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醒來時若葉已身在自己房中的小床上,眼前只有神情焦慮的父親和盛滿濃黑葯汁的大碗,往昔總會坐在床邊想盡辦法哄他喝葯的人再也不會出現了。

此後四年,陪在若葉身邊的就只是偶爾回來的父親,還有無窮無盡的追逐與神傷,那些一心討好自己的師兄弟們從來也沒有能代替那個曾經一起許下誓言的人,那個人卻再沒有仔細看過他一眼。

這四年裡的每一天,若葉都或遠或近的看著他,也會每天都到後山為大師伯送飯,要麼一個人在那顆越來越高的大樹下自言自語,要麼跟大師伯絮絮叨叨的講話,講的說的,無非是那個人功夫怎麼大進了、那個人又長高了、那個人今天雖然沒理他,說不定明天就會跟他說話……

時光悠悠而過,若葉個子長高很多,身子看起來也好了些,不再動不動就氣喘昏迷,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病已經變得更厲害。胸口仍然時時疼痛,尤其是看著那個人的時候,這個病……恐怕是一輩子都不會好了。這幾個月來心痛的次數得越來越多,全靠著長久以來練出來的忍耐之功方瞞得過父親,若葉很怕自己哪天睡著了以後再也不會醒過來。

他怕自己就那麼死了,聽別人說死了之後就什麼也不記得,他不想忘記那個人,還想等著那個人來理他,再象以前一樣叫他小葉子,把他抱在懷裡親他的臉,還有那個一想到就會心跳得很快的地方。如今的那個懷抱應該變得寬闊很多,偎在其間該是如何的溫暖舒服,如果一定要死的話,他只想死在那個懷抱中,看著那個人的臉閉上眼睛。母親就是在父親的懷裡閉上眼的,那個時候,她一定很高興。

大師伯每天都是一會兒大叫、一會兒嚎啕,可平靜的時候也偶爾會認得人,還會跟若葉好好講話。

除了講錚哥哥的事,若葉問他次數最多的問題是:「大師伯,你喜歡過七師叔沒有?」

每問到這個,大師伯就傻傻的又哭又笑,只顧喃喃念著那個念了無數次的名字不再理人,看著大師伯這個樣子,若葉覺得他好可憐,時常會陪著他掉眼淚:「大師伯,你也是喜歡他的對不對?你當初為什麼不跟他一起呢?……錚哥哥,我不會捨得這樣對你,就算以後我不會死,功夫像七師叔那麼好了,也不會對你這麼狠心,我只要跟你在一起。」

說著說著,若葉總是在鳥語春風中慢慢睡著,背靠著那顆大樹夢回當初在花叢中依偎嬉笑的日子,然後在天色漸暗時悄悄醒來,帶著美夢的餘溫走上回去的路。

有很多次醒來時身上都會多蓋一件衣服,仔細一看都是父親穿過的,可回到房裡父親早已不在,只是桌上放著熱騰騰的葯汁,想必是匆匆而來又匆匆離去了。

若葉對此事本來並無懷疑,直到前些日子父親回來時正好是自己十四歲生辰,若葉拿著父親為自己蓋上的衣服跑回房裡,桌上卻有兩碗葯汁,若葉問過父親,得知為自己蓋衣的原不是他,這才驚異起來,到得當晚便一個人偷偷跑去鐵錚房中。

起初鐵錚並不開門,若葉只得坐在他門口苦等,直等了一個多時辰,鐵錚萬般無奈之下才出來打開扉。門一開若葉便滿面笑容往他懷中撲來,鐵錚急忙拉著他進去關緊房門,臉上卻早已紅了一片。

鐵錚擺起師兄的架子問他所為何事,若葉只管笑咪咪的看著他並不言語,看得一會兒,鐵錚渾身不自在起來,說你若無事便快些回去睡覺。

見他如此窘迫之態,若葉臉上笑容更是清麗絕美,坐近他小聲說道:「錚哥哥,我知道那個人是你,你還是挂念我的……我今天生日你也記得對不對?」

鐵錚勉強坐開了些,沉著臉道:「我不記得。」

若葉又向他靠近了些,語聲輕柔之至:「那你現在知道了,就算是師弟向師兄要點生日的賀禮也並不為過?」

鐵錚已坐在床沿,避無可避,只好狼狽的站起身來:「……你要什麼賀禮?」

若葉眼珠一轉,便連眉梢也帶著笑意:「我要你……親我一口,像以前你教我的那樣。」

鐵錚正要義正詞嚴訓斥他一番,若葉已把嘴唇湊近,紅艷的豐潤雙唇微微開啟,看得見其中淡色的舌尖和雪白的貝齒,鐵錚見此美景不覺呆了一呆,若葉趁此機會抱住他便親了上去,唇齒交接之間,彼此心跳皆是狂亂無比,鐵錚待要推開他,自身卻燥熱難耐、兩腿乏力,一個不小心,兩人竟順勢雙雙倒在床鋪上。

若葉呼吸急促,臉色嫣紅,雙眼直如蒙著一層濃濃的水霧,下體也是一陣焦躁,卻只知道緊抱住鐵錚以兩腿用力磨蹭,鐵錚自然也有怪異感覺,暗叫聲不好便待起身,可哪裡還站得起來——身子非但無力,還不停的發起抖來,不聽話的兩手已經放在了若葉的前襟上,那本應瀅白如玉的脖頸竟也微透出粉紅,簡直色令智昏。

恰在此時,門外響起一個渾厚的語聲:「錚兒,夜這麼深了,你還未睡嗎?」

門外的聲音雖然並不高亢,聽在鐵錚的耳中卻如晴天霹靂,忍不住渾身一震,便像從夢中醒來,立時起身理好衣襟;若葉也自聽出那人是誰,顫抖著兩手拉緊外袍,凌亂的髮髻卻是忘了。

鐵靜山聽得門內聲音怪異,心下覺得蹊蹺,推開門便闖了進來,但見鐵錚神色慌張、面帶羞澀;微微一愣之後再看向若葉,那張紅透的俏臉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再見他髮絲散亂不已,雪白的指尖猶在發抖,細想之下不禁勃然大怒:「跪下!你們……你們幹了什麼好事!」

「咚咚」兩聲,鐵錚與若葉並跪於地,鐵錚剛開口喚了聲「師父」便被重重打了一掌,他不敢撫臉,只在心中暗罵自己定力不堅,若葉卻小聲哭了起來:「錚哥哥……你痛不痛?」

鐵靜山狠狠瞪著若葉,那張流淚的小臉竟美得不似活物,人間絕色不過如此,比起當年的七師弟還要惑人十分,他心中只余得一個念頭——「妖孽」。短刀門就是毀在這些妖孽之手,如今還要來迷惑他的錚兒!

鐵錚看著師父面色變得越來越陰沉,心知自己和若葉今日已犯了門中最大的忌諱,只得推開若葉冷冷道:「林師弟,你快些走吧,從此以後切莫再來糾纏!」

若葉怔怔看他一眼,心中六神無主卻又劇痛不已,那廂的鐵靜山已沉聲喝道:「滾出去!」

隨著語聲,若葉被一股大力鉗住手臂強推出門外,鐵靜山暴怒之下將他整個身軀甩出甚遠,方才「嘭」的關緊了那扇門,待若葉自地上慢慢爬起,兩隻手臂痛得似已斷折,胸口亦是一陣氣息翻湧,腦子裡卻只嗡嗡響著鐵錚剛才的那句話。

「……錚哥哥他……這不是他本意……只是……只是怕惹四師伯生氣……他明天定會悄悄找我……」翻來覆去默念這些可令自己變得好受的話,若葉沿著鋪滿月光的小徑一步步走回居處。回去時父親竟披著衣服等在門口,許是見他面色不妥,並未多問,只輕輕嘆息一聲便讓他快些上床睡覺。

人是躺在了床上,他卻哪裡睡得著?手臂皆是兩邊烏黑的指印,他只得仰面閉目,任心中情思來來回回、糾結纏繞,到最後總會變成鐵錚的臉。想起先前兩人緊緊相貼之時,鐵錚那種緊張又激動的神色,若葉身子又是一陣燥熱;想起鐵錚那句絕情斷義的話,若葉身子又突變冰涼,往昔種種相擁相分時刻盡皆湧上心頭,若葉便在這冷熱之間反覆起伏,不知何時方才迷糊入睡,但就算在夢中也滿是鐵錚的言語面貌,一整夜下來竟無半分安穩時辰。

另一邊的鐵錚自然也並不好過,直挺挺的跪在房中被師父訓斥了兩個多時辰,從江湖大義說至本門興衰,再說到師徒之份、父子之情,鐵錚聽得汗如雨下,卻一直未曾辯駁,至多起誓定不負師父師公期望,將本門發揚光大。

靜山只是冷笑道:「你要真有此心,便須愛惜聲名。你可知天下英雄雖多,卻無一人貪戀男色!若是傳出這等醜事,任你何等英雄亦成狗熊……瞧瞧你大師伯今日下場……哼!」

鐵錚噤口不言,雙眼只盯著地面,心中想的卻是那日偷聽到若葉喃喃念出的話:「……錚哥哥,我不會捨得這樣對你,就算以後我不會死,功夫像七師叔那麼好了,也不會對你這麼狠心,我只要跟你在一起……」

若葉他……還是想著自己,縱然這四年裡從沒理過他一次半次……為何他竟可如此無怨無怒?若是恨我、罵我還好受一些……

「錚兒!抬起頭來,你還在胡思亂想些什麼?」

鐵錚心神一震,看向師父,但見雙目中全是焦急痛惜,十載養育恩寵之情豈可辜負?罷了……若葉,今生今世,只能負你到底,鐵錚這個人、這條命都已盡付短刀門,從接到那塊令牌開始、從師公那樣看著我開始,我已經不是昔日的鐵錚。

思慮即定,他面上神色也變清明,對著師父朗聲道:「鐵錚今日立誓,絕不再與林師弟私自來往,一切謹從師父吩咐教誨,若有違此誓,我鐵錚斷子絕孫、不得好死!」

「好!這可是你自己說的。」靜山聽他發下如此毒誓,臉色稍稍平復,方以雙臂將他拉起來坐在床上:「錚兒,莫怪為師太過嚴厲……那些妖孽當真是碰也碰不得,你今日……可曾與他……」

「當然沒有……師父,我即已立下重誓,您便只管放心,師弟他……也只是一時糊塗,當不得真的。」

「哼……當不得真?我看他是邪氣纏身,短刀門自那伍雲晨開始便亂了套了……你須得時時小心,莫中了他們的妖術……」

「師父!我……我很是勞累……」鐵錚不止雙膝麻木僵硬,聽得這番話后便連舌間也儘是苦澀之味,忍不住打斷了鐵靜山滔滔不絕的規勸。

靜山見鐵錚神色確實疲憊不堪,也即住口,只交待他好生休息便自離開,略帶佝僂之態的背影看在鐵錚眼裡,又是一陣愧疚、一陣黯然,師父正當壯年便已顯出老態,師公更是不消說了,短刀門數年來慘淡度日,任人欺辱,他又怎能只顧一己之歡?若葉……若葉……你還是忘了鐵錚吧,下一世……何用說什麼下一世,如果這一世可重新來過,亦只求若葉不要遇到自己,最好做個富家少爺,衣食無憂、身體強健、嬌妻美妾、子女成群。

自此而後,鐵錚再沒正眼看過若葉,整日板著一張臉恪守俗禮,鐵靜山亦是時時鞭策,不消鐵錚親自開口便將若葉擋得遠遠的,冷言冷語外加冷眼鄙棄。若葉雖不好受,但心下認定鐵錚所為皆是有四師伯在側之故,也並不真的沮喪,只等著他日兩人獨處之時再訴情衷,誰知今日四師伯明明不在,鐵錚對他依然冷淡至極,這些日子積累的苦楚屈辱霎時間悉數湧上,竟當眾哭了出來。

此於若葉乃是天大的醜態,平日里若有人調笑他貌如女子他定會惱怒不已,而這一次……卻是顧不得丟臉,眼淚越流越凶、不可竭止,直哭得胸前濕了好大一片。

旁邊幾個柔聲勸解討好的師兄弟被他惡狠狠的趕開,若葉一路奔跑到後山方才軟倒於地,那顆老樹的枝葉飄了幾片在他身上,但他並不撥開——只因此刻他呼吸太過急促,忍不住一陣劇咳,面色憋得通紅、手腳卻使不出半點力氣。

靜靜躺了好一會,他極力壓下胸口翻湧之感,以手撐地慢慢坐起身來,那邊山洞中的大師伯將頭擠在鐵柵間對他嘻嘻而笑:「小葉子……小葉子啊……你要死了對不對?」

若葉又氣又惱,扯著嗓子大聲叫道:「對啊,我要死了!你好高興嗎?我死了就再沒人陪你說話了!」

這一叫出來,那些煩悶之氣倒去了不少,大師伯卻像是嚇了一跳,整個身子縮回山洞中。

若葉從未對大師伯如此兇惡過,待心念平靜后頗覺歉疚,跑到山洞前軟語撫慰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大師伯哄至洞口。

大師伯沒再嘻笑,只看著他獃獃的流下淚來:「小葉子……不要走……陪我說話……陪我說話……」

若葉微笑應道:「我不是在這兒嗎?你要乖乖的別吵,我今天多陪你一會兒。」

大師伯立時又笑了出來,從鐵柵間伸出又臟又臭的手指在若葉前襟上抓下一片樹葉:「呵呵……小葉子……錚哥哥……錚哥哥……」

「……錚哥哥……他還是沒理我,不過明天一定會跟我說話……他要去揚名立萬了,我好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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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刀門之葉飄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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