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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山看著她,已經四十齣頭了,倘若她是剛取得國際大獎的電影導演或是大學教授,那真是年輕有為,可是像吉卜賽般還在酒吧內混,那真是人老珠黃,十分彷徨。
子山輕輕答:「我沒有五十元。」
吉卜賽並不氣餒,「你在等誰?呵,我知道了,是於。」
子山點點頭「你技術不錯,雖然,你不是真正吉卜賽。」
「先生,我只是在扮演一個角色,莎翁說:整個世界是舞台,所有男女是演員。」
子山笑了,真是個有趣的地方,大家開口閉口莎士比亞。
「你原來身份是什麼人?」
「那你就不必知道了,三十元,給你特價。」
「我只有二十元。」
「成交。」她手勢純熟地發牌,排列在面前。
那邊家華低著頭不住忙,頭髮有一絡掛在額前,臉頰被人氣蒸得咚咚,完全似勞動婦女,她雙手粗糙,氣息短促,腳步重濁,再也不似一個讀書人,受環境所逼,家華不得不演好她的角色。
這時吉卜賽說:「嗯,你對於家華充滿友情,但是你深愛的,卻是另外一個人。」
子山笑了,誰不是呢,每個人心底,都有一個得不到的至愛。
「你以為那個女子是女神,是一個藍色的寶石,但是我可以告訴你,你錯了。」
子山詫異,「這副牌可以告訴你那麼多,二十元有那麼多預言?」
「你的女神,實際上是一隻狼。」
子山笑,「夠了,你已盡了責任。」
他付她廿元,吉卜賽收起紙牌,走到另一張桌子兜搭生意,她又坐下來。那邊,家華終於看到了子山,她朝他擺擺手。
子山走近,「有無機會早退?」
「今晚生意特別好,人手不夠呢。」
子山點點頭,「那我先走,你自己當心。」
家華看著他,「你的善意我非常感激,在這種時刻有好友支持最為重要,像注射一枚強心針一般。」
子山微笑,「家華,生日快樂。」
子山走到門口,再轉頭看,只見一個半醉男子拉住家華的手不放,家華掙脫,他去抓她肩膀。
子山忽然氣忿,他要衝過去評理,他要保護家華,這時,忽然有一隻鐵箝般手臂將他箍住,並且把他拉到門外。
子山大聲問:「你是誰?」
「我是酒吧主人,我叫佐根遜,我是威京後裔,身高六(口尺)三,體重二百八,你是否想與我打架?」
子山獃獃看著這個紅髮大漢。
「你是於的男友可是,你看見有人調戲她,故此想保護她,可是這樣?」
大漢說:「這裡是酒吧,所有客人都是醉漢,你不允許你得罪酒客。」
子山問:「你任由女職員被這些人輕薄?」
「店裡有保鏢!如果過份,他會制止。」
「可是——」
「這位先生,你女友在酒吧工作,此類情景每日發生,無可避免,你若氣忿眼紅,即不接受事實,遲早與她分手,你要不看開,否則,努力掙錢,把她接回家去,當公主般關在象牙塔內。」
啊,朱子山震驚,這威京人竟有如此智慧。
他說下去:「你又沒有能力照顧她,又在她工作地方生事,不是更叫她為難嗎?她的日子已經不好過,你還忙上加亂?」
子山長長吁出一口氣。
「回去吧,我會替你看著她。」
子山的肩膀松下,「謝謝你。」
佐根遜笑,「這番話我每月起碼演說三數次,只有你一人聽進耳朵」
「其餘人怎樣做?」
「打架呀,結果連女友一起掃出門去。」
子山不由得說:「棕熊酒吧是一個很特別的地方。」
佐根遜答:「我也那麼想,你請打道回府吧。」
子山取回腳踏車,落寞地返回船屋。
他為剛才的不自量力深深羞愧。
他朱子山有什麼能力保護任何人?他自身難保。
子山盹著。
凌晨他聽見有人推門進來,「睡了嗎?」
子山連忙答,「沒有。」
他看到一圈晶瑩的光影,他衝口而出想叫福怡,那聲音卻說,「是我,家華,我給你帶生日蛋糕來,同事們替我準備,叫我驚喜。」
小小蛋糕上點燃著細細蠟燭。
子山醒過來,用手擦擦臉,「有何願望?」
家華吹熄蠟燭,「早日上岸。」
子山苦笑。
「再在酒吧做下去,連些微一點氣質也失去,再也找不回來。」
子山不敢冒昧,他維持緘默,越少說話越好。
家華問,「你那隻鞋盒,有消息嗎?」
子山搖頭,「世上不止一隻鞋盒,事實上他們的倉庫疊滿鞋盒,成千上萬,像間鞋廠。」
家華說,「我想讀一張護士或是教育文憑防身。」
「也是好事。」
被威京人教訓過後,子山收斂許多。
「你見過佐根遜了?」
子山又點頭。
「佐根遜向我求婚。」
「什麼,幾時?」子山跳起,頭頂碰到船艙。
「這個四十七歲的北歐裔鰥夫向我保證日後不必在酒吧工作,他會待小霖視若己出,並且,一年後把財產三分一分給我。」
「聽上去像職員合約,不,家華,不可答允。」
「我很疲倦,子山。」
「家華,你應得到更好際遇。」
「我相信佐根遜是好人。」
「家華,你聽我說,像在雪地里迷途,我們一定要掙扎走下去,千萬不可以倒下來睡。」
家華低頭,「他說,即使我不答應,也可以在棕熊一直做下去。」
佐根遜的確是個好人。
子山不該在酒吧出現,使佐根遜誤會他有勁敵,故立即採取行動,向於家華求婚。
都是朱子山不好。
子山難過極了,一切都是他逼出來的。
他輕輕說,「去,去拒絕他,把工作辭掉,讓我照顧你們。」
家華卻說,「我會趁這兩天想清楚。」
她鑽齣子山的船艙。
第二天子山出門找工作,在影藝協會大堂站著許多失業演員,聚在布告板及電腦前看聘人廣告。
子山看到幾個年輕男子長得像希臘神話里愛神維納斯的男朋友,阿同斯,他吃驚,流年暗渡,他已經算是老丑。
轉瞬間他最好的十年已經過去,他仍然一事無成。
開頭還可以說在摸索,現在簡直迷了路。
秘書唱他的號碼,子山進辦公室見職業介紹員。
那中年女子很客氣,「朱先生,你想找什麼樣工作?」
「任何同演藝事業有關工作。」
「即刻想上工?」
子山點頭,「我的肚子已經開始餓。」
女子說,「我明白,我曾經此苦,後來咬緊牙關做文書工作。」
子山不出聲。
女子查閱檔案,「小小樂園公司聘請小童生日聚會表演嘉賓,提供工作服裝道具,薪優,每小時四十元,兩小時半起碼。」
子山不置信,「你的意思是,聘請表演小丑?」
女子點點頭,「索拉奇雜技團也是這樣開始,職業無分貴賤,你擅長什麼?」
子山想一想,「我諳一些簡易魔術。」
「好極了,」她取起電話,打通,說了幾句,「是,是,今日下午三時綠林路三十
四號,是。」
子山覺得他已經好算走運了。
「屆時有小小樂團女職員與你在該處合作,你去準備一下,朱先生,工作一旦接下就是工作,不可欺客,有些小丑滿身酒氣抵達現場,嚇壞家長小孩,即遭解僱。」
「明白。」
「好好做,令孩子有一個難忘的生日。」
子山回到船上休息一下,把幾套魔術道具自床底取出,練習一下,那是他十七八歲時用來吸引女同學用,玩得最熟的是耳朵取球等幻術。
他苦笑,已經變成街頭賣藝人了。
子山準時抵達綠林路,一個帶著小提琴的少女已在等她。
子山微笑,他可能是朱莉亞音樂學校的高材生呢。
他與她坐下商量表演內容,「分三節,第一節表演魔術,第二跳舞,第三唱歌,我伴奏,你做主角。」
子山建議,「加一場默劇。」
「可以交差了。」
於是他們在家長帶領下吹漲氣球,布置現場,兩人分別船上小丑服飾,那少女很有心思,帶來服裝一男一女與子山調轉性別,子山隨和,穿上花裙,帶上辮子假髮。
演員嘛,任何角色都得演好。
生日會出奇成功,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進行到一半家長已經嘖嘖稱奇,覺得水平奇高,紛紛要求預約。
子山表演魔術時兼任教授,孩子們學得津津有味,少女的提琴奏得出神入化,選曲優雅,一首接一首佩格尼尼,臨走,家長給了豐富小費。
少女同子山說,「我叫安琪,我很佩服你服務精神,可以一起喝杯咖啡嗎?」
子山看著她清澈雙眼,「我已經結婚。」
「多麼可惜。」
「但是我可以為你高歌一曲。」
安琪笑,「什麼歌?」
子山張口唱,「雪山雪山高,當你走進雪山請仰首呼叫,呵呵呵呵,君還記得我
否,呵呵呵,君還記得我否。」
安琪用提琴輕輕伴奏。
子山唱得十分纏綿。
安琪問,「誰是那個『君』?」
原來子山的憧憬那樣明顯。
「我妻。」他推搪。
安琪卻笑,「我不認為如此。」
「回家吧,小女孩,後會有期。」
他拿著報酬到菜市場買了食物放在腳踏車后帶回船,都送到家華處,自己只留牛肉麵包。
晚上,小小樂團負責人找他,「朱先生,你與安琪,一連七天訂滿期,你是我們的明星了,恭喜。」
子山不知是成功抑或失敗,是悲是喜。
接著好幾天,他都忙著與安琪編排新節目,當一個小型劇場那樣做,絕不欺場。
在一個豪宅地庫,他看到了熟人。
子山從耳朵掏出一串銀幣,惹得一群三五歲小孩子歡呼,有人輕輕走進來,站在門口觀看,子山一眼認出他是羅祖。
子山尷尬,幾乎失手。
電光石火間,他同自己說,0出,我又不偷不搶,何用怕羞,於是挺直腰板,繼續努力演出。
他扮著女丑,希望羅祖別把他認出來。
羅祖只在門外站了一分鐘便悄悄離開,子山鬆口氣。
他拎著道具回家,隨即用酬金添了日用品,與家華一人一半。
他問小霖,「媽媽呢?」
「出外找工作,她已辭去酒吧職位。」
子山點點頭,他倆永遠在找工作。
小霖說,「酒吧老闆向她求婚,她沒答應。」
「你都知道了。」
「是呀,媽媽從不瞞我,她說她不愛佐根遜,對不起他。」
子山放心,吁出一口氣。
「你呢,」小霖忽然問:「你有什麼表示?」
子山老老實實說:「我得先找到一份穩定工作。」
小霖點點頭,「我知道收入多重要。」
「在做什麼功課?」子山搭訕問。
「英文作文『種族歧視』,一千至一千一百字。」
「你最拿手作文,難不倒你。」
「的確是,上次老師閱我卷子,忍不住叫『神聖的牛』。」
「我為你驕傲。」
他回到自己船艙,一抬頭,看到一隻光亮的牛津皮鞋,他有訪客。
來人出聲:「子山,是我。」
子山怔住,「是羅祖?」
羅祖還是把他看了出來。
「子山你記性真值得誇獎。」他永遠讚美朱子山。
子山苦笑,「請進艙喝啤酒。」
船身輕微搖晃一下,有一個冬季颳起烈風,碼頭震蕩撞擊破裂,好幾隻船飄出河口,需要海警拯救,否則,會一直飄向夏威夷群島。
當然,羅祖不會來與朱子山談論風向。
他喝了一口啤酒,開門見山說:「子山,你環境不好,為何不同我說,你是我最尊重的朋友。」
子山詫異,「環境優與劣,我從不打擾朋友:中了彩金,讓朋友知道,叫做炫耀,手頭拮据,對朋友訴苦,那是討飯。」
羅祖沒好氣,「這種想法,叫做頭巾氣。」
子山笑,他倆互相大力拍打肩膀。
羅祖說:「子山,你這個人對物質毫無價值觀,這樣下去會吃虧,你不能一輩子街頭賣藝。」
子山攤攤手,「江湖救急,直至我的鞋盒得到注意。」
「啊是,我必須替你跟一跟。」
「我還可以維持——」
「至於目前,」羅祖取出一張銀行支票,放在他手中,「請勿推辭。」
子山不再掙扎,他把本票放進口袋,「有借有還。」
羅祖點點頭。
子山問:「各人好嗎?」
羅祖答:「自從你離去后,統元四分五裂,我與兄弟籌謀組織——」忽然他住口,「子山你對統元全無興趣,你不是想知道這些,你要問的,是福怡吧?」
子山終於點點頭。
「子山,在你想像中,福怡是困在堡壘中的無助長發公主,統元是魔怪,我等是幫凶,可是這樣?」
子山不出聲。
「子山,你絕對是我所認識的成年人中最天真的一個,你的腦筋構造與我們不大一樣,」羅祖十分感喟,「我很欣賞你,但是伍福怡與你想像中有點出入,她完全自由,她隨時可以離開林家,她留下來,有她的原因。」
子山躺在繩床上微微搖晃。
「福怡也是人,有肉身有慾望。」
子山輕輕問:「她快樂嗎?」
羅祖反問:「你快樂否,我呢,羅佳呢,我們是成年人,快樂,無論多麼星碎,都已經離我們而去。」
「不,羅祖,你不應悲觀。」
羅祖說:「我在工作里獲得滿足,今晚與老友暢談,我十分開心,對我來說,已經足夠。」
「羅祖,你可想過結婚生子?」
羅祖答:「有淑女委託終身,我一定感激,子女出生,必然叫我感動落淚。」
「那不是快樂嗎?」
忽然在船艙外有人咳嗽一聲,「文謅謅說起哲學來,真可怕:人生在世快樂嗎,往生後到底是涅磐還是寂滅,是非與謠言是否與戰爭一般永不休息?」
子山歡喜地喚出:「羅佳,你也來了。」
羅佳哈哈進艙,「可不就是我。」
三個大漢在一條船內,有點擠迫。
子山說:「羅佳,難得你也在本市。」
「不,我在舊金山,羅祖同我說,他在表舅的外孫家看到一場精彩表演,懷疑那個藝人是你,我立刻趕來。」
子山答:「的確是我,瞞不過羅祖法眼。」
「他說他從未見過如此溫文小丑,極受孩子們歡迎。」
子山尷尬地笑。
「子山你真是怪人,把那麼大一片地產歸回政府,然後默默捱窮。」
這時羅佳也掏出一隻信封交到子山手中,子山不能不感動,這兩兄弟實在待他不薄,羅佳自舊金山趕來就是為著接濟他。
羅佳打氣:「子山,做文藝工作特別需要刻苦,明朝太陽一定升起來,要有信心。」
羅祖取笑說:「子山幹這一行,是因為他熱愛藝術,可不是為著名成利就,艷陽還是落雹,他不關心。」
子山啼笑皆非。
羅佳說:「子山氣色很好,我放心了。」
這時又有人推開艙門,看一看,發覺再也擠不下人,於是笑說:「Threemeninatub,a-rub-club-dub。」
羅祖大笑,「這麼淘氣,一定是於霖小朋友。」
小霖答:「正是我,媽媽問可要吃菜肉雲吞。」
羅佳說:「肚子正餓,請快取來。」
子山卻沉默,羅氏兄弟叫得出小霖姓名,由此可知,朱子山的事,他們打探得一清二楚。
小霖出去,過一會捧著宵夜回來。
羅祖贊說:「我最欣賞這碧綠蔥花。」
他們兩兄弟永遠只去談事情光明一面,往往表揚優點,這種樂觀態度值得學習。
羅祖問:「可以見一見嫂子嗎?」
子山忸怩,「那不是我女友。」
羅佳口快:「子山,你還在等什麼?」
羅祖看他兄弟一眼,「子山,這是我們二人的私人電話,你有什麼事,請勿猶疑。」
子山與他們大力握手。
「我願意在這隻船上與你聊到天亮,可是我們另外有一個地方要去。」
子山知趣,「後會有期,謝謝你們關心。」
他們兩人一先一後走出船艙。
子山在岸邊送他們離去。
家華在他身後說:「我不知你有那麼熱情的朋友。」
子山答:「雪中送炭,實在難得。」
「我已習慣人情世故,窘了這些年,已無親友相認。」
「可想爭口氣給他們看?」
家華搖頭,「不,我爭氣是因為想生活得較好,不是要在任何人面前威風。」
子山說:「與我的想法相同。」
家華看著他微微笑。
子山自口袋裡掏出羅氏兄弟相贈支票,「要哪一張?」
家華驚喜,「可是你的鞋盒有消息?」
子山只得順著她的意思說下去:「正是,這是預支費用。」
家華取過其中一隻信殼,「子山,將來有能力一定歸還。」
子山脫口說:「你我之前還分彼此?」
家華喜孜孜拆開一看,「唷這麼多。」
子山也發覺是五位數字美金,他鬆口氣,他們可以略喘一口氣了,生活逼人,脖子像被殘忍巨人雙手扼住,越收越緊。
一抬頭,看到一輪明月。
這時小霖叫母親,子山說:「明天見。」
今晚,他一定可以睡得比較好。
他沒有看錯羅氏兄弟,他倆不是那種用完人丟下人不理的功利主義者。
但是,子山覺得他們不算快樂。真正的快樂,彷彿與財富聰明智慧學問及社會地位完全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