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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霖告訴他:「母親問我:可要轉到私立學校,我說班上有親厚同學捨不得。母親又問我:可願搬到較新屋子,我也說不必。」

「很好呀,知足長樂,同我一樣。」

「母親說她升職加薪,可以供我讀到博士,然後,她自己也可以多讀幾年書。」

子山好奇,「她打算讀什麼?」

「工商管理,其實她已是專家,你說是不是。」

子山做了上海菜飯等家華下班。

他們像已是老夫老妻,瞞著她做任何事都似不忠。

消息終於來了。

森永找他:「朱先生,請於下午三時來一次。」

這次接待員滿臉笑容,森永親自迎出,「朱先生,伍女士說不認識你,無從見面議事。」

「她見了我會知道我是誰。」

森永想一想,「我十分想幫你,但是,朱先生——」

「這是我的近照,請傳給她過目。」

森永說:「我不能這樣做,她會責怪我。」

子山聽見有一個小小的聲音說:朱子山,知難而退。

森永忽然輕輕問:「你可是他從前男友?」

子山張大了嘴,沒想到他什麼人都瞞不了。

森永低聲問:「你仍然愛她?」

子山突覺凄酸,說不出話。

「沒想到今日還有你這樣的男子,實在難得,讓我幫你想個辦法。」

子山不出聲。

「你要知道,她已經結婚,而且夫家十分富有,一年來不停把產業過到她名下,她可能已與你所認識的那個人大大不同。」

「但是在旁人眼中,是兩回事。」

「這些旁人唯恐天下不亂,造謠生事。」

家華說:「與你無關,我相信你,是我失職疏忽。」

子山頹然,「所以你要把小霖送去寄宿。」

家華苦笑,「老師問我,那人是你丈夫?不,是你同居男友?不,是你住客?呃,是,那麼,老師說:你要檢點行為,對不起,子山。」

子山不出聲。

於家華在提醒他,要不,有個名份,既是小霖的繼父,就不必忌諱。

子山說:「你終於與我攤牌。」

家華不諱言,「我與你在牌桌上坐了那麼久,我手上是一副爛牌,只得一對二,再拖無益。」

「家華,」子山站起,「你想我同你結婚。」

這句話一出口,家華臉色突變,朱子山立刻知道他講錯話,傷了她自尊心。

家華別轉面孔,這時,電話驟響,她接響對講機。

對方說:「家華家華,快來公司開緊急會議,『流血衝突』一片男角小林仿車禍重傷,我們需立刻救亡。」

家華一愣,大聲說:「我立刻來。」

她取起車匙外套,臨出門像是決定了什麼,轉過頭,平靜地對朱子山說:「你請搬走吧,越快越好。」

子山還來不及回答,她已經出門去。

他愣住,他得罪女主人,被掃地出門。

子山回到地庫,看著一天一地的書本筆記,以及三架私人電腦及兩台印表機,要搬得動用兩架卡車。

子山十分後悔:結不結婚在你,可是你不應出口傷人,嫁給朱子山閣下你有什麼益處,見仁見智,日後才能揭曉,但是此刻家華已明顯受到重傷,子山深深後悔。

他迅速行動,找到連傢具出租公寓,請多兩個工人,一股腦兒把雜物搬過去,辦妥一切,不過大半天時間,原來他現在不愁開銷,有錢好辦事。

這時,他手提電話響起,對方說:「我是森永,朱先生,我幫你填了一份本公司職員申請表,附著照片,準備帶到夏威夷,你願意一起來嗎?」

子山立刻回答:「什麼時候?」

「我今晚十一時出發,你來得及嗎?」

「沒問題。」

「你到二O三號櫃檯取飛機票,屆時見。」

子山甚至沒有說再見,就這樣離開了於家華與小霖。

也許他是一時下不了台,可能他等這個機會已經良久,搬走也就是搬走了。

他住在她們母女屋裡,名不正言不順,的確招人非議。

子山收拾幾件白襯衫便出門去。

他在航空公司櫃檯看到森永,她把長發束在腦後,沒有化妝,可是搽著鮮紅色唇膏。

她輕輕說:「我一直不信廿一世紀還有人重視感情。」她這話又說了一半。

他們乘搭小型飛機,直飛大島孔娜村。

森永說:「我去打聽過你,他們說你是著名編劇,明年將提名艾美獎,作品包括《志雲日記》,《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三》,以及《孝男孝女》等,我都看過,十分欣賞劇情平淡中無奈感覺。」

「多謝幫忙。」

「可能因為是個文人吧,所以才會念念不忘舊人,我幫你申請的職位是營業代表,她不一定會留意到你,也不常常面試夥計,你當是度假好了,孔娜村風光綺麗。」

子山聆聽不出聲。

「你好像有一個同居女友,你們還有一個女兒?」

子山不想多說,他輕輕答:「我已經搬出來了。」

森永嘆口氣,「你對這次會面,還是不要抱太大希望。」

接著,她取出文件批閱,像一個學生專註功課,一直沒有抬起頭來,看樣子做她那份工作,也需真才實學努力精神。

到最後,她把文件用一架香煙盒子大小機器傳真回總公司,一邊微笑:「少了這些電子玩意,不知如何工作,可是伍福怡卻連手提電話也不帶,地位超然。」

下了飛機,有車子來接,森永是貴賓,她得到一大串茉莉花環。

「孔娜比火奴魯魯不那麼商業化,更適宜度假。」

這時,子山的電話響:「朱叔,你在何處?」是小霖焦急的聲音,也只有她掛住朱子山罷了。

「我出菜辦事,回來再與你聯絡。」

「朱叔,你突然搬走,我——」

「我答應你回來再說,我現在不能詳談。」

小霖委屈但懂事地掛上電話。

森永走進其中一間茅屋,「朱先生,你住鄰室。」

子山問:「伍福怡呢?」

森永伸手向半山一指,那邊有一列平房,可以看到火山口與海洋,宛如世外桃源。

這時,子山的心境反而平靜,他已經來了,見不見得到她,不由得他。

森永說:「她與丈夫,以及數名傭人一起住,生活算是單純,管家、司機與園丁是必須,另外一名廚子,兩名女工,及一名看護。」

「林先生尚未痊癒?」

「我不清楚,我通常只在主樓書房與她見面。」

「她美麗如昔?」

「是,她弱質纖纖,白皙嬌柔,叫人憐愛。」

他們各自休息。

茅屋裡設計現代,一屋梔子花香,大床上有紗帳,子山累極入睡。

福怡結婚那日下雨,照片中她低頭挽起象牙色裙裾,露出纖巧尖頭鍛鞋。

子山在夢中唔呀一聲。

有人輕輕推開門,是森永,她低聲叫他:「朱子山,醒醒。」

子山張開雙眼,看到她坐在床沿。

「森永,你芳名叫什麼?」

「在家鄉,我叫森永香織。」

「多麼美麗的名字。」

「在洛城,我叫安娜森永。」

「有什麼消息?」

「她說請你上山。」

子山跳起,「快,快換衣服。」

「她只傳召你一個人。」

子山哎呀一聲。

「你去吧,別太緊張,別太熟絡,祝你好運。」

子山點點頭,他走到門口,看到司機正在等他。

這像是做夢,一起都不真實,驀然驚醒,他可能躺在街角,被家華攆出,無家可歸,身無分文。

他轉頭,森水給他鼓勵的眼色。

他上車之前看到銀盤色月亮,外國人叫這瓷器之月。

車子不徐不疾朝山上駛去。

自古人們就喜歡住山頂,尤其是英商,每到一個殖民地,就在該處山上設立住宅,鋪路築橋,務必高高在上,原來塵囂。

公路兩邊是黑色的火山岩,車子駛進半山,在上看到遠處有火龍般岩漿蜿蜒緩緩流入大海。

司機告訴他:「那是三百公哩外著名的庇利火山。」

「住在這一帶不怕?」

「應該沒有問題,光是看風景,住客都認為值得。」

「的確沒有比這裡更壯觀的風景了。」

可是司機微笑說:「林家在印度大吉嶺山麓有一間別墅,建築在五百公頃的茶田上,那處更寧靜。」

林家可真懂得生活藝術。

車子到達門口,管家迎出,請在上進內。

在上發覺連司機在內,他們全身不理閑事的土著。

女傭捧出當地的冰凍啤酒。

屋子客廳通向大露台,根本無所謂室內室外,一棵壯大的影樹就在咫尺,而在上一伸手,像是可以接觸到太陰星。

他坐在柔軟的大沙發里喝了半杯啤酒,閉目養神。

「子山,是你嗎?」

子山一回頭,看到了他心目中的女神。

伍福怡就站在他面前,她穿一件夏威夷女子穿的母母大花裙,露著雙肩,長發挽在腦後,別一朵大紅花,可是,她的膚色仍然像子山記憶中那麼白皙,身型亦同樣纖秀。

子山清清喉嚨,「福怡你好。」

「我們終於再見,」她說:「羅祖說,假使你不願主動出現,千萬不要勉強,可是你自動聯絡,一定要好好招待。」

羅祖真的那樣說過?

子山忽然輕輕問:「羅祖與羅佳,他們是好人抑或壞人?」

伍福怡不是一個愛笑的人,可是這時也忍不住微笑,「在我眼中,他們都是好人。」

子山低聲說:「我一直想念你。」

「我也是,子山,我們幾乎每一天都談起你。」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輕輕喚他:「朱先生,你可是累了,醒醒,請到書房來。」

子山忽而醒轉,原來他在白色大書房上盹著,做了一個短暫的夢。

但是,此刻他已迷茫,他的夢中彷彿還有夢,他已分辨不清真實與幻象。

他滿以為福怡會在書房裡等他。

可是書房裡沒有人,這次,他不敢再坐下。

他聽到腳步聲,回過頭去,卻沒見到福怡。

子山十分驚喜,他喚他:「婆婆。」他認得是福怡的外婆。

婆婆的銀髮修剪得十分整齊,一臉笑容,「噓,他們不讓我見客。」

子山扶著她坐下,「那太不應該。」

「你可是來看我?」她悄悄問。

子山親切地說:「正是,婆婆,我特地來探你。」

這間屋子裡自始至終也許只有婆婆才值得信任。

婆婆忽然問:「英奇,你媽媽好嗎,怎麼沒有一起來。」

子山知道她又認錯人,但是毫不介意,「家母很好,謝謝你,下次叫她抽空看你。」

婆婆看著子山,「我有一個問題,英奇,你是牧師,也許你知道。」

子山誠肯定地說:「我試試回答。」

「英奇,倘若我在天上見到父母,他們什麼年級,我又是什麼年級?」

子山一聽惻然,「這個,我想,大家都會很年輕。」

「那麼,他們如果只得三十多歲,我豈不是只有十歲?」

幸虧這是看護已經尋至,「婆婆,你怎麼在這裡。」

婆婆頹然,「又來抓我睡覺。」

看護哄撮,「可不是,時間不早了。」

「英奇,英奇,再陪我說一會子話。」

但看護孔武有力,她終告不敵,婆婆像個小孩般被抓回房間休息。

子山微微笑,又忍不住嘆氣。

這時,他聽到輕悄的腳步聲,子山轉過頭去。

這次,是真的伍福怡,她沒有穿大花裙子,她穿一套香雲紗唐裝衫褲,頭髮上簪著一排白蘭花。

她微笑,「子山,你來了。」

她語氣和祥,像老朋友見面。

子山哽咽,他剛想開口說話,忽然想起森永叮囑:「不可多話」,他閉上嘴巴。

「子山,請坐,你可要吃點心?」

子山哪裡有心飲食,他欠欠身。

福怡秀美如昔,像是在夏威夷住了一段日子,皮膚轉為蜜色,更添風情。

「子山,見到你真好,謝謝你幫我大忙。」

子山揚起一道眉毛。

「子山,我一直知道你是另外一個人。」

子山一怔,明敏的林智學與精靈的赫珍珠都沒有發覺,她確看穿了他,看樣子溫婉的她目光更為尖銳。

「你不怪我沒有指穿你吧。」

子山獃獃看住她。

「子山,這次請你來,有一件事要與你商量。」

子山意外地用手指向自己胸口,「我?」

「子山,周老已經不在,羅祖與羅佳也已自立門戶,這下子,我可以信任的人,統共只有你了。」

子山發愣,聽她口氣,她彷彿一直主持大局,那些人權是她的助手,包括朱子山在內。

子山臉上一定打滿問號,所以她說:「子山,你累了,不如早點休息,明日再談。」

她走進子山,伸手撫摸他的髮腳,是的,曾經一度,他們扮演未婚夫婦,熟不拘禮。

「你先休息,我們明天一早再談。」

子山來不及作出反應,福怡已經離開書房,叫子山十分失望,取代她原有書卷氣的竟是油滑交際手腕,福怡像個陌生人,儘管她對他比從前更加熟絡,並且一見面便指出她知道他是誰,可是她以前那種羞怯蕩然無存。

子山忍不住摸自己面孔,他也變了嗎?

他取出手提電話,想與小霖聯絡,可是電話不通,山上沒有訊號。

一個女傭進來說:「朱先生,請跟我來。」

她把他帶進客房,可是房裡也沒有任何通訊用具,是,世外桃源何用與外界聯絡。

既來之則安之,子山洗一把臉,他有說不出的倦意,倒在床上便熟睡過去。

他耳畔一直有小霖的聲音:「朱叔,你在哪裡?」

他驚醒,從木百葉簾縫聽到淅淅雨聲。

子山走到露台,推開門,看到山谷中雨水被勁風吹得整片打橫移動,,蔚為奇觀,濃密的熱帶雨林深綠色似化不開來,有兩隻白鸚鵡飛進露台避雨。

女傭進來收拾,笑說:「朱先生,請你下樓吃早餐。」

子山一看手錶,卻停止了。「什麼時候?」

「早上十點十五分,先生。」

子山連忙梳洗下樓,看到福怡纖秀身型,他一直以為不知道有多少話要同她說,開始他第一句話竟然是「我想用電話」,連同自己都十分訝異。

福怡把他帶到走廊盡頭,打開一扇房門,原來是一間小小電訊房,設備應有盡有。

福怡笑笑說:「人們以來了一個世紀的電報服務已經退休,令人懷念。」

「相信你其實沒有用過電報。」

「比起十多歲的少年又還好些,他們連打字機都沒見過,對,你請便,我不打擾。」

子山關上門,打電話給小霖。

她正在寫功課,聽到子山聲音,有點激動,「媽媽叫我不要騷擾你,她同我說,人生聚散平常,必須看開放下。」

叫少年接受際遇安排,那是不可能及殘忍的事。

子山輕輕說:「地庫不夠用,我搬往較寬敞地方,你隨時可以帶功課來探訪,我倆關係一如從前不變。」

小霖長長吁出一口氣,「你在什麼地方?」

「我出差在夏威夷群島。」

「是歐娃呼還是貓兒?」

「是大島,過一兩日回來請你們參觀我新店。」

「你與家母是否已經交惡?」

「我們之間確有些許誤會。」

「我也猜到你們永遠不會結婚,是否你看低她,覺得她年紀比你大,又是一個背之包袱的單身母親。」

「現在是你看低我。」

「此刻,我們還是朋友已是最大安慰。」

「回來再與你聯絡。」

他們互道再見珍重,子山掛上電話,真想飛回那簡陋地庫,擁著那張久久不系已有異味的毯子好好睡一覺,醒來與小霖母女逛街吃冰淇淋,討論下一個劇本得失。

他用手捧著頭一會,才與公司聯絡,取到最新消息。

他是凡夫俗子,一個常人,天堂生活,暫時還不習慣。

做完工作,推門出電訊室,已是中午。

廚子在花園露台作午餐,子山過去一看,竟是生煎饅頭及蟹殼黃餅子,那邊還有貓耳朵餃及菜肉雲吞。

福怡在芭蕉樹下緩緩喝雞湯,看到子山,抬起頭來,「還喜歡這裡嗎?」

「香格里拉一般。」

福怡微笑,「可是你心中想念一個人,忙不迭向她問候。」

子山不出聲。

「子山,這不是吃醋的時候,子山,我有事請求。」

子山看著她,「我可以為你做什麼?」

「子山,你願意幫助我嗎?」

子山答:「我能力有限,但當竭我所能。」

「子山,留在這裡不要走。」

子山呆看著福怡,她的聲音輕且糯,溫柔地懇求他,這真是他夢寐以求的邀請,但不知怎地,他聽見自己清晰地問:「林智科好嗎,我想見一見他。」

只見伍福怡面色漸漸轉冷,「他很好。」

「我住在林宅,見一見林宅主人,是種禮貌。」

「是,我忘記你是一個守禮的人,請隨我來。」

他們往山坡下走去,這時雨停了,陽光自雲層穿出,射到水珠上,處處精光四射。

他們在一間平房前停住,有傭人出來說:「林先生正在那邊,寫生。」

子山略覺放心,他的老朋友無恙,他看見一個人穿著白衣白褲坐在斜坡的帆布椅上全神貫注畫畫。

他走上前,「智科,我來看你。」

林智科轉過頭來,這時,子山才第一次覺得他倆相貌相似,林智科不再穿著女性化服裝,他剪了平頭,刮乾淨面孔,還在吸煙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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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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