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驥遠,今年十九歲。珞琳,和新月同年,今年才剛滿十七。這一雙兒女,一直是努達海的驕傲。比他那輝煌的戰功,更讓他感到喜悅和得意。當然,這雙兒女是非常優秀的。驥遠長得俊眉朗目,生性樂觀開朗,自幼跟著父親習武,練了一身好功夫。珞琳從小就是個美人胎子,再加上口齒伶俐,能說善道,深得父母寵愛不說,也是老夫人的開心果。
這一對兄妹,是熱情的,善良的,都有開闊的心胸,和爽朗的個性。從小生活優裕,使他們不知人間憂愁。新月來了,那樣高貴典雅,那樣楚楚動人,那樣清靈如水,又那樣優美如詩。再加上,她的孤苦無依,使她全身上下,都帶著一份淡淡的哀愁。她的寄人籬下,又使她眉間眼底,帶著濃濃的怯意。這樣的新月,是動人的,也是迷人的。珞琳完全被她吸引了,整天往「望月小築」跑,不知能為新月做些什麼。驥遠正值青春年少,從第一天見面開始,就在驚艷的,震動的情緒下,對新月意亂情迷起來。
新月並不知道她已攪亂了一池春水,她只是單純的享受著驥遠兄妹的友誼。努達海這次遠征歸來,就有一些兒反常,他比以前沉默,常常心不在焉。他和珞琳一樣,也總是不由自主的往「望月小築」跑。事實上,那些日子,誰不是有事沒事就往「望月小築」跑呢?
這天,珞琳知道了新月善於騎術,就興沖沖的向努達海提議,不妨帶新月去郊外騎騎馬,免得她整天窩在家裡,難免想東相西想爹娘。努達海深以為然。驥遠正愁沒機會接近新月,聞言大喜,一個勁兒說好。於是,新月、努達海、珞琳、驥遠帶著小克善,和一群侍衛,就去郊外騎馬。
到了郊外,珞琳看到新月騎的是「碌兒」,就當場撒起嬌來:「阿瑪,你好偏心,把『碌兒』給新月騎!你從不讓任何人碰你的『碌兒』,為什麼對新月不一樣?我不依,我就是不服氣,我嫉妒死了!」新月有點兒局促了,不知道珞琳是在開玩笑還是說真的,不住的看珞琳又看努達海。只見努達海笑嘻嘻的對珞琳說:
「哈哈!有個人讓你吃吃醋,正中我懷!平常把你慣得無法無天了!」他看著珞琳:「你的『雪花團』那一點不好了?」
「『雪花團』沒什麼不好,就是不能和你的『碌兒』相提並論嘛!」珞琳笑著,對新月眨眨眼,讓新月充分了解到她是被「另眼相待」了。「新月!我不管,今天我要和你賽一程,看看到底是『雪花團』厲害還是『碌兒』厲害?」
新月有些猶豫,驥遠已在旁邊鼓勵的喊:
「去啊!怕什麼?殺殺她的威風去!」
「來吧!新月!」珞琳叫著,就一馬當先,往前奔去。
新月被這樣一激,興緻大起,一夾馬肚,追上前去。
驥遠見機不可失,當然不會讓自己落在後面,嘴中大喝一聲:「駕!」揚起馬鞭,也飛馳向前。
一時間,驥遠、新月、珞琳三騎連成了一線,賓士著,賓士著。馬蹄翻飛,煙塵滾滾。三個年輕人,都忘形的吆喝著,呼叫著。新月被這樣的策馬狂奔所振奮了,她確實忘了荊州,忘了傷痛,忘了孤獨,忘了責任……她開始笑了。她的笑聲如清泉奔流,如風鈴乍響,那麼清清脆脆的流瀉出來。這可愛的、難得的笑聲使珞琳和驥遠多麼興奮呀!他們叫著,鬧著,盡興狂奔著。奔了好大一陣,三個人都是並轡齊驅,沒有分出什麼輸贏。然後,新月把馬放慢了下來,驥遠就跟著把馬放慢了。
珞琳掉轉馬頭,發現驥遠正和新月有說有笑,眉飛色舞的。她看出了一些端倪,就奔回來打趣的說:
「好哇!新月!你太藐視人了!居然邊賽馬邊聊天!就這麼不把我放在眼裡啊?」「那有的事?」新月急道:「我追不上你呀!我認輸好了!」
「太沒意思了,誰要你認輸呢?」珞琳嚷嚷著:「別把『碌兒』調教成了小病貓!來!讓我幫你加一鞭!」珞琳一邊說著,就一邊提起馬鞭,冷不防的抽在『碌兒』的屁股上。
「啊……」新月驚叫了一聲,身子猛然往前沖,韁繩都來不及拉緊,碌兒已受驚狂奔。
「新月……」驥遠大驚失色,急起直追。
珞琳覺得好玩極了,在後面哈哈大笑。但是,笑著笑著,她覺得不太對勁了。只見碌兒發瘋般的狂奔,新月匍匐在馬背上,左右搖晃著,手忙腳亂的撈著鬆脫的韁繩,眼看就要跌下馬來。「拉住韁繩!」驥遠急得大吼大叫:「把碌兒穩住,快拉韁繩……」新月也知道該快拉韁繩,奈何她撈來撈去,就是撈不著那繩子。她的身子,在馬背上激烈的顛簸,顛得她頭暈眼花,已不辨東南西北。就在此時,眼前忽然橫著一枝樹枝,她尖聲大叫,衣服已被樹枝勾住,整個身子,就騰空而起,往地上重重的摔落下去。說時遲,那時快,驥遠已經來不及思想,縱身一躍,就對著新月的方向撲過去。
只聽到「砰」的一聲,重物落地,接著是「哎喲」「哎喲」兩聲大叫。到底這兩個人是怎樣翻落地的,誰也鬧不清楚。總之,等珞琳、努達海和眾人趕到時,看到的是驥遠抱著腿在地上呻吟,新月睜著一對驚魂未定的大眼睛,坐在一旁,獃獃的看著驥遠發愣。
「怎樣了?怎樣了?」努達海驚慌的問:「新月……你摔傷了?」「我……我好像沒事……」新月從地上爬了起來,動了動手腳。「可是……驥遠……驥遠好像摔得很重……」她著急的俯身看驥遠:「驥遠!你怎樣了?」
「我……我……我……」驥遠疼得齜牙咧嘴的,還努力想裝出笑容來。「我也沒事……沒事……只是站不起來了……」
「哥!」珞琳急得快哭了:「我不是故意的,我完全沒料到會這樣……對不起!對不起!」
努達海翻身落馬,一把抱起了驥遠。
「快!趕快回家看大夫去!」
等到驥遠被抬回家裡,就別提全家有多麼震動了。老夫人、雁姬、努達海、新月、克善、珞琳、大夫、烏蘇嬤嬤、巴圖總管、甘珠,和驥遠的奶媽丫頭們,黑壓壓的擠了一屋子。老夫人心痛得什麼似的,又罵珞琳又罵努達海,只是不敢罵新月。至於那匹闖禍的「碌兒」,差一點沒讓老夫人叫人給斃了。幸好,府里養著專治跌打損傷的大夫,經過診治,驥遠只是腳踝脫臼,並無大礙。大夫三下兩下,就把骨頭給接了回去。驥遠雖然痛得眼冒金星,額冒冷汗,但因佳人在坐,始終都很有風度的維持著笑容。使雁姬對兒子的英雄氣概,讚不絕口。折騰到了晚上,新月帶著一腔的歉意,和克善回「望月小築」去了。驥遠的心,就跟著新月,也飛到「望月小築」去了。屋子裡沒有了「外人」,雁姬才有機會細問出事的詳情。珞琳這一會兒,知道驥遠已經沒事,她的精神又來了,繪聲繪色的把經過又加油加醬了一番。關於驥遠的「飛身救美」,自然被渲染得淋漓盡致。努達海原不知道出事的緣由,此時,竟聽得發起呆來。這天夜裡,雁姬和努達海回到了卧室,雁姬瞅著努達海,只是默默的出神。努達海被看得心裡發毛,忍不住問:
「怎麼了?」「我在想……」雁姬頗有深意的說:「你把新月帶回家來,是不是命運的安排,冥冥中自有定數!」
「為何有此一說?」努達海神色中竟有些閃爍,自己也不知道何以心緒不寧。「難道你還不明白,咱們的兒子,是對新月一見傾心了?」
努達海整個人一愣。「你聽珞琳胡說八道呢,」他勉強的答著:「這珞琳就會言過其實,喜歡誇張,黑的都會被她說成白的。」
「你少糊塗了!」雁姬笑著:「驥遠那份神不守舍的樣子,根本就原形畢露了!」「原形畢露?」努達海怔怔的:「是嗎?」
「是啊!我不會看走眼的!你們男人總是粗心大意一些,才會這樣沒感覺!依我來看,驥遠動了心是絕對沒錯,就是不知道新月怎樣?」「難道……」努達海下意識的皺了皺眉頭:「你不反對?」
「為什麼要反對呢?」雁姬深思的說,唇邊帶著個自信的笑。「咱們家那一點輸給別的人家了?如果驥遠有這個本事,能摘下這一彎新月,那也是美事一樁,咱們大可樂觀其成,你說是嗎?」「嗯,」他輕哼一聲。「可是,新月是個和碩格格,將來需要由皇上指婚,驥遠的婚姻,也不是我們能做主的……」
「我知道,我知道,」雁姬打斷了他:「只要他們兩個郎有情,妹有意,一切就不難了。想那太后對新月如此喜歡,到時候只要新月有些兒暗示,太后自會把新月指給驥遠的!所謂指婚,那一次是真由皇上做主呢?還不都是兩家都有意思了,再由皇上和太後來出面的!」雁姬雖然有點一廂情願,分析得卻也合情合理。是嗎?努達海不吭氣了,手裡握著一個茶碗,眼光直愣愣的看著碗里的茶水,神思恍惚。是嗎?他模糊的想著,驥遠喜歡新月?是嗎?他們兩個,年齡相彷,郎才女貌,確實是一對璧人啊!「今天,珞琳倒說了一句很俏皮的話,使我心有戚戚焉!」雁姬並未留意他表情上微妙的變化,自顧自的說。
「她說什麼?」「近水樓台先得月!」努達海猛的一震,覺得自己內心深處,被什麼東西重重的撞擊了。經過這次摔馬事件,努達海去望月小築的次數,就明顯的減少了。新月不說什麼,臉上,逐漸露出一種蕭瑟的神情,眼底,浮現著落寞。每當和努達海不期而遇,她就會遞給他一個微微的笑。那笑容十分飄忽,十分暗淡,幾乎是可憐兮兮的。這樣,有天晚上,努達海給她送來皇上御賜的春茶,發現她正一個人站在樓頭看月亮。他示意雲娃不要驚動她,就不聲不響的走到她身邊。新月只當是雲娃走過來,頭也不回,只是幽幽的嘆了口氣。這聲嘆氣,使努達海的心臟沒來由的一抽,竟抽得好痛好痛。一陣風過,夜涼如水,努達海不由自主的,解下了自己的披風,默默的披在她的肩上。
新月驀然回頭,這才發現身邊站著的是努達海。她一句話都沒說,只是用那對盈盈然的眸子,靜靜靜靜的瞅著他,眼中盛載的是千言萬語。努達海被這樣的眼神給震懾住了,除了靜靜靜靜的回視著她以外,什麼能力都沒有了。兩人就這樣靜靜相對,彼此都看得痴了,也都被對方眼中所流露的深情所驚嚇住了。「你在生我的氣嗎?」好半晌,她才幽幽的問了一句,聲音中帶著微微的震顫。「我做錯什麼了嗎?」
「怎麼會?」他的心揪緊了。「為什麼要這樣問呢?」
「因為……」她住了口,欲言又止。眼光停駐在他臉上。
「因為什麼?」他忍不住追問,眼光竟無法和她的視線分開。「因為……」她再說,沉吟著。
他忽然有些害怕起來,他這一生,還沒有害怕過什麼,可是,此時此刻,他卻害怕著這對黑色的眸子,這對閃亮的眼睛。也害怕她將說出的話,和她沒說出的話。他驀的抽身一退,像逃避什麼似的,急急的說:
「起風了!咱們進去吧!」
她咽了口氣,嗒然若失,什麼話都不再說,默默的跟著他走進了房裡。房間中,幾盞桐油燈點得明晃晃的,似乎比那樓頭的月色來得「安全」多了。雲娃也捧來了剛沏的熱茶,笑吟吟的說:「格格,努大人特地給你送來的茶葉,挺香的呢!」
於是,他們坐下來,開始品茶。剛剛在樓頭,好像發生了什麼,又好像什麼都沒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