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朦朦朧朧之中,他意識未泯,竟似看到了阿昭從牢室外飛奔而入,雖不知是幻覺還是現世,他仍是掙扎著努力睜大雙眼──流著淚的阿昭撲過來將他牢牢抱在懷裡,無論懷抱和眼淚都是那般溫暖逼真。
他似乎聽到阿昭在說話:「關哥哥……你先走一步,阿昭隨後就來,若是有個女人給你喝湯,千萬記得不要喝,記住啊!」
他對著阿昭笑笑,用盡全身之力搖了搖頭:「阿昭……答應我,別隨我來,我們下輩子再到一起吧……下輩子你別再生在皇家。」
立在阿昭身邊的,似乎還有幾個人,趙家的那位少爺、杜公子、太子殿下……還有一位穿著明黃色衣袍的老人。聽到他說了這句話,那幾人的面色都極為古怪,有欣慰的、有失望的……還有高興得笑出聲的。
他的阿昭哭著怒為那個笑出聲的杜公子,趙少爺卻在旁邊唧唧喳喳說著話,但他已經聽不清了……他眼前漸漸發黑,終於無力地閉上了眼,什麼也不知道了。
兩日之後,京城中發生了一件大事:那被封的關府竟然由朝廷下旨揭了封條,關家的連鎖商號也都解封重開了。
小道消息傳言,是因那十二殿下為了相助皇兄徹察關家,不惜隱瞞身份與那關大少私下結識,經過一番里裡外外的細查,查明了關家並無私通外敵之事,加之朝中德高望重的趙大人也為關家上折作保,才免了關家這場天大的禍事。皇上還御筆親提,賜了關家一塊「童叟無欺」的牌匾,關家這一遭可算是皇恩浩蕩,因禍得福了,以後再做起生意更是路路暢通、人人給面。
至於那被投進天牢的關大少,倒不知身在何處,關家一眾老小問起衙門裡,居然人人都說不知。關府的老管家也曾親自去天牢詢問,回府之後只說人家苦著臉什麼也不說,把一張嘴閉得緊緊的,問多幾次,才伸出手來指指天上,之後再問也沒有任何響應,教老管家摸不著半點頭腦。有那聰明些的,揣測道莫非是皇上有旨不準開口?
此事確是上面下了旨封口的,任何人不得妄言關大少的去處。天牢里人人皆見,關大少是被皇上帶的人橫著抬出去的,抬出去時出氣多、入氣少,眼見是活不成了的。事關皇家聲譽,也怪不得皇上和太子都三令五申的傳了口諭下來:若有任何人泄漏關大少的行蹤,即刻就地正法!
只有宮裡的奴才們知道,皇上和太子心情詭異得很,自從三日前帶了十二殿下回宮開始,他們就是時怒時喜、天威難測,比從前難伺候了許多。
眾人私下揣測,是因為被帶回宮裡的多了一人,這人此時不但身在皇宮,而且還是在十二殿下的床上。那人抬進皇宮時似是身患重病,卻又未見太醫前去診治,唯有十二殿下每日裡衣不解帶,親自伺候那人喝葯洗澡,過得幾日那人便好得活蹦亂跳了。
那人也著實膽大包天,竟對這等折福的殊榮安然受之,更奇的是皇上和太子居然對此裝聾作啞,連著好幾日不去十二殿下的宮裡,由著十二殿下任性胡為。
皇上和太子寵著十二殿下是一回事,待奴才們如何又是另一回事,心裡頭憋著氣,鐵定是時不時要出在奴才們身上,一眾宮女太監這幾日都受夠了驚嚇,不約而同痛恨起那個躺在十二殿下宮裡的人。
此人身份其實也不難猜,除了十二殿下最愛的心上人,還能有哪個讓他這般樂滋滋的親自伺候?躺在他床上的正是他的寶貝親親關大少了。
關大少那日與太子當面對陣,原本也存著賭上一把的心思,直到最後服下那毒藥時,才以為他命已休了,卻原來只是皇上和太子間打了一個大賭,他服下的雖是劇毒之葯,那解藥倒也是有的,事後服了解藥,躺在床上修養兩天便能回復元氣。
他自己賭了那麼大一把不說,連他的性命都成了人家的賭注,好在皇上、趙大人、趙少爺、杜公子都很給面子的投了他贏這一把,唯一賭他輸的,只不過是太子一人。
皇帝陛下向來最寵幼子,朱正昭出宮之後他早已開始過問此事。他們四人被太子下令關進天牢當晚,老皇帝便派人找來了趙思齊與杜劍橫問清情由,兩人自然是死命為關大少求情,趙思齊還不惜說出自身通往之事,添油加醋的描述男男之情如何暴烈難解,老皇帝聽得心中大驚,也怪自己太寵幼子才致使其這般離經叛道,接著又召來了趙愛卿密談一宿。
趙大人也是過來人,尷尷尬尬的承認了愛子果然曾經為了情人做過那般傻事,這男子之間的濃情烈愛,絲毫不比男女間的纏綿悱惻遜色,若一個不好,便要落得雙雙殉情的下場。皇帝陛下甚為信任這位趙愛卿,聽他如此一說,越發的擔憂起來,自己這個幼子牽扯上龍陽斷袖的情事雖然不甚光彩,比起失了性命總是好些的,只要那關大少並無如太子所言,犯下甚麼通敵叛國的罪行,他這個心仁的皇帝、阿昭的親爹自然可以鬆口。
那幾日里,皇帝陛下總算像個真正的皇帝般威嚴處事,召來無數相關人等盤問那關大少的所為。耳中所聞,皆是沒查到什麼名堂,關家也就是銀子多了些、生意大了些、時不時隱著身份做些善舉而已,要說罪狀,又哪有什麼拿得出手的罪狀,若真把那關大少一刀兩段,民間定要流傳些不好聽的話出來。
太子憂慮之事他也心知,他這個第二代皇帝因御下過仁而廢了重典,舉國上下貪風日盛,國庫極為空虛,那關家如此財力豐厚,只怕比他本朝的國庫還富,抄了關家即可先發制人,少個日後的心頭大患,亦能大大的充實國庫,可不正是一箭雙鵰嗎?因此對這關大少……無非是「殺」或「擒」兩條路子。眼下阿昭把那關大少愛進了心坎里,只要任何人對其不利,說不得就像趙卿家所言般鬧個一拍兩散,要說那個「擒」字,抄罰家產也是擒,那還得愛財不愛命的關大少肯讓朝廷去抄,阿昭跟他這般胡天胡地的攪在一起,勉強也算得應了那個「擒」字,若那關大少對阿昭確是真心,朝廷花他關家的銀子就是天經地義,還少了那等「朝廷霸佔民家家財」的不體面。
想了再想,他終於與趙大人召來太子一起共商,父子間爭辯許久都不得結果,太子主「殺」,他卻主「放」,最後只得設了這個賭局,贏的那一方才可決斷,賭注便是那姓關的是否對阿昭真心。
這賭法還是趙大人想的,道是此法定能測出那姓關的對十二殿下真心幾何。若不肯與十二殿下分開就賜他一條死路,他選擇求饒的話,便是對十二殿下半分真心也無;若是情願受死也不肯與十二殿下分離,那便是有了九分真心;若是情願受死,還想保住十二殿下的命,不忍帶著情人與自己共赴黃泉,那便恭喜皇上賀喜皇上,這位關大少想必是十分真心了,無論於十二殿下的私情或者皇上的萬里江山都是大大有利,此人非但不會判國,只怕還會頃力相助於皇家。
這賭法一說出來,皇上欣然允之,太子雖然不甚滿意,也只能暗自佩服趙大人的智計很是了得──能說服皇上接受此計,已是趙大人深諳聖意的為官之道,他便算是太子,也畢竟未曾登基,父皇才是那個真正握著決斷之權的萬萬歲。
這賭局一設,本就身在局中的趙少爺和杜大俠也投了賭注,他們四人都站在關大少那方,直把個太子氣得暗地吐血。
說是心中期盼那姓關的對皇弟並非真心卻也不對,他身為人兄,皇弟既然傾心於此人,此人待皇弟也真心自然好過虛情假意。
總之他這個太子為此事著實勞力傷神,心中把那姓關的賤民恨得是一頭的包,在天牢中所說的言語,也有大半都是心底的真話──
他朱家最小的皇子,他朱正曜的胞弟,那賤民竟敢染指,只取其一倏性命,都已經賺了,何況還不一定取得成。
自小長到大,太子殿下未曾如此惱怒鬱悶,那姓關的也當真不負眾望,十分漂亮的贏了那個賭局。
聽得那賤民說出那番「遺言」之時,他便知此人待十二確是真心真意了,再不甘心也只得認了這個「輸」字。不甘之餘,他還生出幾分悵惘:自己身為太子,早早便大婚了,正妃側妃娶了一堆,有沒有一個待自己如此情意深重?若他不是太子,這世間又有沒有一個人能對他這般傾心相愛呢?
糊里胡塗做了這麼個便宜的「大舅子」,他口中自然是永不會承認的,心中則無可奈何,只能暗自狠狠咬牙──
那姓關的愛財如命,他就以此整治那吝嗇貪財的賤民,三天一小敲、五天一大敲,敲得那賤民嗚呼哀哉、肉痛萬分,除了可充實日益空虛的國庫之外,也算是出了一口心底的惡氣。
父皇說得好,「天經地義」,姓關的一無是處,唯有銀子多多,真不知十二迷著他哪處了,既然非要與他一起,哼哼,十二這個皇子也得為國出力,拿情人的銀子來充實自家國庫,可不正是分內之事……天經地義!
太子在這廂為日後籌謀划策,那廂的關大少身在熟氣騰騰的浴桶內與情人軟語斯磨。
阿昭服侍得甚為周到,拿那雙白白嫩嫩的小手為他在肩上按摩,一張小嘴在他耳邊輕聲取笑道:「關哥哥,你這次可是大大肉痛了吧?你這般小氣的人……卻做了這麼大一筆賠本生意,日後要花這麼多的銀子,我都要為你心疼呢!」
關大少閉著眼微笑以對:「傻阿昭,我可沒賠本啊……銀子雖好,哪裡妙得過兩情相悅?有道是『只羨鴛鴦不羨仙』,我現下比神仙還快活呢!我關家收藏寶物雖多,唯有阿昭是活生生的無價之寶,我贏了你,散盡家財也是甘願,關家的列祖列宗也不會怪我……呵呵,我關天富可算是做了皇上的女婿,本朝的國舅爺,足以光宗耀祖了……」
阿昭羞紅一張臉打他:「閉嘴!什麼『女婿』、『國舅』的,你何時變得這麼不正經?哼……你根本就是個假正經,那日起我便知道了……每次吃虧受苦的都是我!你這個不正經、假老實,什麼時候讓我也……」
關大少臉色一變,趕緊回過身來以熱情的一吻堵住他唧唧喳喳的小嘴,直把懷裡的阿昭親得昏天暗地、神思不屬,那滿腹的委屈也不知飛到了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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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起紙上談兵,自然是阿昭厲害,論起真刀真槍,關大少卻是天賦異秉的,此前他未曾發覺,自己竟是浪費了如許大好年華,近日才知身為一個年輕男子,最最要緊便是與情人共度房中之樂,呵呵,果然是只羨鴛鴦不羨仙哪!再要他如從前般日日夜夜獨守著賬本過日子,他可是想都不願去想了。
哦,這個月十五,他會記得準時給祖宗上香,向關家列祖列宗稟明下一任當家已經前去接任的事情,也順便提一提他已經找到了祖訓中所示之「真心摯愛、不拘一格」、值得相守一世的情人。
嘿嘿,他關家第一代先祖就是個為了情人離經叛道、破出佛門的和尚,對後世兒孫自然不會橫加約束,反倒鼓勵他們「不拘一格」,唯求能找到真心摯愛而已。
關家世世代代都出了些「不拘一格」的情事,他關天富自己的母親,便是個出身街頭的乞女,因此與父規成婚之後,對那相助弱者的善行善舉比任何人都盡心儘力,這才落得心力交瘁、早早而亡,父貌與她情深意重,母親去了幾月,父親也隨著母親鬱鬱而終,他雖少年時便接了一身重擔,卻從來沒有怪過父母。
情之所鍾,正是不拘一格,可生死相隨亦可江湖相忘。他待阿昭,是選了後者;阿昭待他,卻是選了前者,阿昭比他年輕甚多,自然追尋那生死追隨的濃情蜜意,他年紀也不算頂大,只是早經滄桑,看得開些也屬平常。
若真要分誰愛得深些、誰又愛得淺些,原是十分無謂之事,真能分得出盈虧的,只有實實在在的每筆生意,關家自他接掌而來,還是沒做一筆賠本生意……想到太子殿下那張怒氣衝天的面孔,他臉上慢慢浮現神秘的微笑。
「爹、娘,你們在那邊也為天富高興吧?天富自接了祖業,事事依照家規而為,日後行事也必再接再厲,誓不忤逆先祖遺訓──每逢天災大難之時,關家必不吝於散財賑災救助百姓,若有外敵侵擾邊關,關家也必將為國出力,承擔抵抗外敵之軍備糧草……你們放心吧,天富的算盤從不會打錯一個子兒,身為關家的當家人,即使與皇上做生意也不會虧本!呵呵……」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