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點點頭,拿起猶泛著熱氣的窩窩頭,若有心似無意地隨口問:「她吃了嗎?」
「還未呢。」劍蘭看見自家主子的手一頓,忙道:「婢子來前,見玉姑娘正在羊肋排上抹醬,火起得極旺,應是準備烤羊肉。」
「嗯。」他目光低斂,不動聲色地吃了起來。
劍蘭悄然退下,由一旁慣常服侍的劍竹默默為主子斟茶。
「主子。」面貌清麗中透著絲傲氣的劍竹遲疑了一下,最後還是忍不住開口。
「嗯?」
「主子,這位玉姑娘一看便不是個曉事的,既入府中專為您做菜,按規矩就該自行送菜上來,居然還毫不客氣地指使劍蘭,我們梅蘭竹菊乃府中四大侍婢,豈是她一個小小廚子能……」
燕青郎動作一停,目光冷淡地掃她一眼,劍竹霎時大驚失色,急急跪下。
「婢子失言了,請主子責罰。」
「到濤總管處自領罪懲。」他冷冷地道,「過後,不用回來伺候了。」
劍竹俏臉慘白如紙,渾身顫若抖篩,哀哀哽咽求饒道:「求主子再給奴婢一次機會,奴婢往後再也不敢妄議主子和貴客了,求求您別攆奴婢走,主子……」
和到容貌俊美卻手段駭人的濤總管那兒領罪的恐懼相比,劍竹更害怕的,是從此不得再回到霸氣英偉的主子身邊。
「你明日就回燕國公府去吧。」他夾起了一筷子的胭脂鵝脯入口,緩慢吃著,淡淡道:「心太大了,回去磨磨性子,予你也有好處。」
「不,主子,奴婢都服侍您十年了……」劍竹哭得如雨打海棠,楚楚憐人至極。
他的眼神越發森冷,「若非念及多年主僕之誼,單憑你生起了這份不該有的心思,本將軍就絶不容你。」
「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劍竹這下子嚇得肝膽欲裂,哪還敢有半點賣弄風情的心思,砰砰砰地猛磕起頭來。
「刀二。」他面無表情的開口。
「是!」一個黑色勁裝男子倏然現身,半跪行禮,而後動作迅速地拎起劍竹,瞬間消失無蹤。
燕青郎眸底閃過隱隱凌厲又悵然之色,稍縱即逝,而後沉穩如故地靜靜吃早飯。
人最怕看不清自己的位置,貪心太過,折損毀去的豈止是那情分?
食罷飯後,他起身,對悄然前來隨侍的劍菊道:「京里那消息如何了?」
「稟主子,那事已有了線索,刀一正親自帶人循線而去。」
「盯著點。」
「是。」
玉米烤了一大排金黃焦酥內嫩、醬味飄香的羊排,烙了一大籃子的白謨,一盅南乳醬瓜,脆片水蘿蔔,還燉了鍋以牛骨為底,湯色乳白的肉丸子大白菜湯。
時近正午,她最後切開了只蘭州大西瓜,挖成了圓子形狀湃浸在桂花酸梅湯里,記得他說不喜酸嗜甜,所以她冰糖和酸梅子放得少些,倒是桂花和梅花釀多倒了點兒,在淡淡酸微微甜中是清爽的花香和水果滋味。
她也考慮過,這些大男人個個都愛吃肉,燕青郎已算是當中口味清淡的了,所以也不知對這桂花酸梅湯接受度如何,可是要她眼睜睜看著一桌子都是肉食,她自己心裡頭一個過不去。
「哎,身為一個太講究的廚子也很是苦惱呀!」她一手叉腰,一手扶著額頭作困擾狀。
劍蘭在小廚房門口看了半天,最後終於忍不住重重咳了一聲。
她回過頭來。
「時辰差不多了。」
「對對對,我險些忘了。」她忙把一缽缽一盆盆的食物放進數只大提盒裡,隨即又遲疑了一下。「看樣子多喊幾個人手幫忙拿……」
「玉姑娘放心。」劍蘭變戲法似的,纖纖素手拎起了幾隻大提盒,穩穩噹噹,連湯都沒漏出一點兒。「走吧。」
「嘩……」玉米看得滿眼崇拜放光,激動地拚命鼓掌。「好棒!好厲害!」劍蘭不禁抿唇一笑,更顯眉目彎彎如畫,連玉米同為女子也不覺有些看痴了。燕青郎那傢伙真是艷福不淺嘛,連將軍府中的侍女都跟天仙似的,無怪乎平常要看她那麼不順眼,處處為難了。
不知怎的,她心下莫名有些揪悶不快起來。
「玉姑娘?」
「噯,來了!」她圓臉上那抹怏然之色匆匆一閃而逝,忙抱起另外一隻籃子道:「走走走,別讓你家將軍等急了,又逮著機會修理我一頓。」
劍蘭嬌容上有絲古怪之色,暗暗咕噥了句什麼,最後還是步履穩健地領頭往外頭停靠的馬車方向走去。
今天趕車的不是何勇,換成了另一個同樣剽悍卻面無表情的大漢,對玉米自來熟的親切招呼一點反應也沒有,唯有目光敏鋭的劍蘭清楚瞄見了他在聽見玉米那句「這位大哥好面生」的當兒,如巨松的身子微不可見地哆嗦了一下。
「哎……」短短兩日一夜,劍蘭可算是看明白了——這玉姑娘就是主子的囊中物,桌上餚,哪個不知死活的多看一眼,就等著倒大楣吧!
偏偏玉米就是天生缺心眼兒的,上車了后待車帘子一放下來,還不忘滿臉敬佩地對著她大讚了一通:「府上真是好家教,個個鐵血英豪似的,一點兒也不嘻皮笑臉,真不愧是保家衛國的好漢子!」
這位姑娘,那是因為上一個跟您「嘻皮笑臉」的,昨晚就重新給扔回大營里去了。
「謝玉姑娘誇獎。」劍蘭忍住嘆氣的衝動。
「對了,劍蘭姑娘,剛剛看你拎那幾大食盒的輕鬆勁兒,想來你也有一身好武藝,」她一臉熱切地看著劍蘭,「我能跟你拜師學藝嗎?」
「奴婢不過是略習了些花拳繡腿,平時強身健骨罷了,哪懂得教人呢?」劍蘭被她眼巴巴的期盼目光盯得渾身發毛。「況且練武不易,玉姑娘縱然學了平時也用不上,就不必白挨那份苦了。」
「用得上。」玉米眨巴著眼睛,小圓臉破天荒地嚴肅起來。「你也知我同自家弟弟開了另野店,雖說尋常上門的食客都是老熟人了,可遠在鎮外,萬一遇上打家劫舍的馬賊可怎生是好?」
「東疆沒有馬賊。」早兩年前全給將軍滅光了。
「呃……」她愣了一下,「那總有幾個不長眼的毛賊吧?!」
「不至於如此的。」劍蘭秀氣地微笑,不好多解釋……主子以往三天兩頭便出現在野店,又有哪個毛賊跟天借了膽,敢打野店的主意?
「正所謂不怕一萬,只怕萬一……」玉米還想再加把勁兒說服拜師一事。
「玉姑娘,大營就在前頭了。」劍蘭趕緊轉移話題。「待會兒您送了飯要先回府,還是等將軍一起?」
果不其然,玉米一張圓臉瞬間漲紅了,「我我我……我幹嘛跟他一起?我只是個廚子去送吃食的……我跟他一起幹嘛呢?」
劍蘭掩袖偷偷笑了,面上仍是正經地道:「奴婢知道了。」
「嘿!有馬欸!」她小臉沒來由發燙得緊,只得顧左右而言他地對著車窗外的景緻大呼小叫。
「那片過去是全東疆最大的馬場,也是將軍的。」
她一臉愕然地望來。
「天下皆知,全國最好的馬盡出自東疆,而全東疆最好的千里馬和戰馬都是產自燕家馬場。」劍蘭眸光發亮,與有榮焉地道。
玉米震撼得啞然無言。
早知燕青郎貴為鎮東大將軍,手握天下四分之一兵權,又是京城豪門巨閥燕國公府的唯一嫡親男孫,身份自是貴重不可言,但是親眼看到他手中還握有如此龐大的產業,再思及自己和弟弟賴以為生的那另小野店,每日賺的蠅頭小利,攢上三年五載恐怕都還買不了他馬場里的一條馬腿……
她和他,相差豈止千萬里遠?
玉米心底泛起一種很奇怪的,說不出來的滋味,像是悶,又像是酸,還微微的發苦,又有些莫名的失落。
她伸手將車窗棉布帘子全掀開了,腦袋探出了大半去,閉上眼感受著撲面而來的草原涼風,在淡淡泥土和青草氣息中,發緊悶窒的呼吸這才略覺鬆快許多。
「玉姑娘當心!」劍蘭不明所以,卻見得有些心驚膽顫,忙一把將她扯回原位上。「這馬跑得快,萬一摔出去可就糟了。」
「沒事沒事,我很好,就是……想吹吹風。」她深吸了口氣,對著劍蘭咧嘴一笑。「坐馬車還是悶了些,改天有機會我也來學學騎馬,領略一下什麼叫作縱馬狂奔的滋味兒!」
「這……姑娘還是先請示過將軍吧。」
「為什麼要請示他?」玉米笑臉一僵,有些不爽了。「我又不是他的手下,騎不騎馬還歸他管著?哪天我就專門買個三五匹的輪番騎著玩兒,也不礙著他的事啊!」
「騎馬很危險的。」劍蘭清了清喉嚨,不忘提醒她,「況且東疆的馬都屬軍事管制物,尋常人買不得。」
「那我飆驢子總行吧?」她沒好氣地道。
「……」
大半個時辰過後,馬車總算抵達了東疆大營口,車帘子一掀,率先下來的是挎著幾隻大提盒,面帶苦笑的劍蘭,然後是抱著那隻一直在懷裡的大籃子下車,兀自惦念著等一個月後「外差」結束時,要在鎮上買頭驢子回野店過過癮的玉米。
因為東疆大營是軍事重地,雖然劍蘭是將軍府中人,也須經過重重通報,最後她倆才經由一名副將親自帶著,繞過側營方向往大將軍所在的中軍大帳而去。
玉米本想見識一下傳說中駐有東疆燕家軍十萬悍兵的盛大場面,這下子也只得打消念頭,乖乖地跟在副將和劍蘭後頭走。
進了寬闊的中軍大帳,首先看到的便是那個昂藏高大的身影,因非操練之時,是故並未穿上盔甲戰袍,而是一身玄色勁袍,濃密黑髮以黑色髮帶束起,俊容神情森嚴,更顯得挺拔堅毅,傲然卓絶。
她胸口沒來由重重地咚了一下,好像有什麼跳得太急太快,一個抓不住就鑽進了心頭深處,圓圓小臉上紅暈漸漸渲染了開來,她扯扯太緊的領口,努力吸氣,呼氣,卻又忍不住偷偷朝那偉岸身影貓去……
「噗!」不知誰人爆出了一記輕笑聲。
玉米彷佛自夢中驚醒,眨巴著眼兒,半晌才反應過來……她她她居然對著燕青郎發花痴還被人發現?!霎時轉羞為惱,脫口怒道:「笑屁啊!」
「……」全場無聲。燕青郎揉了揉眉心,抑下想笑的衝動,抬起黑眸,若無其事地道:「飯送到了?」
「欸,是,是。」她罵完才發現慘了,大帳裡頭那幾個青年壯年人看起來都不是什麼好惹的,不禁乾巴巴地陪笑道:「那個,嘿,哈,各位大人慢用,慢用。小的就不打擾了。」
劍蘭才剛把幾個大提盒放好,連蓋子都沒來得及掀,就被玉米揪著往外跑。
「玉姑娘?」
「哎呀,我突然想起我鍋子還沒洗、灶頭也還沒擦,不如我們一起吧……」大帳門帘咻地一動,玉米偕其「同夥」已然跑得連影也不見了。
帳中又是一片寂靜,不過這次明顯憋笑的人變多了。
「咳。」剛剛失聲而笑的英俊年輕人名喚宋樓,乃大將軍麾下猛將,饒是被罵了笑屁二字,卻依然心情歡快,全無半點不悅。「將軍好品味,屬下佩服之至。」
「依老夫看來,此女濃眉大眼,面若盈盤,性格直爽,端的是可愛……」第一軍師唐玄子撫著短須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