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梅鳳書一身白袍輕裝,立在將軍府大門前,心下惴惴不安。
太子發怒,百官襟聲,出面保她的,竟是朝中唯一的對頭!人生真是充滿意外啊!雷九州這漢子,究竟是何心思?
將軍府大門的獅口銅環,握在手中冰涼沉甸,不知怎地,她心裡頭有些害怕躊躇。彷彿這一敲下去,就開啟了另一段人生----從此和那雄獅般的男子有了牽連。
她深吸一口氣,使力敲了幾下。呀地一聲,門開了,露出一顆頭來。「咦?是梅丞相,真是稀客!」祝老三看到她,一臉驚訝。
的確是稀客,如無這場意外,她原本打算老死不相往來的。謹慎的天性,令她認真打量起雷九州臉上的神情,見他不似作偽,才緩緩開口:「為何救我?」
雷九州見她如此小心認真,微微一笑,再度搭箭上弦,說道:「不為什麼,你是個好官,而我,」咻地一聲箭響。「只做我認為正確的事。」連續三箭皆命中紅心,雷九州卸下弓箭,轉身面對梅鳳書,目光湛然。
只做我認為正確的事……不知為何,雷九州這句話瞬間突破了她的心防。「我也一直這麼想的。」她不覺喃喃的回道。
雷九州聞言笑了,一拍她的肩,豪爽的說道:「梅兄弟,你這人雖然脂粉味重了些,卻十分正直誠實……」
多謝誇獎啊!梅鳳書心下嘀咕,先貶后褒,他也真夠意思了。
「咱倆雖不是一見如故,卻也意氣相投……」誰和你「意氣相投」!聽著雷九州的話意,她心中
突生一股不祥的預感。
「……咱倆結為金蘭兄弟如何?」
唉,果然!梅鳳書暗地裡嘆了口氣。自古英雄豪傑一高興起來,就要和人「義結金蘭」,從無例外。
「小弟求之不得。」她聽見自己「照本宣科」的回答。碰到這種場面,她能說不嗎?所有的俠義傳奇里;都是「小弟求之不得」的標準答案。想來,說「不」的都被當作不識好歹的一刀斬死了。
兩人當下敘了長幼,雷九州比她大了七歲,自然是兄長了。於是梅鳳書使和雷九州並肩而立,撮土為香,朝天拜了幾拜。
她聽見身邊的雷九州禱念道:「皇天在上,吾今日與梅鳳書結為異姓兄弟,從此一生,禍福與共,如違此誓,當受五雷極頂。」
梅鳳書也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的跟著念道:「皇天在上,吾今日與雷九州結為異姓兄弟,從此一生,禍福與共,如違此誓,當受……」
開玩笑!她才不要為了這粗魯漢子被五雷極頂,灰飛煙滅哩!梅鳳書停頓了一下,腦筋飛快的從萬箭穿心、粉身碎骨、腸穿肚爛等等常用的誓詞中選出一個比較「不嚴重」的。「當……吐血而亡。」嗯,等她活到八十歲再吐血,應該不會死得太難過。
兩人再朝天拜了幾拜,一個熱血滔滔、一個興趣缺缺,就這麼完成了結義之禮。
雷九州看來心情十分愉悅,粗壯手臂攬著她的秀眉,笑道:「鳳弟,為兄理當送你一份結義禮才是。」
鳳弟?雖然性別錯了,聽來還滿順耳的。「多謝大哥,可惜我有急事需回府打理,改日再訪。」梅鳳書忙不迭的推辭。
「吾煮酒以待。」雷九州大掌親切的扶著她的肩,伴著她走到門口。
就算煮到整壇酒蒸干,我也不會再來了。梅鳳書心中暗道。她逃也似的離開了將軍府。
「西陵國之所以強盛,除了民風強悍外,勇於打破傳統也是要因。」手中摺扇搖曳生風,梅鳳書眼眸明亮有神,在將軍府大堂踱著方步,侃侃而談:「咱們東莞雖然歷史長,相對的也讓某些因循無理的傳統拖住了腳步。例如,男尊女卑。」
「你下令廢除女子裹腳,也就是破除男尊女卑的第一步?」洞悉的語氣,一旁的雷九州穿著尋常輕布短衣,輕鬆的持杯而坐。
「沒錯。」一個旋身,梅鳳書優雅的收了摺扇,美眸回視他。
雷九州朝她微一頷首,表示贊同。「聽來有些道理,如果連身軀都甘於受縛,何況是心思。鳳弟,要喝一杯嗎?」
「謝了,我不擅飲酒,喝茶就好。」
雷九州立即為她倒了一杯熱茶。梅鳳書望著手中茶杯,心中不解;為何她竟成了將軍府的常客?她原本打走主意不再踏入將軍府的,卻因某日修改法令受挫,心情鬱悶,一時間找不到人傾吐,就胡亂的敲了將軍府的大門……
想不到,從那天起,她就每天往將軍府報到。也許因為雷九州天生有一股讓人心折的魅力----他熱情大方,慷慨豪氣。
如果光是這樣,還不足以折服梅鳳書。要讓知書達禮的她心服,唯有一個「理」字。
經過數天的交談,梅鳳書很意外的發現:粗壯的男人未必全是沒腦子的莽漢。雷九州思路清晰,往往一語中的。如果當初不是讓偏見蒙敝了雙眼,她早該想到:能統領大軍、百戰皆捷的人,腦筋應該不會差到哪裡去。紫龍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她當初錯估雷九州的還有一樣,那就是----女人。雷九州從來不碰女人。當祝老三興匆匆的跑去妓院時,他總是獨自一人在校場彎弓射箭,或是擦拭他那把寶刀。而當初太子犒搞賞的美女,據說全部被他打發回鄉了,所以,將軍府上下,瀰漫著「陽剛之氣」----沒有半個女人。
他討厭女人,避之唯恐不及。
「不過依我看,東莞女子是沒得救了。」雷九州略帶不屑的說道。
「此言何意?」她眉高挑。她,可也是個東莞女子呢。
「整天就只知道繡花,要不,就失神的呆坐著等男人回家,然後開口就是『給你煮了雞湯』、『隔壁的姑娘穿了件新衣』這等婆婆媽媽無聊瑣事,令人掩耳疾走,避之唯恐不及……」
「那也是你們男人造成的!」梅鳳書不甘心的抗辯。
「『你們』男人?」雷九州奇怪的塑著她。「鳳弟,怎麼聽你的口氣,好像自個兒不是男人似的?」
「我當然----」梅鳳書猛然醒悟,硬生生將「不是男人」給吞了下去。「是昂藏七尺的大丈夫。」
雷九州一拍膝蓋。「那就對了!真不懂繡花有什麼有趣的,和朋友們去喝酒猜拳不是快活多了嗎?你說是不是?」
梅鳳書很想說:喝酒猜拳又有什麼樂趣了?但一開口卻變成了:「是啊,大哥所言甚是。」
「別再談女人了,無聊。鳳弟,咱們來談天下英雄。」「雷哥哥,這你就錯了,女人也有趣味的時候。」
祝老三插了進來,一臉暖昧的說道:「女人身上的奶子白嫩飽滿,真好摸。女人在床上啼叫的時候,那股騷勁,會讓你欲罷不能……咦?梅丞相,你怎麼臉紅得像公雞一樣?」
「老三,梅丞相是個斯文人。」雷九州隱忍著笑意。
「他再斯文也總是個男人吧。」祝老三不以為然的說道:「男人在一起的時候,不都說這些有聲有色的?除非他不是男人。」
梅鳳書乾笑幾聲。「是啊是啊!男人在一起都是談這些的嘛!哈哈哈……」笑得萬分尷尬,笑得百般狼狽。唉,她現下是個「男人」!
雷九州見她滿臉通紅、坐立難安,心下好笑,立即轉開話題:「鳳弟,為兄帶你去將軍府的藏寶室,挑件珍品當作結義禮吧。」當下就挽著她的手離座,免受祝老三的「女人經」折磨。
梅鳳書暗地裡鬆了一口氣,忙不迭的跟隨著雷九州的腳步,離開了祝老三和黑衣驃騎們喧鬧的大廳、朝將軍府內室走去。
藏寶室裡頭會有什麼奇珍異寶呢?名家的真跡、絕版的古冊?還是珊瑚樹、珍珠匣?不知道雷九州會送什麼給她當作結義的表記?梅鳳書略帶興奮的猜想著,雖然當初不情不願的和雷九州結為異姓「兄弟」,但她終究是個姑娘家,沒有姑娘不喜歡禮物的而來自男性的饋贈,意義又更加特殊。
呀的一聲,密室的門緩緩打開,梅鳳書期待的探頭張望。這是哪門子的藏寶室啊?在她面前只有一面牆,上頭滿滿的掛了許多她從未見過的兵器。
「這是囚龍棒,原是南疆一名猛將的兵器;這些是斬馬刀、紫金糙、棗陽架……」雷九州滿臉興味的一路介紹下來,梅鳳書則是聽得皺眉。
兵器不就只有刀槍劍棍么?哪來這些奇形怪狀的玩意兒?她心道。這就叫「隔行如隔山」。若談起筆,她可就如數家珍:畫奇險山水時要用雞狼毫,取它勁厲的筆鋒;畫美人衣帶時就要用兔豪,取它的柔順;畫鳥獸身上的細密毛髮,就要用最小號的紅豆筆……。
眼角捕捉到一對似曾相識的兵器,她不禁趨身向前。
「這是戟。」雷九州指著那一對兵器向她解釋道:「聽說西陵的紫龍就是使一對銀戟。」
聽他提到「紫龍」,她不禁露出溫柔笑意,隨即謹慎的轉開話題:「大哥,聽說皇上賜予你玄甲戰袍,可否讓小弟一觀?」
「隨我來。」雷九州帶她走出密室,往自己的寢室走去。
踏進了將軍府中的主寢室,梅鳳書心中突然湧起奇異的感覺,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踏入男子的寢房。而且,沒有一個東莞女子會踏入她丈夫以外男子的房間。寬大整潔的房間里,沒有屏風、綉畫、紗帳等多餘的裝飾;牆角倚著長槍,桌上放著一卷卷的戰略地圖;陽剛樸素,一如雷九州的性格。
「此即皇上所賜的玄甲。」雷九州指著牆上掛著的黑色甲胄說道。
那是一套由烏鐵所製成的護身鎧甲,護住身體各部位的甲片由精巧的銀色環勾綴連著。玄甲銀環,在房中透出黑沉銀光,即使是掛在牆上,也讓人感受到一股迫人的威勢。
梅鳳書凝目細瞧,見披膊和胸皚上擦痕累累,透露著風霜殺戰,以及男兒的勇猛戰績。「紫龍的青甲戰袍是貼身軟甲,精巧緻密,」她心中暗自品評。「不似他的玄甲戰袍這般粗曠霸氣。」
「戰袍是武將的精神象徽。」雷九州站在她身後,語帶傲然。
「大哥,看見這玄甲戰袍,使我想起一年前的慶功宴上,瑤公主……。」梅鳳書突然想起當時公主伸手欲撫摸雷九州身上的戰袍,他卻突兀的站起來向她敬酒的情景。
雷九州濃眉不悅的皺起。「戰袍是男人的聖物,讓女人摸了,豈不褒讀?」
梅鳳書聽了,馬上仲手摸了兩下。原本是火大他那句「讓女人摸了,豈不褻瀆」,暗中「報復」;待得她柔嫩的掌心滑過甲面,刀槍劾痕擦得她手心微感刺痛的剎那,彷彿看見雷九州在沙塵滾滾的戰場上,挺刀縱馬,斬敵首於須臾之間,神威凜凜,心中不禁肅然了。
而那戰袍上似乎有股無形的男兒陽剛之氣,透過掌心傳到她身上,使得她心中起了些微騷動。
「鳳弟,適才藏寶庫裡頭的東西,你中意哪一件,告訴為兄。」
梅鳳書聞言不禁皺眉。她要那些撈什子紫金錘、囚龍棒、斬馬刀幹什麼?她長睫眨了一下,眼波流轉,瞥見牆上的玄甲。「大哥,小弟就只中意你這件戰袍。」她笑吟吟的說道。御賜戰甲是武將一生中至高的榮譽,她倒想看看,像雷九州這般「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好漢,捨得送給她這件意義不凡的「衣服」嗎?
雷九州微微一笑,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大手毫不遲疑的取下戰袍,輕鬆的說道:「讓賢弟帶回去丞相府,掛在牆上裝飾也好。」眼中映漾著兄長溺愛淘氣幼弟的神情。
「裝飾?如此寶衣不拿來穿,豈不可惜!」據她所知,紫龍連睡覺時也穿著戰袍。
雷九州笑道:「這一身玄甲,足足有五十斤重,若穿在身上,豈不將你這秀氣人兒給壓壞了?」
「五十斤?」梅鳳書聽了不禁美眸圓睜!她朝雷九州瞄了一眼,終於明白他那一身糾結的肌肉是怎麼來的了。「看來,大哥你這份禮小弟受不起。」她搖首笑道。
雷九州大手在她肩上輕拍了幾下,笑說:「鳳弟,你見識過人,忠誠正直,萬般都好,就是身子骨太纖弱了一些,改天……」
他話未完,突然門口傳來大聲唱著:「公主駕到----」
「公主來做什麼?」濃眉糾結,雷九州神情立顯不悅。
「大哥,我還是先避一下好了。」梅鳳書連忙說道。她現在的待罪之身,就是拜這位嬌貴的公主所賜。雖然她問心無傀,但是見面難免尷尬。
雷九州朝她眨了眨眼。「你們小倆口不見個面?」
「什麼小倆口!」梅鳳書起初摸不著頭腦,繼而明白他的調侃之意,著急的說道,「你----你別胡說,我和公主----」
「雷將軍,本宮可等了你好久了……。」
雷九州立即大手一伸,將梅鳳書推大廳后的屏風內,隨即一整身上玄色布衣,大踏步而出。
「末將參見公主。」聲音立轉生疏,和適才對梅鳳書的親熱玩笑,有天壤之別。
「雷將軍,你也太見外了,這兒沒有別人,咱倆親近一點稱呼嘛!」
屏風后的梅鳳書聽見公主如此柔膩軟語,鼻端聞到濃郁香氣,就連她也不覺怦然心動。
「公主乃皇家金枝,未將不敢僭越。」低沉的嗓音強忍著不耐煩。
「雷將軍,你這麼一條龍虎好漢,難道從未有過紅粉知己……嗯?」公主香馥玉軀貼上了他偉壯的身子。那一聲嬌柔的「嗯」,軟綿綿、甜膩膩,彷彿要滴出水似的,當真令人蕩氣迴腸,神為之奪。
藏身屏風后的梅鳳書突然覺得自已枉為女人,心中莫名的湧起一股失落之感。
「公主若無要事,請恕末將失陪了。」雷九州俐落的閃開,轉身吩咐:「老王,送公主出府。」
「將軍!」公主氣惱的一跺蓮足,嬌唳神態,我見猶憐,可惜雷九州心腸甚硬,絲毫不為所動,負著雙手背轉過身,擺明了「送客」的姿態。
待公主鸞駕離開后,梅鳳書才從屏風後轉出來。「公主可是東莞第一美女……」清亮美眸若有所思的望著雷九州。
雷九州瞥了她一眼,墨眉微皺,眼中儘是「那又如何」的表情。
「你不覺得她很美、不曾心動么?」她小心翼翼的問道。
雷九州斜睨著她。「你說,鴨子漂亮,還是鵝美?」
「嘎?」梅鳳書聽得了一頭霧水,不知他所問何意,半晌才回答:「不曾注意過。」
「那就對了。」雷九州不耐煩的一擺手,隨即轉換話題:「鳳弟,我這兒有張最新繪製的海外諸國地域圖,你不妨過來瞧瞧,給點意見。」
梅鳳書望著他大步而去的背影,突然渴知:若她換回女兒裝扮,雷九州也會將她歸為鴨子和鵝,不屑去留意的那一群嗎?紫龍曾稱讚她:「清雅秀麗,溫婉如玉,是柔情女」;扮男裝則是「寬袍大袖,俊麗閑雅,恍如濁世佳公子」;比起她恬靜的好友風靜菊,眉宇間多了一股逸麗神采……。
然而,雷九州又會如何看待女兒身的她呢?梅鳳書似乎忘了,半個月前,她還視雷九州為凶神惡煞,避之唯恐不及,而今卻莫名的希望他能見到她回復女兒裝扮。
西陵園,風氏王府內。
「菊,聽說梅和東莞雄獅不但化敵為友,還交往甚密,真是出乎人意外。」
女子輕柔的笑聲響起:「紫龍,你和藍宰相當初不也是水火不容?」
「那倒是。」西陵紫龍馬上轉換了話題:「菊,你大喜之日將近,不發張帖子給梅么?」
「她是東莞丞相,我是西陵王族,立場不便魚雁往返,怕有小人抓著把柄大作文章.」
「唉,」紫龍嘆了一口氣,說道:「想當年我們三人同在飛霞府學藝,多麼愜意啊!我專攻兵略,文才以梅為第一,而你----」
「是一無所長、好吃懶做的王族千金。」女子輕笑著截住了話頭。
紫龍續道:「只可惜梅在東莞,難得聚首。你笑什麼?」
「我只是很難想像,像梅這樣秀雅的女子,和雷九州那一群漢子混在一起,會是怎樣的情形?」女子抿嘴輕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