰的怒火比大鍋里滾沸的水還要激動。「我要反抗強權,我不能每次都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
「姊,來了來了,大將軍來了!」玉糧興奮得臉通紅,氣喘吁吁地攀在廚房口嚷嚷。
「來就來,怕他啊!」她叉腰吼了回去。
「欸?」玉糧一呆。
「你,去!跟他說我們小廟容不了大佛,還有我們野店裡菜色簡陋,不敢招待吃遍山珍海味見多識廣的大將軍——」玉米氣勢熊熊的話瞬間止住,目光瞪著一個突然出現的高大挺拔身影。
「你有什麼話要跟我說?」燕青郎低頭凝視著她,濃眉略挑,深眸微眯。
休想打我的鹹魚的主意!
她話才到嘴邊,卻沒來由地被他專註得鋭利的目光給「嚇」了回去,吞了口口水,弱弱地道:「換吃點別的行嗎?」
燕青郎眸光低斂,肩頭似有一絲可疑的聳動,當她睜大眼仔細瞧時,他依然是神情沉穩肅然淡漠,哪有半點波動?
「聽說你的鹹魚燉五花肉豆腐不錯。」他不動聲色地道。
「敝小店從沒上過這道菜,又是哪個跟你——」玉米心下一個驚跳,火大的質問才出口,卻在看到某個少年心虛貓腰偷偷溜走的背影時,啞了。
果然是千防萬防,家賊難防,嗚……
「我等你的家傳名菜。」話說完,大將軍一轉身便走了。
留下一個玉米在灶房裡四處想找菜刀砍人出氣。
後來,她還是乖乖把咸香誘人的腌魚切下一大塊來,和五花肉、豆腐燒成了一鍋香味四溢,認命地端了出去。
外頭客堂上,原本該是擾攘喧鬧、大碗酒大塊肉的食客們,此時卻個個激動得粗臉紅通通、掩不住滿眼崇拜仰慕之色地圍在燕青郎身邊,好像肚子都不餓,光是看著他們心目中英偉如天神的燕大將軍就會飽了。
「大將軍好!」
「拜見大將軍!小的是您當年打黑山寇時虎軍麾下的旗手吳老班呀,多年不見將軍,您還是這般英氣勃勃不減當年啊!」
「將軍,您就是我們全東疆的主心骨,只要有您在,我們東疆老小啥都不怕了。」
「對呀對呀,多虧有大將軍鎮守東疆,護國安民,帶領鎮東軍打了無數場勝仗,打得那些大碩國的賊子屁滾尿流落花流水,此後都不敢再進犯我東疆國土,不然我們哪來這麼太平的好日子過呀!」
「大將軍請受我們一拜!」
「鄉親們切莫如此,燕某身為主將,只是做了該做的事而已。」燕青郎英肅的臉龐掠過一絲感慨,忙止住眾人激動熱情的下拜。「征戰多年護土保民,靠的都是東疆兒郎的悍然英勇、凜不畏死,真正的英雄是他們。」
「要不是大將軍您用計如神又身先士卒,我們哪能那麼快把大碩國的賊虜逼出東疆……」
「就是就是,我兒在大將軍麾下虎軍里,若不是大將軍知人善任,屢屢提拔,他也不能年紀輕輕就有了戰功,當上百戶之職,光宗耀祖。大將軍,您就是我們老胡家的大恩人哪!」
「原來老丈便是胡肖的爹親。」他眼神隱約似有微笑,「胡肖是個好苗子,不怕吃苦,操練起來比誰都要認真,老丈好教養,胡家好家風。」
「不不不,那都是大將軍不嫌棄我們家肖子,是您肯鍛煉他……」
玉米端著那一鍋鹹魚五花肉燉豆腐,靜靜站在客堂一角。
她的眸光不自覺地柔和了起來,胸口也莫名地翻湧沸騰著一股陌生的激蕩熱流。
看著那個高大沉肅的男人雖然還是表情奉欠,和眾人交談時卻是說不出的溫和,半點也無高高在上的大將軍架勢。
「哎,罷了。」她低頭看了沙鍋里燉得滑如凝脂的魚肉,咕噥道,「就當作是犒軍了。」
鬧哄哄的人群總算依依不捨地告別難得出現的大將軍,很快的客堂里只剩下了燕青郎,還有端著只沙鍋蹭了半天才蹭上前的玉米。
「大將軍請用。」她小心翼翼把沙鍋放下,倒沒他想象中的咬牙切齒和不甘。
燕青郎黑眸中閃過一絲微詫,隨即默然,看著面前香氣陣陣撲鼻的菜肴。
鹹魚,五花肉,豆腐,三者組合出人意料,卻又有種奇特的融合感,卻依然是大刀大塊——果然深具野店老闆玉姑子一貫豪邁作風。
「吃這個要配白米飯才夠滋味。」玉米不知打哪兒變出了一大碗晶瑩雪白、散發著清新稻香的白米飯放在沙鍋旁,對美食迫不及待殷殷介紹的熱情,一時凌駕了對他的防備和氣惱。「我聽說大將軍府上的太夫人便是江南人,所以燕國公府中向來北人南食,這產自杭州的秀麗米必定合您的胃口。」
他握著筷子的手微一頓,眼底有抹若有似無的溫軟微光,嘴角小弧度地微勾,她眼一花,再度確定自己剛剛瞄見的一切都是幻覺,是幻覺啊!
面癱惡劣的燕大將軍哪裡會笑?
「嗯。」他低頭扒飯。
「怎麼樣?好吃吧?」她搓著手,興沖沖問。
「鎮上幾時賣的秀麗米?」
「呃……」她舔舔發乾的唇,眼神心虛地亂飄。「前幾天。」
「東疆百姓以麥面為主食,鎮上共三家糧行,所販米者唯有賓州老粳米、御州糙米兩種,軟香糯滑的江南米向來不為東疆百姓所喜。」他挑眉瞥她一眼,「既無人進貨,你何處買來?」
她僵住。
要死了,她忘了放眼全東疆,無論軍務還是民務,還未有他這個鎮東大將軍不知道的事。
「對啦對啦,沒人賣啦。」玉米越想越嘔,那原先還有些許期待被讚賞的小圓臉登時黑如鍋底,索性破罐子破摔地忿忿道:「這米是上一趟你們燕國公府糧車押送經過的時候,我拿了一大條腌野豬肉跟個押車的大娘換的……不過是我死皮賴臉騙她說我得了腳氣病,大夫說這病只有用江南米做藥引才會好,那個大娘一時好心才答應同我換的,你可別罰她。」
原來如此。
燕青郎眉毛抬也未抬,又吃了口香糯的秀麗新米,唇齒咀嚼間,神情若有所思。
「好。」
「欸?」她傻眼,就這樣?
這麼失望?既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