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他突然記起那一回他偷跑回家,卻又一次被娘親轟出門時,師父曾摸著他的頭說了幾句話——「記住了,你不是一般人。一般人從出生就有個家可以賴可以靠,但你不同,你是比其他人手苦,得靠自己去找,自己去掙,但你要知道,老天爺從小虧待人。你這兒少的,別的地方老天會補你的。」

當年聽不懂的,在遇上她之後,他突然明了了。

爹跟娘給的那個家,是不能選的,命好的像恬兒,一出生就備受雙親寵愛;慘的就像他,千求萬忍也換不到娘親絲毫疼惜。

可出生定了不代表將來也定了,就像他遇上她,自她拉起他手說她喜歡他開始,溫暖的火焰便一點一滴融化掉他心裡的陰影,讓他知道,就算是爹不疼娘不愛的他,也是有人在乎,有人憐惜的。

她就是老天爺補給他的。

有了她之後,他發現幼時捱受的苦,感覺,竟沒那麼苦了。

是她的功勞吧,她把他的心傷給醫治好了——用她滿滿的疼惜與感情。填補了他心世的匱乏。

他已經不能沒有她,再也不能。

「恬兒……」他望著她臉輕喃:「聽見我了嗎?你知道你快把我嚇死了?我這一輩子沒這麼驚慌失措過,前腳你才剛幫我穿上衣裳,跟我說午時見,後腳你就躺在瓦礫堆,動也不動的。不要這麼嚇我,真的,你不知道你有多重要——」

心裡驟起的激動讓他好半天說不出話。閉著眼喘幾口氣后,他按大夫教的,繼續在她耳邊說:「昨天有件事我一直忘了跟你提,欽差劉大人答應重新審理時家的案子了,你要趕快醒,睡飽了就起來了,萬一錯過金家被劉大人整治的好戲,可就後悔未及……」

稍晚,江叔派人來請寧獨齋。兩人站在清出的瓦礫堆里,江叔指著牆邊的小洞說話。

「四爺,這幾個洞,我懷疑就是小姐屋子垮下的主因。」

寧獨齋捻了一撮土石嗅嗅,這個味道,要是他沒記錯。是硝石跟硫黃的臭味。

「有人用了火藥。」

「我也這麼認為。」江叔答。「只是,會是誰下的手?小姐心地善良,不可能在外邊跟人結仇。」

他斂眸想了會兒。「雖然一時找不到證據,可思來想去只有一個人,金老爺。」

「對!」江叔氣憤難平。「眼下也就只有金家在打咱們家主意!這個金家老爺,想不到這麼趕盡殺絕,氣死了少爺不夠,還想致小姐於死地——」

「四爺——」一僕役邊喊邊揮手。「您快來,小姐醒了。」

寧獨齋一聽,立刻跑了起來。

房裡,恬兒正在婢女的伺候下喝著湯藥,見寧獨齋急如星火地沖了進來。

「恬兒!」阿彌陀佛,謝天謝地,她醒過來了。

「四爺。」恬兒望著他笑。剛才他還沒來的時候,婢女同她說了許多事——包括他當著眾人失控、哭泣的舉動。

能被他這樣重視著,她想,她滿足了。

她揚揚手示意婢女退下。一待房裡只剩他們兩個,他立刻牽起她手,好確定這不是一場夢,「還有沒有哪兒不舒服?腳呢,手呢?」

「頭有點疼……」她摸摸自己後腦,那兒腫了一個大包。「大概是屏風倒下的時候,砸傷了。」

「我瞧瞧。」

他輕輕壓了一下,她輕「嘶」了一聲。

「真的,腫包不小。」他坐回她床邊。「我剛才去過你房間,我懷疑這件事跟金家脫不了關係。」

「我不知道。」事情發生得太快了,她到現在還渾渾噩噩的,感覺像作了一場夢。「我只記得我走到屏風後面,正打算換件衣裳,屋子就轟的一聲垮了下來,然後我就暈過去了。」

「你福大命大。」他執著她手輕捏著。「壓在你身上的屏風。幫你擋下不少碎石,我剛從你房間過來,你房裡的床啊桌子椅於,全被炸得破破爛爛。」

「你這麼一說我才想到,」她表情很認真。「在轟一聲巨響之前,我好像聽見哥哥喊了一聲——恬兒小心。」

他點點頭,不無可能,或許真是好友冥冥之中幫了忙,要不怎麼那麼剛巧,她屋子裡的東西幾乎全壞了,就只有她沒什麼大礙。

他展臂輕輕將她擁進懷裡,「你醒過來就好,從今以後,我們倆就睡同一張床,共用一間房,我就不信金家那幫人還有辦法對你怎樣——你知道嗎?你把我嚇壞了。」

她仰起頭輕碰他眼睛。「我聽婢女說,你哭了?」

他抓來用力一親。「那個時候,要是我發現你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大概也沒辦法活了。」

「別這麼說,我不愛聽這種話。」她按住他的嘴。

「聽見我願意跟你一塊死,你不高興?」他有些驚訝。

「當然不高興。」她表情很認真。「雖然獨自活著很痛苦,就像嫂嫂,哥哥走了以後她成天以淚洗面。可是我總覺得,活著就有希望,說不準將來還會遇上什麼好事。」

「不會了,」他拉起她手貼在他胸口。「能讓我另眼相看。還願意打開心門喜歡著的女人。就只有你了。」

她瞠大眸子。她沒聽錯吧?他剛才真的說了?他喜歡她?

「你剛才說——」她驚訝地說不出話來。

「我喜歡你。」經歷了剛才的震撼,他知道,有些事,他得趁她聽得見、看得見,人安然無恙的時候表明。剛才那一刻,看著她躺在石礫堆里的時候,他真的好擔心再也沒機會親口跟她說。

「我喜歡你,我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好像才一眨眼,你就住到我心裡好深好深的地方去了。但這種感覺對我來說太陌生,我競拖到現在才弄清楚,原來那就是喜歡。」

她雙唇顫抖著,噢。她好開心,她快要哭了。

「你瞧瞧我,又哭又笑的——」她用力吸氣,可是眼淚還是滂沱地掉了下來。

「嚇到你了吧?」他輕擦去她眼淚,還用唇輕輕吻著。「想我之前說得那麼狠,你一定以為這輩子聽不見我這麼說的,對吧?」

她啼哭著點頭。「我擔心你娘帶給你的傷害太大了,我一個人彌補不了。」

「那就多生幾個娃娃幫忙補。」他往她腰腹一看,心想這裡邊該不會已經有了一個像她的女娃,或者像他的男娃。

「娃娃……」她一噎,好似從沒想過這件事。

「怎麼了?」他看著她表情。「你應該知道,我們夜裡做的那些事,是會讓你懷上孩子的吧?」

「我當然知道——」她輕按著肚子。而且她也已經想好,要是有了孩子,她一個人定會非常細心地照顧他長大。「你的意思是……打算讓孩子叫你爹爹?」

他一愣。「你怎麼會這麼問?你懷了孩子,我當然是孩子的爹。」

「但這樣一來,人家會怎麼想你——」

她越說他越糊塗了。「我跟我的妻子孩子在一起,別人要怎麼想我?」

她驚訝地眨眼。「你是說我嗎?你要娶我為妻?」

老天!他皺緊濃眉。「你不知道嗎?我不是早說過你是我的人了。」

她連連搖頭,這跟她原初想的不一樣,「我是你的人沒錯,但我不能嫁給你。」

這什麼話!他突然怒火中燒。

但還不是生氣的時候——他提醒自己,別忘了她才醒過來。

他重重吸口氣。「說清楚,為什麼不能?」

她扭著指頭,半晌才擠出話。「嫁紿你,酒窖怎麼辦?我也不可能丟下嫂嫂,丟下小磊,還有江叔、王叔、掌柜他們——」

「誰要你丟下?」這事他早想好了。「打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你離不開時家,離不開酒窖跟那些醪、那些面,可你也離不開我——我沒說錯吧?」

他說對了。每一個字都對。

她捂住眼睛,因為眼淚又流下來了。

「傻瓜。」他輕輕把她雙手拉開,直視她淚汪汪的眼。

「我、我本來是打算,留個紀念就好……」就像她拿走的酒杯,他送她的綬環,她會連同愛著他的回憶。一輩子留在身邊珍藏。

只要被他抱過、親過就好,她從不敢奢望能擁有他。

他搖頭苦笑。

「你到現在還個明白?不只你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你了。」

她哇地撲進他懷裡。「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了……我本來以為,我只剩下幾天時間能陪著你看著你,我一直告訴自己不要去奢望將來……」

「是我不對。」他輕挲她頭髮。「我應該再早一點告訴你,去祭拜時大哥的時候,我已經跟他稟明了,我會好好照顧你,絕對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

但她還有疑慮。「那寧家堡怎麼辦?我沒辦法陪著你——」

「我想過了,」他望著她的眼說。「成親之後,我們一個月寧家堡、一個月時家,兩個地方輪流住。反正兩個地方也才四、五天路程。我們來回也可以順便運酒,兩全其美。」

這主意——聽起來還不賴,但就是辛苦他了。

「你師父那兒呢?他會不會不高興?」

「你放八百個心。」他親親她額頭。「我師父絕對不會有意見。只是有一點你得先依我,師父壽辰就快到了,你得空個幾天跟我跑一趟寧家堡,拜堂同時見過師父。」

「這麼快?」她眼淚終於停了。

「我還嫌慢。」他一擰她鼻子。「事情是這樣的,我上頭三個師兄,這幾個月來也幫他們自己挑定了媳婦,師父他突發奇想。趁他壽辰,一塊把婚事辦一辦,來個喜上加喜再加喜——我前兩天才剛給師父寫了封信。他若見我上頭寫了些什麼,一定會嚇一大跳,想說我南下買辦料材,怎麼連妻子也一塊準備好了。」

「怎麼說?」她不懂。

「你忘了,我以前多討厭女人。老實說。遇上你之前,我壓根兒沒想過我會跟哪個女人拜堂成親。」

「我好高興……」她臂膀勾住他脖子,整個人埋進他懷裡揉著。「想到從今爾後,再也沒人能把我們倆分開……」

他正要捧起她臉親著,外頭突然有人來敲門。

「小姐、四爺,外邊來了個楊巡捕,說欽差劉大人有請。」

「你請楊巡捕稍等一等。」寧獨齋答。

她望著他問:「欽差劉大人找我們做什麼?」

「當然是時家的案子,」他審視她略顯蒼白的臉蛋。「你身子還扛得住嗎?」

「沒大礙,只是頭還有點暈。」她在他攙扶下慢慢站起。「不過你得說清楚點,劉大人怎麼突然來了?我怎麼都沒聽說?」

「本來打算昨晚說的,不過有人淘氣。脫了兜衣丟到我桌上,正事我就忘了。」

她很清楚他話里的「有人」是誰,蒼白的小臉終於有了些血色。

「我怎麼知道——好嘛。你現在說也不算遲。」

他笑著刮刮她臉頰。「先走,其他路上再告訴你。」

寧獨齋與恬兒抵達紅橋府衙時,金老爺、黑臣虎等一干人。

全在衙上跪成了一列。

欽差劉大人高坐堂上,一旁是神色慌張的紅橋陳縣令。寧獨齋跟恬兒一進堂里。金老爺和黑臣虎立刻瞪大了眼睛。

「你剛才不是說事情已經辦妥了?」金老爺倏地望向黑臣虎,小聲地質問:「怎麼她竟然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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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兒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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