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湯娜娜知道「白笨」是什麼,白痴加上笨蛋,這是目前很流行的罵人話語,由小學生裡面傳出來的。
「他都追到台灣來了。」杜愛慧又說:「而且連著三天來我們咖啡店。」
湯娜娜臉上的表情沒有變,也沒有看向卓焰所坐的那張桌子。
「他不是閑人。」杜愛慧忍不住強調。
她仍忙著手上的工作。
「你到底希望他怎麼做?」受不了對方的沉默,杜愛慧很想知道好友在想什麼,「你這人到底有沒有一點熱情,或是一點正常人該有的溫暖?」
「愛慧,我想他已經從你這裡得到了熱情與溫暖。」湯娜娜不慍不火的回話。
「吃醋了?」杜愛慧像抓到什麼把柄似的問道。
「我愛吃甜的,你知道的。」她可不想隨好友起舞。
「其實我和他只是像朋友一樣。」杜愛慧不免沾沾自喜,「他說了不少他的事。」
「我都聽到了。」
「你有在聽?」
「這咖啡店就這麼大。」湯娜娜擺出一臉她想不聽到都很難的表情,「你的驚呼、你的嘆息、你的錯愕,是的,不不只聽到也看到了。」
「這麼優質的男人……」杜愛慧真希望好友不要再ㄍㄧㄥ下去了。「你不會白笨到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他從你的手中溜走吧?」
湯娜娜知道他有多麼出色,但不該屬於她的,她絕不奢求。
「和他說說話啊!」杜愛慧催促。
「不知道說什麼。」她還是冷靜以對。
「那……」杜愛慧的眼珠子轉了轉,「就跟他說『請你帶我走吧』!」
「你去跟他說呀!」湯娜娜聽了笑出聲,真受不了她。
「我可以跟他這麼說,但是他鐵定不會理睬我。」
湯娜娜給好友一個笑容,顯然好友還沒被卓焰的魅力給沖昏頭。
「娜娜,為他做點什麼吧!」
「我能為他做什麼?」
「至少……給他一點點笑容,就當是朋友吧!」
笑容湯娜娜可以給,基本上也可以和他做朋友,如果他要的只是這些的話。
但她不信,她不相信一個男人會只為了笑容或是友誼就飄洋過海尋來,沒有人那麼閑。所以,她必須讓他看清一些已存在的事實。
當卓焰又如前三天一般,近中午時踏進咖啡店時,湯娜娜已等在咖啡店的櫃檯前。
「帶你去一個地方。」她輕描淡寫的說。
「想當導遊,帶我台北一日游?」她的主動邀約讓他感到意外又興奮。他就知道她不會對他視而不見太久,只是沒想到會這麼快。
「不是一日游,但絕對是一個特別的地方。」
「那我更有興趣了。」他知道她的思考模式和作為,不是一般的邏緝可以解釋,也因為如此,他才會對她這麼放不下。
當他們倆一起來到一座靈骨塔,搭上電梯,到了最頂樓的那一層時,卓焰感到一股莫名的涼意。或許是這個地方,或許是他的心理作用,也或許是她特異的行徑,畢竟有人約會會帶另一半來靈骨塔的嗎?
「這是……」他看了看四周,看著上面一張張往生者的照片、鮮花,以及一些可能是他們生活前喜愛的東西,被整齊的擺放著。
湯娜娜指了指她的正前方。
卓焰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照片上的男子……不,應該是個大男孩,看起來很年輕,雙眼炯炯有神,給人的第一印象非常出色,那眼神好像是在告訴全世界他什麼都懂似的。
「這位是你什麼人?」卓焰看得懂中文,他雖是土生土長的洛杉磯華僑,但他知道大理石碑上的名字是「裘震風」,和湯娜娜並不同姓。
「小時候一起長大的好友兼同學。」
「青梅竹馬?」卓焰沒有任何的醋意,畢竟這個男子都不在人世了,他有什麼醋好吃?
他只是好奇對方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看來他很年輕就走了。」
「自殺。」她輕輕吐出兩個字,讓人察覺不出她的情緒波動。
「自殺?」他沒料到是這個原因。
「對,他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
卓焰突然覺得胸口上彷彿被壓了一塊大石頭。雖然他不曾參與過這一段,但是他卻可以感受到那一股悲哀和凄涼,畢竟是那麼年輕的人,在生命正燦爛的時候了斷自我……他不解的是,有個像湯娜娜這樣青梅竹馬的女朋友,這個男孩怎麼捨得離開人世?
「為什麼?」他想都不想直問。
「高三那一年……一次學校的模擬考,因為從小到大他沒有考過第二名,所以當那一次成績出來,他是全校第三名時……他受不了了。」湯娜娜看著裘震風的照片說:「你知道他的智商多商嗎?」
「高過你?」
「一百九十。」
「很驚人。」他嘴角一撇。
「他的去世,讓我想通了很多事。雖然我智力過人,但若因此每分每秒過得緊張、有壓力,這並非我想要的。我只希望做我自己,能過簡單開心的生活,就很滿足了──不是每個人都一定要功成名就。」
「我了解你的想法,但我不明白,一個智商如此高的男孩,為什麼會做出這麼愚蠢的事?」
「卓焰,死者為大。」她一臉正色。
「我懂這個道理,但他還是做了一件蠢事。」他看著裘震風的照片,「他有高智商,卻沒有同等的抗壓性。」
「你要一個每次都考第一的人,」湯娜娜想為裘震風說話,「去面對自己的大意失敗──」
「你捫心自問,有誰可以一輩子都拿第一?」他也認真的反問,「有那個天才一生都沒有跌過跤的?」
「不要指責他!」湯娜娜不能認同他的態度,覺得已故好友被冒犯了。
「你認為他的行為是對的?」
「他的行為不對,但是……」
「你有沒有想過他的行為傷了多少人的心?他的父母、他的親朋好友,那些愛他、關心他、對他寄予厚望的人,他怎麼拋下一切,說不要就不要!」
「也許就是因為壓力如此之大,他才會承受不了,才會選擇逃避。」她從沒把他當成懦夫。
「你帶我來看他的牌位,是想告訴我什麼?」卓焰比較在意這一點,他相信她不會無緣無故帶他來這裡。
「那我就直說了。不管你是為了什麼原因來台灣,我們……」她緊抿著唇,說道:「都不可能。」
「不可能?」卓焰的嘴角揚起了一個不置可否的笑。「我最不能接受別人跟我說不可能。」
況且他們已經結婚了,現在才說不可能是不是太遲了?
「在賭城,在那裡所發生的事,那是一場錯誤。」她希望在今天解決一切。
「對你而言是錯誤,但對我不是。」
「我們沒有任何的感情基礎。」
「我不這麼認為。至少在上床前,我們不討厭彼此。」
「不討厭只代表……」
「還有,當我們站在賭城教堂的牧師面前,要宣誓一生一世時,我們也不討厭對方。」他說的是事實,「你或許醉了,但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那你為什麼不阻止這些事發生?」她責備他。在裘震風的牌位面前,她覺得自己有了同伴、有了依靠,她可以無所畏懼的表達她的意見。「你明明沒有那麼醉,卻跟一個喝得爛醉的女生胡來?」
「因為我喜歡你。」在往生者面前,他不保留的坦承。
看著他認真的表情,湯娜娜有點被嚇到了。
但是這種嚇,和知道裘震風自殺身亡的嚇不同,這嚇……多了一些甜蜜、一些意外,一些連她自己都形容不上來的感動。
卓焰喜歡她,是真的嗎?
她知道他不辭千里而來,而現在,在這個神聖莊重的地方,他的態度依舊是如此堅決,她相信他不是裝出來的。
「不然我大可以派個律師過來,根本不必親自買禮物飛過來,只為了討你歡心。」
「但是……」她頓時語塞。
「當然,一開始我只是感到莫名的心有未甘,有一肚子火無處宣洩,因為居然有女人一聲不吭的從我床上逃離,好像我身上有什麼傳染病似的。但是在這些情緒之外,我很清楚,我對你有很不一樣的感覺,難道你對我一點都沒有嗎?」他是真心誠意,心平意和的問她。
湯娜娜知道這一刻沒法拿裘震風當擋箭牌,自己必須認真回答他的問題。
他更深入剖析自己對她的感情,「從你告訴我拉Bar機可以怎麼算機率時,你那自信、幽默、開朗的態度,就深深吸引了我……」
「那不是真正的我。」
「對,你有陰暗的一面,我現在知道了。」
「卓焰……」
「喝多了酒的你很放鬆、好相處,你是那種不需要完美的妝、不需要華服、不需要任何外在東西就很可人的女性,你有渾然天成的魅力與味道,我喜歡的是這樣的你。」既然打定主意要說,就一次說個夠。
面對他的讚美之詞,她實在是有些汗顏,自覺沒有他說得那麼好。
4那一紙結婚證書好處理,但是發生在我們倆之間的種種,你說怎麼辦?」卓焰看向裘震風的牌位,「逃避嗎?」
湯娜娜未置可否,因為她也沒有答案。
「別說你對我沒有感覺。」他搶在她之前說:「我是你的第一個男人,如果對我沒有感情,你不可能那麼放得開,而且在我的床上──」
「我醉了。」她試著說服他,也在說服自己。
「你是醉,但你也喜歡、信任我,不是嗎?」他說出她的感覺,逼她承認,「你是個這麼聰明的女人,你會隨便和上床、輕易地交出自己?」
「我只是……」
「你對我絕對有感情。」他充滿自信的斷定。
「你以為事情是你說了算?」湯娜娜知道他說的都沒錯,可是世上的事哪有這麼單純。「或許你說的都對,但是那一夜已是過去式,那是個意外,就該讓它過去。」
「我在這裡,而你就活生生的在我眼前,為什麼不能繼續?」他深情的望著她,她為什麼就是不明白他的心意?
「反正……我們就是不可能。」她無法反頓時惱羞成怒。
「難道這是你一貫面對事情的態度?」卓焰抓著她的雙臂,和她一起面對裘震風的牌位,「你還沒記取教訓?」
「我對……」她微微轉身,側過頭去看他。「我對當一個完美或是站在檯面上,得時時光鮮亮麗、永遠要像個女神一樣的夫人角色沒有興趣。」
「這是可以討論的。」
「別裝了,你不是那種會順著別人意思行事的人,我有腦袋,你現在這麼隨和、平易近人、好溝通,只是為了……說服我!」湯娜娜露出心知肚明的表情。
「但我就是喜這樣的你。」
湯娜娜撥開了他抓著她雙肩的手,轉個身,非常誠懇真心的看著他。
「卓焰,我謝謝你的這份心,但是在事情還能收拾之前,劃上句點吧。」
「你是叫我…一直接回洛杉磯?」
「愈快愈好。」
「如果我說不呢?」
「那你就沒有我想像的那麼精明。」
咖啡店裡,卓焰依舊如往日般準時報到,只是今天多了個男人同湯娜娜攀談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