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風雨欲來
仲夏的夜燥悶異常,似乎要有一場暴雨來襲。古悅修在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睡。天氣悶熱,即使躺在床上不動,汗水也已夾背,再加之日間谷尋崖的那席話,更令他心中惴惴,躁動不安。既然睡不著,索性就下了床,輕輕打開門,走到院中。
院中梧桐的枝葉繁茂,密密遮了半個院子。抬頭看時,不見星月。其時正值上弦,加之天空陰晦,就算沒有梧桐遮擋,也看不到星月。夜空又熱又悶,夜蟲的鳴叫也是沉沉悶悶地。沒有一絲風,既便有風也不過是悶熱爍人。古悅修依在廓柱上默默地望著隔壁的房間——那是谷尋崖的房間。
門內漆黑一片,寂靜無聲,或許早已熟睡了。古悅修輕嘆了聲,猜不透他是否真的已經入眠?他既已留下暗記,那強敵追隨而來也只是朝夕。為了不被對手打個猝不及防,古悅修已經跟師父商量過,這幾日要劍不離身,衣不解帶,加緊防備。谷尋崖的自作主張,確實把他們弄得有些手腳無措,何況他又不肯實言相告,將會發生什麼樣的變故,他心裡也是毫無頭緒。
「大哥。」古悅己睡眼朦朧地走過來,迷惑地問:「你怎麼不睡,跑到外面來了,難道有什麼不對勁?」古悅修搖頭道:「沒有。只是燥熱難耐,睡不著,出來透口氣。」看看天色剛過三更,拍拍他的肩膀,道:「走吧,回房去睡。」二人進了客房,關上房門。古悅修人雖然躺在床上,但仍是毫無睡意。反反覆復想了許多事,只覺得房中越來越沉悶。
隱隱的天邊有雷聲傳來,看來今夜定有一場好雨。望著窗外忽明忽暗,古悅修心道:「只盼荊天問莫要今晚來得好。常言道:偷雨不偷雪。倘若他突然來個猝不及防,確實有些不好應對。」耳聽著雷聲漸響漸近,方才還悶熱得一絲風也沒有,這會兒卻又颳起了風,衝過來撞過去,颳得窗紙直響。閃電也閃閃滅滅不止。
古悅修聽著雷電風聲越來越緊,更加躺不住。說不清今夜心中為何如此心緒不寧,自來還從未有過。他彷彿聽到房頂「喀」地一聲輕響。極輕極微,好似樹枝被風吹著刮過屋頂。但他猛然一驚,一下坐起來。
窗外明明滅滅,閃爍不停,顯是這場雨來勢非同小可。古悅修看著窗紙,疑心自己是不是一時失神看錯。剛剛那黑影或許是電閃過後的黑暗,況且外面風急雷鳴,掩蓋了其他聲響。坐了片刻,終是心神不定,於是又下床,輕輕開門向外探視。晃晃忽忽之中,好似谷尋崖的房門扇動了下,他暗自一驚,悄悄地閃身出了門。
電閃一道接著一道,忽而將院中照得明如白晝,可閃電過後更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不等雙眼習慣黑暗,緊接著又是一片亮光。古悅修躡手躡腳地挨近谷尋崖的房門,想看看裡面的情況。突然一手按在他肩頭。
古悅修一驚非小。兩間房門只有五步之遙,他怕萬一發出響動,驚動房中人,是以斂聲屏氣,全無一點聲息。而且也曾藉助電閃看過院中,未發覺有異常。可是這背後之人又會是誰?是敵?是友?為何潛伏在此?又是如何潛到他背後而不令自己有絲毫的察覺的?縱然是在雷聲不絕之中,自己也不該如此疏忽大意,以至有人到了自己背後也無知覺……
古悅修心思百轉,雖驚卻不亂,暗暗動氣,緩緩扭過頭去。倘若背後之人是敵人,動足真氣的拳頭必會毫不遲疑地揮上。一道電光閃過,他看清了身後站的居然是谷尋崖,他左手按住自己的肩頭,右手食指放在嘴邊,示意他禁聲。古悅修一怔,不知他何時從房中出來的,自己居然一點也沒覺察。
谷尋崖輕輕走到門前,猛地一把推開房門,朗聲道:「前輩是在找在下吧?」說話間,他搖亮手中的火摺子。只見一條身影猛地轉過來,正是荊萬一。荊萬一看到谷尋崖站在門口,先是一驚,繼而笑道:「老夫正納罕床上為何沒有喘息之聲,原來……」谷尋崖輕笑道:「前輩來得好快啊。」「你一路留有暗記,不正是要等老夫來嗎?」荊萬一道。谷尋崖但笑不語。
這當兒,其餘人聞聲趕來,都站在院中。「武林第一殺手的荊萬一,再怎麼說也算是有些身份地位,居然深夜偷襲一個晚輩,傳出去豈不被武林人恥笑!」玉虛道長淡淡地道。荊萬一既不氣,也不惱,輕捋鬍鬚緩步走過來,輕笑道:「老夫就是來找這小子的……」一句話未完,驀地出手抓向谷尋崖。他這一出手著實突然,就算古悅修就站在谷尋崖身後,雖然暗中提防他動手,仍覺得太過突兀。
玉虛道長和黃除強齊聲大喝。谷尋崖面對五道凌厲的指氣撲面而來,反倒神色坦然,面不改色,既不躲也不閃。荊萬一的手堪堪就要抓住他的衣襟時,忽聽唰地一聲,一道劍光劃過,荊萬一若不撤手,只怕就要直撞到劍刃上去。荊萬一手腕一轉,化爪為指,以指直點長劍。古悅修也隨機應變,長劍翻轉,挽了個劍花往他肘上削去。
可是古悅修的長劍剛剛遞出半尺,手腕卻被谷尋崖抓住。「三弟,你……」古悅修驚詫萬分。谷尋崖仍是注視著荊萬一,道:「前輩找在下倒底有何指教?」荊萬一一把抓住他的手,道:「你跟老夫走!」「且慢!」古悅修握劍的手就谷尋崖抓住,只好左手去拉荊萬一。可沒等觸及他的手,就覺手臂一震,半條手臂頓時麻木無覺。
荊萬一大笑道:「憑你也敢攔老夫,不自量力!」說著拉起谷尋崖就往外走。院中諸人呼喝著擁上前,他若膽敢用強,少不得有一場拚鬥。谷尋崖笑道:「前輩今夜是只身前來吧?」「哼。」荊萬一道:「老夫若不是只身前來,這會兒你還有命在?趁此刻走,還來得及!」「我要是不走呢?」谷尋崖若無其事地道。荊萬一微怒道:「老夫早勸過你莫趟這渾水,看來你只當是耳旁風了!此時再不走,等到……等到他來了,你就算想走也不能了。」
「他?就是你大哥吧?」谷尋崖淺笑道。荊萬一一怔,問:「你如何得知?」谷尋崖笑而不答,道:「明明你們兩人是同時來到此地,偏偏你先來找我,想必是趁你大哥到來之前支開我,你好下手。」荊萬一大笑道:「不錯!老夫好不容易才找到你這麼個上等資質的小子傳我衣鈹,要是你被大哥殺了,豈不可惜?又叫老夫去哪裡找如此有慧根的後生?」
谷尋崖輕笑:「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倘若真被你們得到寶藏,江湖再無寧日,我又能逃得到哪兒去?」「有老夫在,誰敢動你半根寒毛!」荊萬一道:「你只管跟老夫走便了。」說著拉著谷尋崖就走。
「且慢。」黃除強抻臂攔擋:「天下豈有強收人做徒弟的道理。你也算是武林前輩,居然以大欺小,侍強凌弱,好笑啊好笑!」「老夫向來特立獨行,為所欲為。黃二俠又能耐我何?」荊萬一挺身幾步,跟黃除強面對面不到三尺。「閣下想要掠人,也要先問問黃某的一雙肉掌答不答應。」黃除強道,只聽得啪啪輕響,竟是真氣動處骨節震動。
荊萬一冷笑:「黃二俠名聲雖不小,但也未見得就高出老夫多少。倘若當真動起手來,說不得要傷了黃二俠。」黃除強就算修為再好,也不免動怒。荊萬一成名已久不假,他的一柄劍下也傷過不少成名人物也不假,但目下至少他是以一對六,居然還如此狂妄。「那好,廢話少說,手底下見真章吧。」黃除強道,話未落地,雙掌一錯撲上去。
荊萬一冷冷一笑,居然也不拔劍,以單掌迎戰。黃除強用的是三十二路長拳,出拳如流星,身如蛇行,步法輕快,氣沉丹田。雖說是拳法,其中卻又包含了掌法,肘法,腿法,騰挪縱躍,閃轉劈拿,招式當真變化莫測。出招驕健敏捷,輕飄疾速,但拳著處又沉重有力,穩中帶剛,轉動之勢如輪,轉折之時似弓,緩勢如鷹翔,落勢以如鵲停。三節六合,勁力順達,一招一式,挺拔舒展,靈活多變,使出來氣勢磅礴。
谷尋崖冷眼旁觀,他與黃除強只照過一次面,而且也並未當真動過手,心中對他也頗不以為然,但現在看他一套長拳運用自如,不由得也暗暗稱奇。荊萬一用的卻是形意拳,雖然後發而先至,搶佔中門。相較於長拳的繁鎖,他就簡練劃一得多了,講求短打近用,快攻直取。招式中沒有太多花巧,往往是直擊對手空虛處,一招克敵。原本可以左右互換,只可惜他左手抓著谷尋崖,於是只手對雙掌。
兩套拳法本都講求先聲奪人,所以正應證了以快對快。天下武功原本是難以分高下的,誰能勝出全在誰的功力修為高一籌。荊萬一在功力上要比黃除強高些,但他此刻只以單手對抗,而且他本來是擅用劍,掌法又遜了一籌,剛一開始雖然氣勢洶洶,但三五十招下來,已漸漸落至下風。若不全力施為,只怕單一個黃除強就已經難以對付,更遑論後面還有一位玉虛道長了。
眼看此夜之勢終難善了,荊萬一只得暫先放開谷尋崖的手,回頭輕聲道:「你站過一旁,看老夫如何替你了結了這廝。」說話間,已自腰間抽出長劍。他劍一在手,氣勢立增。黃除強掌上功夫再強,面對他這樣的高手,也不敢託大,以一雙肉掌硬對他的長劍,頓時被他一陣搶攻,連連退避。
「善哉善哉。」玉虛道長見黃除強被他一路劍法逼得無力還手,便朗聲道:「荊施主劍法高超,果非虛傳。貧道以本末之技,也來討教幾招。」說著緩緩拔出劍來,慢慢走上前。
荊萬一劍法正如方才的拳法一般簡練,每一劍刺出,直指中空。劍上動了真氣,夾風馳電,聲勢頗為壯觀。他被稱為「武林第一殺手」,劍下不知有多少人喪命,劍法自然有其獨到之處。往往劍還未出,煞氣已盈丈。玉虛道長拔劍之勢卻是緩而有序,不慌不忙,輕輕一撩。他劍上不覺任何真氣,而荊萬一的劍又是氣勢洶湧,這一撩豈不是以卵擊石?
只聽「嗡」地一聲輕響,玉虛道長看似輕飄飄的一劍,搭在荊萬一的劍上,荊萬一卻覺得劍身震顫不已,連虎口也有些麻木。不由心下一駭:武當掌門果然非同凡響,他隨意撩出的一劍,雖未見得劍法如何,單這分內力早已在己之上,何況這一撩之間,舉重若輕,渾然天成,自是又是一重修為。「好!好劍法!」荊萬一大笑道:「荊某今日能領教武當的神妙劍法,也不枉此生!」話音未落,劍挽狂瀾,數道凌厲的劍氣已朝玉虛道長撲去。
玉虛道長的衣襟被這幾道劍氣震得烈烈作響,但他仍是不急不緩,提劍擰腕,長劍斜挑。雖只是隨意一撩,卻已將對手的真氣化開。荊萬一劍出若狂,一味強攻猛刺,玉虛道長卻仍舊不緊不慢,劍法綿綿不絕,隨意揮灑。這一快一慢,一剛一柔,十中只有一兩次雙劍相擊,噹噹輕響即而分來。但劍上的兩股真氣卻已濃濃地瀰漫開來,餘人近的站在丈外,遠的三丈有餘,均是衣袂鼓動。兩股真氣一兇猛,一綿長,此長彼消,雖說是比劍,實是比的內力。
谷尋崖望著劍來劍往,默然無語。玉虛道長跟荊萬一在武林中也算得上一代劍宗,這一戰雖談不上驚心動魄,但也是百年難遇。他平日里雖然狂傲不羈,但此時也不由得從心底折服。就兩人的武功造詣,自己就算再修練上十年,也未必能及上十一。可見武功修為一事,無窮無盡。
正在他心緒百轉之際,古悅修悄悄對他道:「這荊萬一果然厲害,居然能跟師父他打個平手。幸好此時是他獨自前來,倘若他兄弟二人一齊來,只怕咱們一起上,也未必有勝算。」谷尋崖看看他,道:「荊天問這當兒就算沒來,想必距此也不遠矣。」「現下還要想點辦法。荊萬一獨自前來,正好咱們將他們各個擊破,只剩荊天問一人,就多了幾分勝算!」古悅修道。「難道你想以少勝多?」谷尋崖輕笑著問。「事已至此,也顧不上江湖規矩了。」古悅修道。
谷尋崖沉吟片刻,道:「荊萬一的劍法雖然不凡,自是比不上你師父。武當畢竟是名門正派,武功劍法都是正宗,只不過他是憑著劍法的奇妙與一股兇悍之氣一上來跟你師父打個平手,三五百招之後,勝負便見分曉。」
此時雷聲漸稀,劍氣卻愈來愈強,他們交談聲音壓得低低的,但玉虛道長和荊萬一俱是高手,雖在拚鬥之中,對他們的話也未有一句聽漏。荊萬一一邊劍走龍蛇,一邊笑道:「小子,你也忒瞧不起老夫的劍法了吧!今日若不能讓你見識見識老夫的劍法精妙所在,想你定不服服帖帖拜我為師。」說著劍氣暴長,如癲如狂,竟爾將玉虛道長的劍勢壓了下去。
而玉虛道長的劍卻愈加的沉穩綿長。他的劍勢越快,他的劍反倒越緩,劍尖居然還微微的顫動。可是每刺出一劍,夾帶著的嘯聲反而尖銳高昴。荊萬一運劍越來越快,身形也跟著飛速轉動,好象一個大砣螺圍著玉虛道長不停地轉動。而玉虛道長的劍連同劍氣已在他身周幻化成一道劍屏,刀插不入,水潑不進。看似荊萬一是攻勢,而玉虛道長居守勢,但荊萬一深覺被他劍勢所吸,想要收發自如甚是艱難,心下只有暗暗叫苦。
其餘人正看得瞠目結舌,目瞪口呆之時,突然一陣陰風迎面撲來,強勁得令人難以睜眼。一道電閃從天而降,竟然朝谷尋崖劈去。荊萬一雖然專心應對玉虛道長的劍,驚覺異動,匆忙回頭沖谷尋崖叫到:「小心——」他這一分神,胸口露出個老大的破綻。高手過招,勝敗須臾間。所以玉虛道長的劍趁機飛刺而出,直刺他胸口。他怵然驚變,退閃已是不及,只得吸腹收胸,翻身縱躍。僥是如此,那劍也已刺入他胸口二寸有餘,鮮血飛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