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把含煙留在客廳中,柏霈文就跑上了樓梯,一直停在柏老太太的門前,在門外停立了幾秒鐘。呼吸了好幾下,他終於甩了甩頭,舉起手來敲了敲門。門內,柏老太太那頗具威嚴的聲音就傳了出來:「進來!」他推開門,走了進去,一眼看到柏老太太正在敞開的窗前,那窗子面對著花園,花園內的一切都一覽無遺。他的心跳加速了,那麼,一切不用解釋了,柏老太太已經看到他和含煙在花園中的一幕了。他注視著柏老太太,後者的臉色是鐵青的。「你要告訴我什麼嗎?」柏老太太問,聲音冰冷而嚴厲。

柏霈文把房門在身後合攏,邁前了幾步,他停在柏老太太的面前,低下頭,他說:

「我來請求您的原諒。並請您接受您的兒媳婦。」

「你終於娶了她了!」柏老太太低聲的說。「甚至不通知你的母親。」她咬了咬牙,憤怒使她的身子顫抖。「你不是來讓我接受她的,你簡直是要我去參見她呢!」

「媽!」柏霈文惶悚的說:「我知道我做錯了,但是,請你原諒我!」他抬起頭來,看著柏老太太,他的眼睛好深好沉,閃爍著一種奇異的光芒。柏老太太不禁一凜,她忽然覺得自己不認識這孩子了,他不再是那個依偎在她膝下的小男孩,他長大了,是個完完全全的、獨立的男人了。他身上也帶著那種獨立的、男性的、咄咄逼人的威力。他的聲調雖然溫柔而恭敬,卻有著不容人反駁的力量。「媽,你不能了解,她對於我已經比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更重要,我不能允許有任何事情發生,我害怕失去她,所以,我這樣做了!我寧願做了之後,再來向您請罪,卻不敢冒您事先拒絕的險!」

柏老太太瞪視著柏霈文,多坦白的一篇話!卻明顯的表示出了一項事實,他可以失去母親,卻不能失去那個女人!這就是長成了的孩子必走的一條路嗎?有一天,你這個母親的地位將退後,退後,一直退到一個角落裡去……把所有的位置都讓給另一個女人!在他的生命里,你不再重要了,你不再具有權威了,你失去了他!如今,這孩子用這樣一對坦白的眸子瞧著你,他已經給你下了命令了:你無可選擇!你只有接受一條路!「她比世界上任何東西都重要,甚至比你的母親更重要!」她喃喃的說:「你已經不考慮母親的地位和自尊了!你真是個好兒子!」「媽!」柏霈文喊了一聲。「只要你接受她,你會喜歡她的,你會發現,你等於多了一個女兒!」

「我沒福氣消受這個女兒!」柏老太太冷冷的說:「或者我該搬出去住。她叫什麼名字?」

「含煙。」「是了,含煙山莊!你在門口豎上了這麼一個牌子,這兒成了她的天地,我會儘快搬走!免得成為你們之間的絆腳石!」

柏霈文邁前了一步,他的手緊緊的握住了母親的手,他那對漂亮的眼睛和煦、溫柔,而誠懇。他的聲音好親切,好鄭重。「媽,您一向是個好母親,我不相信您沒有接受一個兒媳婦的雅量!爸當初和您結婚以後,他的世界也以您為重心的,不是嗎?您了解愛情,媽!您一向不是個古板頑固的女人。您何不先見見她?見了她,您就會了解我!至於您說要搬走,那只是您的氣話。媽,別和我生氣吧!」

「我不是生氣,霈文,我只是悲哀。」她望著他。「我從沒有反對過你娶妻,相反的,我積極的幫你物色,幫你介紹。你現在的口氣,倒好像我是個典型的和兒媳婦搶兒子的女人!我是嗎?」「你不是。」柏霈文說:「那麼,你也能夠接受含煙了?雖然她不是你選擇的,她卻是我所深愛的!」

「一個女工!」柏老太太輕蔑的說。

「一個女工!」柏霈文有些激動的說:「是的,她曾是女工,那又怎樣呢?總之,現在,她是我的妻子了!」

「她終於掙到了這個地位,嗯?」柏老太太盯著柏霈文:「你彷彿說過她並不稀奇這地位!怎會又嫁給了你呢?」

「她是不稀奇的!媽!」柏霈文的臉色發白了。「你不知道我用了多少工夫來說服她,來爭取她。」

「是的,我想是的。」柏老太太唇邊浮起了一個冷笑。「你一定得來艱巨!這是不用說的。好吧,看來我必須面對這份現實了,帶她上樓吧!讓我看看她到底是怎樣一個東西!」

柏霈文深深的望著他的母親,他的腳步沒有移動。

「怎麼還不去?我說了,帶她上樓來吧!難道你還希望我下樓去參見她嗎?」「我會帶她上樓來,」柏霈文說,他的眼光定定的望著母親,他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可是,媽,我請求你不要給她難堪,她細微而脆弱,受不了任何風暴,她這一生已吃了許多苦,我希望我給她的是一個避風港,我更希望,你給她的是一個慈母的懷抱!她是很嬌怯的,好好待她!媽,看在我的面子上!我會感激你!媽,我想你是最偉大的母親!」

柏老太太呆立在那兒,柏霈文這一篇話使她驚訝,她從沒看過她兒子臉上有這樣深重的摯情,眼睛里有那樣閃亮的光輝。他愛她到怎樣的程度?顯而易見,他給了她一個最後的暗示:好好待她,否則,你將完完全全的失去你的兒子!她咬了咬牙,心裡迅速的衡量出了這之中的利害。沉吟片刻,她低低的說:「帶她來吧!」柏霈文轉身走出了房間,下了樓,含煙正站在客廳中,焦灼的等待著,她頭上依然披著婚紗,裹在雪白的禮服中,像個霓裳仙子!看到柏霈文,她擔憂的說:

「她很生氣嗎?」「不,放心吧!含煙,」柏霈文微笑的挽住她的手。「她會喜歡你的,上去吧,她要見你!」

含煙懷疑的看了柏霈文一眼,後者的微笑使她心神稍定。依偎著柏霈文,她慢慢的走上樓梯,停在柏老太太的門前。敲了敲門,沒等迴音,柏霈文就把門推開了,含煙看了進去,柏老太太正坐在一張紫檀木的圈椅中,背對著窗子,臉對著門,兩個女人的目光立即接觸了,含煙本能的一凜,好銳利的一對眼光!柏老太太卻震動了一下,怎樣的一對眼睛,輕靈如夢,澄澈似水!「媽,這是含煙!」柏霈文合上了門,把含煙帶到老太太的面前。含煙垂著手站在那兒,怯怯的看著柏老太太,輕輕的叫了一聲:「媽!」柏老太太再震動了一下,這聲音好嬌柔,好清脆,帶著那樣一層薄薄的畏懼,像是個怕受傷害的小鳥。她對她伸出手來,溫和的說:「過來!讓我看看你,孩子!」

含煙邁前了一步,把雙手伸給柏老太太,後者握住了她的兩隻手,這手不是一個女工的手,纖細、柔軟,她沒做過幾天的女工!她想著。仔細的審視著含煙,那白色輕紗裹著的身子嬌小玲瓏,那含羞帶怯的面龐細緻溫柔……是的,這是個美麗的女孩子,但是,除了美麗之外,這女孩身上還有一些東西,一些特殊的東西。那對眼睛靈慧而深湛,盛載了無數的言語,似在祈求,似在夢幻,懇懇切切的望著她。柏老太太有些明白這女孩如何能如此強烈的控制住柏霈文了,她有了個厲害的對手!「你名叫含煙,是嗎?」她問,繼續打量著她。

「是的。」含煙恭敬的說,她望著柏老太太,那銳利的目光,那堅強的臉,那穩定的,握著她的雙手,這老太太不是個等閑人物呵!她注視著她的眼睛,那略帶灰暗的眼睛是深沉難測的,含煙無法衡量,面前這個人將是敵是友。她看不透她,她判斷不了,也研究不出,這老太太顯然對她是胸有成竹的。「你知道,含煙,」她說。「你的出現對我是一個大大的意外,我從沒料到,我將突然接受一個兒媳婦,所以你得原諒我毫無心理準備。」含煙的臉紅了。低下頭,她輕輕的說:

「對不起,媽,請饒恕我們。」

饒恕「我們」?她已經用「我們」這種代名詞了!她唇邊不自禁的浮起一絲冷笑,但是,她的聲音仍然溫柔慈祥。

「其實,你真不用瞞著我結婚的,我不是那種霸佔兒子的母親!假若我事先知道,你們的婚禮絕不至於如此寒傖!孩子,別以為所有的婆婆都是孔雀東南飛里那樣的,我是巴不得能有個好媳婦呢!」含煙的頭垂得更低了,她沒有為自己辯白。

「不管怎樣,現在,你是我們家的人了。」老太太繼續說:「我希望,我們能夠相處得很好,你會發現,我不是十分難於相處的。」「媽!」含煙再輕喚了一聲。

媽?媽?她叫得倒很自然呢!柏老太太難以覺察的微笑了一下。「好吧,現在去吧!霈文連天在收拾房子,又換地毯,又換窗帘的,我竟糊塗到不知道他在布置新房!去吧,孩子們,我不佔據你們的時間了,我不做那個討厭的、礙事的老太婆!」

「謝謝你,媽!」柏霈文嚷著,一把拉住了含煙的手,迫不及待的說:「我們去吧!」

「等會兒見!媽!」含煙柔順的說了一句,跟著霈文退出了房間。柏老太太目送他們出去,她的手指握緊了那圈椅上的扶手,握得那樣緊,以至於那扶手上的刻花深深的陷進她的肉里,刺痛了她。她的臉色是僵硬而深沉的。

這兒,霈文一關好母親的房門,就對含煙急急的說:

「怎樣?我的母親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可怕吧!」

含煙軟弱的笑了笑,她什麼話都沒有說。霈文已經把她帶到了卧房的前面,那門是合著的,霈文說:

「閉上眼睛,含煙!」含煙不知道他葫蘆里在賣什麼葯,但她順從的閉上了眼睛。她聽到房門打開的聲音,接著,她整個的身子就被騰空抱起來了,她發出了一聲驚呼,慌忙睜開眼睛來,耳邊聽到霈文笑嘻嘻的聲音:「我要把我的新娘抱進新房!」

把含煙放了下來,他再說:

「看吧!含煙,看看你的家,看看你的卧房吧!」

含煙環室四顧,一陣喜悅的浪潮窒息了她,她深吸著氣,不敢相信的看著這間房子;純白色的地毯,黑底金花的窗帘,全部傢具都是白色金邊的,整個房子的色調都由白、黑,與金色混合的,只有床上鋪著一床大紅色的床罩,在白與黑中顯得出奇的艷麗與華貴。另外,那小小的床頭柜上,在那白紗檯燈的旁邊,放著一瓶鮮艷的黃玫瑰,那梳妝台上,則放著一個大理石的塑雕——一對擁抱著的男女。

「那是希臘神話故事裡的人物,」柏霈文指著那塑像說:「尤莉特西和她的愛人奧菲厄斯。他們是一對不怕波折的愛侶,我們也是。」他擁著她,吻她。「這房間可合你的胃口嗎?」

「是的,是的,」她喘息的說:「你怎麼知道……」

「你忘了?你告訴過我,你希望用白色、金色,與黑色布置卧房,以米色和咖啡色布置客廳。」

她眩惑的望著他。「你都記得?」「記得你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他說,用手捧著她的臉,他的眼光深深切切的望著她,低低的、痴痴的、戰慄的說:「我終於,終於,終於得到了你!我所摯愛的、摯愛的、摯愛的!」俯下頭來,他吻住了她。她閉上眼睛,喉中哽著一個硬塊,那層喜悅的浪潮又淹沒了她,她陶醉,她暈眩,她沉迷。兩滴淚珠滑下了她的面頰,她在心中暗暗的發著誓言:

「這是我獻身、獻心的唯一一個人,以後,無論遭遇到怎樣的風暴,我將永遠跟隨著他,永不背叛!」

她的手臂環繞住了他。那黑底金花的窗帘靜靜的垂著,黃玫瑰綻放了一屋子的幽香。

新婚的三天過去了。這三天對於含煙和霈文來說,是痴痴迷迷的,是混混沌沌的,是恍恍惚惚的,是忘記了日月和天地的。這三天霈文都沒有去工廠,每天早晨,他們被鳥啼聲喚醒,含煙喜歡踏著朝露,去剪一束帶著露珠的玫瑰,霈文就站在她身邊,幫她拿剪刀,幫她拿花束,有時,她會手持一朵玫瑰,笑著對霈文說:「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

她那流動著光華的明眸,她那似笑還顰的嬌羞,她那楚楚動人的韻致,常逗引得霈文不顧一切的迎上去,在初升的朝陽下擁住她,在她那半推半就的掙紮下強吻她……然後,她會跺跺腳又笑又皺眉的說:

「瞧你!瞧你!」他們撒了一地的玫瑰花瓣。

早餐之後,高立德總要去茶園巡視一番,有時帶著工人去施肥除草。他們就跟了去,含煙常常孩子氣的東問西問,對那茶葉充滿了好奇。有一次,她問:

「你們為什麼一定要用茉莉花作香片茶呢?為什麼不作一種用玫瑰花的香片?」柏霈文和高立德面面相覷,這是一項好提議,後來,他們真的種植了一種特別的小玫瑰花,製造了玫瑰紅茶和玫瑰香片,成為柏家茶園的特產。不過,由於成本太高,買的人並不多,但這卻成為含煙獨享的茶葉,她終日喝著玫瑰茶,剪著玫瑰花,渾身永遠散放著玫瑰花香。

跟高立德去巡視茶園只是他們的藉口,只一會,高立德就會發現他們失蹤了。從那茶園裡穿出去,他們手攜手,肩並著肩,慢慢的走往那山坡的竹林和松林里。含煙常摘一些嫩竹和松枝,她喜歡把玫瑰花和竹子松枝一起插瓶,玫瑰的嬌艷欲滴,松竹的英挺修偉,別有風味。依偎在那松竹的陰影下,含煙常唱著一支美麗的小歌:

「我倆在一起,

誓死不分離。花間相依偎,水畔兩相攜。山前同歌唱,月下語依稀。海枯石可爛,情深志不移!日月有盈虧,我情曷有極!相思復相戀,誓死不分離!」含煙用那樣柔美的聲音婉轉的輕唱著,她的眼睛那樣深情脈脈的停駐在他的身上,她的小臉上綻放著那樣明亮的光輝……他會猛的停住步子,緊握著她的手喊:

「噢!含煙!我的愛,我的心,我的妻子!」

在那郊外,在那秋日的陽光下,他們常常徜徉終日。松竹橋下,流水潺□□,那道木橋,有著古拙的欄杆,附近居民常建議把它改建成水泥的或石頭的,因為汽車來往,木橋年代已久,怕不穩固。含煙卻獨愛木橋的那份「小橋、流水、人家」的風味。坐在那欄杆上,他們曾並肩看過落日。在橋下,他們也曾像孩子一般,撿過小鵝卵石,因為含煙要用小鵝卵石去鋪在花盆裡種水仙花。在那流水邊,長著一匹匹的蘆葦,那蘆花迎風飄拂,有股遺世獨立的味道。含煙穿梭在那些蘆花之中,巧笑倩兮,衣袂翩然,來來往往像個不知倦的小仙子。他們也去了松竹寺,在那廟中鄭重的燃上一炷香,許下多少心愿。跪在那觀世音菩薩的前面,他低俯著頭,合著手掌,那長睫毛靜靜的垂著。她用那麼動人的聲音,低而清晰的祝禱著:「請保佑天下所有有情的人,讓他們讓我們一樣快樂;請保佑天下所有的少女,都能得到一份甜蜜的愛情!並請保佑我們,保佑我們永不爭吵,永不反目;保佑我們恩恩愛愛,日久彌深!」她站了起來,他握住了她的手,鄭重的說:

「我告訴你,含煙,神靈在前,天地共鑒,如果有一天我虧負了你,天罰我!罰我進十八層地獄!」

她用手堵住他的嘴,急急的說:

「我相信你,不用發誓呵!」

那觀音菩薩俯視著他們,帶著那慈祥的微笑。他們都不是宗教的信徒,可是,在這時候,他們都有種虔誠的心情,覺得冥冥之中,有個神靈在注視著他們。

晚上,是情人們的時間,花園裡,他們一起捕捉過月光,踏碎了花影,兩肩相依,柔情無限。她痴數過星星,她收集過夜露。他笑她,笑她是個夜遊的小女神。然後,他捉住她,讓月光把兩人的影子變成一個。看著地上的影子重疊,他說:

「瞧,我吞掉了你!」「是你融化了我。」她說,低低的,滿足的嘆息。「融化在你的愛,你的情,你的心裡。」

於是,捧住她的臉,他深深的吻她。他也融化了,融化在她的愛,她的情,她的心裡。

就這樣,三天的日子滑過去了。三天不知世事的日子!這三天,所有的人都識趣的遠離著他們,連柏老太太,也把自己隱蔽在自己的房間中,盡量不去打攪他們,這使柏霈文欣慰,使含煙感恩。他們不再有隱憂,不再有陰霾,只是一心一意的品嘗著他們那杯濃濃的、馥郁的、芬芳的愛情之酒。這杯酒如此之甜蜜,含煙曾詫異的說:

「我多傻!我一度多麼怕愛情,我總覺得它會傷害我!」

霈文為這句話寫過一首滑稽的小詩:

「愛情是一杯經過特別釀製的醇酒,

喝它吧!別皺眉頭!它燙不了你的舌,它傷不了你的口!它只會使你痴痴迷迷,虛虛浮浮,縹縹緲緲,

永無醒來的時候!」怎樣甜蜜而沉醉的三天,然後,柏霈文恢復了上班,連日來堆積的工作已使他忙不過來。這三天,甜蜜的三天,沉醉的三天,不知世事的三天是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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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深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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