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蕩識冰心
周老夫人的喪事本該由周紹能來主事,他推說近來身子不適,不宜太過操勞,將事情推給秋別去做。秋別不發一言,遣陶慶平去請高僧高道來做超薦法會,鐘鼓鐃鈸,大鳴大敲,誦經洗業。
周紹能只有第一天做法事露了一下臉,之後就不見蹤影。周晃三人亦有樣學樣,如法炮製。靈前只周桐、秋別、金開披麻戴孝,為周老夫人服喪守靈。
做完七七,秋別在頭上別了一朵白花,為周老夫人帶孝。白衣白褲,清瘦之餘顯得份外動人。
喪事告一段落,秋別搬出懷桐院,把屋子讓給周桐住。懷桐院旁還有一間小屋,是下人住的,她將自己的被蓋用品移到裡頭去。
周桐覺得鳩佔鵲巢,想搬出另找地方住,秋別阻上他:「這兒本來就是你住的地方,哪有主子不住大屋,反要讓給下人的道理?」周桐還是不肯,秋別一句話堵住他:「老太太臨終前說什麼來著?她要你聽我的話。這第一件事你就跟我爭,老太太地下有知,豈不心寒?」周桐方始默然。
周老夫人葬在周家祖塋,周桐每天早上必到祠堂焚香祭拜,吊念追思。七七過後,秋別找了個時間和周桐說話,這些日子她忙裡忙外,面上頗有倦容。
她要和他談的是學業上的事,以前他讀書的辰光只有上下午各一個時辰,她要他再各加一個時辰,課業則聘請外頭的西賓來教導。
一聽秋別不教他,周桐急了:「秋別姊姊,是我哪裡惹妳生氣了嗎?妳才不肯教我念書。妳告訴我錯在哪兒,我一定改。」
秋別柔聲道:「你沒犯錯,我沒生你的氣。只是老太太把你交給我,我得打起精神替你主持家務和大小生意。你現下唯一要做的就是用功讀書,我怕我冗事太多耽誤你的課業,才請外頭的夫子來教你。你若真心體諒秋別姊姊的難處,就好好念書,好嗎?」
秋別不是厭棄他,周桐心放下一半,但不能得她親炙,心中頗為悵悵。秋別有她的苦衷,自己也不好過於勉強。
請來的龔老夫子,年已過半百,鬚髮灰白,頗為和善。以前周老夫人聘他為秋別啟蒙,這番重上周府來教導周桐。周府失孫的消息在當時是城內周知的大消息,如今周桐長大成人安然回府,周老夫人卻撒手而去,不免令他有好事難圓的感嘆。
秋別受周老夫人遺言所託,代周桐掌管家務。周紹能那邊的人,因不服周老夫人將偌大家產交給周桐,怨聲不絕,又恃周桐是個好欺侮的,就做得過分,他也不致敢如何。對秋別就不如以往周老夫人在世時那般尊重,時常語帶譏刺,夾槍帶棒的克毒她。
秋別把這些一一都忍下了,只求萬事和為貴,有苦自己吞,從不跟旁人訴一句怨。
三月底結帳時,秋別看帳簿上一筆一筆為數不小的支出,竟全是周桐所用,驚愕非同小可,拿了帳簿到書房來找他。
她面色凝重走進書房,龔老夫子正教到孟子萬章篇,周桐已有三日不曾見到她的面,喜盈盈的放下書本,按著桌面站起來,叫道:「秋別姊姊!」
秋別向龔老夫子欠一欠身,道:「夫子,我有些話想和桐少爺說,您先到養靜齋休息好嗎?」龔老夫子看秋別臉色不善,心想她必有事要和周桐私下談談,道:「也好,我正想潤潤喉。」留下兩人。
等龔老夫子一走,秋別把沉甸甸的帳簿往桌上一攤,嚴聲道:「賬房說這些銀兩全是你拿去用的,你可不可告訴我你花到什麼地方,買了什麼東西?」
周桐翻翻帳簿,讀了幾個月書,大致看得懂上頭的文字。他發虛的笑了笑,是小孩子做錯事怕被人責罰的神情,艾艾道:「那些啊,是大哥、二哥他們叫我簽的。他們說屋子舊了要翻新,有些東西也不能再用,要我給他們銀兩修理房子,我想同住一個屋檐下,錢財大家共享,就簽了名了。」
秋別抿緊唇,她當初就怕周紹能那邊借著自己是半個主人,大肆揮霍,特意交代賬房,非經她同意,不準那邊另支特別開銷。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邊見秋別把關甚嚴,於是把腦筋動到周桐頭上,沒兩三句話就賺得他自動簽名。其實修繕添新是假,挖家產才是真的。周桐純真良善,不知人心險惡,但秋別怎會不知他們用心?
看他一臉忐忑不安,不忍再拿重話說他。長長嘆了一口氣,道:「是我沒想到。桐少爺,以後二老爺那邊若再向你要求什麼,你千萬別答應,知道嗎?」
「是。」周桐乖順的應道。
秋別側頭間見書筒里有一卷字,順手抽起展開,微笑道:「聽夫子說你的字有長進了,我瞧瞧。」
周桐忙上前要奪,已來不及。
入目是一首詩,她教過他的「關雎」篇。飽濃的筆墨在白紙上蘸寫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字跡雖粗拙卻酣暢,可見其人,秋別笑評著:「果真有進步了──」
被周桐一把搶了過去,秋別不禁怔住。
周桐滿臉漲紅,將那張字藏在背後,結結巴巴道:「我寫得很醜,妳──妳別看──」
周桐欲蓋彌彰的舉動,令秋別頓時穎悟過來,心情一下子沉重了;她裝作什麼都不知情,微笑道:「好,我不看,等你覺得寫得滿意,再拿給我看好了。」
周桐點點頭,暗暗吁了一口氣。落在秋別眼裡,不辨是何滋味。
☆☆☆
周普從周桐那兒敲了不少銀子之後,食髓知味,又向他要銀子備辦岳母生日禮物。這次周桐受了秋別囑咐,不管周普如何軟求硬逼,始終不肯簽字。這傻小子以前只須哄個兩句,便乖乖任己要求,怎麼這回這般難纏?
一問之下,是秋別授意不準周桐再任意將錢項贈予周紹能這邊。周普怒氣衝天,丟下周桐來找秋別算帳。
來到簃玉閣前面,正巧迎面碰上正要上書房探周桐課業的秋別,周普攔住她去路,當面就喝問起來:「妳為什麼不準周桐簽字?」
秋別不問也明白他所為何來,從容沉穩的說道:「桐少爺目前專攻書課,家裡的事我不想讓他操心,只是如此,並沒有別的意思。」故意輕描淡寫的帶過。
「放你娘的狗臭屁!」所願不遂,周普本性畢露,面色凶獰。「說得倒好聽!什麼不想讓他操心,妳想霸佔周家財產才是真的。」
秋別受不住這話,駁了回去:「老太太臨終前將桐少爺和周家交給我,我當然要盡心守護,別讓一些起鬼心思的心給謀了去。」
周普兩頰微赤,惱羞成怒,提高了聲音道:「妳不用老太太前老太太后的叫,人早就死得透了,別拿著雞毛當令箭。妳以為我不知周桐那傻小子喜歡妳?妳把那個傻小子迷得暈頭轉向,他哪有不聽妳的?要他東,他不敢往西。妳最好搞清自己的身分,妳只是我們周家買來的奴才,我們周家的事,還輪不到妳來管!」
猶如一刀刺正心窩,秋別臉色刷得慘白。周普見佔了上風,得意洋洋的往下講:「以前老太婆在,我還怕妳三分;現下老太婆死了,妳算什麼東西要我畏懼?我周家的錢我愛怎麼花就怎麼花,妳一個奴才居然敢管主子閑事!別以為老太婆死了,又來個傻小子給妳撐腰。那個傻瓜來歷不明,誰知道他是不是冒牌貨?說不定是妳外頭的情夫,帶了進來騙老太婆那老糊塗,兩人存心要來謀奪周家的財產──」
秋別每聽一句,胸口就有如大槌重擊,懊悶欲絕,四肢冰冷。周普接著又說了什麼,已聽而不聞。周普看她神情不對,背上起了一陣涼意,秋別的精明嚴正素來是他忌憚的,不敢再說下去,哼了一聲,掉頭走了。
待回過神來,周普已經不在了。秋別心中迷迷茫茫的,提起腳就走,究竟要到什麼地方去,一點主意也沒有,只是讓兩條腿自個兒移動。路上遇見夏圃和冬望叫她,她也沒聽見。再抬起頭時,不知不覺走到了書房。
周桐在書房內看書,偶一抬頭,從窗內望見秋別站在書房前小院子一棵灼灼盛放的桃花樹下,忙放下書本出來。
「秋別姊姊妳來了。」周桐喜道。
秋別再忙,一日兩日必到書齋來詢問他功課進度。她無心的嗯了一聲,若有所思的怔怔看著他不掩愛慕的臉。不用周普說破,以她細膩的心思她也察覺到,周桐對她極為傾心。只是她期期以為不可,每次一想到這上頭,就不願再深想下去。
「秋別姊姊?」不知她在想些什麼,這麼出神。
秋別正正心神,沒頭沒腦劈頭就問:「桐少爺,你喜歡我嗎?」
「我──我──」猛然被她問住,周桐藏不住心思的人,看他滿面通紅,不說也知道他的答案是什麼。他對秋別向來坦白,但這事實在羞於啟齒;掙扎良久,像跟自己較勁似的,重重一點頭,道:「嗯!」
得了這句應聲,眼前像是撥去茫茫迷霧,再無一絲蔽翳;秋別心中一片澄明,眉間豁然開朗,她下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既然你喜歡我,那我嫁給你好嗎?」秋別語出驚人。
周桐還以為自己聽錯,張大嘴巴,半天說不出話。「妳──妳說什麼?」
「我嫁給你。」
周桐確信自己耳朵沒有出毛病,秋別表示要嫁給他的衝擊,大大震撼著他。
秋別見他半天沒有響應,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曲解了他,其實他對自己只是如母如姊的敬愛而已。又問道:「你不願意嗎?」
怎麼不願?那是他作夢都求不到的美事。忙一迭聲道:「我願意,我願意。」情真意摯,那是無庸懷疑的。
秋別淡淡笑了一笑,周桐對她一片真心,她不是不感動的。
她臨時起意,主動開口求婚,為來為去,只為了周老夫人的遺願。
「我知道要你娶我,是委屈了點──」
周桐搶著辯白:「不委屈,一點都不委屈。」能娶到夢山仙子,他再沒有一刻如此時心暢意足。就算有人拿皇帝的龍座來和他交換,他也不肯答應。
秋別續道:「不過你放心,我進了門自然是做小,正室還是得選名門閨秀,才配得上你。」
周桐一聽她所說和自己一夫一妻的美夢大為相左,登時叫了起來:「我已經娶了妳,怎能再娶別人?」
「這是權宜之計。」秋別說了這句,立時住口。周桐不懂得防人,如果他一時口滑,被人家套了話去,那自己真的百口莫辯,再無容身之地。反正周桐娶正室也是兩三年後的事,那時自己就可功成身退,現下還不用跟他提這麼多。改口道:「我知道你是愛惜我,可咱們周家是富貴門第,沒有娶個奴婢做正室的例。你心裡有我,我們兩人自己知道就好了。名義上我是你的妾,如此我才能進周家門,這樣你懂了嗎?」
周桐總覺得她隱瞞了一些事情沒說,但想到能夠娶她過門,他已是歡喜得不知該怎麼形容才好,也就不再深究。嘴角一抹深深的笑意驅之不去。
忽見秋別發上沾了一片粉紅色的桃花瓣,伸過手去取了下來,托在手上;此時一陣微風吹過,撩動樹枝,揚起一股若有若無的清香。桃花雖艷,卻猶不如人兒嬌麗。
周桐看得發怔,突然冒出一句:「秋別姊姊,妳真的好美啊。」
秋別赧然一笑,低下頭去,注視腳下散了一地花瓣的泥土。她利用他的真情,日後他要是知道真相,是不是會恨她?
☆☆☆
周桐請周紹能等人到春水堂共聚,有事要宣布。上夜時,人陸陸續續到了。
「二叔、大哥、二哥、三哥。」周桐禮數周到,一一作揖問候。眾人高坐椅上,大剌剌的安受他的禮。
「你把我們請了來,說有事要宣布,是什麼事啊?」周紹能笑問。
周桐訥訥的紅了臉,瞄了站在身後的秋別一眼,低聲而堅定的說道:「我要娶秋別姊姊過門。」
砰的一聲,周普拍桌而起,雙目如欲噴出火來,大聲道:「你說什麼?你再說一次。」別人倒罷了,他垂涎秋別已久,不料半路竟殺出一個程咬金,硬生生要咬走他的天鵝肉。
他這激烈反應把周桐嚇了一跳,呆了一呆,又重述了一遍:「我要娶秋別姊姊過門。」
「你這個乞──」大步上前,周普怒不可遏,滿擬飽以這臭小子一頓老拳。
周暉搶上去拉住他。
周普轉頭怒沖沖道:「幹什麼?做什麼拉住我?這個臭乞丐穿了幾天龍袍就自以為是皇帝了嗎?秋別是我先看上的,要嘛也該嫁給我,哪輪到這臭乞丐──」
愈說愈不成話,周暉忙一把摀住他的嘴不使再說下去。
周紹能看兒子出醜,面上罩了一層嚴霜,冷然道:「你鬧夠了沒有?給我住口回你椅子坐去,再多言我叫人塞你嘴巴。」
見父親動怒,周普按下滿心不快,用力揮開周暉的手,忿忿坐回自己椅中,怒瞪了周桐好幾眼。
轉過臉來,周紹能滿臉堆歡,笑道:「好侄兒,讓你見笑了。你三哥就是脾氣火爆,毛毛躁躁,說話也不知分寸,他是有口無心,你可別放在心上。」
周桐忙稱不敢。話鋒一轉,掉回正題,對秋別笑道:「周桐他說要娶妳,妳可願意嫁給周桐?」
「老太太臨終前要我好好照顧桐少爺,等於是把我給了他。桐少爺要娶我,我沒有不答應的理。」秋別意態閑適,口吻像在談論他人之事。
「好!好!」周紹能嘿嘿幾聲,眼底閃過一絲冷光,皮笑肉不笑,教人直起寒毛:「好個忠貞不二的義僕,老太太算是沒白疼了妳。」
「二老爺過獎了,秋別只不過盡自己本分罷了。」秋別不卑不亢。
周普聽著父親和秋別不關痛癢的對答,按捺不住火氣,冷笑譏刺道:「我還以為妳真的是貞節烈女,原來是打著這主意。莫怪我好幾次要討妳做妾,妳都不肯,就是要等這大好機會,飛上枝頭當鳳凰。同樣做人家的妾,當然要挑那有錢又單純的,才好讓妳一手掌握啊。妳別以為揀到了高枝,就可以讓妳在周家興風作浪,為所欲為。奴才就是奴才,我們周家再怎麼著,也還輪不到奴才來當家作主!」
「三弟,你胡說些什麼?」周暉假惺惺的斥責周普:「她可是老太太生前最寵愛的侍婢,桐弟最憐惜的心肝寶貝。她再有什麼錯處卑下,你打狗也要看主人啊。」罵人不帶一個髒字,陰毒刻損卻遠遠有過之而無不及。
秋別臉上一片平靜,恍若不聞。她主意已定,任旁人如何污言穢罵,已不能動搖她心志。周普卻不能甘心,曉曉不住辱罵。周紹能自顧身分,不能落個仗勢欺下的名聲,周普此舉正好合了他心意,坐在一旁冷視。
周桐插口道:「三哥,你別這麼罵秋別姊姊,是我自己要娶她的。」
周普罵得正興起,索性連周桐也一併罵進去:「你這個克父克母的臭乞丐,命中帶煞的掃把星!才剛回來就剋死了老太婆。你娶這八敗星正好,看是誰先剋死誰!」
「普少爺!」秋別這一聲隱隱然有一股教人不得不從的威嚴。「須留點口德,遺福子孫。」
周普心中一凜,當即住口。
「桐少爺和我的親事就訂在十天後。」既已過了堂,秋別怕夜長夢多,周紹能要生事破壞,開門見山把婚期給決定了。早一天成為周家人,她才能名正言順輔佐周桐:「這是納偏房,不用大張旗鼓的鋪張採辦。納小不比娶妻,不坐花轎,不穿紅裙,不蓋紅巾,又是自家人,只須向祖宗磕頭祝告即可。老太太新喪,連家宴一併可免。二老爺以為如何?」
「這不是太委屈妳?出嫁是女子一生最重要的大事,妳這麼隨隨便便就把自己嫁掉,我這半個長輩都替妳叫屈。」周紹能說著風涼話。
「多謝二老爺關心,秋別不委屈。」
「妳這麼急著過門,該不會是肚子里有了吧?」周普不狠狠刺上幾句,心不能平。
「我和秋別姊姊是清清白白的!」周桐自己被人輕賤不要緊,不容旁人對秋別有一絲一毫的污衊,大聲抗辯,眼睛都紅了。
「幹什麼這麼大聲,說中你們醜事了嗎?」周普嘴角一撇。
周桐生溫和,但他這時氣極了,踏前要和周普爭辯。
秋別一個箭步,擋在周桐身前阻他去路。
「不敢打擾老爺、少爺安歇,這就請回吧,秋別不送了。」示意散會。
周紹能拂袖而起,假笑道:「很有少奶奶的派頭啊。」出門而去。
周普怒視兩人一眼,周晃、周暉笑笑不作聲,也都走了。
周紹能四人走了之後,春水堂只剩下周桐、秋別二人。
「秋別姊姊,妳幹嘛不讓我和他們說清楚?我們並沒有──」周桐不解為何秋別阻止他,在他想來,秋別受冤不可不訴。
秋別淡然一笑,深知周紹能等人只有得到家產,才會罷休息事,解釋何用?「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我們行得直,做得正,又何必和他們多費唇舌?」
秋別之言不錯,周桐立時氣平了。對秋別的敬愛更加深一層,笑道:「秋別姊姊,妳的修養真好。」
聽他說得天真,秋別露出近日來難見一見的輕鬆笑容,道:「彼此彼此。你的修養也不差呀。」兩人相視而笑。
☆☆☆
秋別和周桐的喜事一傳出,平素和秋別交好的姊妹淘紛紛前來道喜。秋別嫁給周桐,周家由她掌扶,她一向寬厚體恤,下人們可望和往常周老夫人在世時一樣,只要本分做事,不怕有不測之威,因此人人都是真心祝賀。
秋別說了不鋪張,底下人卻不肯放過這個能為她做點事的機會,從庫房裡翻箱倒櫃,將懷桐院內外裝點一新。夏圃和春帆熬夜替秋別趕製了一套新嫁服;冬望小丫頭手巧,時已春分,周家花園一片嫣紅奼紫,摘了一大堆花兒朵兒,把新房布置得花團錦簇,香氣撲鼻。又剪了許多秀巧細緻的囍字,貼在窗紙、妝台上。
成親那一天,周桐一晚翻來覆去,根本沒有睡著。想到今天就能和秋別共結良緣,教他怎能安睡,恨不得天光快亮。
好容易挨到天亮,春帆打了一盆水進來伺候周桐梳洗。進門見他坐在椅上,一臉期待難安,放下臉盆忍不住掩嘴笑道:「桐少爺,你該不會一整晚都坐在這兒沒睡吧?」
周桐被她取笑,不好意思的笑了。春帆絞了手巾遞給他擦臉,站到他身後替他梳頭。
新房設在懷桐院。到了上燈時分,夏圃、冬望和兩個老媽子簇擁著一身桃紅的秋別來了。鬢黑的秀髮高高挽起,梳了一個宜春髻,上頭還別了一朵粉紅色的牡丹花;淡掃蛾眉,薄施脂粉,身上既無琳琅環佩,也無金釵翠羽,饒是這身淡極清雅的妝扮,卻更顯得她艷極無雙,冠絕群芳。
周桐從未見過如此艷麗的秋別,看得目瞪口呆,連秋別已來到他身邊,他還只是一個勁兒的痴望著她。
偏是冬望調皮,猛地一聲喊,把周桐嚇了一大跳,她則拍手笑道:「新郎官好傻氣,看新娘子看到失魂了。」哄堂大笑起來。
周紹能等人一個都沒來,有心要替秋別慶婚的仆佣都感輕鬆。在場論起來是金開最大,他是周桐養父,眾人按了他坐在大座上。
金開穿著周紹祖的舊衣,一身整齊,喜氣洋洋。他連連推拒,到底拗不過眾人好意坐下了。
一位老嬤嬤自告奮勇要做司禮,她道:「當年紹祖大少爺成親時,是我替他主持婚儀,現在桐少爺的喜事,還是非我不可。」眾人都依了她。
在老嬤嬤手揮口誦之下,周桐和秋別跪在地上,朝外磕了三個頭,之後轉向堂上,向金開也磕了三個頭。金開喜見佳見佳婦,笑得合不攏嘴。
拜完高堂,再來該行侍妾叩見主人之禮。那老嬤嬤頓時滿臉尷尬,剛才她只想著要搶這美差,不料倒是給自己找了個燙手山芋,一時不知該不該繼續。
秋別於這些禮數最是嫻熟,了解老嬤嬤不想自己受委屈的心意。只是淡淡一笑,自動向周桐盈盈拜倒,道:「妾身叩見主人。」
周桐一慌,他對秋別最是敬重,怎能讓她向自己叩拜?也跟著跪了下去。
他跪得太猛太前,冷不防兩人頭顱相碰,發出好大聲響,兩人都彈開去,各自扶著額頭哎喲出聲。
這一下變故,使得先前的尷尬蕩然無存。旁觀的眾人又驚奇、又好笑,呆了一會兒,才忙上前去扶起兩人。
只見秋別額角上腫起一個大包,疼得她猛吸牙。周桐也好不到哪兒去,額上的包包腫得像雞蛋大,疼得眼睛鼻子全擠到一塊兒去了。
「這可是怎麼著?沒見過這麼莽撞的新郎官,居然讓嬌滴滴的新娘子撞出一個大包來。」冬望心直嘴又快,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眾人聽了想笑又不好意思。還是贊禮的老嬤嬤來解圍,笑道:「好了,好了。讓新娘子進去休息吧!」
夏圃笑扶起秋別,進了內屋。
周桐的視線尾隨著秋別纖影不舍,傻愣愣也想跟進去,被俏皮的冬望雙手一攔,擋了下來:「等等。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不留在這兒招待客人,想上哪兒去?想進去陪新娘子?行!你得把我們每個人都灌醉了才成。」不由分說,硬拖著周桐回到宴席上。
眾人紛紛上來敬酒,人人臉上都是真誠的祝福;周桐雖然不會喝酒,也只好硬著頭皮,酒到杯乾,捨命陪君子。大伙兒難得有這機會共聚一堂,不分主僕,身分地位此時失去了意義。一個一個都要和周桐拼酒,以紓發心中的歡暢。不勝酒力的周桐喝到後來,眼中人影成雙,玉山傾倒,醉得不省人事。
在屋內端坐的秋別取來冰塊敷了一陣,疼痛稍減。聽得外屋划拳呼喝聲,震耳不絕,鬧了一個多時辰還不散去;雖說他們是一片心意,到底也別鬧得太過分,惹周紹能那邊非議。於是走到外屋,只見到處杯盤狼藉,大家喝得面紅耳赤;有的已經醉眼醺醺,還在吆三喝六。金開抱著酒醰,鼾聲大作,蜷在羅漢榻上睡覺。周桐伏在桌上,醉得人事不知。
秋別叫那些神智尚清醒的,護送酒醉之人回去。夏圃、冬望略略收拾了桌面。另外叫個健仆負金開回去休息。
周桐醉得很死,身體沉重得像灘泥。秋別拉起他一條臂膀,拖之不動。忽然一個聲音道:「我來吧!」
秋別抬頭迎上一雙鬱郁含愁的眼神,卻是陶慶平。她從未看過他這等落魄寡歡的神情,心想他可是遇上什麼難解之解,存了一個疑問在心。
「謝謝你。」
兩人合力半拖半扶著周桐入內屋,上床歇息。陶慶平看著秋別彎著腰,溫柔款致的為周桐鋪枕蓋被,細心放下帳幕,眼神變得幽黯。
新房內紅燭高燒,輕輕搖曳的燭影映在秋別滑如凝脂的容長臉蛋上,越發顯得眉目如畫、新人如玉。
陶慶平心中有如針刺,右手食、姆指在袖底狠捏著大腿,才不致狂叫出聲。
這幾日來,可說是他一生最痛苦的時候。他暗戀秋別已久,素畏秋別的風節,一直不敢對她有所表示。周老夫人死後,他還痴心妄想秋別功德圓滿,他可以大膽向她求婚,兩人做一對神仙眷侶。若她不肯留在周家,他們亦可隱居田園,過著男耕女織的生活。
孰知事與願違。周老夫人死後,他和秋別卻愈離愈遠,平日見面都是談生意和家務事;秋別一身打理上上下下,忙得連說句閑話的時間都沒有。
周桐突然宣布要娶秋別,整個世界彷佛崩碎在陶慶平眼前。他怎麼也不敢相信,他心目中玉潔冰清、不染塵埃的仙子,竟要嫁人為妾,而且是憨傻有餘、土氣十足的周桐。他還小她三歲呢!
這幾日來,日日夜夜,陶慶平只是反來覆去的尋思:「她為什麼答應嫁給周桐?她不是立誓終身不嫁?難道真如普少爺所說,她是為了得到周家的財產?不!不會的。秋別不是那種女子。但她為什麼甘為人妾?周桐既無學識,又無才能,秋別般般皆曉,她怎忍受得了這樣一個粗蠢的丈夫?」想到這一節,就愈覺得只有自己才是秋別良配,痛苦矛盾,動蕩不已。
他不斷為這難解的疑團受著煎熬,心形於相,面上現出愁痛郁苦的表情。
秋別不知他遇上了什麼事,平日受陶慶平照顧頗多,若有她能效力之處,她可略盡綿薄。問道:「陶大哥,你有什麼心事困擾你嗎?不妨說出來,說不定有小妹能儘力的地方。」
秋別一雙如秋水、如寒星的眼睛直定定看著陶慶平。他一陣激動,想衝口而出傾訴衷情,才說了一個「我」字,話到嘴邊,硬生生梗住了,說不下去。
「陶大哥?」他分明有話要說,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嗎?
陶慶平黯然低頭,木已成舟,就算他吐露真情又有何用?秋別已是周桐的人,說出來徒然教彼此尷尬。
陶慶平凄然道:「沒──沒什麼,只是我最近有點兒心煩。今天是妳和桐少爺大喜的日子,我不打擾你們了。祝你們白頭偕老,永──永結同心。」轉身快速出房。
秋別來不及叫住他,以她現在的身分也不宜和一個男人太過接近。等以後有適當時機,再慢慢開導他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